花的圓舞曲 正文 第二節
    鈴子從鏡子裡看見星枝的腳。可是星枝只顧看自己的臉。

    「這副樣子怎能起舞呢?」

    「誰會看你的臉呀。」

    「鈴子,你不也說過這輩子不跳了嗎?」

    「要跳一輩子啊。咱們倆要跳一輩子啊。鞋子在哪兒呢?」

    「我不想跳啦。打不起舞蹈的興頭啦。」

    「別人的興頭你就不顧啦?絕不能這樣子呀!請你想想,今晚的表演會還不是師傅為咱們倆籌辦的嗎?難道你不知道許多人都在為咱們倆付出勞動嗎?縱使飲泣吞聲,臉上也要堆笑啊。就說觀眾吧,他們是多麼高興啊。」

    「情緒那樣壞,跳了,他們還高興嗎?」

    「你沒聽見掌聲嗎?」

    「聽見了。」

    「好了。鞋子在哪兒?快穿上鞋吧。」

    化妝室是一間小小的洋式房間,沿著牆邊高出一點的地方鋪了蓆子,並排擺上了鏡台。還放置了一面大穿衣鏡。牆上掛不下所有舞蹈服,有的零亂地放在正中的矮桌上。在那裡,還散亂地放著贈送的花籃、點心盒和花束。

    鋪席下方並排放著脫下來的各種舞鞋。鈴子蹲在這旁邊,手忙腳亂地在覓尋星枝的另一隻舞鞋。這時,門開了。

    她們的師傅竹內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星枝的舞鞋,走到星枝身旁,若無其事地將那只鞋放在她的腳下。

    「你的鞋掉了。」師傅安詳地說了一句。

    「哦,師傅。」

    反倒是鈴子一臉通紅,趕緊跑了過去,跪坐在星枝跟前,給她穿上了鞋子。

    星枝一任鈴子擺佈自己的腳,直勾勾地望著竹內說:

    「師傅,我不想跳了。」

    說罷,她把臉背轉過去。

    「不管想跳不想跳,要搞舞蹈就得跳嘛。這就是人生啊。」

    竹內說著笑了笑,就坐在自己的鏡台前化起妝來。

    他還沒穿好舞服。近處看他那副舞台化妝的臉,有五十上下,比實際還老,隱藏不住他的寂寥。

    鈴子和星枝走出化妝室,剛邁上台階,木管已經開始吹奏序曲了。

    觀眾的掌聲戛然止住了。

    這是柴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中的《花的圓舞曲》。三四年前,在竹內舞蹈研究所的表演會上,曾跳過《糖果仙子舞》、《俄羅斯舞》、《阿拉伯舞》等《胡桃夾子》的全部舞曲。

    那時候,星枝跳了《中國舞》。

    鈴子跳了《牧童舞》。

    本來《胡桃夾子》是描寫一個少女在聖誕節之夜,做了一個夢的故事。是童話舞曲。

    那時節,鈴子和星枝還都是少女,處在做《胡桃夾子》夢的階段。

    最後的《花的圓舞曲》,彷彿是少女們美妙青春的花朵在爭妍鬥艷。

    這個舞蹈成了她們的愉快回憶。

    竹內為了給這兩位女弟子捧場揚名,就在今晚舉辦了「早川鈴子·友田星枝首次舞蹈表演會」,並在節目中加入了《花的圓舞曲》,意在突出她們兩個人的舞蹈,所以重新修改了舊的舞蹈設計。

    星枝和鈴子一離開化妝室,竹內就立即站起身來,拿起放在星枝鏡台上的項鏈看了看,又悄悄地放回原處。然後,無意中用手觸了一下這些妙齡姑娘掛在牆上的衣衫。

    衣衫、花束、化妝道具,似乎放得越零亂越顯出生機。

    她們倆走下階梯,舞女們早已離開了舞台一側,樂隊也已奏起圓舞曲的主旋律,舞女們朗朗起舞,一邊等待著主角上場。

    「友田!友田!」

    後面有人呼喊星枝,星枝沒有聽見。她擺好舞姿,從前面出場了。

    與此同時,從相反方向上場的鈴子,在舞台中央與星枝相遇。她鼓勵似的輕聲細語說:

    「行嗎?沒問題吧?」

    星枝只用眼睛示意,點了點頭。

    鈴子起跳以後,有點擔心,骨碌碌地望著星枝。她們倆再次接近時,鈴子說:

    「太高興啦,不生氣了吧?」

    第三次接近時,鈴子說:

    「漂亮極了,星枝。」

    然而,星枝沒有入耳。彷彿被自己的舞路迷住,甚至忘了自我,高興得越跳越有勁。

    鈴子看著這種情景,自己的舞步也紊亂了。身心都未進入舞蹈的意境,自知動作也不能自如了。

    不久,她們倆又跳到一塊兒,彼此手拉著手。鈴子說:

    「你騙人!討厭。」

    鈴子焦灼不安,說不清是妒忌,生氣,還是悲傷。良久,她又說:

    「太無情了,你這個人真可怕啊!」

    星枝還是起勁地跳著。

    鈴子不甘示弱,她在舞蹈中激起了青春活力的波瀾。

    但是,向星枝應戰而起舞的鈴子,同沒察覺鈴子的應戰而舞蹈的星枝,她們之間表現出一種不和諧的美。這不是翩翩飛舞的蝴蝶的雙翅。

    觀眾當然不瞭解這回事。舞終,她們在掌聲中又謝幕兩次。

    星枝同先前簡直判若兩人。她神采飛揚,旁若無人,連聲音都顯得異常激動。

    「好極了。我從來沒有這樣痛快地跳過。音樂和舞蹈都配合得恰到好處啊。」

    鈴子快活地答謝了觀眾的喝彩。她一走到舞台一側,身穿東方式衣裳在那裡觀賞她們舞蹈的竹內,抓住了她的肩膀,安慰地說:

    「好極了!」

    話音方落,鈴子滿眶熱淚,精疲力盡地正要倒向竹內的懷裡,卻又猛然轉身,從階梯追上舞女們,向化妝室走去。

    星枝一邊吹著剛才的圓舞曲的一節口哨,一邊手舞足蹈地來到了化妝室。

    「騙人!虛偽!自私鬼!我上當受騙了,騙人,真卑鄙啊!」

    「哎喲,生什麼氣呀?」

    「要競賽就堂堂正正地賽好了。」.

    「什麼競賽?我討厭。」

    星枝杌隉不安,扯下花束上的花,撒在地上。

    「請你別動我的花。」

    「這是你的?什麼競賽,我真討厭。」

    「是啊。這就是你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啊。太任性了,我沒見過像你這樣可伯的人。」

    「還在生氣吶?」

    「難道不是這樣嗎?你剛才不是還無精打采,說什麼悲傷啦,不稱心啦,還有什麼不想跳了嗎?我真的為你擔心。就是在舞台上,也淨惦記著你,而沒注意自己的舞姿,再沒有那樣令人討厭的啦。而星枝你呢,卻忘乎所以,在洋洋得意地舞蹈。我上當了,你騙人。」

    「我不知道那回事嘛。」

    「這不是太卑鄙了嗎?分明是耍騙術嘛。讓人上圈套,自己卻獨自大顯身手。」

    「討厭,這能怪我嗎!」

    「那麼,你說怪誰?」

    「怪舞蹈。一跳起舞來,我什麼都忘了。我倒不是先想要好好跳這才跳好了的。」

    「那麼,星枝是天才囉。」

    鈴子稍帶挖苦地說了一句。不知怎的,這聲音給自己帶來幾許哀傷的反響。

    「我不會輸的,不會輸的!」鈴子心煩意亂,一邊拾掇攤放在那裡的衣裳,一邊說:「不過,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要吃苦頭的。說不定會在哪個節骨眼上撲通摔下來。從旁觀者看,你的性格就像一出在深淵裡走鋼絲的悲劇。你自己卻沒覺察到。太危險了,真可悲。將來怎麼辦?大伙都為你捏一把汗啊。大伙讓著你,你自己卻不知道,還逞能。」

    「可是,在舞台上跳舞,心情愉快,有什麼不好呢?」

    「心情?什麼心情,你有哪一次體諒過別人的心情呀?」

    「在舞台上跳舞,哪能考慮別人的心情呢。我不是那種令人討厭的世故的人。這種人,我一想就覺得可悲,就不愉快。」

    「如果這樣處世能行得通,那也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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