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正文 第三節
    銀平昨晚頭痛,沒有備課,再加上睡眠不足,疲勞不堪,這堂課就讓學生作文。題目自由選擇。一個男學生舉手問道:

    「老師,也可以寫生病的事嗎?」

    「噢,寫什麼都可以。」

    「比如說,雖說粗魯些,寫腳氣可以嗎……」

    他的話,引起了哄堂大笑。但是,學生們都望著這男生,沒有人將奇異的視線投向銀平。他們似乎並不是嘲笑銀平,而是在嬉笑那個男生。

    「寫腳氣也可以吧。老師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可供參考。」銀平說著望了望久子的座位。學生們還在嬉笑。不過這笑聲似乎是袒護銀平無罪。久子只顧埋頭寫著什麼,沒有抬起臉來。連耳朵也飛紅了。

    久子把作文交到教師的桌面上。這時,銀平看清楚她的作文題目是《老師給我的印象》。銀平心想:是寫自己無疑了。

    「玉木,請課後留一下。」銀平對久子說。

    久子不願讓人發覺似地微微點了點頭,向上翻了翻眼珠,瞟了一下銀平。銀平感到彷彿挨她瞪了一眼。

    久子一度離開窗際凝望著庭院,待到全體同學把作文都交齊以後,她才轉過身來,走近了教壇。銀平慢悠悠地把作文紮好,站起身來。一直走到廊道上,他什麼也沒有言語。久子跟在後頭同銀平相距一米遠。

    「謝謝你給我帶來的藥。」銀平回過頭說,「腳氣病的事,你是不是對誰說了?」

    「沒有啊。」

    「對誰都沒說嗎?」

    「嗯。對恩田說過。因為恩田是我的好友……」

    「對恩田說了?……」

    「只對恩田一人說了。」

    「對一人說,就等於對大伙說嘛。」

    「不可能吧。我是私下同恩田說的。我和恩田之間彼此沒有什麼秘密可保的。我們相約過,無論什麼事都要說實話。」

    「是這種好友關係嗎?」

    「是啊。就是家父腳氣的事吧,我正和恩田談著,被老師聽見了。」

    「是這樣嗎。但是,你對恩田不保守任何秘密嗎?這是假話吧。你好好想想看。你說你對恩田是沒有什麼秘密可保,那麼你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同恩田在一起,把心裡的事一樁樁地連續談上二十四個小時嗎?那也是談不完的呀。比如,睡著做的夢,早晨醒來又忘了,你又怎樣對恩田說呢。也許那是同恩田關係破裂、企圖殺死恩田的夢呢。」

    「我不做這樣的夢。」

    「總之,所謂好友彼此沒有什麼秘密可保,這是一種病態的空想,是一具女孩子弱點的假面具。所謂沒有秘密,只是天堂或地獄的故事,人世間是絕沒有這等事的。你說對恩田沒有秘密,你就不是做為一個人存在,也不是個活人了。你捫心自問吧。」

    久子一下子不理解銀平說的這番道理,也無法領會銀平為什麼要說這番道理。她好不容易才反駁了一句:

    「難道友情就不可信嗎?」

    「沒什麼秘密的地方是不會有什麼友情的啊。豈止沒有友情,連一切人的感情也是不會產生的。」

    「啊?」少女還是不能理解似的。

    「凡是重要的事,我和恩田彼此都交談的。」

    「那,誰知道呢……最重要的事,以及好像海濱最末端的細沙般無關重要的事,你不一定都對恩田說嘛,不是嗎?……令尊的事和我的腳氣究竟有多重要呢。對你來說,恐怕是無足輕重的吧。」

    聽了銀平這番故意刁難的話,久子彷彿被人把腳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來似的。她臉色刷白,哭喪著臉。銀平用和藹的口吻繼續撫慰說:

    「你家裡的事,難道你什麼都告訴恩田嗎?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沒說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寫我的事。就以它來說,你寫的事,有些也沒有告訴恩田吧。」

    久子用噙滿淚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銀平,沉默不響了。

    「玉木,令尊戰後事業成功,真了不起啊。我雖不是恩田,可我也想聽你詳談一次啊。」

    銀平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卻顯然帶著強迫的口氣。那樣一座宅邸,如果是戰後買的話,就難免會讓人懷疑多半是靠所謂黑市買賣的不正當手段或犯罪行為弄來的錢。銀平向久子町了一句,企圖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蹤久子的行為正當化。

    不過,銀平想到發生昨天的事情以後,久子今天仍來上自己的課,想到她把腳氣藥帶來,又寫了題為《老師給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擔憂了。銀平再次確認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銀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漢或夢遊般的地跟蹤久子,是因為被久子的魁力所牽縈。久子已經將自己的魅力傾注在銀平的身上。久子昨天被跟蹤,說不定她已意識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寧說,她暗自沾沾自喜呢。銀平被這不可思議的少女弄得神魂顛倒了。

    銀平覺得,給久子施加壓力應到此適可而止,他便抬起頭來,只見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盡頭,盯視著自己。

    「你的好友擔心,等待著你吶。那麼……」銀平放開了久子。久子打銀平面前走過,向恩田那邊跑去,那副樣子不像是個少女。她遠離銀平,垂頭喪氣,彷彿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後,銀平向久子致謝說:

    「那藥真靈。多虧你的藥,全好了。」

    「是嗎。」久子十分快活,臉頰染上紅潮,浮現出可愛的酒窩。

    事情不止於久子可愛,她和銀平之間的關係被恩田信子揭發,學校甚至把銀平革職了。

    此後,又過了幾個春秋,銀平如今在輕井澤的土耳其澡堂裡,一邊讓澡堂女按摩腹部,一邊浮想久子的父親在那宏偉壯觀的洋房裡,坐在豪華的安樂椅上,用手揪腳皮的姿態。

    「唔,有腳氣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癢得可受不了。」銀平說著輕蔑地一笑。

    「有腳氣的人會來這兒洗澡嗎?」

    「難說。」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是腳氣。那是過著奢侈生活,腳柔嫩的人才長的呢。高貴的腳,卻生長著卑賤的病菌。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像我們這雙猿猴般的腳,腳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長不出來的。」銀平嘴上說著,心裡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雙醜陋的腳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離不開似的。

    「這是連腳氣都討厭的一雙腳吶。」

    銀平皺了皺眉頭。此刻格外舒適,為什麼要對這漂亮的澡堂女談及腳氣的事呢?難道非說不可嗎?那時候,肯定是對久子撒了謊。

    在久子家門前,銀平說出了自己為長腳氣所懊惱,打聽了治腳氣的藥名,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個謊。三四天後,他向她致謝說:「腳氣全好了」,也是在繼續撒謊。銀平並沒長什麼腳氣。上作文課時他說了「沒有經驗」,這倒是真的。久子給他的藥,他全給扔掉了。他對野雞說自己鬧腳氣弄得筋疲力盡,這依然是心血來潮,接著上次的謊言撒的謊。撒過一次謊,開口就是謊言。如同銀平跟蹤女子一樣,謊言也總跟在銀平的後頭。罪惡恐怕也是這樣的吧。犯過一次罪,罪惡總跟在後頭,讓你重犯。惡習也是如此。尾隨一次女子,這毛病又讓銀平再次跟蹤女子了。就好像腳氣病那樣頑固。不斷傳染,決不根絕。今年夏天的腳氣,暫時治好了,明年夏天還會長出來。

    「我沒長腳氣吧。我不知道什麼是腳氣。」銀平脫口而出,彷彿是在申訴自己。哪有人會用骯髒的腳氣,去比喻跟蹤女人的高尚的戰慄和恍惚呢。莫非是撒過一次謊,謊言又讓銀平這樣聯想嗎?但是,在久子家門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謊生了腳氣,這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腳長得醜陋,有點自卑感呢。眼下銀平的頭腦裡忽地掠過了這一閃念。這麼說來,跟蹤女子,也是這雙腳幹出來的,難道還是跟醜陋有關嗎?想起來了,銀平驚愕不已。莫非是肉體部分的醜陋憧憬美而哀泣?醜陋的腳追逐美女,難道是天國的神意嗎?

    澡堂女從銀平的膝頭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向著銀平。也就是說,銀平的腳當然是完全置於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銀平有點著慌。他將長長的腳趾關節往裡彎曲,收縮起來。

    澡堂女用美妙的聲音說:

    「給您修剪腳趾甲好嗎?」

    「腳趾甲……啊,腳的趾甲……給我修剪腳趾甲嗎?」銀平想要掩飾自己的狼狽樣子。「長得相當吧。」

    澡堂女用手掌貼在銀平的腳心上,以她柔軟的手把猿猴般弄彎了的腳趾舒直,一邊說:

    「是長點兒……」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輕巧又細心。

    「你長呆在這兒就好嘍。」銀平說。他想通了,聽任澡堂女擺佈他的腳趾了。「想看你的時候,到這兒來就可以了。想讓你按摩,只要指定號碼就行了吧。」

    「嗯。」

    「我不是陌生的過路人。也不是來歷不明的人。更不是過路時不跟蹤就會失去第二次見面機會的人。我說得似乎太玄妙了……」

    銀平想通了,任憑擺佈,毋寧說這是腳的醜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熱淚。讓澡堂女用一隻手支撐著修剪腳趾甲,把自己那雙醜陋的腳暴露出來,這是銀平從來沒有過的。

    「我的話雖然有點玄妙,卻是真的啊。你有過這種經驗嗎?對陌生人當做過路人分手後,又感到可惜……這種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使我這樣傾心。同這樣的人萍水相逢,許是在馬路上擦肩而過、許是在劇場裡比鄰而坐,或許從音樂會場前並肩走下台階,就這樣分手,一生中是再不會見到第二次的。儘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識的人叫住,跟她搭話。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這種時候,我簡直悲痛欲絕,有時則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可是辦不到啊。因為跟蹤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那就只有把她殺掉了。」

    銀平最後說得過份了,猛然倒抽口氣。他掩飾過去似地說:

    「剛才所說的,有點言過其實。要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就給你掛個電話,這多好,你不同於客人,你是被動的啊。你喜歡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來,但是來不來就主聽客便,也許不會再來第二次了。你不覺得人生無常嗎?所謂人生,就是這麼回事。」

    銀平盯視著澡堂女的脊背,只見她的肩頭隨著修剪趾甲動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畢,她依然背向銀平,躊躇了一會。

    「您的手呢?……」她回頭衝著銀平。銀平躺著把手舉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沒腳趾甲長得長哩。也沒有腳丫髒。」

    他不回絕,澡堂女也給他修起手指甲來。

    銀平明白,澡堂女對銀平越發厭煩了。剛才出言不遜,也給自己留下令人作嘔的感覺。跟蹤極至,真的就是殺人嗎?和水木宮子的關係僅僅是撿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第二次見面。就如同過路分手一樣。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離了,分別後就難以再見。追到絕境,卻沒殺人。也許久子和宮子都在他手夠不著的世界裡消失了吧。

    久子和彌生的臉,鮮明地浮現在銀平的眼前,簡直令人吃驚,銀平把她們的臉同澡堂女的臉相比較。

    「你這樣周到,客人不再來才怪啦。」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

    「喲,我們是做買賣嘛,聲音這麼悅耳動聽。」

    澡堂女把臉扭向一旁。銀平害羞似地閉上眼簾。從合上的眼縫裡,朦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銀平說著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搖了搖頭。銀平用力一拽。手中的鬆緊帶一伸縮,久子立刻滿臉飛紅。銀平直勾勾地望著手中的乳罩。

    銀平睜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幾歲?可能小兩三歲吧?如今久子的肌膚大概也像這澡堂女那樣變得白皙了吧。銀平身上飄溢出久留米產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銀平少年時代的穿著。這是由女學生久子身穿的青嘩嘰裙子的顏色引起的聯想。久子把腳伸進那青嘩嘰色的裙子裡。她落淚了。銀平的眼眶裡也鑲著淚珠。

    銀平的右手手指毫無力氣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銀平的手,右手拿著剪子,利索地修剪著。銀平覺得這是在母親老家的湖邊,和彌生手牽手地漫步冰湖上,銀平的右手是癱軟無力的。

    「你怎麼啦?」彌生說著折回岸上。銀平心想:那時如果緊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層之下了吧。

    彌生和久子並非過路人,銀平知道她們在什麼地方,並且有聯繫,隨時都可以見到。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跟蹤她們。儘管如此,銀平還是被迫離開她們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說。

    「耳朵?耳朵怎麼弄。」

    「給您弄弄,請坐起來……」

    銀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輕柔地揉著銀平的耳垂,將手指伸進他的耳朵裡,他就覺得手指在裡面微妙地轉動似的。掏出了耳朵裡的渾濁物,耳朵變得舒服了,還有多少蘊蓄著些香味。聽見微妙的細碎的聲音,隨著聲響又傳來微妙的震動。彷彿澡堂女用另一隻手輕輕地繼續敲打著伸進銀平耳孔的那隻手指。銀平頓覺奇異,恍恍惚惚了。

    「怎麼啦?好像是個夢啊。」他說著掉過頭去,卻看不見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將胳膊稍許偏向銀平的臉,重新將手指伸入銀平的耳朵裡,這回是慢旋轉了。

    「這是天使的愛的喃喃細語啊。我要把迄今凝結在耳朵裡的人間的聲音全都拂除,只想聽你那悅耳的妙音。好像人間的謊言也從耳朵裡消失了。」

    澡堂女將赤裸的身軀靠到赤裸的銀平身上,對銀平演奏出天上的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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