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正文 一只胳膊
    “我可以把一只胳膊借給你一個晚上。”姑娘說。於是,她用左手從肩膀上將右胳膊卸了下來,放在我的膝頭上。

    “謝謝!”我望了望膝部,姑娘右胳膊的溫馨傳到了我的膝上。

    “哦!我給它戴上戒指。標志著它是我的胳膊呀!”姑娘笑瞇瞇地在我的胸前揚起左手。“拜托了……”

    只剩下左胳膊的姑娘,難以把戒指脫下來。

    “那不是訂婚戒指嗎?”我說。

    “不是,這是母親的遺物。”

    這是一只鑲嵌著成排小鑽石的白金戒指。

    “也許您會以為這是我的訂婚戒指,那也沒有關系,就給它戴上了。”姑娘說。“一旦把它戴在手指上,脫掉它,就好像是離開了母親會感到寂寞的。”

    我從姑娘的手指上把戒指脫了下來。然後將放在我膝上的姑娘的胳膊豎了起來,一邊將那只戒指戴在它的無名指上,一邊問道:“戴在這只手指上好嗎?”

    “好!”姑娘點了點頭。“是啊!胳膊肘和手指關節如果不會彎曲,而是直統統的,那麼難得您拿著它,也就像拿著假手,可沒意思啦。我讓它會活動吧。”姑娘說著從我手上把自己的右胳膊拿了過去,輕輕地吻了吻。爾後又親了親它手指上的每個關節。

    “這樣它就會動了。”

    “謝謝!”我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接了過來。“這只胳膊也會說話嗎?會和我說話嗎?”

    “胳膊嘛,只能做胳膊所能做的事。如果胳膊變成會說話的東西,那麼把它還給我以後,我會很害怕的,不是嗎?不過,您不妨試試……您對它體貼些,它也許能聽懂您的話。”

    “我會體貼它的。”

    “去吧。”姑娘像改變了主意似的,她讓我手中所拿著的她的右胳膊,撫觸她左手的手指。“只借今天一個晚上,你將成為這位先生的東西喲!”

    於是姑娘望著我,她的眼睛,仿佛在抑制住噙著的眼淚。

    “您把它帶回家以後,不妨把我的右胳膊同您的右胳膊調換一下……”姑娘說,“可以試試嘛。”

    “啊!謝謝。”

    我把姑娘的右胳膊藏在防雨外套裡面,走在煙靄低垂的夜間大街上。心想:如果乘電車或出租車,一定會令人感到可疑。脫離了姑娘身體的胳膊萬一抽泣起來,或喊出聲來,可就熱鬧啦。

    我用右手握住姑娘胳膊的上端圓頭,讓這只胳膊緊貼在我的左胸上。外面罩上一層防雨外套。可我還是不時得用左手去摸摸防雨外套,確認一下姑娘的胳膊是不是還在,不然就放心不下。或許這並不是確認姑娘的胳膊,而是在確認一下我的喜悅的動作吧。

    姑娘從我所喜好的地方,將自己的胳膊卸下來給了我。是胳膊的上端也罷、肩膀的一頭也罷,這裡有個軟和的圓塊。這是西方美麗的細長身材的姑娘所擁有的圓潤,日本姑娘則罕見。這姑娘卻擁有它。它像隱約閃爍著一種嬌滴滴的光彩的呈球形的東西,是一種清純而幽雅的圓潤,姑娘一旦失去純潔,這種圓潤的可愛程度不久便黯然失色。整個松弛了下來。對美麗姑娘的人生來說,它也是一種短暫的美的圓潤。這個姑娘擁有這種美。從她肩膀的這種可憐的圓潤,可以感受到姑娘身體的可憐的一切。她胸脯的弧形並不大,一只手心完全能夠容納得下,好像羞答答地吸引住似的堅硬、軟和吧。我看到姑娘肩膀的弧形,也看見了姑娘走路的腳。姑娘走路,好像纖弱小鳥那輕盈的腳步、也好像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吧。在接吻的舌端上也有這樣纖細的旋律吧。

    這是穿無袖女服的季節,姑娘的肩膀方露了出來。那肌膚的顏色,明顯說明它尚未習慣於接觸空氣。那是整個春季都隱藏不露的潤澤,夏季凋零前的蓓蕾的光澤。這天早晨,我在花鋪裡買來了荷花玉蘭的蓓蕾,並把它插在玻璃花瓶裡,姑娘肩膀的圓潤,就像這荷花玉蘭又白又大的蓓蕾。與其說姑娘的衣服無袖,不如說是袖子卷了上去。胳膊上端的肩膀露得恰到好處。絲綢衣服是藍黑色的,光澤柔和。在姑娘那連著圓潤的肩膀的脊背有些隆起。肩膀的弧形和脊背的隆起,劃出了弛緩的波浪。從後面稍微斜斜望去,從肩膀的弧形沿著細長脖頸的肌膚,用梳攏上去的後項發,劃出鮮明的界限,黑發仿佛在肩膀的弧形上落下了光的投影。

    姑娘似乎覺得我以為這是美的,所以才把右胳膊從肩膀的弧形處卸下來,借給了我。

    我在外套內珍重地握住的姑娘的胳膊,比我的手還冰涼。我心潮澎湃,臉上發燒,手也是熱乎乎的。可是,我卻但願這種火熱不要傳到姑娘的胳膊。我希望姑娘的胳膊保持姑娘原來的那種微微的體溫。再說手中的這份稍微涼的感覺,把它本身的那份可愛傳給了我。仿佛未曾被人觸摸過的乳房。

    雨霧和夜間的煙靄越發濃重。我沒戴帽子,頭發被濡濕了。從關上正門的藥鋪深處傳來了廣播聲說:現在有三架客機,由於煙霧濃重,不能著陸,在機場上空盤旋了三十分鍾。廣播接著又敦促各家庭注意:這樣的夜晚,由於潮濕,鍾表可能會走亂。又說,在這樣的夜晚,由於氣溫的關系,如果把鍾表的鏈條上得太足,很容易斷。我抬頭仰望天空,心想:說不定能看到盤旋著的飛機的燈光呢。但卻看不見。上空,飛機渺無蹤影。連我的耳朵也鑽進了低垂的潮氣,仿佛發出了類似無數蚯蚓向遠處爬行時的蔫呼呼的聲響。我想,廣播大概又在給收聽者提出什麼警告吧。於是我在藥鋪前停了下來,可當我聽見廣播說動物園的獅子、老虎、豹等猛獸憤恨潮氣而吼叫不停的時候,就覺得動物的吼嘯聲,仿佛地盤鳴動般滾滾而來。後來廣播說,這樣的夜晚,請孕婦和厭世家們早點就寢,安靜地休息吧。還說,這樣的夜晚,婦女把香水直接抹在肌膚上,香味就會滲到肌膚裡,抹也抹不掉。

    當聽見猛獸的吼叫聲時,我已從藥鋪門前走開了,可是甚至連香水都提醒人們注意的廣播,卻追趕著我。成群猛獸憤怒的吼聲,威脅著我,我想姑娘的胳膊是否也感到害怕了呢?因此我才離開了藥鋪的廣播聲,尋思著:姑娘既非孕婦,也不是厭世家,不過是她給我借了一只胳膊而只剩下一只胳膊而已。今晚,恐怕還是像廣播所提醒注意的那樣,還是靜靜地躺在床上吧。但願一只胳膊的母體——姑娘能安穩地睡個好覺。

    橫穿馬路的時候,我從防雨外套外面用左手按住了姑娘的胳膊。汽車的喇叭聲響了。側腹有東西在動,我身子扭動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大概是害怕喇叭聲吧,它把手攥得緊緊的。

    “別害怕。”我說,“汽車還遠著呢。由於能見度差,所以才鳴喇叭的。”

    我懷裡揣著珍貴的東西,看好了馬路的前前後後才橫穿過去。那喇叭聲當然不是因我而鳴,我朝著來車的方向望去,卻不見人影。看不見車,只瞧見車的前燈。燈光朦朧擴散,呈淺紫色。這種車前燈的色彩難得見到,我穿過了馬路就駐步望著奔馳而過的汽車。只見一個身穿朱紅色服裝的女子在駕駛。女子似乎沖著我點了點頭。我驀地想道:莫非是姑娘前來取回她的右胳膊?我背過身去,企圖逃跑。可轉念又想,她單憑左駱膊是不可能駕車的。但是,莫非駕車的女子看穿了我懷裡揣著姑娘的一只胳膊?這是姑娘的胳膊與同性女子的本能的直覺。我捉摸著,在回到自己房間以前,得注意不要再碰上女子。女子那輛車的車後燈也是淺紫色的。還是看不見車身,只見淺紫色的光在灰色的煙靄中,模糊地浮現並遠去了。

    “莫非是那個女子漫無目的地開車,只為開車而開車,在開車的過程中,整個蹤影消失了……”我獨自嘟噥道,“女子後面的車廂坐席上,是不是坐著什麼東西呢?”

    好像又沒有什麼東西坐著。沒有什麼東西坐著,我卻反而感到毛骨悚然,這是不是由於我懷揣著姑娘的一只胳膊在作怪呢?這潮呼呼的夜晚的煙靄也乘坐了那女子的車子。而且女子的某種東西使車燈所照射到的煙靄變成了淺紫色。如果說女子的身體不可能發出紫色的光,那麼又是什麼東西使然呢?這不禁使我感到在這樣的夜裡,獨自開車奔馳的年輕女子是虛無縹緲的,難道也是我藏著的姑娘的胳膊在作怪?女子是不是從車廂裡向姑娘的一只胳膊點了點頭呢?說不定在這樣的夜間,有天使或妖精四處巡邏,護衛著女性的安全呢。也許那年輕女子不是在乘車,而是在乘坐紫光呢。決不是虛空的。她看穿了我的秘密。

    不過此後在路上我沒有遇見任何人,我回到了公寓的門口。我止步觀察了一下門扉內的動靜。螢火蟲在我頭上飛過。我覺察到螢火未免太強烈的時候,我猛然後退了四五步。又看到有兩三只像螢火蟲似的火星飛逝過去。那火星沒等被濃重的煙靄吸掉,早早就消失了。是人魂還是鬼火般的什麼東西,搶在我前頭,急切地盼著我回來?但是我很快就明白過來,那是成群的小飛蛾。原來是門口的燈光照射在飛蛾的翅膀上的反光,看上去恍若螢火蟲的光。雖然它比螢火蟲大,但是令人錯以為是螢火蟲,可見它作為飛蛾是太小了。

    我避開了自動電梯,從狹窄的樓梯悄悄地登上了三樓。非左撇子的我,依然讓右手放在防雨外套裡面,用左手去開門,動作很不習慣。心裡越著急,手指尖就越哆嗦。心想:這樣哆嗦豈不像犯了罪嗎?我覺得房間裡仿佛有什麼東西。雖然這總是我孤獨的房間,但是所謂孤獨,不正意味著有什麼東西在嗎?今天晚上,我同姑娘的一只胳膊回來,一反往常,我不孤獨了,但是這樣一來,充滿整個房間的我的孤獨就威脅著我。

    “你先進去吧。”說著,我好不容易才把房門打開,然後從外套裡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掏了出來。

    “歡迎你來啊。這是我的房間。我給你開燈。”

    “您是不是在害怕什麼東西?”姑娘的胳膊似乎在說,“是不是有人在?”

    “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房間裡有什麼東西?”

    “有一股氣味呀。”

    “氣味嗎?大概是我的氣味吧。莫非是我那大影子模模糊糊地站在黑暗處,那你好生地看看呀。也許是我的影子在等著我回來吧。”

    “是一股香甜味兒吶。”

    “哦,那是荷花玉蘭的香味嘛。”我開朗地說。心想:好在不是由於我的不淨而發出潮濕的孤獨的氣味。多虧我預先插上了荷花玉蘭的蓓蕾,以迎接這位可憐的客人。我的眼睛多少習慣於黑暗了。就是在漆黑處,我憑著每晚熟悉的動作,便知道在哪裡有什麼。

    “讓我來開燈吧。”姑娘的胳膊說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話。

    “這房間是我第一次來呀。”

    “好,那太好了。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給這個房間開過燈,這是破天荒頭一回。”我手持姑娘的一只胳膊,讓這只胳膊的指尖能夠得著門扉旁的電燈開關。天花板下、桌子上、床頭的枕邊、廚房、衛生間等五處的電燈同時都亮了。我的眼睛新鮮地感覺到我房間的電燈不怎麼明亮。

    玻璃花瓶裡插著的荷花玉蘭盛開大朵的花。今早它還是蓓蕾呢。剛綻開不久,可花蕊卻已散落在桌子上。這點使我感到不可思議,我沒有注視白花,卻凝視了凋零的花蕊。我一根兩根地把灑落的花蕊撿起來,並凝視著它。放在桌子上的姑娘的胳膊,像尺蠖般一伸一縮地把手指活動開,拾攏了花蕊。我把姑娘手中的花蕊接過來後,站起身來,把它扔在廢紙簍裡。

    “濃烈的花香滲進肌膚裡啦。請幫幫我……”姑娘的胳膊呼喚我。

    “啊!到這兒來一路上讓你受委屈了,累了吧。請安靜地休息一會兒。”我在床上把姑娘的胳膊放平,在它的旁邊坐了下來,溫存地撫摸了姑娘的胳膊。

    “很漂亮,我真高興呀!”姑娘的胳膊所說的漂亮,大概是指床單吧。床單是淺藍色的底子,上面帶有三色花樣。對於孤獨的男子來說,也許這過於花哨了吧。“今晚我睡在這上面歇宿吧,我會很老實的。”

    “是嗎?”

    “讓我貼近您,您身邊好像沒有什麼人嘛。”

    於是姑娘的手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我看到姑娘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還塗上淡紅色的指甲油。指甲長長了,比指尖還長得多。

    姑娘的指甲一挨近我,那又短又寬而且又厚又可怕的指甲就顯得不像是人的指甲,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形狀美。女人連這樣的指尖也要超越於人嗎?抑或是企圖追求女人本身呢?雖然平時腦子裡也曾浮現過諸如內側斜紋閃光的貝殼、嫵媚飄逸的花瓣等平庸的形容詞,但是此時此刻,面對姑娘的指甲,我腦子裡的確沒有浮現出類似色澤和形狀的貝殼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來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貝殼和又薄又小的花瓣,顯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種悲劇的眼淚。姑娘每日每夜真誠地磨練著女人悲劇之美。它滲透到我的孤獨裡。也許是我的孤獨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為悲劇的眼淚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頭放在沒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並且用拇指肚兒一邊撫摩這細長的指甲,一邊看得出神。不知什麼時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簷下、觸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縮了。胳膊肘也彎曲了。

    “啊,癢癢嗎?”我對姑娘的一只胳膊說,“是癢吧。”

    我終於說出了這麼一句輕浮的話。我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長指甲的女人的指尖發癢,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說除了這個姑娘之外,我還熟悉很多別的女人。

    比起給我借這只胳膊一個晚上的姑娘來,我不僅在年紀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還從也可以說是早已習慣於男人的女人那裡聽說,藏在這樣的指甲下的手指尖會發癢。那女人說,因為習慣於用長長的指甲尖觸摸東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觸摸,所以一觸碰到什麼就會發癢。

    “唔。”我對意想不到的發現感到吃驚。

    女人接著說:“即使做吃的,或吃的東西,只要手指尖一觸摸到,就會感到啊,不干淨!讓人渾身發抖。是這樣的呀,真的……”

    所謂不干淨,是說食品不干淨呢?還是說指甲尖不干淨?恐怕是什麼東西一觸到手指尖,女人就會感到不干淨而發抖的吧。女人純潔的悲傷的眼淚,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長指甲的庇護。

    我已經不想再觸摸女人的手指尖了,雖然誘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獨拒絕了它。她似乎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縱令觸摸她身體的任何部分,她幾乎沒有感到發癢。

    借給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許多地方一旦被觸摸,就會感到發癢的吧。縱令使這樣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發癢,我也不認為是罪惡,也許會認為是愛玩。不過,姑娘大概不是為了讓我惡作劇才把一只胳膊借給我的吧。我可不應該演喜劇呀。

    “開著窗吶,”我覺察了。玻璃窗戶掩閉著,窗簾卻是敞開的。

    “有什麼東西在偷看嗎?”姑娘的一只胳膊說。

    “如果說偷看,那就是人羅。”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見我的。如果說真有人在偷看,那麼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謂自己是什麼意思,自己在哪裡呢?”

    “自己在遠處唄!”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撫慰歌,“人為了尋求遠處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嗎?”

    “自己是在遠處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復了一句。

    我驀地感到這只胳膊同其母體——姑娘,仿佛在無限遙遠的地方。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遠方母體處嗎?我果真能走到遙遠的姑娘處,把這只胳膊還給她嗎?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賴我,似乎很安詳。作為其母體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經安靜地進入夢鄉呢?會不會由於沒有了右胳膊而產生不協調感,或者做惡夢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別的時候,眼睛裡好像噙滿淚水,不是嗎?眼下一只胳膊來到了我的房間,可是姑娘卻未曾來過。

    窗玻璃被潮氣濡濕,變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張癩蛤蟆的肚皮。煙靄仿佛把毛毛細雨堵在空中讓它靜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離,而被籠罩在無限的距離中。看不見房屋的屋頂,也聽不見汽車的喇叭聲。

    “我來把窗關上。”我想把窗簾拉上,窗簾也是潮濕的。我的臉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張臉要年輕。然而,我拉窗簾的手沒有停住。我的臉消失了。

    那時候,在某飯店看到的九層某客房的窗戶,驀地在我心頭上浮現。有兩個身穿張開紅衣服的下擺的小女孩,爬窗嬉戲。她們穿一樣的衣服,模樣也相似,也許是孿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兩個小女孩時而用她們的小拳頭敲打著窗玻璃,時而用她們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時而又互相推來推去。她們的母親背向窗戶,在編織毛線衣。窗戶的一面大玻璃,萬一破碎或者萬一脫落,小女孩從九層上掉落下來,定死無疑。覺著危險的是我,兩個孩子和她們的母親,卻全然沒有這方面的心思。因為結實的窗玻璃是沒有危險的。

    我把窗簾拉到盡頭,回轉身來,姑娘的一只胳膊從床上說:“真漂亮啊。”因為窗簾與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緣故吧。

    “是嗎?太陽曬得都褪了色。已經很舊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

    於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緊,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爾後慢慢地將這只胳膊肘彎曲了又伸張,反復地做著這個動作。

    “您是個淘氣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溫柔地微笑著說,“這樣做您覺得很有意思嗎?”

    “哪兒是什麼淘氣,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現出微笑,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膚上飄流著。恍如姑娘臉頰上水靈靈的微笑一模一樣。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經把雙肘支在桌子上,並將下巴頦兒輕輕地落在交叉著手指的雙手上。作為一個年輕姑娘來說,雖然這不是一種優美的姿勢,不過在遣詞上使用了諸如支啦交叉這類不適稱的詞,那是一種輕盈的可愛勁兒。從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頦、臉頰、耳朵、細長的脖頸、甚至到頭發,形成一個整體,是一首樂曲的美的和聲。姑娘熟練地使用著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著彎曲的模樣,偶爾無意識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裡,咀嚼、咽下,這動作也令人感覺不到是一般人在吃東西時的那種感覺,她的手、臉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愛的樂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動在胳膊的肌膚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彎曲時而伸開的過程中,姑娘那又細又結實的胳膊的肌肉,隨著呼吸的節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陰影在胳膊白皙而潤滑的肌膚上流動的緣故。剛才,我的手指觸到姑娘那長指甲陰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驀地將胳膊肘彎曲收縮肘,那胳膊上的光閃閃爍爍地流動著,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嘗試把姑娘的胳膊肘彎了彎,決非惡作劇。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彎曲姑娘的胳膊肘,讓它一直伸開放在我膝上觀賞,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種純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惡作劇,她倒是說過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調換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許才來的,知道了嗎?”我說。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見我並非惡作劇,我總有點害怕。”

    “是嗎?”

    “這樣做行嗎?”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聲音聽成是哎呀聲,“行啊,我說,再來一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來了。這聲音很像決心委身於我的某姑娘的聲音。那姑娘的長相沒有借一只胳膊給我的這個姑娘如此標致。也許這是異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睜開眼睛凝視著我。我撫觸了姑娘的上眼皮,試圖讓她的眼睛閉上。姑娘用顫抖的聲音說。(“耶穌流下了眼淚。‘啊!他是多麼愛著她呀。’眾多的猶太人說。”)

    “……。”

    “她”是“他”的錯誤。這是已故拉薩勒的事。是個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錯把“他”記成是“她”呢,還是明知卻故意說成是“她”呢?

    我對姑娘在這種場合不應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語言感到驚愕。我屏住呼吸望著姑娘,淚珠會不會從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來呢?!

    姑娘睜開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後腦。“好痛啊。”

    白色的枕頭上沾上了小星點血。我用手撥開姑娘的頭發,輕輕撫摩了她的頭,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著的地方。

    “沒關系的,輕輕一碰也會出血的。”姑娘把發卡全摘了下來。原來是發卡扎了她的頭。

    姑娘的肩膀又顫抖,可是她強忍住了。

    我雖然明白女人欲委身於我的心情,但我還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對委身這件事是怎麼想的呢?為什麼她自己希望這樣做,或為什麼她自己要主動委身於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為我懂得女人的身軀所有部分都是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這把年紀,我也覺得這是極其不可思議的。再說,女人的身體和要委身於他人,各自都不一樣,確實也不一樣。要說相似,倒也相似;要說相同,確也相同。難道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議嗎?我的這種動輒感到不可思議勁兒,也許是一種遠比年齡更為幼稚的憧憬,也許是一種比年齡更為老耄的失望。難道這不是一種心靈上的殘疾嗎?

    像這個姑娘那樣的痛苦,並不是所有委身於人的女人經常有的。即使是這個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時的這麼一回。銀帶斷,金盤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說,這話聲雖然使我想起另一個姑娘,但是一只胳膊的聲音同那個姑娘的聲音,果真相似嗎?由於說的是同樣的話,聽起來不是很相似嗎?即使說同樣的話,惟獨離開了母體前來的一只胳膊,和那個姑娘不一樣,它是自由的不是嗎?再說這正是所說的委身,因此一只胳膊沒有自制、沒有責任、也沒有悔恨,什麼都能做不是嗎?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說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調換的話,那麼我想作為母體的姑娘可能會異常的痛苦。

    我繼續凝視著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內側隱約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彎了彎,讓光影儲存下來,爾後把它舉到唇邊吻了吻。

    “癢癢啊,真淘氣。”說著,姑娘的胳膊躲開嘴唇似地摟住我的脖頸。

    “我喝了好東西,可是……”我說。

    “您喝了什麼啦!”

    “……”

    “您喝了什麼啦?”

    “大概是吸入肌膚的光的芳香吧。”

    戶外的煙靄越發濃重,好像連花瓶裡的荷花玉蘭的葉子都潮濕了。廣播又在提醒人們注意什麼了吧。我從床上站了起來,剛要走向放著小型收音機的桌子那邊,卻又沒有起步。同時我的脖頸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摟住,聽廣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覺得廣播可能會這樣說。性質惡劣的潮氣濡濕了樹枝、濡濕了小鳥的翅膀和腳,許多小鳥滑落下來,不能起飛了,所以希望過往公園等地的車輛注意不要軋死小鳥。如果微暖的風吹來,也許煙靄的顏色就會改變,變換顏色的煙靄是有害的,如果它變成粉紅色或紫色,請大家不要外出,務必把房門關嚴。

    “煙靄的顏色會變?變成粉紅色或紫色?”我嘟噥著攥住窗簾,窺視了一下戶外。煙靄仿佛以空虛的分量逼將過來。與夜間的黢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動,這大概是因為起風了的緣故吧。盡管煙靄的厚度有無限的距離,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種驚人的東西在卷成旋渦。

    我想起來了,剛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見有個身穿紅色服裝的女子所駕駛的車,行駛在煙靄中,車前車後都浮現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邊疾馳而去。那確是紫色,好像一個呈淺紫色的大眼球,從煙靄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將過來,我慌忙離開了窗邊。

    “睡覺吧。我們也睡覺吧。”

    這會兒,四周的寂靜,仿佛人世間沒有一個人是醒著似的。在這樣的夜裡醒著是很可怕的。

    我從脖頸上將姑娘的胳膊摘了下來,放在桌面上,然後換上了新睡衣。睡衣是夏季穿的單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著我更衣。我被人家看著,頗感靦腆。過去我從沒有被女子看過在自己的這間房間裡換上睡衣的場面。

    我抱著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輕輕地握住它的手指,讓它貼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動也不動。

    窗外稀疏地傳來了像是小雨的聲音。不是煙靄變成了雨,而是煙靄變成了水珠滴落下來的吧,是隱隱約約的聲音。

    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裡,還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裡,我知道它會暖和起來的。但是,還沒有傳達到我的體溫,這確實給我一種文靜的感覺。

    “睡著了嗎?”

    “沒有。”姑娘的胳膊回答。

    我打開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貼在胸口上。溫暖程度不同地滲透到我胸間。在這像是悶熱又像是寒冷的夜裡,撫摩著姑娘胳膊的肌膚,實在很愉快。

    房間裡的電燈照樣通明。上床的時候忘了關燈。

    “對了。電燈……”我說著站起身來。姑娘的一只胳膊,立即從我胸口上滑落下來。

    “啊!”我拾起胳膊,“你給我把電燈關掉好嗎?”

    於是,我一邊走向門扉處一邊問道:“你喜歡在黑暗中睡?還是喜歡亮著燈睡?”

    “……”姑娘的一只胳膊沒有回答。胳膊不會不知道,可為什麼不回答呢?我不曉得姑娘夜間的習慣。我腦海裡浮現出亮著燈睡覺的那個姑娘,還有在黢黑中睡著的那個姑娘。今晚她沒有了右胳膊,大概是亮著燈睡的吧。我把燈關了,忽然感到惋惜。我還想更多地凝視姑娘的一只胳膊。我想起身來看看先於我入了夢鄉的姑娘的胳膊。但是,姑娘的胳膊已經將手指伸去夠大門旁邊的開關,做出要關燈的動作。

    我從黑暗中折回床邊躺了下來,並且讓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我胸脯旁邊陪伴我睡眠。我保持沉默,一動不動,仿佛等待著胳膊入睡似的。不知是不是姑娘的胳膊感到不滿足,還是害怕黑暗,把掌心貼在我的胸脯上。不久,又張開五指,爬到我的胸口。它自然而然地彎曲著胳膊肘,形成摟抱著我的胸脯的姿勢。

    姑娘的這只胳膊,可愛的脈搏在跳動。姑娘的手腕放在我心髒部位上,它的脈搏同我的鼓動彼此交響。姑娘胳膊的脈搏跳動,起初稍微慢了點兒,但不久就同我心髒的鼓動完全一致了。我只感覺到自己的鼓動,而不知道究竟是誰快,或是誰慢了。

    這種手腕的脈搏和心髒的鼓動的一致,也許是現在就嘗試著在短暫的時間裡將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調換吧。不,也許它只是姑娘的胳膊睡著了的一種象征呢,雖然我曾聽女人說過:對女人來說,與其陶醉於神志昏迷的狂喜,莫如在他身旁安心地睡上一覺更幸福。但是,我沒有像這姑娘的一只胳膊那樣安詳地陪伴我睡覺的女人。

    由於心髒部位有姑娘的脈搏跳動的手腕,所以我才意識到自己心髒的鼓動。它一下又一下地鼓動,我感到在鼓動的間隔裡,仿佛有某種東西從遙遠的距離迅速來回走動。這樣地隨著不斷傾聽心髒的鼓動,其距離就變得更加遙遠了。而且無論走多遠,即使走無限的遠程也罷,其前方還是空空如也。也不是到達某處就折回來。那是緊接著的鼓動,猛然把它招回來的。理應是可怕的,但卻不怕了。我還是探摸了枕邊的電燈開關。

    然而,在亮燈之前,我試著悄悄地將毛毯掀開。姑娘的一只胳膊不知道,它熟睡了。隱約發白的柔和的微光,撒滿了我敞開衣襟的胸膛。這亮光仿佛是從我的胸膛驀地浮現出來似的。很像是一輪小紅日,在暖融融上升之前從我胸膛射出的光。

    我亮燈了。我把姑娘的胳膊從胸脯挪開後,把雙手放在這只胳膊的最上端和手指上,將它抻直了。五支光的微弱亮光,使得姑娘一只胳膊的弧形和光影形成的波紋顯得格外柔和。我一邊輕輕地轉動著姑娘的一只胳膊,一邊繼續觀賞搖搖晃晃地移動著的光和影,只見光和影順著胳膊最上端的弧形線條往下移動,途中變細,過了下半截胳膊隆起的地方,又變得細小,移到了胳膊肘那美麗的弧形和胳膊肘內側微微窪陷的地方,然後再移向手腕變細,復又圓圓隆起,最後光和影的波浪從手心和手背流動到手指了。

    “我把它要過來吧。”我不覺地喃喃自語。

    於是,在看得出神的時候,我把自己的右胳膊摘了下來,同姑娘的右胳膊調換,然後安在自己的肩膀上。我這樣做,自己也是不曉得的。

    只聽見“啊!”地輕輕地叫喚了一聲,不知是姑娘胳膊的聲音呢還是我的聲音,我的肩膀突然痙攣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右胳膊已經調換了。

    姑娘的一只胳膊——現在成了我的胳膊,它顫抖抓住上空。我讓這只胳膊彎曲到我嘴邊,一邊說:

    “很疼吧?很痛苦嗎?”

    “不,不疼。不痛苦。”這只胳膊迅速斷續地說,這時候,一股戰栗閃電般地傳遍我的全身。我叼著這只胳膊的手指。“……”我是怎樣來表達喜悅的呢?姑娘的手指只觸摸著我的舌頭,我說不了話。

    “可以啊。”姑娘的胳膊回答。顫抖戛然而止。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嘛,不過……”

    我忽然覺察到,我的嘴唇感受到姑娘的手指,但姑娘右胳膊的手指,也就是我右胳膊的手指,卻未能感受到我的嘴唇和牙齒。我趕緊試揮動了一下右胳膊,卻沒有揮動胳膊的感覺。肩膀的一頭,胳膊的最上端,有堵塞、有拒絕。

    “血液不流通。”我脫口而出,“血液流通了還是不流通呢?”

    恐怖襲擊了我。我坐在床上,我的一只胳膊卸落在一旁。它映入了我的眼簾。我的胳膊離開我,它是一只丑陋的胳膊。更重要的,恐怕是這只胳膊的脈搏沒有停止跳動。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暖乎乎地跳動著,而我的右胳膊卻冷冰冰地變僵硬了。我用安在我肩膀上的姑娘的右胳膊,握住自己的右胳膊。握是握住了,可是卻沒有握住了的感覺。

    “有脈搏嗎?”我問姑娘的右胳膊。“沒有變得冰涼嗎?”

    “有一點兒……但沒有我的那麼冰涼。”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因為我變得溫乎乎的。”

    姑娘的一只胳膊使用了“我”這個第一人稱的字眼兒。我聽來仿佛有這樣的弦外音:現在,它被安在我的肩膀上,成了我的右胳膊,這才把自己稱為“我”的。

    “脈搏還在跳動吧?”我又問了一句。

    “瞧您,您不相信嗎?……”

    “相信什麼?”

    “您自己的胳膊不是同我的胳膊調換了嗎?”

    “可是血液通暢嗎?”

    “有的是(女人啊,你在找誰呢?),您知道嗎?”

    “知道。(女人啊,為什麼哭泣?在找誰呢?)”

    “我半夜裡夢醒了,這句話總在我耳邊回蕩。”

    當然現在它所說的我,肯定是安在我肩膀上的可愛的胳膊的母體。我覺得《聖經》中的這句話是在永恆的場所裡說的,它仿佛是永恆的聲音。

    “沒有被夢魘住吧,難以入睡……”我說的是一只胳膊的母體。“戶外煙靄彌漫,仿佛是為了讓群魔彷徨似的。但是就連惡魔也講究體態,想咳嗽。”

    “讓它聽不見惡魔的咳嗽聲……”姑娘的右胳膊握住我的右胳膊,堵住了我的右耳朵。

    現在姑娘的右胳膊就是我的右胳膊。但使它活動的不是我,而是姑娘的胳膊的靈魂。不,還不至於分離到如此地步。

    “脈搏,脈搏跳動的聲音……”

    我的耳朵聽見了我自己的右胳膊的脈搏跳動聲。姑娘的胳膊,依然握住我的右胳膊來捂住耳朵。因此,我的手腕被耳朵壓住。我的右胳膊也有體溫。正如姑娘的胳膊所說的那樣,我的耳朵比起姑娘的手指來稍微冰涼些。

    “我給您驅邪……”姑娘小指頭上又小又長的指甲,帶著幾分淘氣地撓了撓我耳朵。我把頭避閃開,用左手,是我真正的手,抓住我的右手腕。實際上是姑娘的右手腕。於是,我把臉向後一仰,便看見了姑娘的小指。

    姑娘用四只手指握住從我肩膀上卸下來的右胳膊。只有小指頭空閒著,它仰向手背,指甲尖輕輕地觸到了我的右胳膊。只有年輕姑娘的柔軟手指才能夠彎成這種形狀。對於長著一雙硬邦邦的手的男人來說,這是無法相信的。從小指根處形成直角向手掌的方向彎曲。而且近旁的指關節也彎曲成直角,另一近旁的手指關節也曲成直角。這樣,小拇指就自然地劃出了一個四方形,四方形的一邊就是無名指。

    我的眼睛透過這個四方窗有了窺視的位置。如果說它是窗未免太小,充其量是個窺視孔或眼鏡罷了,可不知為什麼我卻能感覺到是扇窗。是一扇能窺視到戶外的紫花地丁的窗。仿佛是有點微光的白皙小拇指的窗框,或是小拇指的眼鏡邊緣,我更願讓眼睛靠近它。我閉上了一只眼睛。

    “是窺視裝置……?”姑娘的胳膊說,“您看見什麼啦?”

    “自己那間微暗的老房間啊。五支光電燈的……”我還沒說完話,又像叫喊似地:“不,不對,看見了。”

    “看見什麼啦?”

    “又看不見了。”

    “您看見什麼啦?”

    “顏色啊。是淡紫色的光啊。模模糊糊的……在那淡紫色裡,有紅色、金色的米粒般大小的許多小圓圈,飛也似地旋轉著吶。”

    “那是因為您累了呀。”

    姑娘的一只胳膊把我的右胳膊放在床上,用指腹溫柔地撫摩了我的眼簾。

    “紅色金色的小圈圈,也有變成大齒輪在旋轉嗎……在那齒輪中,不知道是看到有什麼東西在動,有什麼東西出現了又消失……”

    齒輪也罷,齒輪中的東西也罷,是看見了還是好像看見了,我都不知道。沒有留在我的記憶裡。是一種暫時的幻覺。這種幻覺是什麼東西呢?我想不起來了。我說:

    “你想讓我看到什麼幻影呢?”

    “不,我來是為了消除幻影的呀。”

    “是消除往昔的幻想吧,憧憬和悲傷的……”

    姑娘的手指和手心的動作,在我的眼簾上停住了。

    “是頭發留得很長,一松散開來,就垂到肩膀和手腕上嗎?”我脫口而出,提出了個想不到的問題。

    “是的,能垂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回答,“入浴洗發時,是用熱水,也許這是我的習慣吧,最後總要用涼水把頭發沖洗到全涼了。這冰涼的頭發垂到肩膀、手腕上,還撫觸到乳房,舒服極了。”

    當然,那是一只胳膊的母體的乳房。姑娘可能未曾讓人撫觸過它,沖洗後的冰涼的濕發撫觸乳房的感覺,恐怕不好意思說出口吧。離開了姑娘的身體而前來的一只胳膊,大概也離開了母體的姑娘的謹慎、或者說也離開了靦腆吧。

    我安上了姑娘的右胳膊,現在成了我的右胳膊,我用左手掌悄悄地捂著這只胳膊最上端的可愛的圓弧形。我感到在手掌心裡的,仿佛是姑娘胸脯那還沒長大的圓弧形。肩膀的圓弧形逐漸產生胸脯的圓弧形,變得柔軟了。

    姑娘輕輕撫觸了我的眼睛。她的手掌和手指被我的眼簾溫柔地吸住,滲透到眼簾裡。眼簾裡溫乎而濕潤。這種溫乎乎的濕潤,還不斷擴散,滲透到眼球裡。

    “血液在流通。”我輕聲地說,“血液在流通。”

    這時候,沒有發出類似發現自己的右胳膊同姑娘的右胳膊互相調換時的那種驚叫聲。我的肩膀也罷,姑娘的胳膊也罷,更沒有出現痙攣或顫栗的現象。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血液通向姑娘的胳膊,姑娘胳膊的血液也流向我的體內。胳膊最上端的堵塞和拒絕,不知什麼時候也沒有了。清純的女人的血液流入我體內,猶如此時此刻。可是,像我這樣的男子的污濁的血液流向姑娘的胳膊,當這只胳膊返回姑娘肩膀上的時候,會不會發生什麼事呢?萬一不能一如既往地將它復原在姑娘的肩膀上,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不會發生這種背叛的。”我喃喃自語。

    “沒關系的。”姑娘的胳膊低聲細語。

    但是,我卻沒有誇張的感覺,諸如我的肩膀和姑娘的胳膊之間,血液在奔流,或者血液在交流等。這件事,我捂著右肩膀的左手掌和我右肩膀的姑娘的肩膀弧形,自然是知道的。不知不覺間我和姑娘的胳膊也知道了。這樣一來,它就被引入令人心蕩神馳的夢鄉了。

    我進入夢鄉了。

    籠罩著大地的煙靄呈淡紫色,我蕩漾在緩慢流動著的巨大波浪裡。在這寬闊的波浪裡,惟有我漂浮著的身體上,蕩漾著淡綠色的波浪。我那陰濕的孤獨的房間消失了。我仿佛把自己的左手輕輕地放在姑娘的右胳膊上。姑娘的手指像是捏著荷花玉蘭的花蕊。雖然看不見卻嗅到了芳香。花蕊理應扔在廢紙簍裡,不知她在什麼時候,是怎樣撿起來的。一日之花的雪白花瓣尚未凋零,可是為什麼花蕊竟先行凋落了呢?身穿紅色服裝的年輕女子駕駛的車子,以我為中心在遠處繞著圓圈,順利地滑行著。仿佛在照看著我和姑娘的一只胳膊的睡眠,保護我們的安全。

    這種情況下,恐怕很難熟睡。不過,我未曾有過這樣溫暖而甜美的睡眠。過去我總是難以成眠,躺在床上悶悶不樂。我從未曾有過像幼兒那樣安穩地睡過一覺。

    姑娘別致的細長的指甲,仿佛疼愛我似地搔撓著我的左手掌。在這隱約的觸感中,我深深地熟睡了。我不在了。

    “啊!”我自己把自己叫醒了。我像從床上滾落下來似的下了床,蹣跚了三四步。

    我忽然醒過來了。原來是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東西在撫觸著我的側腹。那是我的右胳膊。

    我叉開踉蹌的雙腳,站穩腳跟,看見了掉落在床上的我的右胳膊,呼吸停止,血液逆流,渾身戰栗。看見我的右胳膊,那是一瞬間的事。在下一個瞬間裡,我從肩膀上薅掉姑娘的胳膊,換上了我的右胳膊,活像魔性發作殺人一樣。

    我在床前跪下,胸膊落在床上,用剛剛裝上的自己的右胳膊,撫摩著狂跳的心髒的上方位置。隨著悸動逐漸安靜下來,一股悲傷的心緒從自己體內的深處噴湧了上來。

    “姑娘的胳膊……?”我仰起臉來。

    姑娘的一只胳膊被扔到床腳處。在被推到一旁的毛毯的蓬亂中,只見它被扔在那裡,手掌朝上。伸直了的指尖一動也不動。在昏暗的燈光下微微發白。

    “啊!”

    我急忙拾起姑娘的一只胳膊摟在懷裡,就像緊緊抱住生命逐漸冷卻下去的、令人可憐的愛兒似的,緊緊地摟住姑娘的一只胳膊。我的雙唇銜著姑娘的手指。如果從姑娘那伸直了的指甲裡側和指尖之間滴落女人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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