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正文 篝火
    這個農村小鎮的許多作坊,製造岐阜名產雨傘和燈籠。坐落在鎮上的澄願寺,沒有大門。朝倉佇立在馬路上,透過寺院境內稀稀疏疏的林木,窺視著裡邊說:

    「道子在,在,瞧,就站在那兒。」

    我靠近朝倉,躍起腳來。

    「透過梅樹枝椏的罅間,可以看得見嘛……她在幫著和尚抹牆泥吶。」

    我心神不定,連梅樹都分辨不出來了。我看不見道子,她將盛在小板上的、用水拌和的牆泥,遞給了站在墊板上的和尚。我彷彿感到有一滴什麼東西落在我的心田上。像是在玩弄牆泥,感到有點羞澀和寂寞無聊,於是就向寺院內走去。

    我們從大雄寶殿正面登上用新木造的台階,打開新的紙拉門。這大概是別人家的——不,是道子的家吧?屋頂可以說只是放上瓦塊而已。修繕中的大雄寶殿空蕩蕩的,顯得寬闊、虛空與荒蕪。牆上的竹胎兒和木胎兒都裸露出來,透過竹網眼,看得出表面粗粗地抹上一層泥土,壁面非常粗糙。牆泥含有水分,呈墨黑色。室內冷颼颼的。仰頭一看,頂棚極高,沒有裝飾,實在太難看了。跟柔道館一樣,鋪上了沒有包邊的鋪席。我們面對低矮的白木台上的佛像落座。道子把從東京帶來的梳妝台放在犄角上,小得很不相稱。

    寺院廚房的地板鋪上了稻草蓆。道子赤腳踩著稻草蓆走出來,寒暄過後問道:

    「到名古屋去了嗎?同大家一起去的吧?」

    「昨晚住在靜岡。計劃今天去名古屋,但阿俊和我決定不去就到這裡來了。」

    這是朝倉和我按事先談好的一套撤了個謊。半月之內,我兩次從東京來岐阜探望道子,未免不夠穩重吧。因此,為了敷衍養父母,我寄給道子的信這樣寫道:我要到名古屋作畢業旅行,順道去探望你。這樣,我們頭天晚上不是住在靜岡的旅館,而是坐在火車上,我服了安眠藥。我本想借助安眠藥稍睡一覺,第二天早晨臉色會潤澤些。可是,第二天我和道子之間的遐思浮想,竟把我帶到無邊的遠方。我做過好幾回同樣的夢,每回我都覺著新鮮。真正在畢業旅行之後乘火車回家的女學生,連車廂的通道都給鋪滿了報紙,彼此背靠背地坐在上面。有的人把自己的臉靠在鄰近的少女肩上。有的人將額頭埋在雙膝間的行李上。一張張睡臉,露出了旅途的倦態,活像一朵朵綻開的小白花。我一個人醒來了。車廂裡坐滿了少女,我們彷彿闖進了女校包租的客車。少女們一入睡,臉上便呈現雪白色,顯得更不解風情。道子比這些少女年輕,可她的臉上沒有這種稚氣。我只覺得她的睡臉比在車廂裡的任何一張睡臉都標緻得多。這些乘客都是和歌山和名古屋的女學生。從總體來說,名古屋的少女頭髮豐盛。朝倉誇獎了其中一個少女。我望了望她,只見她把半邊臉貼在酣睡中的另一個少女的圓勻的脊背上,像摟住車窗似的。這張睡臉,眉毛、睫毛和嘴唇線條鮮明,五官端正,艷麗極了。而且乍看天真得令人憐愛。我急忙緊緊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清楚地想像著道子的容額,心裡很是焦灼。假使我不用眼睛直接捕捉道子,我所企盼的清晰的道子,總是不會讓我看見的。

    現在,身穿舊單衣端坐在我面前的道子,難道就是這二十天來停留在我的遐思之中的道子嗎?我一時從跟這個現實彷彿沒有什麼聯繫的遐想中甦醒過來,驚異地望了望道子。道子果然是一副微笑的樣子。我宛如從白白讓頭腦困乏的遐思中擺脫出來,心情輕鬆多了。這個姑娘究竟美不美,我已無力判斷。但是,不知怎的,乍看之下,道子臉上的缺陷顯得特別突出。她就是這張臉嗎?還是個孩子嘛。她腰身細小,坐著把腿伸長,有些不大自然。同這個孩子結婚,合二為一,是十分滑稽可笑的。她比方纔的女學生小得多呢。真的,她是一個小孩子。

    不一會兒,養母出來,道子站起身走了。我盯視著她的背影。她那半幅腰帶的結子孤零零地顯得很細小,很小氣,整個身材很不勻稱。腰部無力。她不像是個小姑娘,也不像是個婦女,只是顯得個子高大,很不穩當似的。那雙大赤腳同身材很不協調,在我的眼睛裡一個勁地擴大,壓迫著我。這是一雙被驅使去做牆泥的腳。

    養母左眼瞼下方,長了一顆大黑痣。我同她初次見面,她那副輪廓給我一種討厭的感覺。

    過不多久,我懷著意外的心情,抬頭仰望著養父的身影。我腦海裡旋即浮現出兩個詞:院政時代1的山法師2和禿頭的大漢。這大和尚身材魁梧,卻非常耳背。

    這兩個人和道子究竟在哪一點上合得來呢?我認為,對任何人都好意相待,是容易辦到的。我的期望有點落空,凝望著他們兩個人。我把坐墊移到靠近梳妝台。端茶上來時,我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我無緣無由地到了這裡,結果不是使道子背棄兩個人、傷害兩個人了嗎?朝倉好不容易才大聲招呼和尚,他要同我下圍棋,這才把我給解救了。

    1指白河、鳥羽、後白河三代上皇施行院政的時期,相當平安朝(794—1192)後期。

    2比睿山延歷寺的高僧。

    「小妞子,把棋盤拿來……小妞子!」和尚呼喊道子。

    「啊,真重,真重,真重。」

    道子抱著好像是用未干的木料製成的棋盤,踉踉蹌蹌地走過來了。

    我下棋時,道子同朝倉站在大雄寶殿後面的窗戶旁邊。今年秋天,陰雨連綿,今天少有的燦爛的陽光,灑落在庭園的茶花樹葉上,反映在他們的身上,清晰地描畫出他們兩個人的姿影。

    我漫不經心地下著棋。這些日子,我為了道子,似睡非睡,近於遐想,異常興奮。現在一天的困頓登時湧了上來,我的棋越下越糟了。

    這時,酒席已經備好。在這個農村裡,就是一席飯菜,也要在頭一天準備好。看到這些,我作為不速之客,不覺又自責起采。

    「最近岐阜有什麼可參觀的嗎?」

    「哦,公園你是知道的吧。柳瀨——柳瀨的菊編玩偶已經開始了吧?小妞子。」

    「有菊編玩偶嗎?我真想看看啊。」朝倉不失時機地接口說。

    「你聽說的柳瀨在哪兒呢……道子知道吧?」

    「怎麼會不知道呢……噯,知道啊。」

    「那麼,中午領我們一塊去看看吧……他連公園也沒去看過呢。」

    朝倉為我特地到蚊阜來。此刻他想領道子出去,大言不慚地撤了個謊。

    也許是腦子太困頓了吧,些許食物入口,我就有點想嘔吐。幸而飯後養父母都離去,只有道子留下來。我喝了一兩杯酒,臉都通紅了,便在佛像面前肆無忌憚地躺了下來。

    又下起雷陣雨了吧。隔壁的傘鋪把晾在院子裡的一排排雨傘收攏起來,折傘的聲音迅速地傳了過來。

    道子半年前還帶有女學生的習氣,如今她的確不愧是這個寺院的姑娘。

    「咱們出去看看吧。」朝倉說。

    「嗯,我跟和尚說說看。」

    道子站起身來,將寺廟裡的和尚拽出來,又在佛像後面消失了。

    朝倉貼近我的耳朵說:

    「人家看過你給道子的信哩。」

    「什麼!?」

    「據說她剛讀信,就被和尚搶走……和尚肺都氣炸了,他說我們下次就是來了,也只能在寺院裡逛逛,不許走出院外吶。」

    「可能吧,特別是看到那封信以後。啊,是被看過了嗎?再怎麼也不會讓她出家門咧」

    我的臉色也變了。

    「哪裡,沒關係嘛。說歸說,和尚是個老好人,見到我們,他絕不會說不讓她出去的呀。他真的說不行,由我來同他交涉。」

    「我不知道那封信已經被人看過了,所以還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氣。至今還不曉得信已經被人發現,反而倒好。」

    然而,聽說信已被人看過,我的心情不由得緊張起來。這不等於我在這寺院裡鋪上針氈,讓道子坐上去了嗎?再說,我剛剛覺得道子踩著針氈的赤腳又大又醜,就有點不安了。這是怎麼回事呢。道子在針氈上露出一副開朗的面孔,向我的心頭逼近了。

    我給道子的信寫了如下內容:下月(十月)八日我們要到名古屋作畢業旅行,將就便去岐阜一行。屆時會面,我想跟你談談你的終身大事。在這之前,在家裡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你都得忍耐,不要吵架。實在呆不下去,非要出走到東京來不可,就一定給我來封電報,我去接你。要是你一人來東京,不要到別人家裡,逕直到朝倉或我這裡來吧。這件事,你可千萬要記住呀。你讀完這封信,立即撕毀,或者付諸一炬吧。

    在這封信裡,我對道子的養父母家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果然,這不等於把道子出走的空想,首先告訴道子的養父母了嗎?他們看透了她要出走,必定非常生氣,還會去撫養這樣一個不懂事理而又非常頑固的女兒嗎?他們心裡一定這樣想:我這個學僕1、從前道子所在咖啡店的食客,竟敢唆使人家的女兒幹出這種忘恩負義的事,還想談人家女兒的終身大事,這該多麼可恨,多麼令人嫌惡啊!

    五屜櫃的鐵環咯鐺鐺地響。道子急忙從櫃裡取出外出用的腰帶。我凝視著她,身上的疲勞頓時消失了。

    養父母反覆地說:倘使今晚在岐阜過夜,就別到旅館去,上我們家裡來吧,我們等著你。

    「那麼,就在我們家住吧。雖說委屈了,還是能睡得下的。」道子說著換上了絹織和服,繞到庭院,仰望著修繕中的大雄寶殿笑了笑。

    從寺院境內走到馬路上,道子用傘指了指旁邊的傘鋪,露出羞答答的樣子說:「就這兒。我在門口等你。」

    她來到店堂,直爽地對車間的男子說:

    「讓這位先生看看雨傘吧。」

    1寄食在別人家,邊代人照料家務邊求學的人。

    於是,她跟著我們穿過車間,向裡面走,一直來到了賬房。

    「讓東京的客人看看雨傘吧。」

    「是府上的客人嗎?」長相滑稽的傘鋪老闆大聲問道。

    「嗯,是,是東京人。」

    「那就賣便宜點吧。」

    朝倉買了一把美濃紙造的名牌雨傘。

    「你是學生吧,是哪兒的帽子?給我看看。噢!」老闆手裡拿著我的制帽,顯出很罕見的樣子。

    剛要走出傘鋪,不知怎的,道子飛紅了臉,獨自匆匆地打車間的工匠面前走過,跑到馬路上等候我們了。許多工匠站在對面一排傘鋪車間的格子窗邊,眺望著我們。朝倉用半開半合的雨傘擋住自己的臉,急步走了過去。道子也把雨傘撐開了。我心想:他們現在看什麼呢?道子同我保持一定距離,我走近她身邊說:

    「喂,雨停了。」

    朝倉和道子抬頭望了望天空,然後把雨傘收攏起來。

    過了片刻,道子說:抄近路走吧。我們便拐進了窄小的天滿宮的院子裡。櫻樹對寒冷非常敏感,櫻葉彷彿想起來似的飄落起來,以秋天隱約可聞的聲音掠過了潮濕的土地,旋即又披風兒遺棄,靜靜地枯死了。穿過寺院後面的田間小徑,很快來到了寬闊的馬路上。朝倉邁著快步,道子落在後頭。我和道子一起走。我望著道子走路的樣子,心想:女人的美,只有在陽光下行走才真正變成赤裸的吶。這位姑娘沒有絲毫體臭,臉色蒼白得好像生過一場大病。她彷彿沉浸在快活的底層,始終凝視著自己內心深處的孤獨。對於不習慣同女性一起走路的我來說,對方身高不同,弄得我很不自在。道子腳登高齒木屐,踏在鋪滿砂礫的土地上,顯出很難邁步的樣子。

    「不能走快點嗎?夠費勁的吧?」

    「嗯。」

    「喂,你再走慢點!她不能走快吶。」

    「是嗎?」朝倉應了一聲,稍稍放慢了腳步。過不多久,他很快又把我們兩個人拋在後頭,急匆匆地走在前面了。我明白了朝倉的用意。但是,我覺得太沒樂趣了。到達旅館安頓下來以前,朝倉和我都恪守信約,對道子什麼也沒講。

    道子突然說:

    「阿俊哥今年多大啦?」

    「啊?二十三唄。」

    道子只說了聲「是嗎」,便默默不響了。

    朝倉在東海道線的高架橋上等候我們兩個人。

    「那兒可以看到岔口吧?越過岔口去辦事的時候,我經常盯著開往東京的列車。」道子從高架橋上注視著遠方說。

    我們從岐阜站乘電車到長良川去。來到南岸的旅館門前,

    老闆娘迎出來說:前陣子來了一場暴風雨,把二樓和樓下的擋雨板都刮壞了。旅館歇業了。這難道是不吉之兆嗎?

    信步返回的中途,朝倉說:

    「去公園逛逛吧!」

    「公園?到公園又有什麼用……到河對岸的旅館去吧。倘若刮北風,對岸可能免受災害呢。」

    四五個赤身的漢子,以賽跑者站在起點線上的姿勢,弓著身子,在河灘上頂著急流拉縴。我們望著他們,一邊向橋頭走去。突然間響起一陣孤寂的深沉的聲音,道子壓低嗓音說了一句:

    「怎麼樣啦?」

    這句話我聽起來很不自然,甚至錯以為要把我怎麼樣呢。真的,要把這個沒有成年的十六歲姑娘怎麼樣呢?我落在空想的世界裡。此時此刻,我不是在空想的世界裡,讓作為活人的道子,同沒有血液的玩偶的道子都舞蹈起來了嗎?難道這就是戀情嗎?美其名曰結婚,不就是等於殺掉一個女子來活躍我的遐思嗎?「怎麼樣啦」這句話,聽起來恍如摔破了東西,令人感到悲傷。把純真、剛強、閃閃發光的道子,當作朦朧、沒有份量的東西,讓它輕盈地飛向自由的藍天,這無論是不是戀愛,是不是結婚,都是我所要禱告的。

    我們渡過了長良橋。

    湍流上空,秋雨又無聲無息地飄灑起來。我們被領到二樓八鋪席的房間,面對河面,睜大了明亮的眼睛。我走到廓道上,不由得瞭望著河流上下游的景象。金華山的悠悠綠韻,在對岸的迷離煙雨中看不清了。山顛上浮現出模擬的三層樓的天主閣。方纔的拖船早已溯流而上。這般景致,令人心曠神恬。

    「大姐,燒洗澡水了嗎?岐阜哪家照相館好呢?」我對旅館女傭提出了一連串問題。

    「眼下客人少,洗澡水得等傍晚……照相館嘛,我到賬房問問去。」

    「噢,什麼時候燒得,請馬上告訴我們吧。」

    沒有熱水洗澡,打亂了我的計劃。我早就覺得會自然形成這樣的局面:要麼是我和道子洗,要麼是朝倉和道子洗,因為在旅館澡堂洗澡的時間只能供我和朝倉各洗一次。在站前旅館裡,我吃早餐的時候,同朝倉談了這件事,並且同他約定了。

    「你先替我說說吧。」

    「啊,好啊。」

    「不,還是我先說好。」

    「我先說後說無所謂,悉聽尊便。」

    「末談之前,任何話你都不要對道子講。」

    「好,好,我不講。」

    傍晚燒好熱水之前,怎麼安排這段空閒的時間才好呢?再加上十月初,房間裡還沒生火盆,我以前遐想過:在我提出「咱們結婚吧」的時候,我和道子之間是放著火盆的。

    玩撲克的過程,道子的手漸漸變得無力,她那絲突然漾上的微笑,也顯得毫無生氣了。

    「道子,你生病了嗎?」

    「不。」

    「臉色不好啊。」

    「是嗎。不過,我倒沒覺得怎麼樣。」道子用微弱的聲音回答了我。

    我望著這副面孔,焦灼地度過這段時間。我有點沮喪,甚至考慮過別燒洗澡水了,她等著我談她的終身大事呢,我乾脆把她撂下,就這樣回東京去算了。我向女傭打聽過兩三次可以洗澡不,可又害伯洗澡水燒熱了。

    「洗澡水燒熱了,讓您久等啦。」女傭在走廊上雙手著地,施了個禮,帶笑地說。

    我彷彿在被命運的鞭子抽打著,不寒而慄地望了望朝倉。朝倉輕鬆地站在那裡,拿出手巾來。

    「朝倉,我先洗。」我不知所措地說。

    「哦。」朝倉回答了一句,晃著手巾走到廊道上。

    「請二位一起洗吧。」女傭說。

    「那就一起洗吧。來呀!」朝倉漫不經心地說罷,朝通向澡堂的台階走去了。我腦子裡的東西嘩啦啦地全都傾瀉出來似的,慌慌張張地緊跟上朝倉。由於意外的羞愧,我好像失落了什麼。

    「你先替我說呀。」這聲音顯得有點激動。

    「我跟道子談過了。」

    「啊?什麼時候談的?」我叫喊起來。

    「在寺院時就談過了。就在那兒。趁你不在的當兒,略略談過了。」

    「什麼?已經談過了嗎?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啊!」

    「道子說你的信被人看過了。要是她不能從寺院出走,咱們特地從東京趕來不是白搭了嗎?所以你同和尚對弈的時候,我把道子叫來,跟她談過了。」

    「那麼,道子怎麼說呢?」

    「一句話,她對你抱有好感,但不能馬上答覆你。她在考慮……剛才在電車裡,我說咱們三人照張相吧。她說,噯,照吧。我想,大概沒問題了。算了,一會兒泡在澡堂裡再慢慢細談吧。」

    我這才發現自己呆若木雞地站在台階口,便趕忙走下台階,一邊說:

    「那麼,你是怎麼跟道子談的呢?」

    「我說,阿俊喜歡你。對你本人來說,我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了。首先非常般配。」

    般配,這句話突然使我對她自愧弗如。這句話,讓我清楚地感到在朝倉眼裡所映現的這個我。我頓時覺得寂寥了。道子剛強,我脆弱;道子開朗,我憂鬱;道子活潑愛熱鬧,我消沉喜歡孤獨。但是,誰有這種想法,說明誰就不理解我。我有點牴觸。

    「我詳細對她說了:你反正不能呆在寺院,回故鄉嘛,又不是農家女;一個女人到東京來,不會有好結果的;想依靠大連的嬸嬸,更是大錯特錯。按你的脾氣,你不能嫁給有父母兄弟的人家。這點,道子本人也是心裡有數的……」

    「先不管她答覆不答覆,我也想盡量談談試試看。」我說完,在澡堂裡泡不到兩分鐘就趕忙揩拭身體。

    「在熱澡堂子裡多泡一會兒嘛。太快出去,我反而不好辦哩。」

    我登上台階。道子從房間裡走到裡側的走廊上,攥住扶手,茫然地站在那裡。

    「哦,怎麼啦?」

    「啊,這麼快就洗好了?已經洗好了嗎?」她嘴上這麼說、表情卻是另一副模樣,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顯得有點拘謹,向我靠攏過來說:

    「真快啊。」

    「老鴉浴1嘛。」我隨便附和了一句。心想:別在這裡把話題岔開嘍。

    我把手巾掛在衣架上的那一瞬間,道子一聲不響地坐在棋盤對面,她那茫然若失的目光落在膝上。我移過身子,坐在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也不說什麼,只是誠惶誠恐地等待著。

    「你從朝倉那兒聽說了吧?」

    道子的臉倏地失去了生命的光澤,轉眼又隱隱約約地泛起了血色。臉兒又飛紅了。

    「嗯。」

    我剛叼上煙斗,琥珀煙斗撞擊著我的牙齒,發出咯咯的響聲。

    「那麼,你是怎麼想的?」

    「我沒什麼可說的。」

    「哦?」

    「我沒什麼可說的。如果您要我,我太幸福了。」

    幸福這個字眼,使我感到唐突和震驚,我良心發現了。

    1喻簡單的休浴。

    「是不是幸福……」

    我剛張口,道子用乾脆而響亮的聲音,就像一根細尖而閃亮的鋼絲,鋒利地打斷了我的話頭:

    「不,是幸福啊!」

    我被鎮住似的沉默下來。什麼是人生的幸福,什麼是不幸福,誰知道啊!今天結婚,不知明天是歡樂還是悲傷?人們但願它是歡樂,夢想它可能是歡樂。難道因此就能用明天的歡樂這樣的話,來換取今天的結婚嗎?無形的幸福和捉摸不定的明天,作為希望確是真實的,但用在保證上,則是虛假的……講這些大道理,也無濟於事。只要這姑娘心地純真,感到幸福,不也很好嗎?難道不應保護她的夢想嗎?……這姑娘認為同我結婚是幸福的。

    「因此,我的戶口暫時先遷到澄願寺,然後您來娶我,我也就很高興了。」

    在談戶口的事。我覺得這比談同感情有瓜葛的事要輕鬆得多。我打聽了兩三個道子同養父母家的關係問題,雖說這些問題我早已瞭解了。

    「是啊,大連的嬸嬸說:只要你有對象,你就去吧。連和尚也對我父親說:姑娘要出嫁,我們來給她辦喜事,但要先把戶口落在寺院。我只要說聲走,他們是會同意的。我這種人也許還是出去的好。」道子說著,雙肩耷拉下來,身體也放鬆了。

    「你也知道,我什麼人也沒有了。你還有位父親……」

    我孩提時,親人都去世了。關於道子幼年離開家庭的事,我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

    「嗯,這我很瞭解。」

    「現在,你沒有去處了。你不要以為我會趁這機會娶你……」

    「嗯,我明白。」

    「今後我還得寫小說,這方面的事……」

    「嗯,可以。這方面的事,我沒什麼可談的。」

    我沒在話語間流露出一絲半點感情來。同我以往想像的不同,道子方面遠比我堅強。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來的心就變成一泓平靜而清澈的泉水,嘩啦啦地向遠方漫去。我彷彿要進入夢鄉。這位姑娘終於同我訂婚了。一看見道子,我就覺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著珍奇的東西一樣,使我感到高興和詫異。這是不可思議的。我遙遠的過去,沐浴著新的光輝,請看吧,請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攏過來,跟我撒嬌呢。她終於同我這樣的人訂婚,不知怎的,我覺得她不考慮後果,是怪可憐的。達觀——莫非訂婚就是一種寂寞的達觀?我忽然看見兩個火球從空闊無垠的黑暗中掉落下來。看來,世上的一切都如同遠景,是無聲的、渺小的。

    「澡堂子空了。」女傭來通報朝倉已經洗完了。

    「你去洗個澡再來好嗎?」我站起身子,將我掛在衣架上的濕手巾遞給了道子。道子老老實實地拿過毛巾,走出了房間。

    等道子從澡堂回來,朝倉沒在房間裡了。道子沒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開拉門,走到廓道上。她大概覺得在房間裡化妝不好意思吧。我沒有向她望去。不大一會,天擦黑,電燈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見道子對著河灘,把臉貼在欄杆上,雙手掩住眼睛。啊,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這樣。我思忖著。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種感情感染了我。道子發現我看著她,當即站了起來,走進房間裡。她那殷紅的眼瞼上,泛出了一絲微笑,彷彿要把她那確實虛弱的身體偎依過來似的。這種表情,我可以想像到的。

    就在這時候,朝倉回來了。晚餐端了上來。

    道子換了一副新的面孔。澡堂裡沒有口紅,也沒有白粉。她什麼也沒帶到走廊上。清早的肌膚本是蒼黃色,這會兒卻變得潔白了。臉頰第一次飛起了紅暈,活像抹了兩個圓圓的紅圈。病人變成了姑娘。她大概一直想著朝倉在寺院時所說的事,露出了一副鬱悶的臉色。從寺院出來時沒有梳理的頭髮,浴後梳得整整齊齊了。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輪廓也分明起來,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開似的,總覺得有點迷迷茫茫。

    晚飯過後,朝倉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邊閒談,一邊遠眺暮色蒼茫的河流。我感情飽滿,橫躺了下來。

    「不出來看看嗎?」朝倉喊我。道子站起來給我讓座。我就落座在她的籐椅上。只見急流的對岸暮靄低垂,市鎮的盡頭閃爍著燈光。道子自言自語地說:

    「馬年作祟啊。」

    她是說丙午年出生的事1。回想起過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嶄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歲的處女,這個古老日本的虛假傳說,多刺激我啊。

    道子像嬌兒亂揮起小火把似的開始談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啊,那篝火是魚鷹船!」我喊了起來。

    「瞧,是魚鷹。」

    「那條船會蕩到這邊來的吧。」

    「是啊,是啊,會從下面通過的。」

    金華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點點地浮現出來。

    「真沒想到還能看到魚鷹啊。」

    「是六艘還是七艘?」

    1舊時迷信,認為丙午年火災多,這年出生的女人剋夫。

    篝火,隨著急流加快地蕩近我們明亮的心,已經看見黑色的船體了。開始看見火焰在搖曳。也可以看見漁夫、魚鷹和船夫了。響起了船夫用櫓敲擊船舷的激越聲,也傳來篝火熊熊燃燒的劈叭聲。船兒沿著河灘漾到我們旅館所在河岸這邊來。船兒飛流。我們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魚鷹在船邊拍打著翅膀。突然間,流動的東西、潛流的東西、漂浮的東西、漁夫用右手扳開魚鷹的嘴讓它吐出來的香魚,全都像魔鬼節那些又細又黑的身體靈便的怪物一樣。水上的一葉小舟上就有十六隻魚鷹,真不知先看哪只才好。漁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開了拴住十六隻魚鷹的繩子。船首的篝火燒著水,從旅館二樓看去,很像是香魚。

    於是,我擁抱著紅彤彤的篝火,凝視著道子那張在火光映照下的忽隱忽現的臉。在道子的一生中,這樣艷麗的容顏,恐怕很難再現第二次了吧。

    我們的旅館坐落在下鵜飼。我們三人目送著從長良橋下流淌過去而後消失的篝火,從旅館走了出來。我連帽子也沒有戴。在柳瀨,朝倉好像是說:你們兩個人自己去吧,就轉身下了電車。車上只有我和道子兩個人。電車從這個燈火昏暗的市鎮飛速地駛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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