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正文 藍的海黑的海
    第一遺言

    是一艘帆船的船老大在叫。

    “喂——”“喂——”

    河面上傳來的呼喚聲突然將我從睡夢中驚醒,船帆像白色的候鳥群一樣浮現在我眼前。是的,在看見白帆的瞬間,我就像任鳥兒飛翔在自己懷抱中的藍天一樣,腦子裡一片空白。

    “喂——”

    “喂——還活著嗎?——”

    在帆船船老大的叫聲中,我像重新降生到這個世界似的睜開了眼睛。

    ——大約在一個月以前,我也是被一個女子呼喚回這世上來的。在那天的黃昏時分,那個女子是乘著游船來到這個海濱的。

    我拿開蓋在臉上的薄木片帽子,一邊坐起身來,一邊將河水澆在被太陽曬黑了的肚皮上。那艘等著傍晚的風刮起的帆船大概是逆河上來的吧,河面波浪粼粼,映著夕陽。

    馬上就要到瘸腿少女乘坐的小型汽車來沙灘奔馳的時間了吧。那個少女是別墅看門人的女兒。

    別墅的主人也是一個偏癱少年,少年看起來似乎不光是腿站不起來。每天一到傍晚,載著少年和少女的小型汽車就像從海裡拋起的淺藍色的球一樣在海邊跳躍。少年的身上只有下顎一鼓一鼓的蠕動著。少年有一個家庭教師,我在台球室裡見過那男子兩三次。然而少女卻在村裡的小學上學。

    那天,也是在去河口的沙灘的途中,我碰到從學校回來的少女。少女拄在拐杖上的雙肩聳起,兩條胳膊像蝙蝠翅膀似的撲扇著,一跳一跳地在沙灘上走著,仿佛在舞蹈。正是7月天,沙灘上、河面上沒有任何身影。突然少女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啊,黑暗,黑暗!”

    在閃耀著炫目的光的世界裡,少女大大地張開的口中出現了僅有的一片黑暗,那片黑暗直愣愣地瞪著我。為什麼我會被這種東西震驚呢?後來看到那片蘆葦葉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這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到沙灘上去睡午覺。因為海那邊陸陸續續開始有人去游泳,所以我特意到沒有人的河口去。大約一個月前我剛剛在一個女子的呼喚下復活,回到這個世界中來。將這樣的身體裸露在夏日的陽光中,躺在沙灘上睡覺,我想這是有害的。可是我實在是喜歡像這樣躺著,將自己完全敞開在蔚藍的天空下。而且我也許就是那種生來就睡眠不足的人,是一個在人生中尋找躺椅的男子。因為我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沒能躺在母親的懷裡睡過覺。

    因此,那天我也去了沙灘上,在那裡閒躺著。

    天空很澄淨,島嶼看起來似乎很近。白色的燈塔也顯得雪白雪白的了。一艘游艇的黃帆映入眼簾。乍一看還以為游艇上坐的是一對年輕夫婦,實際上卻是德國老頭。我躺在沙灘上,一邊感覺著背部的皮膚漸漸適應了熱沙,一邊用那仿佛是主人不在的房子的玻璃門似的眼睛,眺望著大海的景色。這時不知是什麼東西在我的眼前形成了一條線。

    那是一片蘆葦葉。

    這條線慢慢清晰了起來,而那好不容易接近了我的島嶼卻因此而逐漸向遠處退去。蘆葦葉漸漸地占據了我的整個視野。我的眼睛變成了一片蘆葦葉。不一會兒我也是一片蘆葦葉了。蘆葦葉莊嚴地搖晃著。這片蘆葦葉在我的眼睛裡正完全支配著河口、大海、島嶼、半島等等這些大得多的景物。我覺得自己像是受到挑戰了。而且我逐漸地被步步逼近的蘆葦葉的力量壓制了。

    於是我逃向了回憶的世界。

    一個叫喜佐子的女孩在她17歲那年的秋天和我訂了婚。後來喜佐子把婚約毀了。但我卻並不傷心。因為我想著只要我們倆還活著,什麼時候一定會再續的。我的院子裡開著芍藥花,喜佐子的院子裡也開著芍藥花。我想只要它們的根不枯萎,來年的五月會再次開放吧。而蝴蝶會將我花上的花粉帶到喜佐子的花上。

    然而去年秋天,我偶爾想起來:“喜佐子20歲了。”

    “和我訂過婚的17歲的喜佐子20歲了。”

    “喜佐子沒有和我結婚——卻能變成20歲,這是什麼緣故?使喜佐子變成20歲的是什麼人?——總之不是我。”

    “‘瞧瞧,和你訂過婚的女孩不是作為你的妻子卻能變成20歲!’如此向我挑戰的是誰?”

    對於這樣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這時我是第一次真的從心裡明白了。我咯吱咯吱地咬著牙,低垂著腦袋。

    但是,自從喜佐子17歲那年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所以,對我而言,也可以說喜佐子沒有長到20歲。噢,不,這樣說才是正確的。這時,似乎是給我提供證據,17歲的喜佐子像小小的玩具娃娃似的出現在我的面前,可是,這娃娃是清澈透明的,透過她的身體便可以看見:牧場上白馬在奔馳;月亮正用藍藍的手在給自己化妝;夜幕下想轉生為人的花瓶,正在追趕著應該做自己母親的少女。許許多多這樣的景色。這些景色又非常美麗。

    而我開始感到自己像是那被緊閉著的滿滿一屋渾濁的瓦斯。如果有一扇門,我就要立即敞開,將渾濁的瓦斯散布到喜佐子身後那美麗的景色中去。因為所謂生命,在某個瞬間,就是扣動扳機的手指那輕輕的一動,不過如此而已。

    然而,幸運的是,就在那時,“砰砰”,我死去的父親敲起門來:“有人嗎?屋裡有人嗎?”

    “來了。”這樣答應著的是小小的玩具娃娃一樣的喜佐子。

    “我落了一件東西了,把我兒子忘在這世上了。”

    “可我是一名女子,一個女孩呀!”

    “你是說因為將我兒子藏在屋裡了,所以不讓我進去嗎?”

    “請吧,您請隨便進來坐吧。人的思維之門是不上鎖的。”

    “但是,生與死之間的門呢?”

    “就是用一串紫籐花也能開啟。”

    “就是那,我落下的東西。”

    走進屋來的父親閃電般地伸出了手。被他的手一指,我嚇了一跳,縮緊了身子。可是小小的喜佐子卻詫異地瞪大了眼,說:“噢,那是我的梳妝台呀。您是在說鏡子前面的化妝水嗎?”

    “這是誰的房間?”

    “是我的。”

    “你在撒謊,你不是透明的嗎?”

    “連那化妝水都是粉紅色透明的呢。”

    父親望著我靜靜地說道:“我的兒啊,你因為一個17歲的女孩變成了20歲而驚慌失措了吧?盡管這樣你卻仍然將17歲的喜佐子描繪在這間屋子的一角的虛空裡,還在給她注入生命。這樣一來,你所在的生的世界上就有了兩個喜佐了吧?還是一個喜佐子也沒有,只有你一個人?——而在你出生之前就和你分別了的我,看見26歲的你,只一眼就立刻准確地認出你是我的兒。這是由於我是亡人的緣故嗎?”

    就在那時,不知是為什麼,“噗——”我喘了口粗氣,那喘息聲卻變成了“父親!”的叫聲。

    “哎呀,我的化妝水說起話來了,天哪。”

    喜佐子油香魚眼似的小眼睛裡剛剛浮現出無限的悲戚,身影就“嗖”的一聲消失了。

    “兒子啊,這房間真不錯。即使一個女子從這裡消失了,空氣裡卻連一線微風都不起。這樣一間好房子!”

    “可是父親,你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呢。”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這點?我在來這裡之前最費心思的,就是想著自己的外表該變成什麼樣?我想即使我只有一點點像你,你都會覺得不舒服,所以……”

    “我明白你的好意。”

    “可我仍然是兩只眼睛,兩只耳朵,兩條腿的人呢。我也想過,像一般的幽靈那樣不要腿來的,可那也太普通了。又想,要不變成一只鉛筆或者一塊黑晶體來也是蠻好玩的,可亡人對生存這東西是不大相信的。”

    “不管怎樣,如果你是我父親的話,那可不可以讓我敲敲你的腦袋?打別人的腦袋總覺得很難為情的,如果是自己的生身父親的話,我時常在想,那我就想‘啪’的一聲使勁打一下他的腦袋。”

    “可以呀,但是,你肯定要失望的。因為你打起來會覺得跟拍打蒲公英花上的蒸氣一樣,手上沒有什麼反應的。”

    “但是,從蒲公英花上的蒸氣裡是不會生長出人來的。”

    “但如果蒲公英花上不冒起蒸氣的話,人也就不能生出來的。”

    實際上那時我的腦袋裡蒲公英花開放,蒸氣在飄動。父親的身影之類,哪裡也沒有。喜佐子也不在,和我訂過婚的17歲的喜佐子不是作為我的妻子而能夠變成了20歲——剛才對這件事的蒼白的驚愕也消失了。

    這樣一來,我的感覺無精打采地垂下尾巴像是睡著了。

    也許是因為曾經有過這樣的事吧,其後不久我在另外一個女子利加子面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

    “真的,我還是沒有聽見的好。我還是沒有聽見的好,真的。”利加子這樣說道。於是懷著沉悶的心情表白著愛情的我“哈哈哈哈……”地大笑了。這是多麼空洞的笑聲啊。聽著自己的笑聲,我大吃一驚,簡直像是聽到了星星的笑聲似的。與此同時,自己這根釘子無聲無息地斷了,吊在那釘子上的我“呼”地向蔚藍的天空飄去。

    而利加子像白天的月亮一樣浮現在這蔚藍的天空中。

    “利加子有一雙多美的眼睛呀!”我驚異地望著她,然後我們倆像兩只氣球似的升起來了。

    “爬上那個小山丘,請在那棵柯樹那裡向右拐。”利加子這樣吩咐汽車司機。

    利加子下車後,我在汽車裡呵呵呵地微笑著,快樂的感覺“噗噗”地往上冒,怎麼也禁不住。

    “失戀了應該悲傷。”我在心裡嚴厲地叱責著自己。在這與眾不同的感情的變化中我感到了不安。但那也只是一種癢酥酥的感覺,像用肚皮將橡皮球按到水中去似的。不一會兒我又“噗”地笑出了聲。

    “理應悲傷的時候卻很高興,我應該誇獎自己嗎?我應該誇獎這樣一個南轅北轍的自己嗎?這是一種‘神仙,我回來了’的心情。”我就這樣一面鬧著玩兒一面獨自微笑著。高興得不得了。然而這開朗的心情只在那天持續了一天。也並不是說第二天就悲傷起來了。只是從那以後,對自己隱隱約約的懷疑像秋風刮過原野一樣從我的周圍刮過。

    ——沒想到我的一場高燒將這所有的感情完全暴露了出來。

    那是5月。我發著高燒快要死了,被熱氣沖得喪失了意識。

    “喜佐子喜佐子。”

    “利加子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喜佐子喜佐子。”

    據說我就這樣說著胡話。

    守候在我枕邊的伯母大概是相信奇跡的吧,她將利加子叫到了我的病床前。她想,如果我叫著“利加子”的時候,利加子回答了的話,興許能留住我的生命。

    兩個女子中,喜佐子那時在哪裡,她是不知道的。實際上,伯母那時是第一次聽到喜佐子這樣一個女子的名字。可利加子因為是伯母的侄女,也知道她嫁到哪裡了,於是便被叫了來。首先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跡嗎?而且,奇跡是接二連三地出現了。

    據說利加子是馬上來到了我的枕邊,然後呢?

    “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利加子,利加子……”

    據說,我就這樣只叫著利加子的名字,喜佐子的名字是一次也沒有再叫了。試想一下,我那時可是在發著高燒,喪失了意識的狀態中的。對於這個問題,把它說成是人心中的惡魔的狡猾——之類的,我覺得還是不能完全說透。後來在聽伯母講這件事的時候,我漫不經心地嘀咕道:“這就值得去死。”

    總之我是在被利加子叫著自己的名字,握著自己的手的情形下復活,回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在恢復意識的那一瞬間所見到的利加子,給我的印象是怎樣的呢?——不知是什麼時候利加子這樣對我說過:“給你講講我童年最早的記憶吧。那是我兩三歲的時候的事,那時我以為太陽公公是從廟裡的塔那邊升起來,從芭蕉葉那邊落下去的。盡管那時還不知道升、落這樣的詞兒,但是覺察到朝陽和夕陽是不同的。可是有一天,太陽公公竟然從芭蕉葉上升起來了,一發現這一點我就‘哇’地哭起來了。原來我是在保姆背上睡著了,傍晚的時候才睜開眼睛。”

    ——我並不是看見了一片蘆葦葉就聯想起了這所有的事。只是覺得,無論是從一片蘆葦葉還是從喜佐子變成20歲,我都一樣地受到了挑戰。

    而在帆船船老大的叫聲中醒來時,我就回想起了在利加子的呼喚下復活的事。

    太陽已經西沉到半島上了,可是我不會像3歲的利加子那樣認為太陽是從西邊的半島上升起來的。

    馬上利加子乘坐的輪船就要出現在海面上了,然後她就會乘著游船從海上來到這個海濱。利加子也許正躺在船艙裡,將那除去了布襪子的漂亮的腳支在船腹上,來支撐著自己,免得隨波浪來回搖晃。我腦子裡描繪著這幅情景,離開了河口。

    第二遺言

    “我要死了,利加子活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利加子活著,活著,活著,活著……”

    如果用語言來描述那時的心情,只能這樣說了。那時指的是——我用短刀刺進利加子的胸部,然後刺進我的胸部,漸漸喪失意識的時候。

    可是,不知怎麼回事,當我恢復知覺時首先浮現出的話便是:“利加子死了。”而且並不曾伴隨著“我活著”這樣的話。不僅如此,我在逐漸喪失意識時腦子裡也並未浮現出“我要死了,利加子活著”這樣的話。只是如果要用語言來表達那時的心情的話,只能那樣說。如此而已。

    那時馳騁在我腦中的所有的東西:像火一樣滾燙的小河中出現的流血,骨頭活動的響聲,像沿著蜘珠網滴落的雨滴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流過來的父親的面孔,卷著漩渦飛旋著的叫聲,顛倒過來了的浮沉著的故鄉的山,等等等等,無論從哪一個那裡我都只能感覺到同一件事:“利加子活著。”

    而且我將被淹沒在可以稱之為“利加子的生存”的浪濤中,而掙扎著。後來不知什麼時候,我輕快地浮起來,在那浪尖上悠悠地搖蕩著。

    然而,當我恢復意識的時候,“利加子死了”這樣的話,作為語言本身卻清楚地浮現出來了。隨後並沒有說出“我活著”的話來,只有那句話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這樣看來,生存對死也許是非常傲慢的。

    然而——比起這世界的光和物以及世界的明亮來,我首先感到的畢竟還不是這句話。

    最初我是突然浮到明亮的光中來的。

    那時是7月的海濱的晌午,但我想即使我是在深夜的黑暗中蘇醒過來的,這種感覺還是一樣的。即使是盲人也有對光和明亮的感覺吧,因為我們即使是在黑暗中睜開眼,也還是會產生光和明亮的感覺,而且,我們對此不是用眼來感覺,而是用生命來感覺的。所謂生存,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認為那就是感知光和明。

    只是那一刻我的那種感覺比起每天清晨睜開眼睛的時候來得更加清爽。

    然後就是聲音,波浪的聲音。那聲音顯現在我眼前,如一群金色的靜靜地跳動著的小矮人。也許是那些小矮人中,一個高舉著手跳起來了的人變成了“利加子死了”這句話的吧。

    總之這句話讓我大吃一驚,這種驚異讓我的意識第一次變得清晰了。

    窗外松樹的枝條在空中伸展著,仿佛五歲的孩童用墨汁在藍紙上胡亂塗成的線條。

    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劈殺過來的幻影的攻擊下敏捷地躲閃著。在我的視野中好幾個幻影閃著光,宛如傍晚襲過曠野的雷陣雨的尾聲。

    這時我想起了墨汁染黑了的利加子的唇。

    是在一間裝有壁爐的西式客廳裡,正月,利加子14歲,正玩著新年試筆的游戲。盡管已經14歲了,她卻還是一邊舐著筆,一邊寫著字,將唇染黑了——我想起了這片唇。同時我看了看我的手,盡管它一定是被誰洗過,上面不可能再沾有利加子的血。

    然而,在我刺殺利加子的時候,她的血流到了我右手的四根手指上,可為什麼單單沒有流到無名指上呢?噢,不,不如說,在沾滿鮮血的手上只有無名指白得像惡魔似的,這類事在那種情形下為什麼如此令我在意呢?是否因為無名指是白的,所以我生還而利加子死了呢?嗅,不,這樣的事怎麼樣都無所謂。說不定單是無名指一根顯得很白僅僅是一種幻覺呢!

    說起來倒是,我們倆怎麼會想到死的呢?是因為利加子將我從高燒得快要死了的狀態中挽救過來這一點嗎?是的,一定是這樣。

    可是,也許該怨那個夜晚月亮太明亮了,怨那沙灘太白了吧。滿月照在白色的沙灘上,反射成一種仿佛沒有了空氣似的清澈的顏色。月光像水滴一樣靜靜的灑落下來,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天空轉動的聲音。我的影子仿佛白紙上落下的墨點,黑乎乎的,我的身體就像一根插在白沙中的尖銳的線,沙灘宛如一匹白布從四面緊緊地卷了上來。

    那時我和利加子為什麼沒有注意到那三天裡我們已經累得像青鱒魚屍體了呢。正因為不知道這一點,我便想:人是不能站在這樣白花花的土地上的。於是將腿縮在長椅上,又讓利加子也把腿抬起來放在長椅上。

    大海黑黯黯的,與那廣袤的黑相比這沙灘的白是怎樣的微不足道啊。我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對利加子說道:“你看看這漆黑的大海。因為我看著這黑的海,所以我是黑的海,你也看著它,所以你的內心世界和我的內心世界都是這黑色的大海,然而在我們的眼前,我和你這兩個世界雖然同時占據著一個地方,卻並沒有碰撞和排斥,也沒有發出撞擊的聲音。”

    “請您不要說一些我不懂的話了。我願和您彼此信任著死去。盡管我不說一些發了瘋似的話,但讓我們在能夠死去的時候一起死吧!”

    “是啊,的確是這樣吶。”

    我決定死大約就在那時吧,還是在那之前就已經有了那樣的約定了呢?

    總之似乎是兩個人像一片黑色的大海一樣彼此相信著對方,相信即使我們倆死了,這一片黑色的大海也不會消失,在這樣的相信中我們決定了死亡。

    可是結果怎麼樣呢?我生還之後,發現大海是深藍深藍的。

    大海難道不是深藍深藍的嗎?

    就像曾經紅紅的我的手變成了白的一樣,曾經漆黑的大海變成了深藍。這樣想著,我的淚珠像雨點一樣落了下來。並不是因為悲傷,而是淚泉的蓋子打翻了的緣故。要是我沒有生還的話,大海肯定還是漆黑的吧?

    或者是因為那件事的緣故嗎?那時我不該將利加子推出去的嗎?

    那時利加子正用雙臂緊緊抱著我的頭,是我讓她這樣的。我說這樣兩個人的身體就變成了一個了。就是說,那種利加子是一個獨立的人的感覺不消失,我就沒有勇氣去刺利加子的胸。

    我想讓自己變成空蕩蕩的一個人,於是在利加子的臉頰散發出的氣息中,我張大了嘴巴。潺潺的小河的幻影立即浮現出來。隨後我使足了力氣將短刀刺進了利加子的左胸,同時將緊緊擁抱著我的利加子的身體猛地推了出去,我自己立刻站起了身。

    仰面倒下去的利加子,在自己的血泊中很快翻轉過來,她一邊伏向地上一邊用清晰的聲音說道:

    “不,不,不能死。”

    而且自己拔出插在胸上的短刀,拼命地將它扔了出去。短刀撞到牆上,將血淌了一壁,然後又掉到了榻榻米上。

    就是那時,我看見自己的手上只有無名指白得像個惡魔,不禁戰栗了一下。

    利加子大約過了五分鍾就不動了。看著靜靜的利加子,我的心像澄清了似的感到一份沉靜,我把手巾覆在短刀上,站著,用腳擦去了短刀上的血。

    然後像機器一樣,對自己的動作絲毫也不懷疑地將膝蓋支在利加子腹部旁,拿起短刀,閉上眼睛,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我要躺在利加子身上死去。而且我想,如果開始就靠在利加子身上的話,由於自殺時過度的痛苦我會在掙扎中離開她的,所以我計劃著,在這種姿勢下將刀刺進胸膛,一感到難以忍受時就向利加子身上倒去。

    可是,怎麼回事呢?當我猛地一下將短刀插進去的時候,我計劃好的姿勢就全毀了,開始向前倒去,“啊——那是利加子的體溫。”我這樣喊叫著跳了起來。

    開始倒向利加子身體上的時候,我是感覺到利加子的體溫而跳了起來的,是利加子的體溫將我彈開了。利加子的體溫傳到我的身體上的那一瞬間的恐怖——這到底是什麼呢?

    總之那也許是本能的火花,是深藏在人深處的憎惡。或者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身上感受到的可怖的愛吧。或者是生命與生命的閃電在肉眼看不到的世界中沖撞了吧?那時我叫了些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我想象得出來恐怕沒有什麼比那叫聲更怕人的了。

    跳起來之後我又側身倒下了,疼痛和痛苦的感覺馬上就消失了。

    一種似乎是被疾風刮下陡峭的斜坡似的感覺在我體內擴散開來。

    旋即,我感到世界變成了一種強烈的節奏。世界的心髒和我的一起在劇烈地跳動著。我全身的肌肉都在聽著這跳動的聲音。我剛想著“好熱啊!”時,就感到視力所及之處是一片黑暗。

    在這黑暗中飄著兩三個金色的圈,然後是利加子,站在我故鄉的橋上眺望著水面——利加子是活著的。她的臉慢慢地大起來,腿漸漸變小,她成了三角形的了。一個像我父親一樣的男子腳朝上,倒懸著身體,如流星一般從河底飛快地浮了上來。花瓣如鳥翅膀的大麗花,像風車一樣地旋轉著。那花瓣變成了利加子的唇。月光斜射下來,發出叮叮的聲音。

    ——像這樣一些東西,如果我將它們全寫出來的話,那簡直就沒有盡頭。總之,我是乘著高速幻想車,像子彈超過草木似的,超越了時間。

    在這個幻想的世界裡,顏色變成了聲音,聲音變成顏色,只有氣味一點都沒能感覺到。並且這些自由而豐富的幻想片斷,無一不像我在前面談到的那樣,讓我感到“利加子活著”。

    這種感覺的背後,“我要死了”的感覺像湛藍的夜空一樣在伸展著——盡管這樣,在刺我的胸部前,我是認為“利加子死去了”的。不,死了還是沒死,我連懷疑都沒有懷疑過。事後想起這一點覺得真是不可思議。一般來說應該是首先確認一下利加子的生死吧。

    盡管我在刺自己的胸部之前一直都認為利加子死了,但在我逐漸衰弱下去的意識片斷中卻感到“利加子活著”。如果說不可思議的話,這種感覺也是不可思議的。還有,等我一恢復意識,“利加子死了”這樣的話馬上就很老實地冒了出來,這也是不可思議的。

    是的,利加子毫無疑問是死了。然而我的復生不正是對利加子的死的證明嗎?

    如果我沒有復生,那會怎樣呢?對於我來說這世界不是曾經是“活著的利加子”的廣袤的大海嗎?

    還有,利加子在沉重的呼吸中用清晰的聲音說出來的那句“不,不,不能死”也是不可思議的。她是在對一起情死的人說“不能死”嗎?還是在對自己說?還是既非我亦非利加子而是對利加子心中浮現出來的什麼東西說的呢?

    另一方面,在用短刀刺自己的胸部之前,我對這句話沒有作任何的考慮,這又是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在對待死這一點上太懦弱了嗎?所以才像機器似的不想懷疑自己的動作的吧?然而對於死,我真的是很害怕的嗎?如果害怕的話那又有什麼必要去死呢?

    利加子不是也說過嗎,“不,不,不能死。”

    我的死不正是“利加子活著”這樣一個象征的世界嗎?

    而我的生不就是“利加子死了”這樣一個明白的意思嗎?是說生並不只是這些?還是說“正因為如此,你復生了”呢?

    ——到了明天我要試著考慮許多的問題。

    窗外的松林筆直地站立著,如果這松林能夠看起來像是一邊發著水車那樣的聲音一邊旋轉著的大麗花,我能夠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中嗎?是為了將那征服了時間與空間、豐富而自由的大好世界擁有片刻,人才生下來,然後又死去的吧?

    啊,真是不明白。

    我不是眼前這蔚藍的大海,這是一種不幸嗎?不,那時我和利加子不都是眼前那黑色的大海嗎?

    著者的話

    著者在這兩篇文章上附上了“第一遺言”“第二遺言”這樣的題目,因為作者是在情死之前寫了第一篇文章,在第二次自殺前寫了第二篇文章,而這一次他再也沒有醒過來。所以我們不能再聽他講有關“生與死”的話了。可是他一定會再次活在“利加子生存的象征世界”裡。不用說,他愛利加子,然而著者以為,即使他愛的是“一枝野菊”,死在野菊的幻想之波上,這篇遺言也不必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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