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正文 友情奇緣
    一

    我不過是剛剛30左右的年輕人,可是,即使這樣我還當過惟一的一次媒人。這是我的「功勞傳」的內容之一。要說起為什麼以此為自豪,那決不是因為這對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夫婦的緣故,而是因為它在這個世界上是以最美的人情締結的奇緣。這個奇緣就是……

    我怎麼也忘不了我們的蜜月旅行——就是那夢一般的某一天發生的事,我們在溫泉旅館居然發生第一次夫妻吵架。起因是我發現了新婚的妻子脊樑上有二指寬大小的燒傷疤痕。我本來以為美如玉石一般才同意和她結婚的新娘子,這豈不是美玉有瑕了麼?我當然不能默不作聲。

    「哎呀,那脊樑上的疤是怎麼回事?相親的時候可是沒給我看哪!」

    「啊!可是!」

    女人一碰上撓頭的事立刻就「哎呀,可是」的,「哎呀,可是」地淨騙人。

    「哎呀,可是,哪個國家有脫光了衣服相親的?」

    「照這麼說,只要沒看過,比如說,前胸有一平方尺的痣,張著一個大窟窿,也瞞天過海地嫁出去麼?」

    「我可沒有痣什麼的。就說有痣吧,只要有愛……」

    「我可不上這個當。有燒傷就得說有燒傷,為什麼不事前說明白?」

    「可是,這種事怎麼能……」

    「服裝料子啦,瓷器啦,有了瑕庇就得退貨呀!」新娘已經哭了。她接著說:

    「太不講理啦,你這是把我看成貨物啦。」「既然連這麼點燒傷疤痕也不放過,像我這樣的笨人,缺點一個接一個暴露出來的時候就更不原諒啦。」

    「所以啦,趁著腳底下還亮堂趕緊退卻!」

    「好吧,我一個人就從這裡直奔老家啦!」

    「喂,喂,不是還早一點麼?那麼,從現在起,聽天由命是靠不住的嘍!好啦,我只是跟你鬧著玩啊。」

    「可不是什麼!」新娘兩肩顫抖著又哭了。她接下去說:

    「我這哭也是開個玩笑試試看。」

    「練習使用女人的最有力武器哪……但是那燒傷?」

    「哦,一想起燒傷,我那才是真正的流不幹的眼淚。」

    二

    新娘子說的那燒傷是這麼造成的。

    燒了半個東京的那場大正年代的大地震,那時候我的妻子還是個小姑娘,因為鬧胃腸病住進了某醫院。突然之間,鐵床的床腿滑向一邊,藥瓶掉下去摔碎,建築物倒塌的聲音此伏彼起,幾乎嚇昏的她,忽然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誰把她抱出醫院,此刻正躺在日本橋區的鎧橋橋頭,後來知道那是陪房的護士把她背到這裡來的。周圍是一片又哭又叫的避難人群。看著像焦熱地獄一般燃燒的建築物的火焰,她也忘了哭了,只是瞪著眼睛打顫。轉眼之間,那裡已經火星四濺,護士又背起她,從阪本公園去了築地的本願寺,從那裡又逃往月島。已經分不清是把天燒著了還是把地燒著了,滿世界染上了火的顏色,黑煙像夏天傍晚陣雨的雲一般,遮天蓋日。可能多達幾萬的人群,呼兒喚母,被熱風外著,遂漸地向海邊移動。此刻的人們,惟一的念頭就是保住自己的命,除了這個本能之外,其餘的全忘了。

    此時,海岸還剩下一條船。人們爭先恐後地往船上擠,餓鬼爭食一般爭取先上去。船舷搖晃起來,有人掉進泥海裡。

    「不行啦,不能再上啦,船要沉的呀。」

    就這樣,船離開了碼頭。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我把病人忘了。」一個年輕女人尖著嗓子喊,她從船上的人群裡擠出來就拽住了碼頭上的纜繩。

    「誰呀,護士?真渾!現在一上陸就再也上不了船啦!」

    「不行!這是我的職務,我自己得救啦,可是說不過去呀!」

    「這個時候哪還有什麼職務、義務呀。自己得救就很不容易了。盡照顧別人,自己也許就話不成!」

    「不行,死也好,活也好,我們倆必須在一起!」

    「危險!」

    護士爬上碼頭,抱起被人踩過已經沒有活人氣色的病人回頭再看時,船已經離開陸地了。護士背著病人跳進海裡,她好不容易追上船,把病人推上船舷,但是她已經精疲力盡,累成一團棉花了,自己已無力爬上船。在眾人幫助之下才上了船。在近海過了不安的一夜,在這裡迎來黎明,第二天早晨上陸一看,這裡的一切已經變成焦土了。踏著熱烘烘的土地,她又背著病人,好不容易到了第一衛戍醫院,她把病人交待給醫生,立刻跌倒了。年僅18歲的她,從昨天就沒吃過一口飯,喝過一口水,她背著那個姑娘在混亂的人群中又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

    這位護士即使在衛戍醫院,也沒有離開過病人的身旁。

    「我也有一位哥哥住在東京,這場災難之中,是生是死也不知道。雖然想找一找,但是,從那麼大的火災中一起闖過來的小姑娘,還不知道她的病是不是好了,我可不能扔下她就走啊!」

    接著她就談了那個小姑娘脊樑上有燒傷,但是在什麼地方受的傷,她本人一點也不知道。

    「那位護士的確是救命恩人哪。」聽完之後,我和妻子非常感謝那位健康樂觀忠於職守的護士。同時我問:

    「那恩人後來怎樣啦!」

    「她現在幹什麼呢?連封信也沒有。」

    「的確不像話,受恩忘報啦。名字總該記得吧?」

    「記得,叫日高竹子。」

    「日高,沒錯?日高這個姓聽說過呀。」

    妻子說她姓日高,我當然要問個詳細。因為這個姓我曾經聽父親的書僮前島說過。但是,更重要的是這世間少有的美好奇遇解開了我對這個問題的疑問。

    蜜月旅行已經過去一年了,我和妻子相伴去了父親的家。

    「媽!前島還常來麼?他現在的工作怎麼樣?」

    「啊,他這個人嘛,還是照舊繃著一張臉,什麼也不說,可是他的上司挺賞識他。儘管如此,可是大連的公司為什麼免了他的職呢?這個人是絕對不會出錯的,雖說稍微有些呆頭呆腦,可他上學時候的成績是很好的呀?」

    「他自己什麼也沒說嗎?」

    「對!從中國飄然而歸,只是說:給免啦!說著話做了個砍頭的手勢和苦笑一下而已。」

    當天晚上,我們談起了在父親家裡邊當書僮邊上夜校,始終苦學,終於在某私立大學的夜校畢業的前島。第二天午飯時女僕進來說:

    「一位年輕女客說前來拜訪前島……」

    「拜訪前島?她是哪裡來的……」

    「她說從大連來!」

    「也許是戀人吧。前島在戀愛問題上遭受過挫折。一定是女方從大連追來啦!」我這麼說。

    「這事只有他才碰上,你說呢。」

    「所以我說媽不行嘛。」

    「那,姓名呢?」

    「說是一提日高就明白啦。」

    「日高?」我妻子已經撂下筷子站起身來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只聽得妻子喊道:

    「啊,確實是日高,是日高!」她沒等明白對方是怎麼回事,說話的是何許人就喊:

    「真討厭,把我忘啦。我就是大地震被你救治了的病人哪!」

    「啊,小姐。已經長得這麼漂亮了!」兩人緊緊擁抱。

    三

    我對於這個奇遇非常高興,立刻把日高竹子迎到裡面來,對她說:

    「立刻往前島的住處掛電話,請他趕緊來。您是從大連特意趕來拜方前島的?」

    「是,替我哥哥來向他道謝。」

    然後,她談了如下的情況:

    前島和日高竹子的哥哥上同一個夜校,同是苦學生,是互相幫助的親密朋友(所以那時我常常聽到前島提到日高這個姓氏)。

    竹子當護士,所以能夠幫哥哥一些錢。前島和竹子哥哥畢業之後同去大連,因為他倆都是必須給家鄉的父母寄錢的,而大連的工資比日本內地高,所以他們同去大連,並且在同一公司工作。後來竹子也去了大連。但是,可能因為過去太窮,覺得虛度了青春年華,因此中了魔。日高雖然娶了老婆,然而卻忽然品出了妓院的花酒頗有味道,以致在公司的業務上消極應付。偏巧公司的生意一直很不景氣,為了縮小業務而不得不裁員,此刻當然要拿日高這樣的人開刀。知道這一消息的前島,給公司的科長和日高各留下一封信,悄悄地回了日本。他給科長的信上說:日高有妻子和妹妹,現在如果把他免職,等於使三個人前途沒有著落,眼下的放蕩,不過是一時的錯誤,我離開公司,讓位給他,希望公司體諒此情,對他照常錄用。給日高的信卻是真心實意的忠告。前島的信使科長大為感動,使日高革面洗心。也使日高一家的生活得到幸福。為了向前島致謝,竹子千里迢迢來到東京。但是,地震時她救助的少女竟然是他們家恩人前島的舊主人的兒媳婦,也就是我的妻子,這一點,她吃驚不已,以為始終是在夢中。

    前島對竹子重新施禮,他連連說:

    「我只是不願意在大連呆下去了,所以……」

    話說得結結巴巴,而且臉早就紅了。

    我介紹之下,使心靈特別美好的前島和竹子結成連理。前島離開大連,原因當然首先是出於友誼,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於竹子的傾心,心裡愛著竹子卻很不善於表達,回到日本等待竹子看她是否前來。這也是他不懂戀愛技巧的一個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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