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近似於透明的藍 正文 第八章
    鈴子站起來,抓住叼著煙的沖繩的肩膀搖晃著,問道:"你把剩下的放哪兒了?"

    "混蛋,已經沒有了,都打完了。你想打就自己去買吧。"沖繩說完被鈴子狠狠踢了一腳。煙灰掉在沖繩赤裸的胸脯上,沖繩笑了笑,還是躺著不動。鈴子氣得把沖繩的注射器摔碎了。

    "你要負責打掃干淨啊。"我的話她就像沒聽見似的,一下子吃了五顆迷幻藥。沖繩晃晃悠悠地一個勁兒地傻笑。轉過頭對我說:

    "阿龍,吹長笛聽聽吧。"

    電視裡道格拉斯扮演的凡高,正哆哆喧嚷要割去耳朵。

    "良子准是在模仿他呢,你就是喜歡模仿啊。"阿開說道。

    "我這會兒沒心情吹長笛。"

    凡高發出一聲毛骨悚然的尖叫,除沖繩外,大家都把目光轉向了電視機。

    良子一邊摸著滲血的繃帶,一邊不時跟阿開說話:

    "你的肚子真的不疼了?我下定決心了,要去印度,你先到新加坡,我去接你,我們可以一起去夏威夷。"

    阿開一句話也不回答。

    沖繩悠然地說:

    "鈴子,去出賣色相,就有錢買海洛因啦。這是傑克遜告訴我的。阿龍,你把她帶到傑克遜那兒去吧,他說隨時可以去的。我沖繩沒有用,還是去找傑克遜吧。"

    鈴子突然歇斯底裡地大叫起來,沖繩扭著身子笑著,鈴子沖他喊道:

    "嘴笑什麼?我不是乞丐,也不和乞丐在一起。我已經受夠你了,孬種!我要把店賣了,阿龍,我還要買車,這樣可以隨時到你這兒來,我去當傑克孫的女人,薩布洛也可以。"

    "我要買一輛能住人的汽車,每天搞聚會,好嗎,阿龍,幫我去買一輛來。"

    沖繩坐起來點了根煙,目光茫然,無力地吐著煙圈。

    "鈴子,你還是回沖繩去吧。我跟你一起回去。你繼續學習美容,我去說服我媽媽,你不能在這兒呆下去了。"

    "開什麼玩笑,沖繩,你好好躺著吧,反正以後別想再跟我借錢了。是你自己想回去吧?我可不給你旅費。無論你再怎麼哭著求我借你錢去買海洛因,也別想得到一分錢。你才該回沖繩去呢!"

    沖繩又躺了下去,喃喃地說:"隨你的便吧。"又對我說:"阿龍,吹一支曲子吧!"

    "我不是說了沒心情吹嗎?"

    良子默默地看電視。阿開肚子還有些疼,不停地吃藥。電視裡響起一陣槍聲,凡高的脖子被打斷了。"完蛋了。"良山小聲說道。

    一只飛蛾停在柱子上。

    開始我以為是沾了髒東西,仔細一瞧,見它挪動了一點位置,灰色的羽翅上長出一層薄薄的絨毛。

    大家都回去以後,顯得屋子裡更陰暗了,並不是光線微弱,而是光源仿佛離我遠去。

    地上掉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團成一團兒的頭發,一定是莫卡的頭發;有麗麗買的蛋糕的包裝紙、面包渣、紅色或黑色的指甲,花瓣。弄髒的衛生紙、易拉罐的拉環、女人的內褲、良子的凝固了的血塊兒。襪子、折斷的煙。杯子、沙拉醬的瓶子。

    還有唱片的套盒、膠卷、五角形的點心企、注射器的盒子和一本書,書是和夫忘了拿走的瑪拉爾美的詩集。我用這詩集的背面拍死了有著黑白條紋的蛾子,隨著一聲微小的響聲,蛾子的腹部流出了粘液。

    "阿龍,你累了吧,眼神怪怪的,早點兒回去睡覺吧。"

    殺死蛾子後,我忽然覺得肚子餓,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盤吃剩的雞肉。這些雞肉已經不能吃了,舌頭上的酸味兒擴散到腦子裡。我用手指摳出塞在喉嚨裡的雞塊時,一般寒氣襲來,仿佛迎面挨了一拳似的從心裡冒冷氣。脖子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我漱了好幾次口,總覺得嘴裡發酸,牙齦粘粘的。塞在牙縫間的雞皮使我舌頭發澀。洗碗池裡漂了一層我吐出來的油花花的雞肉。原來是土豆塊堵住了下水口,我夾出了土豆塊,水才開始減少,雞肉畫著圓弧形,被吸進了下水口。

    "你回去睡覺吧,那幫家伙都走了嗎?"

    麗麗在整理床鋪,她穿著半透明的睡裙,手上的戒指反射著天花板上的紅色燈光,閃爍不定。

    有幾塊大的雞肉卡在下水口。我手上還殘留著炸雞味兒,洗也洗不掉。我回到客廳,去拿煙時,忽然產生了某種不安全感,好像被一個有皮膚病的老太婆緊緊抱住了一樣。

    "阿龍,我給你沖杯咖啡吧。"

    麗麗引以自豪的白色圓桌反射著燈光,表面上有一層淡淡的綠色,那綠色很獨特,猶如太陽西沉的海面閃爍的那種神秘的綠色。

    "喝咖啡嗎?咖啡能解酒,回頭睡個好覺。我從那天以後身體有些不舒服,連店裡都沒去,汽車也沒送去修理。"

    麗麗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聲音聽起來很朦朧,好像古代人那樣,站在遠處,用長長的話筒將聲音傳送過來似的。麗麗變成了一個只有嘴巴會動的木偶,而說話的聲音是以前就錄制好的。

    我的房間裡始終籠罩著寒氣。盡管穿上毛衣,關上涼台門,連窗簾也拉上了,熱得都出汗了,寒氣還未消失。

    關得密不透風的房間裡,風聲遠去了,像耳鳴聲一樣微弱。由於看不見外面而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

    我並沒有去留意外面街上的情景,卻仿佛歷歷在目似的浮現出來。我看見有個醉漢橫穿馬路,有個紅頭發少女匆匆跑過去,有人從疾駛而過的汽車裡扔出一個空罐頭盒,有高聳的白楊樹,還有深夜裡的醫院和滿天繁星。屋裡充滿了異樣的空氣,使我窒息。那氣味像是奶油的焦糊味。

    在尋找這怪味從哪兒冒出來的時候,我踩著了一只死蟲子,它的體液弄髒了我的腳。

    打開電視機,出現一個狂怒的光頭男人的特寫鏡頭,我又關掉電視,電視屏幕上映出了我的臉,自言自語地在說著什麼。

    "阿龍,我發現有一本小說裡的男主人公很像你,真的。"

    麗麗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等著水開,她揮手趕走四周飛舞的小飛蟲。

    "小說裡的男主人公是個在拉斯維加斯拉皮條的,專為有錢的男人提供參加晚會的女伴,和你差不多吧?他也很年輕,和你差不多,你有十九歲了吧?"

    玻璃壺因水蒸氣而混濁起來,酒精爐的火光映照在窗戶上。麗麗放大的身影在牆上晃動,和頭頂上的燈光照出的影子重合的部分,看起來很像一只正在分裂的變形蟲。

    "那個男人連自己高中朋友的女人也拉去當妓女了。"

    最後一個走的沖繩,穿著臭氣熏天的工作服,也不打招呼就關門走了。

    "那個男人是妓女的私生子,不過他的父親可是一個小國的皇太子,他是被來拉斯維加斯消遣的皇太子遺棄的孩子。"

    麗麗一個勁兒地說著。

    "阿龍,你在聽嗎?"

    "聽著呢。"我答道。我覺得我發出的聲音停留在燥熱的舌頭上,完全不像自己的聲音,我不安起來,不敢再說話。

    我的視野有些不正常了,所看到的東西仿佛都變成了霧狀鑽進了我的眼裡。我覺得放在灶台上的牛奶瓶似乎長滿濕疹。彎著腰干活的麗麗身上也都是濕疹。

    我想起一位因肝病而死去的朋友,他常說:

    "我總是覺得很疼,不疼的時候是由於我忘記了,我認為每個人都會肚子疼,並不是因為我長了腫瘤。所以絞痛的時候我反而安心了,好像找到自己了,我一生下來就一直這樣疼的。"

    "那個男人在一個黎明去了沙漠,駕車去內華達沙漠了。"

    麗麗說著從咖啡色的罐子裡舀了一匙黑色的粉末,放進正在沸騰的玻璃壺中,從我這裡都能聞到香味。當傑克遜。露蒂安娜騎在我身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完全是一個黃色的木偶。當時自己是怎樣被操縱的呢?

    現在披散著長長的紅頭發的麗麗正像一個木偶一樣。是個陳舊得發出霉味兒的木偶,是一拽繩子就會說台詞的木偶,是必須打開她胸前的蓋子,放過去幾個銀灰色的電池,才會眨著眼睛說話的木偶,是有著一頭紅發,往她嘴裡一罐牛奶,便立刻從肚子下面的小洞裡流出粘乎乎的液體的木偶,是使勁把她摔在地上,只要裡面的錄音帶沒壞,就會不停地說話的木偶。

    "阿龍,早安,我是麗麗,你好嗎?"

    "阿龍,早安,我是麗麗,你好嗎?"

    "那個男人到內華達沙漠去看氫彈基地。那是排列著許多像樓房般巨大的氫彈基地。"麗麗喋喋不休地說著。

    籠罩在房間裡的寒氣越來越多,我穿上厚厚的衣服鑽進被子裡,喝了一杯威士忌,一會兒開開門,一會兒又關上門打算睡覺。然後又是喝濃咖啡,又是做操,又抽了幾顆煙。拿起本書也看不下去,把燈都關掉,又都打開。我瞪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污垢,或閉上眼睛數數,眼前不停地閃過以前看過的電影,梅爾的豁牙,傑克遜的陰莖,沖繩的眼睛,莫卡的屁股、露蒂安娜的陰毛。

    幾個醉漢唱著老掉牙的歌從門外走過。我覺得似乎是囚犯們在合唱,又象是身負重傷,失去戰斗力的日本兵,在准備跳海之前合唱的軍歌。他們眼前是黑暗的大海,這些傷兵臉上纏著繃帶,瘦弱的身體百孔千瘡,傷口流出黃色的膿,蛆蟲在上面蠕動。他們面朝東方行了軍禮,眼睛黯淡無光,就像是他們在唱的悲傷的歌曲。

    我一邊聽著歌,一邊望著自己映在電視屏幕上的扭曲的身體,無論我怎樣掙扎,都仿佛更深地沉入睡夢中去。映在電視中的我和我幻覺中的唱歌的日本兵重疊到了一起。由於密度的不同而構成圖像的黑色,就像桃樹上蠕動的密密麻麻的毛毛蟲。這些影像和聲音使我心神不安,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我渾濁的眼光映在陰暗的畫面上,快要溶化了似地歪斜著,我看著畫面上的自己,不由問道:"你到底是誰呢?你在懼怕什麼呢?"

    麗麗還在說道:"那些東西是排成了一溜的導彈,在沒有人煙的內華達沙漠上,人看起來就像小蟲子一樣。那導彈有高樓那麼大。"

    在球形玻璃杯中的黑色液體沸騰著,麗麗打死了一只飛著的蟲子。她把粘在手掌裡的死蟲子,拿下來扔進煙灰缸。煙灰缸裡冒出一股紫色的煙,與黑色液體的水蒸汽合為一體,裊裊上升。麗麗捐滅了香煙,又關掉了酒精壺的火,牆上巨大的影子頓時變小了。

    麗麗給我倒了杯咖啡,我凝視著咖啡裡映出的我的臉。

    "那個男孩子站在山丘上沖著導彈叫喊,他想要向導彈訴說自己的遭遇,他不知道今後自己該怎麼辦,又沒有人可以訴說,他感到孤獨無助,他發自內心地對導彈呼喊著,你快爆炸吧!快爆炸吧!"

    我覺得黑色液體的表面也起了一層疹子似的。我上小學時候,祖母患癌症住了院。

    祖母對止疼藥過敏,全身因濕疹而潰爛。我去探望她時,祖母一邊抓撓著身上的濕疹,一邊對我說:

    "阿龍,我要死了。我身上長的是死人身上的東西,我要死了!"

    在麗麗催促下,我喝下了和那濕疹一樣的咖啡。當液體流進我的喉嚨時,我覺得我體內的寒氣和那些疹子仿佛混合到了一起。

    "你覺得和你像不像?我剛一開始看那本書就覺得很像你。"

    麗麗坐在沙發上說著。我覺得她的雙腳仿佛被吸進了紅色拖鞋裡了。我這會兒的感覺和有一次在公園裡吃了迷幻藥的感覺差不多。

    那是一個月夜,我獨自走在高聳的樹木之間,這是一座外國的城鎮。這個幻覺中的城鎮裡沒有一個人影,家家門窗緊閉。我一直走到郊外。才看見一個瘦瘦的男人,他阻止我說:"不要再往前走了。"我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走,覺得身體開始發冷,自己已經變成死人了。成了死人的我臉色慘白地坐在長椅上。我開始朝著映在夜幕上的幻影中的我走過去,走到可以和真實的我握手的程度。我感到無比的恐怖,轉身逃開,然而死人的我緊追不捨,終於抓住了我,鑽進了我的體內,並支配了我。我現在的感覺就和當時完全一樣。仿佛頭上開了個洞,所有的意識和記憶都漏光了,代之以腐爛的炸雞塊的寒氣以及發疹子般的感覺。當時,我渾身顫抖著坐在長椅上,對自己說:

    "你睜開眼好好看看,世界不是還在我的下面嗎?這個地面上有我,有樹、有小草,還有把砂糖搬運回巢的螞蟻,有追逐皮球的女孩以及跟著女孩跑著的小狗。"

    "這個地面上有無數的房屋。小河、它們都在我的腳下。"

    "令人恐怖的世界在我之下。"

    麗麗說:"我一邊看著小說一邊想你的事。我在想你將來怎麼辦呢?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後來怎麼樣了,因為我沒有看完。"

    我小時候摔了跟頭時,總是喜歡在擦傷的地方抹上一種非常刺鼻的藥。滲著血的傷口上,總會沾上泥土、草上的露水、壓癟了的小蟲子,一塗上藥水,會有種令人舒服的刺痛。玩累了的時候,一邊望著西下的太陽,一邊皺著眉噓噓地吹著傷口,傍晚灰暗的景色使我寧靜。這和海洛因或與女人作愛給予我的感受完全相反,這刺痛感使自己超脫於周圍的一切,仿佛自己是那樣的耀眼奪目,簡直可以和夕陽的美麗的桔黃色相媲美了。在這房間裡回想這些幻境時,我只感到陣陣寒氣襲上心頭,竟抓起掉在地毯上的死蛾子放進嘴裡。蛾子已僵硬,從腹部流出的綠色汁液已經凝固,金色的鱗粉在指紋上發光,它的眼睛是一顆黑色的小球,脫離胭體時連著一條絲線。我撕下它的羽翅,置於舌頭上,薄薄的胎毛刺痛了我的牙齦。

    "咖啡還好喝吧。你怎麼不說話?阿龍,阿龍!你怎麼了?想什麼哪?"

    麗麗的身體象是金屬做的,若剝去外面一層白色的皮,裡面一定是亮閃閃的合金。

    "是啊,很好喝,麗麗,很好喝。"我答道。左手抽起筋來。我深深吸了口氣,看見牆上貼的一張海報,上面畫著一個跳繩的女孩子,腳被玻璃割破了。我忽然聞到了一股難聞的氣味,手一松咖啡杯掉到了地上。

    "阿龍,你到底怎麼了?"

    麗麗拿著塊白布走過來,白色的咖啡杯摔碎了,地毯冒著熱氣,把液體吸了過去。我的腳趾間也灑上了咖啡,粘粘的。

    "你怎麼了,你在發抖?"我觸到了麗麗的身體,又粗糙又僵硬,就像放久了的面包。

    麗麗把手放在我的膝蓋上,說:"你去洗洗腳吧,還有熱水,快去洗吧。"麗麗彎下腰,撿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放到一本雜志上,然後倒進煙灰缸裡,玻璃片上的液體弄滅了點著的煙,麗麗見我站著不動,就說:"你還站著干什麼?先去洗洗腳呀。把我地毯弄髒了怎麼辦?"我扶著沙發,剛一邁步,只覺得天旋地轉,差點暈倒。麗麗還在連聲催促我去洗腳。

    浴室地上的瓷磚冰涼,塑料管使我想起往常在照片上看到的有電椅的刑訊室。洗衣機上放著有血跡的內褲。黃色瓷磚的牆壁上,有個蜘蛛在結網,不停地爬來爬去。我往腳上沖著水。下水口的網子上堆滿紙屑。我在來公寓的路上,走過已經熄了燈的醫院裡時,把手裡的一只死蛾子扔進了花盆裡,我猜想早上的太陽大概會把它曬干,然後被一群饑餓的昆蟲吃掉吧!

    "你還沒說完哪?阿龍,你該回去了,我今晚不留你了。"麗麗看著我說。她倚在柱子上,把手裡的白布扔進浴室裡,白布吸了一點黑色液體而有些發黑。我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第一次睜開眼睛似地看著麗麗和她穿的雪白閃亮的睡衣。那睡衣下面黑乎乎的是什麼?兩個圓溜溜的球又是什麼呢?……

    紅花布沙發,灰色的牆壁,纏著許多紅色頭發的梳子,粉紅色的地毯,吊著干花的、髒兮兮的天花板,閃亮的電燈泡,燈泡中的水晶塔在飛快地旋轉著,我的眼珠象被燒灼般地刺痛,一閉上眼就好像看到幾十個人在張著嘴大笑,我快要窒息了。我這是怎麼了?心神不寧的,瘋了嗎?麗麗的臉上留著紅色燈泡的殘影。這殘影像燒化的玻璃似地擴張著,扭曲著,變成細碎的斑點,從視野的一端擴展到另一端。這時麗麗那張滿是紅色斑點的臉湊近了我的臉。

    "喂,你怎麼老是發抖啊?你說話呀。"

    我想起了一個男人的臉,那個男人的臉上也有斑點。他是曾經在鄉下嬸嬸家借住過的美國軍醫。

    "阿龍,你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你說話呀,別嚇我了。"

    每當嬸嬸讓我去他房間拿房費時,他總是讓我看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長著濃黑色體毛的日本女人的屁股。

    "我沒事,麗麗,別擔心,只是有點心慌意亂,每次參加完晚會都這樣。"

    軍醫的房間裡掛著一桿上著人使用的,尖頭塗有毒液的長矛,軍醫總是按住女人掙扎的兩腿,給我看她的屁股。

    "你一定是太疲勞了,對吧?"麗麗問。

    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將要被麗麗吸進眼睛裡,被她吞進去似的。軍醫讓女人張開嘴給他看,他用日語笑著說:"牙都溶化掉了。"

    麗麗拿了一瓶白蘭地來,對我說:"你有些不正常,我帶你去醫院吧。"

    那女人張著洞穴似的大嘴,叫嚷著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有鎮定劑的話給我打一針,我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麗麗給我嘴裡灌白蘭地,我咬住杯子的邊緣,透過杯子能看見天花板上的燈光。我覺得那些骯髒的斑點重疊了起來,惡心得想吐。

    "我現在什麼藥也沒有,上次都打光了。"

    軍醫往那個瘦女人的屁股裡塞了各種東西給我看。女人的口紅站到了床單上,她呻吟著,眼睛瞪著我,沖著拿著威士忌、笑得前仰後合的軍醫大叫大嚷。

    麗麗扶我坐到沙發上,

    "麗麗,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和上次噴氣機時的感覺不一樣。"

    那次,我身體裡象灌進了重油般沉重,雖然也感到害怕,卻和現在不一樣。現在我身體裡完全是空洞洞的,什麼東西也沒有。腦袋在發熱,身體發冷,冷氣怎麼也消褪不了,身體不聽我的使喚,我現在雖然在說話,卻仿佛是在做夢似的。

    就好像在無比恐怖的惡夢中說話一樣,太可怕了。我嘴裡說的和腦子裡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一直在想的是那個有點白癡的日本女人,並不是麗麗你,是那個女人和那個美國軍醫的事。我心裡清楚現在並沒有做夢。我知道自己睜著眼睛,躺在這裡,所以才更感到可怕。可怕得要死。我真想讓你殺了我。真的,我太害怕了。

    麗麗又把白蘭地酒杯塞進我的嘴,液體攪動著我的舌頭,滑入喉嚨,耳鳴一直不停地響著。手背上的呈灰色的靜脈凸現出來,微微顫動著。汗順著脖子流淌,麗麗擦去我頭上的冷汗。

    "你是太累了,好好睡一晚上就會好的。"

    "麗麗,我該回去了,我想回去,我現在暈暈乎乎,多半會迷路的,可是我還是想回去。我想到一個涼爽的地方去,我以前曾在那裹住過。你也知道那裡吧?就是發散出香氣的那棵大樹下面那樣的地方,我現在呆在哪裡呢?在哪裡呢?"

    我的喉嚨子得直冒火,麗麗搖搖頭,把剩下的一口白蘭地喝掉,喃喃道:"我是拿你沒辦法了。"

    我想起了格林艾茲。他曾對我說:"你見過黑鳥嗎?你能看見黑鳥的。"窗外也許將會有黑鳥在飛翔,就像黑沉沉的夜幕那麼大的黑鳥,巨大的鳥嘴和洞穴一樣大,根本看不到它的全貌,因為它太巨大了。如同被我打死的蛾子看不到我的全貌就死去了一樣。

    蛾子並不知道壓破它那充滿綠色體液的腹部的龐然大物只不過是我身體的一小部分,就糊裡糊塗地死去了。現在的我和那只蛾子完全相同,將要被黑鳥壓扁了。格林艾茲大概正是想要告訴我這件事的!

    "麗麗,你看見鳥了嗎?現在外面有鳥在飛吧?你發現了嗎?我已經發現了。蛾子沒有發覺我,我可發現那只鳥了。是一只巨大的黑鳥,麗麗你知道這種鳥嗎?"

    "阿龍,你瘋了嗎,清醒清醒吧。你不明白我的話?你真的瘋了。"

    "麗麗,別打岔,我已經看見了。我不會被蒙騙了,我知道了,我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這裡離鳥最近,從這裡一定能看得見那只鳥!

    我知道了。我早就知道的,只是現在才意識到。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要發現這只鳥的啊。

    "是鳥,麗麗,你看見了嗎?"

    "不要再說了!阿龍,別再說了!"

    "麗麗你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嗎?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鳥正在外面飛呢,你看,就在窗外飛著呢,它是來破壞我構想的都市的。"

    麗麗哭著報了我一個嘴巴。

    "阿龍,你真的瘋了。"

    難道麗麗看不見那只鳥嗎?麗麗打開窗戶,她一邊哭一邊把窗戶開得大大的,外面是漆黑的街道。

    "你說的鳥在哪兒呢?你好好瞧瞧,哪兒都沒有鳥哇。"

    我把白蘭地酒杯摔碎了,麗麗驚叫起來,玻璃片散落一地,閃閃發光。

    "麗麗,那就是鳥,你仔細看,那些街道就是烏。那並不是街道,並沒有住人,那是鳥,你不懂我的話嗎?真不明白嗎?在沙漠叫喊著快快爆炸吧的男人,正是想要殺死那只鳥呀。必須把鳥殺死,否則我就會迷失自己。那只鳥把我想要看的東西統統掩藏起來,不讓我看。我要殺了它,麗麗,不把鳥殺死,我就會被它殺死。麗麗,你在哪兒?咱們一起去殺鳥吧!麗麗,我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在地上打滾,麗麗跑到了外面,開車走了。

    我只覺得電燈在不停地旋轉,鳥在窗外飛著。麗麗不知到哪兒去了,巨大的黑鳥朝我飛來,我撿起地毯上的玻璃片,使勁擦著,刺向顫抖不止的手腕。

    天空陰沉沉的,像一塊潔白而柔軟的布將我和醫院包裹著。涼風吹拂著我滾燙的臉頰,樹葉刷刷作響。風帶著濕氣,將深夜裡的植物散發出的氣味刮了過來。

    除了大門口和大廳裡的紅燈以外,醫院一片漆黑,患者們都在睡夢之中。每個被細細的鋁條網圍起來的窗戶玻璃上,都映出了等待黎明的天空。

    天上有一條彎曲的紫色光帶,我猜想那也許是雲彩的縫隙吧。

    有汽車馳過,車燈照亮了兒童帽樣的植物,照出了地上的小石子和雜草。我撿起被我扔在那裡的死蛾子,它全身的絨毛都披著露水,活象一只出冷汗的死蟲。

    從麗麗家裡走到外面時,只有還在淌血的左手腕還有知覺。我把沾滿鮮血的玻璃杯碎片放進口袋裡,在霧蒙蒙的馬路上跑著。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見不到一個活物。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被巨大生物吞噬,正在它的腸胃中走來走去,找不到出口的童話故事裡的主人公。

    我跌倒了好幾次,每次都把口袋裡的玻璃片壓得更細碎了。

    穿過空地的時候,我摔倒在草叢裡,我啃著濕濕漉漉的青草,苦澀味刺激著我的舌頭,草上的小蟲子也一塊進了我的嘴裡。

    小蟲子在我嘴裡伸出細細的腿掙扎著。

    我用手指將沾著我的唾液的小花殼蟲摳了出來。它從我手上爬到了草地上。我用舌頭舔著被小蟲抓過的牙齦,身體被露水打濕,卻感到很舒適。草的清香籠罩了我的全身,使我身體裡的灼熱感逃到地下去了。

    我躺在草地上想,我一直被一個不明之物所困擾,即使是現在,在這柔和雅靜的醫院裡,依然如此。巨大的黑馬還在飛,我和苦澀的小草,圓圓的小蟲一起被封閉在它的腹內。只要沒變得象死蛾子那樣干硬得和石頭一樣,就難逃大鳥的魔爪。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玻璃片,擦去上面的血跡。弧形的玻璃片映出了開始放亮的天空。天空下面是長長的醫院,遠處是林蔭道和街道。

    映在玻璃上的街景彎曲不平,這微妙的起伏和那次在雨中飛機場上,正要殺死麗麗時,和雷聲一起出現的耀眼的閃電十分相像,這形狀既像是波濤起伏的海平面,又像是女人雪白的手臂的優美曲線。

    我一直被這白茫茫的起伏包圍著。

    邊緣上還殘留著血跡的玻璃片,在黎明的光照下愈加透明。

    這是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我站起身來,朝自己的公寓走去,真希望自己變得象這塊玻璃一樣,自己身上也能映照出那條白色優美的曲線來,讓人們都能看到它。

    天邊露出了亮光,玻璃片立刻變得烏蒙蒙了,鳥鳴叫起來時,玻璃上什麼也映不出來了。

    在公寓的白楊樹下,昨天扔在那裡的菠蘿還在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我蹲在地上,等待小鳥飛下來。

    小鳥飛了下來,如果溫暖的陽光能照射到這裡的話,我的長長的身影將會包裹住灰色的小鳥和菠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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