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散文 正文 王四海的黃昏
    北門外有一條承志河。承志河上有一道承志橋,是南北的通道,每天往來行人很多。這是座木橋,相當的寬。這橋的特別處是上面有個頂子,不方不圓而長,形狀有點像一個船篷。橋兩邊有欄杆,欄杆下有寬可一尺的長板,就形成兩排靠背椅。夏天,常有人坐在上面歇腳、吃瓜;下雨天,躲雨。人們很喜歡這座橋。

    橋南是一片曠地。據說早先這裡是有人家的,後來一把火燒得精光,就再也沒有人來蓋房子。這不知是哪一年的事了。現在只是一片平地,有一點像一個校場。這就成了放風箏、踢毽子的好地方。小學生放了學,常到這裡來踢皮球。把幾個書包往兩邊一放,這就是球門。奔跑叫喊了一氣,滾得一身都是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回家吃飯囉!」於是提著書包,緊緊褲子,一窩蜂散去。

    這又是各種賣藝人作場的地方。耍猴的。猴能爬旗桿,還能串戲——自己打開箱子蓋,自己戴帽子,戴鬍子。最好看的是猴子戴了「鬼臉」——面具,穿一件紅襖,帽子上還有兩根野雞毛,騎羊。老綿羊圍著場子飛跑,頸項裡掛了一串銅鈴,嘩稜稜稜地響。耍木頭人戲的,老是那一出:《王香打虎》。王香的父親上山砍柴,被老虎吃了。王香趕去,把老虎打死,從老虎的肚子裡把父親拉出來。父親活了。父子兩人抱在一起——完了。王香知道父親被老虎吃了,感情很激動。那表達的方式卻頗為特別:把一個木頭腦袋在「台」口的欄杆上磕碰,碰得篤篤地響,「嘴」裡「嗚丟丟,嗚丟丟」地哭訴著。這大概是所謂「呼天搶地」吧。圍看的大人和小孩也不知看了多少次《王香打虎》了(王香已經打了八百年的老虎了,——從宋朝算起),但當看到王香那樣激烈地磕碰木頭腦袋,還是會很有興趣地哄笑起來。要把戲。噹噹噹噹……噹噹噹——當!銅鑼聲切住。「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錢的幫個錢場子,沒錢的幫個人場子。」——「小把戲!玩幾套?」——「玩三套!」於是一個瘦骨伶什的孩子,脫光了上衣(耍把戲多是冬天),兩手握著一根小棍,把兩臂從後面撅——撅——撅,直到有人「嘩叉嘩叉」——投出銅錢,這才撅過來。一到要表演「大卸八塊」了,有的婦女就急忙丟下幾個錢,神色緊張地掉頭走了。有時,臘月送灶以後,曠場上立起兩根三丈長的杉篙,當中又橫搭一根,人們就知道這是來了耍「大把戲」的,大年初一,要表演「三上吊」了。所謂「三上吊」,是把一個女孩的頭髮(長髮,原來梳著辮子),用燒酒打濕,在頭頂心攥緊,系得實實的;頭髮挽扣,一根長繩,掏進發扣,用滑車拉上去,這女孩就吊在半空中了。下面的大人,把這女孩來回推晃,女孩子就在半空中悠動起來。除了做寒鴨鳧水、童子拜觀音等等動作外,還要做脫褲子、穿褲子的動作。這女孩子穿了八條褲子,在空中把七條褲子一條一條脫下,又一條一條穿上。這女孩子悠過來,悠過去,就是她那一把頭髮拴在繩子上……

    到了有賣藝人作場,承志橋南的曠場周圍就來了許多賣吃食的。賣爛藕的,賣煮荸薺的,賣牛肉高粱酒,賣回鹵豆腐乾,賣豆腐腦的,吆吆喝喝,異常熱鬧。還有賣梨膏糖的。梨膏糖是糖稀、白砂糖,加一點從藥店裡買來的梨膏熬製成的,有一點梨香。一塊有半個火柴盒大,一分厚,一塊一塊在一方木板上擺列著。賣梨膏糖的總有個四腳交叉的架子,上鋪木板,還裝飾著一些絨球、乾電池小燈泡。賣梨膏糖全憑唱。他有那麼一個六角形的小手風琴。本地人不識手風琴,管那玩意叫「嗚裡哇」,因為這東西只能發出這樣三個聲音。賣梨膏糖的把木架支好,就拉起「嗚裡哇」唱起來:

    太陽出來一點(吶)紅,

    秦瓊賣馬下山(的)東。

    秦瓊賣了他的黃驃(的)馬啊,

    五湖四海就訪(啦)賓(的)朋!

    嗚裡嗚裡哇,

    嗚裡嗚裡哇……

    這些玩意,年復一年,都是那一套,大家不免有點看厭了,雖則到時還會哄然大笑,會神色緊張。終於有一天,來了王四海。

    有人跟賣梨膏糖的說:

    「嗨,賣梨膏糖的,你的嘴還真靈,你把王四海給唱來了!」

    「我?」

    「你不是唱『五湖四海訪賓朋』嗎?王四海來啦!」

    「王四海?」

    賣梨膏糖的不知王四海是何許人。

    王四海一行人下了船,走在大街上,就引起城裡人的注意。一共七個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個小小子,一個小姑娘,一個瘦小但很精神的年輕人,一個四十開外的彪形大漢。他們都是短打扮,但是衣服的式樣、顏色都很時髦。他們各自背著行李,提著皮箱。皮箱上貼滿了輪船、汽車和旅館的圓形的或橢圓形的標記。雖然是走了長路,但並不顯得風塵僕僕。腳步矯健,氣色很好。後面是王四海。他戴了一頂兔灰色的呢帽,穿了一件醬紫色拷花呢的大衣,——雖然大衣已經舊了,可能是在哪個大城市的拍賣行裡買來的。他空著手,什麼也不拿。他一邊走,一邊時時抱拳向路旁位看的人們致意。後面兩個看來是夥計,穿著就和一般耍把戲的差不多了。他們一個挑著一對木箱,一個扛著一捆兵器,——槍尖刀刃都用布套套著,一隻手裡牽著一頭水牛。他們走進了五湖居客棧。

    賣藝的住客棧,少有。——一般要把戲賣藝的都住廟,有的就住在船上。有人議論:「五湖四海,這倒真應了典了。」

    這地方把住人的旅店分為兩大類:房間「高尚」,設備新穎,軟緞被窩,雪白毛巾,帶點洋氣的,叫旅館,門外的招牌上則寫作「××旅社」;較小的仍保留古老的習慣,叫客棧,甚至更古老一點,還有稱之為「下處」的。客棧的格局大都是這樣:兩進房屋,當中有個天井,有十來個房間。磚牆、矮窗。不知什麼道理,客棧的房間哪一間都見不著太陽。一進了客棧,除了覺得空氣潮濕,還聞到一股洗臉水和小便的氣味。這種氣味一下子就抓住了旅客,使他們覺得非常親切。對!這就是他們住慣了的那種客棧!他們就好像到了家了。客棧房金低廉,若是長住,還可打個八折、七折。住客棧的大都是辦貨收賬的行商、細批流年的命相家、賣字畫的、看風水的、走方郎中、草台班子「重金禮聘」的名角、尋親不遇的落魄才子……一到晚上,客棧門口就掛出一個很大的燈籠。燈籠兩側貼著扁細明體的紅字,一側寫道:「招商客棧」,一側是「近悅遠來。」

    五湖居就是這樣一個客棧。這家客棧的生意很好,為同行所艷羨。人們說,這是因為五湖居有一塊活招牌,就是這家的掌櫃的內眷,外號叫貂蟬。叫她貂蟬,一是因為她長得俊俏;二是因為她丈夫比她大得太多。她二十四五,丈夫已經五十大幾,儼然是個董卓。這董卓的肚臍可點不得燈,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是個癆病胎子。除了天氣好的時候,他起來坐坐,平常老是在後面一個小單間裡躺著。棧裡的大小事務,就都是貂蟬一個人張羅著。其實也沒有多少事。客人來了,登店簿,收押金,開房門;客人走時,算房錢,退押金,收鑰匙。她識字,能寫會算,這些事都在行。泡茶。灌水、掃地、抹桌子遊客人跑腿買東西,這些事有一個老店伙和一個小孩子支應,她用不著管。春夏天長,她成天坐在門邊的一張!日躺椅上嗑瓜子,有時輕輕地哼著小調:

    一把扇子七寸長,

    一個人扇風—人涼……

    或拿一面鏡子,用一把小鑷子對著鏡子挾眉毛。覺得門前有人走過,就放下鏡子看一眼,似有情,又似無意。

    街上人對這個女店主頗有議論。有人說,她是可以陪宿的,還說過夜的錢和房錢一塊結算,賬單上寫得明明白白:房金多少,陪宿幾次。有人說:「別瞎說!你嘴上留德。人家也怪難為,嫁了個癆病殼子,說不定到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

    這且不言。卻說王四海一住進五湖居,下午就在全城的通衢要道,熱鬧市口貼了很多海報。打武賣藝的貼海報,這也少有。海報的全文上一行是:「歷下王四海獻藝」;下行小字:「每日下午承志橋」。語意頗似《老殘遊記》白妞黑妞說書的招貼。大抵齊魯人情古樸,文風也簡練如此。

    第二天,王四海拿了名片到處拜客。這在縣城,也是頗為新鮮的事。商會會長、重要的錢莊、布店、染坊、藥鋪,他都投了片子,進去說了幾句話,無非是:「初到寶地,請多關照。」隨即留下一份紅帖。憑帖人場,可以免費。他的名片上印的是:

    南北武術力勝牯牛

    大力士王四海

    山東濟南

    他到德壽堂藥鋪特別找管事的蘇先生多談了一會。原來王四海除了「獻藝」,還賣膏藥。熬膏藥需要膏藥(黍離)子,——這東西有的地方叫做「膏藥粘」,狀如瀝青,是一切膏藥之母。敘談結果,德壽堂的管事同意八折優惠,先貨後款——可以賒賬。王四海當即留下十多張紅帖。

    至於他給女店主送去幾份請帖,自不待說。

    王四海獻藝的頭幾天,真是萬人空巷。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王四海的這個武術班子,都姓王,都是叔伯兄弟,侄兒侄女。他們走南闖北,搭過很多班社,走過很多碼頭。大概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到過的地方,他們也都到過。他們在上海大世界、南京夫子廟、漢口民眾樂園、蘇州玄妙觀,都表演過。他們原來在一個相當大的馬戲雜技團,後來這個雜技團散了,方由王四海帶著,來跑小碼頭。

    鑼鼓聲緊張熱烈。虎音大鑼,高腔南堂鼓,聽著就不一樣。老遠就看見鐵腳高桿上飄著四面大旗,紅字黑字,繡得分明:「以武會友」、「南北武術」、「力勝牯牛」、「祖傳膏藥」。場子也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在土地上用鑼槌棒畫一個圓圈就算事,而是有一圈深灰色的帆布帷子。人門一次收費,中場不再零打錢。這氣派就很「高尚」。

    玩藝也很地道。真刀真槍,真功夫,很乾淨,很漂亮,很文明,——沒有一點野蠻、恐怖、殘忍。

    彪形大漢、精幹青年、小小子、小姑娘,依次表演。或單人,或對打。三節棍、九節鞭、雙手帶單刀破花槍、雙刀進槍、九節鞭破三節棍……

    掌聲,叫好。

    王四海在前面表演了兩個節目:護手鉤對單刀、花槍,單人猴拳。他這猴拳是南派。服裝就很攝人。一身白。下邊是白綢肥腿大襠的燈籠褲,上身是白緊身衣,腰繫白鋼大扣的寬皮帶,脈門上戴著兩個黑皮護腕,護腕上兩圈雪亮的泡釘。果是身手矯健,狀如猿猴。他這猴拳是帶叫喚的,當他尖聲長嘯時,尤顯得猴氣十足。到他手搭涼棚,東張西望,或縮頸曲爪搔癢時,周圍就發出讚賞的笑聲。——自從王四海來了後,原來在曠場上踢皮球的皮孩子就都一邊走路,一邊模仿他的猴頭猴腦的動作,尖聲長嘯。

    猴拳打完,彪形大漢和精幹青年就賣一氣膏藥。一搭一檔,一問一答。他們的膏藥,就像上海的黃楚九大藥房的「百靈機」一樣,「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什麼病都治:五癆七傷、筋骨疼痛、四肢麻木、半身不遂、膨脹噎嗝、吐血流紅、對口搭背、無名腫毒、夢遺盜汗、小便頻數……甚至腎囊陰濕都能包好。

    「那位說了,我這是臊襠——」

    「對,俺的性大!」

    「恁要是這麼說,可就把自己的病耽誤了!」

    「這是病?」

    「這是陽弱陰虛,腎不養水!」

    「這是腎虧?!」

    「對了!一天兩天不要緊。一月兩月也不要緊。一年兩年,可就壞了事了!」

    「壞了啥事?」

    「妨礙恁生兒育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全憑一句話,提醒懵懂人。買幾帖試試!」

    「能見效?」

    「能見效!一帖見好,兩帖去病,三帖除根!三帖之後,包管恁身強力壯,就跟王四海似的,能跟水牛摔跤。買兩帖,買兩帖。不多賣!就這二三十張膏藥,賣完了請看王四海力勝牯牛,——跟水牛摔跤!」

    這兩位繞場走了幾圈,人們因為等著看王四海和水牛摔跤,膏藥也不算太貴,而且膏藥(黍離)烏黑發亮,非同尋常,疑若有效,不大一會,也就賣完了。這時一個夥計已經把水牛牽到場地當中。

    王四海再次上場,換了一身裝束,鬥牛士不像鬥牛士,摔跤手不像摔跤手。只見他上身穿了一件黑大絨的褡膊,上繡金花,下身穿了一條紫紅庫緞的褲子,足登黑羊皮軟靴。上場來,雙手抱拳,作了一個羅因揖,隨即走向水牛,雙手扳住牛犄角,渾身使勁。牛也不瓤,它挺著犄角往前頂,差一點把王四海頂出場外。王四海雙腳一跺,釘在地上,牛頂不動他了。等王四海拿出手來,拉了一個山膀,再度攥住牛角,水牛又拚命往後退,好賴不讓王四海把它扳倒。王四海把牛拽到場中,運了運氣。當他又一次抓到牛角時,這水牯牛猛一揚頭,把王四海扔出去好遠。王四海並沒有摔倒在地,而是就勢翻了一串小翻,身輕如燕,落地無聲。

    「好!」

    王四海繞場一周,又運了運氣。老牛也哞哞地叫了幾聲。

    正在這牛頗為得意的時候,王四海突然從它的背後竄到前面,手扳牛角,用盡兩膀神力,大喝一聲:「嗨咿!」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見「吭騰」一聲,水牛已被摔翻在地。

    「好!!」

    全場爆發出炸雷一樣的喝彩聲。

    王四海抬起身來,向四面八方鞠躬行禮,表示感謝。他這回行的不是中國式的禮,而是頗像西班牙的鬥牛士行的那種洋禮,姿勢優美,風度頗似泰隆寶華,越顯得颯爽英俊,一表非凡。全場男女觀眾紛紛起立,報以掌聲。觀眾中的女士還不懂洋規矩,否則她們是很願意把一把一把鮮花扔給他的。他在很多觀眾的心目中成了一位英雄。他們以為天下英雄第一是黃天霸,第二便是王四海。有一個挨著貂蟬坐的油嘴滑舌的角色大聲說:「這倒真是一位呂布!」

    貂蟬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觀眾散場。老牛這時已經起來。一個夥計扔給它一捆乾草,它就半臥著吃了起來。它知道,收拾刀槍、拆帆布帷子,總得有一會,它盡可安安靜靜地咀嚼。——它一天只有到了這會才能吃一頓飽飯呀。這一捆乾草就是它摔了一跤得到的報酬。

    不幾天,王四海在離承志橋不遠的北門外大街上租了兩間門面,賣膏藥。他下午和水牛摔跤,上午坐在膏藥店裡賣膏藥。王四海為人很「四海」,善於應酬交際。膏藥開張前一天,他把附近較大店舖的管事的都請到五柳園吃了一次早茶,請大家捧場。果然到開張那天,王四海的鋪子裡就掛滿了同街店舖送來的大紅蠟箋對子、大紅洋縐的幛子。對子大部分都寫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幛子上的金字則是「名揚四海」、「四海名揚」,一碗豆腐,豆腐一碗。紅通通的一片,映著兵器架上明晃晃的刀槍劍戟,顯得非常火熾熱鬧。王四海有一架RCA老式留聲機,就搬到門口唱起來。不過他只有三張唱片,一張《毛毛雨》、一張《槍斃閻瑞生》、一張《洋人大笑》,只能翻來覆去地調換。一群男女洋人在北門外大街笑了一天,笑得前仰後合,上氣不接下氣。

    承志河漲了春水,柳條兒綠了,不知不覺,王四海來了快兩個月了。花無百日紅,王四海賣藝的高潮已經過去了。看客逐漸減少。城裡有不少人看「力勝水牛」已經看了七八次,鄉下人進城則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了,——他們可憐那條牛。

    這天晚上,老大(彪形大漢)、老六(精幹青年)找老四(王四海)說「事」。他們勸老四見好就收。他們走了那麼多碼頭,都是十天半拉月,頂多一個「號頭」(一個月,這是上海話)』,像這樣連演四十多場(刨去下雨下雪),還沒有過。蔥燒海參,也不能天天吃。就是海京伯來了,也不能連滿仨月。要是「瞎」在這兒,敗了名聲,下個碼頭都不好走。

    王四海不說話。

    他們知道四海為什麼留戀這個屁簾子大的小城市,就乾脆把話挑明了。

    「俺們走江湖賣藝的,最怕在娘們身上栽了跟頭。尋歡作樂,露水夫妻,那不礙。過去,哥沒問過你。你三十往外了,還沒成家,不能老叫花貓吃豆腐。可是這種事,認不得真,著不得迷。你這回,是認了真,著了迷了!你打算怎麼著?難道真要在這兒當個呂布?你正是好時候,功夫、賣相,都在那兒擺著。有多少白花花的大洋錢等著你去掙。你可別把一片錦繡前程自己白白地葬送了!俺們老王家,可就指望著你啦!」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聽到這兒人的閒言碎語了麼?別看這小地方的人,不是好欺的。牆裡開花牆外香,他們不服這口氣。要是叫人家堵住了,敲一筆竹槓是小事;繩捆索綁,押送出境,可就現了大眼了。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四哥,聽兄弟一句話,走吧!」

    王四海還是不說話。

    「你說話,說一句話呀!」

    王四海說:「再續半個月,再說。」

    老大、老六搖頭。

    王四海的武術班子真是走了下坡路了,一天不如一天。老大、老六、侄兒、侄女都不賣力氣。就是兩個夥計敲打的鑼鼓,也是沒精打采的。王四海怪不得他們,只有自己格外「卯上」。山膀拉得更足,小翻多翻了三個,「嗨咿」一聲也喊得更為威武。就是這樣,也還是沒有多少人叫好。

    這一天,王四海和老牛摔了幾個回合,到最後由牛的身後竄出,扳住牛角,大喝一聲,牛竟沒有倒。

    觀眾議論起來。有人說王四海的力氣不行了,有人說他的力氣已經用在別處了。這兩人就對了對眼光,哈哈一笑。有人說:「不然,這是故意賣關子。王四海今天准有更精彩的表演。——瞧!」

    王四海有點沉不住氣,尋思:這牛今天是怎麼了?一面又繞場一周,運氣,準備再摔。不料,在他繞場、運氣的時候,還沒有接近老牛,離牛還有八丈遠,這牛「吭騰」一聲,自己倒了!

    觀眾嘩然,他們大笑起來。他們明白了:「力勝牯牛」原來是假的。這牛是馴好了的。每回它都是自己倒下,王四海不過是在那裡裝腔作勢做做樣子。這回不知怎麼出了岔子,露了餡了。也許是這牛犯了牛脾氣,再不就是它老了,反應遲鈍了……大家一哄而散。

    王家班開了一個全體會議,連侄兒、侄女都參加。一致決議:走!明天就走!

    王四海說,他不走。

    「還不走?!你真是害了花瘋啦!那好。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你不走,俺們走,可別怪自己弟兄不義氣!栽到這份上,還有臉再在這城裡呆下去嗎?」

    王四海覺得對不起叔伯兄弟,他什麼也不要,只留下一對護手鉤,其餘的,什麼都叫他們帶走。他們走了,連那條老牛也牽走了。王四海把他們送到碼頭上。

    老大說:「四兄弟,我們這就分手了。到了那兒,給你來信。你要是還想回來,啥時候都行。」

    王四海點點頭。

    老六說:「四哥,多保重。——小心著點!」

    王四海點點頭。

    侄兒侄女給王四海行了禮,說:「四叔,俺們走了!」說著,這兩個孩子的眼淚就下來了。王四海的心裡也是酸酸的。

    王四海一個人留下來,賣膏藥。

    他到德壽堂找了管事蘇先生。蘇先生以為他又要來賒膏藥(黍離)子,問他這回要多少。王四海說:

    「蘇先生,我來求您一件事。」

    「什麼事?」

    「能不能給我幾個膏藥的方子?」

    「膏藥方子?你以前賣的膏藥都放了什麼藥?」

    「什麼也沒有,就是您這兒的膏藥(黍離)子。」

    「那怎麼攤出來烏黑雪亮的?」

    「摻了點松香。」

    「那你還賣那種膏藥不行嗎?」

    「蘇先生!要是過路賣藝,日子短,賣點假膏藥,不要緊,這治不了病,可也送不了命。等買的主發現膏藥不靈,我已經走了,他也找不到我。我想在貴寶地長住下去,不能老這麼騙人。往後我就指著這吃飯,得賣點真東西。」

    蘇先生覺得這是幾句有良心的話,說得也很懇切;德壽堂是個大藥店,不靠賣膏藥賺錢,就答應了。

    蘇先生還把王四海的這番話傳了出去,大家都知道王四海如今賣的是真膏藥。大家還議論,這個走江湖的人品不錯。王四海膏藥店的生意頗為不惡。

    不久,五湖居害癆病的掌櫃死了,王四海就和貂蟬名正言順地在一起過了。

    他不願人議論他是貪圖五湖居的產業而要了貂蟬的,五湖居的店務他一概不問。他還是開他的膏藥店。

    光陰荏苒,眨眼的工夫,幾年過去了。貂蟬生了個白胖小子,已經滿地裡跑了。

    王四海穿起了長衫,戴了羅宋帽,看起來和一般生意人差不多,除了他走路抓地(練武的人走路都是這個走法,腳趾頭抓著地),已經不像個打把勢賣藝的了。他的語聲也變了。腔調還是山東腔,所用的字眼很多卻是地道的本地話。頭頂有點禿,而且發胖了。

    他還保留一點練過武藝人的習慣,每天清早黃昏要出去蹓蹓彎,在承志橋上坐坐,看看來往行人。

    這天他收到老大、老六的信,看完了,放在信插子裡,依舊去路彎,他坐在承志橋的靠背椅上,聽見遠處有什麼地方在吹奏「得勝令」,他忽然想起大世界、民眾樂園,想起霓虹燈、馬戲團的音樂。他好像有點惆悵。他很想把那對護手鉤取來耍一會。不大一會,連這點意興也消失了。

    王四海站起來,沿著承志河,漫無目的地走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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