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散文 正文 羅漢
    家鄉的幾座大寺裡都有羅漢。我的小學的隔壁是承天寺,就有一個羅漢堂。我們三天兩頭於放學之後去看羅漢。印象最深的是降龍羅漢,——他睜目凝視著雲端裡的一條小龍;伏虎羅漢,——羅漢和老虎都在閉目養神;和長眉羅漢。大概很多人都對這三尊羅漢印象較深。昆曲(時調)《思凡》有一段「數羅漢」,小尼姑唱道:

    「降龍的惱著我,

    伏虎的恨著我,

    那長眉大仙愁著我:

    說我老來時,有什麼結果!」

    她在眾多的羅漢中單舉出來的,也只是這三位。——她要是挨著個兒數下去,那得數多長時間!

    羅漢原來是十六個,傅貫休所畫「十六應真」即是十六人,後來加上布袋和尚和一個什麼什麼尊者,——羅漢的名字都很難念,大概是古梵文音譯,這就成了通常說的「十八羅漢」。李龍眠畫「羅漢渡江」就已經是十八人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隊伍擴大了,變成了五百羅漢。有些寺裡在五百塑像前各豎了一個木牌,墨字某某某某尊者,也不知從哪裡查考出來的。除了寫牌子的老和尚,誰也弄不清此位是誰。有的寺裡,比如杭州的靈隱寺竟把濟公活佛也算在裡頭,這實在有點胡來了。

    羅漢本是印度人,貫休的「十六應真」就多半是深目高鼻且長了大鬍子,後來就逐漸漢化。許多羅漢都是個中國和尚。

    羅漢大致有兩種。一種是裝金的,多半是木胎。「五百羅漢」都是裝金的。杭州靈隱寺、蘇州××寺(忘寺名)、漢陽歸元寺,都是。裝金羅漢以多為勝,但實在沒有什麼看頭,都很呆板,都差不多,其差別只在或稍肥,或精瘦。誰也沒有精力把五百個羅漢一個一個看完。看了,也記不得有什麼特點。一種是彩塑。精彩的羅漢像都是彩塑。

    我所見過的中國精彩的彩塑羅漢有這樣幾處:一是昆明筇竹寺。筇竹寺的羅漢與其說是現實主義的不如說是一組浪漫主義的作品。它的設計很奇特。不是把羅漢一尊一尊放在高出地面的檯子上,而是於兩壁的半空支出很結實的木板,羅漢塑在板上。羅漢都塑得極精細。有一個羅漢赤足穿草鞋,草鞋上的一根一根的草莖都看得清清楚楚,跟真草鞋一樣。但又不流於瑣細,整堂(兩壁)有一個通盤的,完整的構思。這是一個群體,不是各自為政,十八人或坐或臥,或支頤,或抱膝,或垂眉,或凝視,或欲語,或諦聽,情緒交流,彼此感應,增一人則太多,減一人則太少,氣足神完,自成首尾。另一處是蘇州紫金庵。像比常人小,身材比例稍長,面目清秀。這些羅漢好像都是蘇州人。他們都在安靜沉思,神情肅穆。如果說筇竹寺羅漢注意外部筋骨,頗有點流浪漢氣,紫金庵的羅漢則富書生氣,性格內向。再一處是泰山後山的寶善寺(寺名可能記得不準確)。這十八尊是立像,比常人高大,面形渾樸,是一些山東大漢,但塑造得很精美。為了防止參觀的人用手捫觸,用玻璃龕罩了起來,但隔著玻璃,仍可清楚地看到肌肉的紋理,衣飾的刺繡針腳。前三年在蘇州直看到幾尊較古的羅漢。原來有三壁。東西兩壁都塌圮了,只剩下正面一壁。這一組羅漢構思很有特點,背景是懸崖,羅漢都分散地趺坐在巖頭或洞穴裡(彼此距離很遠)。據說這是梁代的作品,正中高處坐著的戴風帽著赭黃袍子的便是梁武帝,不知可靠否,但從衣紋的簡練和色調的單純來看,顯然時代是較早的。據傳紫金庵羅漢是唐塑,寶善寺、筇竹寺的恐怕是宋以後的了。

    羅漢的塑工多是高手,但都沒有留下名字來,只有北京香山碧雲寺的幾尊,據說是劉鑾塑的。劉鑾是元朝人,現在北京西四牌樓東還有一條很小的胡同叫做「劉鑾塑」,據說劉鑾原來就住在這裡,但是許多老北京都不知道有這樣一條名字奇怪的胡同,更不知道劉鑾是何許人了。像傳於世,人不留名,亦可嗟歎。

    中國的雕塑藝術主要是佛像,羅漢尤為傑出的代表。羅漢表現了較多的生活氣息,較多的人性,不像三世佛那樣超越了人性,只有佛性。我們看彩塑羅漢,不大感覺他們是上座佛教所理想的最高果位,只覺得他們是一些人,至少比較接近人,他們是介乎佛、菩薩和人之間的那麼一種理想的化身,當然,他們也是會引起善男子、善女人頂禮皈依的虔敬感的。這是一宗非常重要的文化遺產,不論是從宗教史角度,美術史角度乃至工藝史角度、民俗學角度來看。我們對於羅漢的重視程度是很不夠的。紫金庵、筇竹寺的羅漢曾有畫報介紹過,但是零零碎碎,不成個樣子。我希望能有人把幾處著名的羅漢好好地照一照相,要全,不要遺漏,並且要從不同角度來拍,希望印一本厚厚的畫冊:《羅漢》;希望有專家能寫一篇長文作序,當中還要就不同寺院的塑像,不同問題寫一些分論;我希望能把這些羅漢製成幻燈片,供研究用、供雕塑系學生學習用,供一般文化愛好者欣賞用。

    六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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