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之死 正文 25、面子
    在去國際飯店的途中,譚吶改變了主意,決定直接去莫之因的家。可是,他到了莫之因的住所,不由得大吃一驚!廳堂倒是寬敝,可是裡面只有兩個房間,有個胖胖的女傭,呆頭呆腦對著他說:「莫先生不在家。」他走在屋子裡,幾乎沒什麼傢俱,髒亂厲害。樓上的房子看來是別人租住,或是他自己只租了底樓。難怪此人從不邀他到家裡。這個女傭據她自己說,每天來一次,幫莫先生打掃房間,但很少看見莫先生本人。這胖胖的女人明顯是個大懶蟲。也不清理清理自己。不過這樣一個家,即使弄得乾乾淨淨,比起莫之因平日那一身氣派的穿著,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他告辭出來,納悶著想不清楚。

    一輛嶄新的跑車在弄堂口停住,莫之因從車裡出來,給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說拜拜。他沒有看見譚吶站在他家門口,他從西褲裡掏出雪茄,為了遮擋住迎面的風,背過身去,用打火機點上火。譚吶正好閃到對面,好奇心讓他沒有和莫之因打招呼。

    那女人大約三十來歲,搖下車玻璃,笑嘻嘻地叫住莫之因,說著什麼。

    莫之因笑了起來,手襯在汽車門上,女人抓起他的手,有說有笑,看上去很親熱。

    譚吶決定從弄堂的另一端走掉。女人緣使這個莫大才子想風得風,招雨得雨。難道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繃面子上?他自己那輛漂亮的別克車呢?

    不巧的是,譚吶前腳離開排練場,於堇後腳就推門進來。兩人正好錯開,但演員們看見於堇來,都高興地圍了上來。

    於堇對大家道對不起。男主角主動介紹自己,說譚吶導演有急事走一會兒,過一會兒就回來。他說現在由他負責排一些過渡場面。

    於堇問他能不能現在合排一下試試看?男主角表示很樂意。她說,「真是抱歉,我只有一個鐘頭。先和你合跳舞部分。放音樂。」男主角說樂隊已經走了,但是有一張唱片可以代用。

    於堇把絨線外套和絲綢圍巾、皮包一扔,就把自己的右手伸給了對方。他看著於堇,握住這手。她胸挺起,吸口氣含在嘴裡。左腳退後,身子帶著一點兒羅曼蒂克的傾斜,軟下來。左轉右轉,慢快快慢,圍著這層輕柔的浪漫轉動。她和他臉錯開,眼光看對方的耳朵。

    《狐步上海》的音樂由快節奏轉換成慢四步,兩分鐘後,加入笛子和小號,絲絲扣住她的心,這譚吶請的是何方高手作的曲?來,我們像波紋起伏,反身。別碰亂我的頭髮,她妖艷地踩著小步子。後退,呵,抱緊些不妨。

    在愛沒有開始之際跳舞。在世界消失之際跳舞。她記得那時她的房間窗子對著另一幢房子的後院,一陣子吹口琴,一陣子拉胡琴,吹著拉著都是酸掉牙的曲子。夏天來得早,也去得快。

    她喜歡那些夏天的晚上,一颱風扇吹拂著。那戶人家的曲子已熟悉,一旦熟悉就覺得是生活的所需。休伯特哄於堇入睡前要講故事。這習慣延續下來。這天,於堇一直在說她聽來的事:外灘對面的百老匯大廈,因為泥沙地基,有點往外傾斜。

    「在遙遠的意大利中部比薩古城,那兒教堂廣場上,有一座塔。」休伯特聲調很慢地說著。在休伯特到達上海之前,他和妻子在比薩城度蜜月,一生中最不能忘,也最應該忘的地方。

    這個故事他不止一次講過,於堇記住了:白色的塔很高很重,有許多許多級螺旋式階梯,休伯特曾經走在上面,到達塔頂看整個比薩城。但這是個有病的塔,一年年更向南傾斜。

    「等你長大了,塔就倒了。」休伯特說。

    「我真能看到塔倒下嗎?」於堇閉上眼睛,漸漸進入睡眠之中。

    「你能看到,我是看不到的。」他說。

    我長大就是為了看比薩斜塔倒塌!於堇和男主角身子擦著身子,腳跟交錯,她側過臉來,好久沒有朝一個異性迷人地笑了。來,手臂展開,打開身體,交出你的那顆憂傷的心。讓我整個的生命迷戀你。對不起,你的手不要捏得這麼緊。

    音樂停止,於堇看見笑容從男主角的臉現出來,台下觀看的人在拍掌。她下午要趕到虹口,一分鐘都不能浪費。她對男主角溫和地說:「那麼,我們再來合一遍台詞的部分。」「對對,這一段。」兩人往下進行。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你從我手指縫間消失無影』。就是這一段,再來一次。」女:父母把我關在房間裡,不讓我見你。可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看見你。我願意為你做一切。

    男:那些天你連一個口信也不捎來,我急壞了,難道我在你的心底比一根卡住你喉嚨的魚刺都不及嗎?

    女:(微笑,走向男主角在淚水流淌下來時跳舞,在島嶼消失在海面之前跳舞。

    男:都說你有著貓的眼、蛇的身子,狐的腳。都說喝上海啤酒、剝著糖炒栗子花生米、再來一顆雀巢牌朱古力糖,就是幸福的人,親愛的,你幸福嗎?

    女:青山隱隱,敗葉蕭蕭。那時節,天際烏鴉零亂地飛。你感覺到了自己是一個失敗者?

    男:請原諒。我的確感覺到了這羞恥,卻只得說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譚吶的助手一直坐在台下觀看。於堇看第二次手錶時,助手知道時間到了。他站起來,靦腆地對男主角說,「今天你就讓於堇小姐先走。你們接著練。譚導過不了多久就回來。」看到於堇拿起皮包,男主角遞上她的絨線外套和絲綢圍巾,他說:「這是我這一生跳過最不能忘的一次舞。」那雙眼裡有火焰。她嘴唇露出一絲微笑表示答謝,一句話沒說,匆匆往外走。

    助手快步跟上來,「於堇小姐,對不起,我幫你叫了出租,早就等在外面。」於堇這下定眼看了看這個外表毫不起眼的人。沒等她說話,他客氣地走在前面,去幫她推開門,到了大門外,一輛出租車停在那兒。

    昨天晚上於堇找到租界巡捕房,那裡馬上有人給她說明情況,說是以前的瞭解弄錯了地方,倪則仁並未關在滬西汪偽76號,而是在虹口的日本上海陸軍部監牢,日本方面已經通知公共租界巡捕房,允許她下午三點去探監。

    但願今天這個大糊塗蛋倪則仁見了她,不會吵起來。畢竟他們已經三年多沒通音訊,互相之間很生份了。

    她在香港時,譚吶寫來好些信,當然都是催她趕快決定是否出演《狐步上海》女主角。記得有一封信裡,他說得很好,比《狐步上海》裡台詞更精彩--你要面子,我要面子,誰都要面子。這上海孤島就是大家的面子--大家暫時維持。一旦全撕破面子,這上海也就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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