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的一年(山居歲月) 正文 一月
    聖誕前夜的佳餚大餐

    這一年,是人一頓午餐開始的。

    每年聖誕前夜,那樣的暴飲暴食。狂歡作樂,常讓人覺到末日將臨,讓人不期然生出太多時光不再來之感慨。聽說幾公里年的來柯村(Lacoste)有一家喜滿餐廳,特製六道大菜的除夕午餐,還供應粉紅色香檳酒,我們便覺得以這樣的一頓豐盛的午餐來揭開未來十二個月的序幕,是要可喜多了。

    剛剛十二點半,用石塊砌成的小餐館已經客滿。有些顧客簡直全家出動,看起來非常飢餓,從他們豐滿的體態判斷,每天恐怕要花兩三個小時在餐桌上,目不轉情.心無旁鶩地努力進食。

    餐館老闆體型龐大,卻練就了一身絕技,能夠在桌與桌間穿梭往來。今天是特別日子,他身穿橄欖天鵝絨上裝,打著蝴蝶結,山羊鬍子用發臘梳理得油光可鑒,宣讀菜單時胡尖抖動不已:肥鵝肝,奶油龍蝦,脆餅牛肉,徽欖油沙拉,精選乳酪,還有各式各樣的入口即化、美不勝收的甜點。他像是在每張餐桌前表演美食詠歎調,不時親吻自己的指尖,我想,他的嘴唇怕都要磨出泡來了。

    飯前開胃酒在相互祝福聲中一飲而盡,餐桌上一片祥和、寧靜,大家全神貫注地瞅著新端上來的美味。

    我和妻邊吃邊想,前些年的新春,我們都是怎麼過的:通常是在英國,密雲壓頂、陰狸竟日。哪能想像同一時季的這裡,卻是陽光普照、天色蔚藍?而據本地人說,一月的天氣經常如此。畢竟,這兒是畢加索畫筆下的普羅旺斯。

    過去,我們也經常以觀光客的身份,來這裡享受兩.三周溫馨明朗的陽光。可惜一年才一次假期呀。假期結束,就得回去,我們總是極不甘願,頂著曬脫了皮的鼻頭向自己發誓:總有一天,要定居於這裡。在英國漫長灰暗的冬日、霧氣迷演的夏季,我們不時談論,懷著無限嚮往,瞧著鄉下農場和葡萄園的圖片,夢想早晨在斜身入窗的陽光中醒來。

    現在,連自己也不敢相信,夢已成真。我們在普羅旺斯買了一座房子,勤學法文,向過去的一切說再見,把兩條狗運來,在這裡僑居,做起外國人來了。

    陽光下的石屋

    事情發生得很快——可說是一時衝動——原因是那座房子。我們在下午的斜陽下看見它,當天晚餐時分,我們的心靈已經提前入住了。

    石頭房子位於鄉村道路的上方,介於兩座中世紀山村之間。門前一條土徑穿越櫻桃樹林與葡萄園。這是一間農舍,用本地所產的石頭材料建造,兩百年的滄桑風雨,日曬寒潮把它染成似灰似黃的顏色。18世紀初建時,只有一間臥房;隨著人畜的增加,向四面擴建,蔓延開來。終於變成三層樓高的不規則形狀。然而每一部分都十分結實,連從酒窖盤旋而上頂樓的階梯都是整片整片的石板鋪成。牆壁大約有一公尺厚,據說是為了防風——此地的西北季風。他們說,這風能吹掉猴子的耳朵。屋後是有圍籬的小小院落,院落的盡頭是一座白石砌成的游泳池。屋前屋後總共有三口井、幾棵樹蔭庇地的大樹、一叢一叢的迷迭香,還有一棵巨大的老杏樹。在午後陽光的掩映下,半開半閉的木製百葉窗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瞼,這房子有不可抗拒的魁力。

    石屋暫時還沒有受到改建熱潮的騷擾。法國人有一個弱點:只要建築法規許可,他們就四處蓋別墅,尤其是在風景優美未經文明污染的鄉間;有時法規不允許他們也照蓋不誤。

    老市集艾普(Apt)附近就有這種急就章式的水泥盒子,水泥的顏色是奇特的鉛粉色,不管季節怎麼變換它都是鉛粉色的。法國鄉間未經政府特別保護的地區,很少不遭此劫。我們這座房子正有妙不可言之處;它在國家公園區內,而國家公園是法國人的聖地,嚴禁亂建。

    緊鄰屋後,盧貝隆山拔地而起,最高處1000公尺有餘,由西至東婉蜒64公里。杉、松、橡樹密覆其上,四季常綠。濃蔭之下,岩石之間,野花。跨香草,叫不上名稱的草類遍地蔥蔥蘢蘢。天清氣朗之時,從山頂眺望,北邊是下阿爾卑斯山(Basses-Alps),南面是地中海。一年裡一大半的時間,在山區散步不達八九個小時,可能都見不到一輛車甚至一個人。這等於後院擴充了98,800公頃自然公園,誰能說這裡不是狗兒的天堂,隱居者的天然屏障。

    我們發現,在鄉間,鄰居的意義遠非城市。住在倫敦或紐約的公寓裡,你可能經年不與相隔不過15公分,生活在牆壁另一邊的人搭汕。可是在鄉下,最近的鄰居也許離你幾百公尺,卻是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你剛好是外國人,在當地人眼中有點兒怪異,他們對你的興趣就更高了。如果你家的近鄰若又是一塊與鄰人唇齒相依的農地,你很快便會明白,你的一切態度和決定,都直接影響另一個家庭的生計。

    賣房子給我們的那對夫妻,介紹我們認識新鄰居,共進一頓長達五個小時的晚餐。大家都充滿善意,只可惜他們說的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當然,說的是法文,但不是我們在課本上學、跟著錄音帶念的法文。是一種含混、高亢的鄉音,從喉嚨深處發出,通過鼻腔時升高,加上濃重的捲舌音,把音節都粘在一起了。本來用正常的說話速度,並且不外加裝飾音的話,倒也不成問」題,偏偏他們像機關鎗發射子彈一般,還要在句尾多添一個母音,以至於「要不要再來一點兒麵包」這樣一個初級法文第一課就教的句子,我們竟然聽得一頭霧水。

    幸好,鄰居們究竟說了些什麼雖然是一團謎,他們的樂天和善良卻顯而易見。像安莉這位皮膚黝黑的漂亮女子,臉上總掛著笑容,說話如短跑選手,以最快的速度奔赴句尾。她的丈夫福斯坦個頭很大,人卻溫和,舉止從容,言語略略舒緩。他在此山谷生長、生活,也準備終老於此。他的父親安德烈老爹住在他隔壁,80歲那年還獵得一頭野豬,現在則已經告老封刀,只騎著腳踏車在山裡轉轉。每週兩次,安德烈老爹會踩著自行車到村裡採辦點雜貨,順便交換交換情報。

    這家人似乎很奮發向上。

    他們對我們特別關注,不只因為是鄰居,還因為也許可以合夥。這一點,我們透過濃濃的煙草味和更濃的鄉音,總算弄明白了。

    原來我們連房子一起買下的六畝地,種滿了葡萄。以前,都是依照傳統的租佃法,地主出資金買新品種葡萄籐和肥料,佃農負責耕作。采收之後,佃農拿利潤」的2/3,地主得1/3。如今土地轉手,契約要重訂,福斯坦所說的就是這個。大家都知道,很多人在盧日隆山區買房地產,是當作別墅,度假或招待朋友;本來很好的農地,便成了精巧的花園,甚至有人挖掉葡萄籐,改建網球場——這在當地農民看來簡直是褻瀆神明的事。

    網球場!福斯坦不敢置信地聳聳肩膀,眉毛也以一致的角度挑高,思索著以珍貴的串串葡萄換取在炎陽下追逐一粒皮球的樂趣這種奇怪的想法。

    他不用擔心。我們愛葡萄籐,愛看它們以規律的姿態隨山壁伸展,愛看它們由春天的鮮綠變成夏天的深綠再變成秋天的黃與紅,愛在剪枝的季節看燃燒枯枝的藍煙,愛在冬天看剪後的籐幾立在空曠的土地上——它們本就該在那兒,網球場和景觀花園本不該有(就這點而言,我們的游泳池也不該有,可是至少它沒有奪取葡萄籐的空間)。

    再說,葡萄可以釀酒。我們出租土地,可以收取現金,也可以換算成酒。不好不壞的年份,我們可以分到將近1000公升好滋味的紅葡萄酒和香擯。因此我們用那不怎麼靈光的法語堅定地告訴福斯坦,我們很願意續約。

    微笑在他臉上蕩漾開來,知道彼此會處得非常好。說不定有一天,我們真的能聽得懂對方的話呢。

    普羅旺斯的季風歲月

    喜滿餐廳的老闆送我們出來,站在店門口對我們道新年好。我們站在狹窄的街道上,全身閃耀著陽光。

    「不壞吧,啊!」他穿著一件本村自製的天鵝絨衣服,薩德侯爵(MarquisdeSade)城堡的廢墟從他身後的山上俯視著他,更高處是湛藍湛藍的天空。他把手那麼隨便一揮,像在介紹自家庭院的一角:「能住在普羅旺斯真是福氣。」

    確實,我們想,一點沒錯。如果冬天就是這樣,我們從英國帶來的那些嚴冬行李,那些靴子、大衣和厚毛衣,都不需要了。我們開車回家,暖和和的,肚子裡裝滿了剛吃下去的美味,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下水游今年第一次泳。想到那些可憐的英國傢伙正忍受寒冬的煎熬,不禁竊竊自喜起來。

    其時,在千里之外的北方,西伯利亞來的寒風正加速進行最後一段旅程。我們聽說過西北風劈開電線桿,甚至把老太太吹到水溝裡去的事。當它猶如厲鬼一般挾.呼嘯之聲穿門過戶,人畜皆為之驚恐時,能導致家庭失和。工作無心、牙疼頭痛——總之凡是不能怪罪政府的問題,普羅旺斯人都以一種被虐待狂似的語氣,驕傲地說是冬季狂風造成的。

    高盧人(法國)愛說笑。我們暗想,他們若領教過英倫海峽那頭的強風和幾乎像鞭子打在臉上的雨,就不會這麼自誇自擂了。他們描述季風的可怕時,我們假裝害怕,其實心裡偷笑。

    當這年第一場季風咆哮直下隆河河谷時,我們全無準備。風灌入我們新宅的西翼,掀起屋瓦,拋進游泳池。一扇沒鎖好的窗子也被吹掉。氣溫在24小時內驟降20℃;先降到零度,然後零下6℃。馬賽氣象局測到風速達每小時180公里。老婆大人不得不穿著大衣做飯,我則戴著手套打字。我們不再談游泳的事,倒開始考慮要不要裝中央系統暖氣。一天早晨,傳來像是樹枝折斷的僻啪聲。水管受不了水凍結為冰而帶來的壓力,一根接一根地爆裂了。爆裂的水管塞滿冰塊,膨脹地懸在牆上,曼尼古西先生用他水電工的專業眼光,仔細研究。

    「啊呀呀,」他說:「啊呀呀。」他轉向小學徒:「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孩子。管沒包隔溫材料。這種管子,在坎城、在尼斯,都還可以,可是這兒……」

    他的舌頭彈出不贊同的一響,一根手指在學徒的鼻子前左右搖晃了一下,強調地中海岸的暖冬和此地的嚴寒可不一樣,還把頭上戴的羊毛軟帽拉下來蓋住耳朵。這人短小結實,照他自己說的,天生是做水電工的料,因為他可以擠進很小的空間。在等候學徒準備乙炔焊槍之時,曼尼古西先生對我們發表了第一場演講。以後這一年裡,他又陸續發表多場,而我聽講的興趣也愈來愈大。今天他講的主題是:從地球物理學分析普羅旺斯的冬天為什麼一年比一年冷。

    連續三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寒冷,頗有年輪的橄欖樹都凍死了。普羅旺斯流傳一句話,說只要太陽一不露臉,不幸就要降臨。這是為什麼?曼尼古西克先生給我兩秒鐘思考這個問題。接著演講正式開始。他時不時用手指在我面前搖晃,確定我專注聆聽。

    他說,西伯利亞刮來的風,速度顯然加快了,抵達普羅旺斯所需的時間也就比以前短,中間來不及變暖。至於風速加快的原因?他頗具戲劇效果地停頓了一下說:是地殼的結構改變了,就這麼回事。從西伯利亞到本村之間。有些地方變得平坦了,風直往南吹。這話可是有根有據的。可惜第二講(有關地殼何故變平坦部分)被又一聲水管爆裂聲打斷,課程暫停,先進行吹氧焊接藝術工作。

    沉睡的山谷

    天氣對普羅旺斯居民有明顯而迅速的影響。他們期望每天都是晴天。否則,便怏怏不樂。雨對他們簡直是一種冒犯。下雨天他們在咖啡館裡搖頭歎氣,憂慮不安地仰望藍天,彷彿蝗蟲將隨雨落下填滿人行道上的泥坑似的。如果除了下雨之外,還要糟糕地降到冰點以下,效果就更驚人,幾乎所有的人都足不出戶。

    寒意徐徐挺進一月,鎮上和村裡逐漸寂靜無聲。原本一貫擁擠嘈雜的每週集市,只剩下少數勇敢的攤主守著,為了生活甘冒凍傷之險,在寒風裡跺著腳,不時啜一口酒。顧客則來去匆匆,買了就跑,連找回的零錢也顧不得數。酒吧門窗緊閉,在悶死人的房間裡做生意。馬路上游手好閒的人一個也沒有。

    山谷冬眠了。我想念每天像時鐘般傳來的聲音;清晨,福斯坦家的公雞報曉;中午,農夫駕著雪鐵龍小貨車回家吃午飯,車子瘋狂叫囂,彷彿車上每一顆螺絲釘、每一個零件都想要脫離鐵皮逃去似的;午後,獵人巡狩對面山坡,忽見獵物,亂彈齊發;還有遠處樹林裡電鋸發出的悲吟,以及農場內群狗每逢黃昏和黎明唱出的情歌。

    現在只有沉默。山谷裡好多個小時萬籟俱寂,我們不禁好奇起來;大家都在做些什麼呀?

    福斯坦,我們知道,像個殺手般在巡七鄰近農場,遇見野兔、野鴨、野豬、野鵝什麼的,就一刀割斷它們的喉嚨,好做成醃肉之類的。對於這位心地慈悲,把狗都寵壞了的人來說,這副業似乎不合本性。但他顯然技術高超、動作敏捷、而且像每一個道地的鄉下人一樣,絕不手軟心慈。我們也許會把兔子當成寵物,或對一隻鵝產生感情,因為我們來自都市,在超級市場買東西,肉類都是在很遠的屠宰場處理好了的。包裝好的豬肉塊看起來乾淨又抽像,與溫熱骯髒的活豬毫不相關。可是在鄉下,死亡與晚餐之間的關連那樣直接冷酷。以後有很多次,我們不得不感謝福斯坦在冬季兼營的這項副業。

    其他人又在做什麼呢?大地凍結,剪過枝的葡萄籐進入休眠,打獵也嫌太冷。他們都去別處度假了嗎?不,絕對不會。他們可不是冬天去滑雪或駕船出地中海的那種鄉紳。以前我們一月間來,看到他們假日就是待在家裡,吃很多好東西,再好好睡個午覺,等待漫漫冬日過去。以前我們一直不懂,為什麼這裡那麼多人生日是在九月或十月,忽然一個無可辯駁的答案閃現腦海:他們都忙著在家裡製造孩子呢。普羅旺斯人做什麼都依節令,每年的頭兩個月想必是的吧。我們從不敢問。

    寒冷的一天別具情趣。地面空曠寧靜,空氣清爽乾燥,有一種普羅旺斯冬天特有的氣息,隨風忽隱忽顯。在山間散步,我常能在看見一座屋舍之前,先嗅到它的氣味——是煙囪飄出的柴火味,一種生活中最原始、最樸素的氣味,卻是城市人久違了的。受限於消防法規和室內設計師的安排,都市裡的壁爐不是被堵死就是變成特意留下的建築景觀。普羅旺斯人用壁爐來燒烤、圍聚。取暖、感受幸福。爐火在清晨生起,終日添柴,用的是盧布隆山區採來的橡樹枝或是凡圖(Ventoux)丘陵地所產的山毛械。

    薄暮時分在狗兒簇擁下回家,我總愛站在山上俯瞰山谷,看農舍屋頂彎曲如絲帶的縷縷白煙。這景象讓我想到溫暖的廚房和汁濃味厚的肉湯,而飢腸轆轆起來。

    普羅旺斯的佳餚美點產在夏季:各種瓜類、桃子和蘆筍、長筍瓜、茄子、胡椒、蕃茄、蒜泥蛋黃醬、蒸魚、橄攬沙拉、鵜魚、鮪魚、萵苣馬鈴薯片拌白煮蛋,還有新鮮羊乳酪。這些都是我們在英國餐館裡,盯著菜單上僅有的幾樣選擇時,可想而不可及的回憶。

    我們從沒想到,普羅旺斯冬季的食物如此豐富,美味可口。

    美麗的漫長晚宴

    冬天的菜餚是鄉下食物,結實、長力氣、能保暖,讓你飽飽地上床。冬天的菜不好看。也許時髦餐館裡用漂亮盤子裝的、份量很精美的菜好看,可是天寒地凍的晚上,季風凜烈刺骨,誰願意出去呀?有天晚上鄰居請我們過去吃飯,短短一段路程,我們以賽跑的速度衝過去。

    進了人家屋門,壁爐散發的熱氣立刻霧蒙了我的眼鏡。我看見大餐桌上鋪著桌布,安放了十個座位;親戚朋友都觀望著我們的到來。電視機在屋子的一角碟碟不休,收音機從廚房裡競相響徹。客人到後,主人把成群的貓狗噓出門外,一轉身,它們又隨同下一位客人悄悄進屋了。主人家端了一盤飲料來,給男人喝茴香酒,女人喝甜葡萄酒。滿屋子的人都在抱怨天氣。有人問,英國有這麼冷嗎?我回答:只有夏天才會。他們一定沒聽懂,以為我說的是真的。過了一會兒才有人笑出聲來,解了我的圍。座位的安排又引發了好一陣爭執——我也弄不清他們是爭著要坐在我們旁邊還是離我們愈遠愈好。我們先坐下了。

    這是我們永遠難於忘懷的一頓飯,或許應該說是好幾頓飯;因為其豐盛漫長是我們從未經歷過的。第一道菜是自製比薩餅——不是一塊,而是三塊,上面分別鋪滿魚醬、蘑菇和乳酪,每個人都有義務各吃一塊。餐桌中央擺了一大籃麵包,撕下麵包來把盤子擦乾淨,下一道菜跟著上了:兔子餡餅、野豬肉餡餅。又上了一道菜,以豬肉做底,上鋪水果布丁;一碟香腸切片,點綴著胡椒粒;一種甜味小洋蔥,蘸新鮮蕃茄醬吃。盤子再次擦乾淨,鴨子端上來了:鴨肉切成長條形,成扇狀排列,澆著油亮的醬汁——這種新式菜餚,是別處見不到的。我們吃了整塊胸肉,整條鴨腿,蘸著濃黑的肉汁,配上野菌子。

    好不容易吃完,我們往後一靠。卻近乎驚慌地看見主人又收拾淨了桌子,一隻巨大的烘盤端上桌來;女主人精心特製的紅酒洋蔥燒兔肉,料酒是特選最醇最厚的佳釀。我們小心翼翼地要求分一小塊便好,主人滿面笑容,並不理會,我們只好吃了。我們吃了油炸土司拌蔬菜沙拉,吃了胖大的羊奶乳酪麵包,吃了主人家女兒做的杏仁奶油蛋糕。那天晚上,我們是為英國而吃。

    隨咖啡一起上的,還有幾瓶本地自產的「助消化酒」。我很願意喝,只是肚子裡實在一點空隙也沒有了。然而主人的盛情又不容推辭。他一定要我嘗一種調合酒,是根據11世紀下阿爾卑斯山區僧侶的配方製成。倒酒時,主人要我閉上眼睛;再睜開,只見一杯濃稠的黃色液體放在面前。我絕望地環顧全桌,每個人都望著我,既不可能偷偷餵給狗兒,也沒辦法順著褲腿流進鞋子裡去,我只好一手緊抓桌緣以防不支倒地,一手持杯,閉著眼睛往喉嚨裡灌。

    沒有東西出來。原本以為會使我麻本不仁,至少舌頭也會燙傷;喝下的卻只是空氣。這是一隻魔術杯,而我竟是成年以來第一次因為少喝一杯酒而深感寬慰。旁觀的人們笑聲停歇之後,真正的勸酒再次構成威脅,好在貓咪救了我們;它窩在一個大衣櫃上面,為了追趕一隻飛蛾,它從櫃頂一躍而下,跳在餐桌上咖啡杯和酒瓶之間。這顯然是起身告辭的適當時機。

    我們漫步回家,挺著肚皮,居然忘了天氣的寒冷。回到家已無力說話,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美食家傳統

    就算依普羅旺斯標準,這樣的一餐也絕非尋常家宴。在土地上工作的人通常中午飯吃得比較豐盛,晚餐則簡單。這種習慣健康又合理,我們卻做不到。我們覺得豐盛的午餐只會讓晚餐的胃口更好。不過,這一定與我們住在盛產美味食品、居民精通飲食的地方脫不了關係。就拿肉販來說吧,光賣肉給你他是不會滿意的;儘管排隊等著買肉的人很多,他仍要長篇大論告訴你,這肉要怎麼調理、上桌時用什麼餐具,搭配哪些食物和飲料等等。

    第一次遇到這情況,是我們上艾普村去買小牛肉,準備燉一鍋普羅旺斯式肉湯。有人指點我們去舊市場找一位肉販,說他是個大行家,做事又認真可靠。他的店面很小,妻子則又高又大,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可熱鬧了。他專注地聽我們說明想做這道名菜;我覺得他好像已經聽說過此事了。

    他彷彿義憤填膺,拿出一把大刀來使勁地磨,我們嚇得後退一步。

    我們真是問對了人?站在我們面前的,是堪稱本地區燉肉湯的第一高手。他的妻在旁仰慕地點著頭。怎麼著,他在我們眼前揮舞著那25公分寬的利器說,他還寫過一本關於此菜的書呢,詳盡介紹20種變化做法。他的妻再次點頭,像是首席外科醫生身旁的資深護士,負責在手術中遞刀子給他。

    我們敬佩不已的樣子一定贏得了他的讚許,因為他接著就切下了一大塊小牛肉,語氣也變得權威專橫。他把肉切成小方塊,另裝了一袋子切碎的草藥,告訴我們到哪兒去買最好的辣椒(要四根綠的一根紅的,配起來才好看)。他把做法複述了兩遍,確定我們不會犯下愚蠢的錯誤才罷。

    普羅旺斯的美食傳統根深蒂固,獨到的烹調技藝往往來自意想不到的人士。我們慢慢習慣了法國人對食物的熱情,就像美國人對體育和政治熱心一樣。話雖如此,當我們聽到擦地板的巴諾先生頭頭是道地評論三星級餐廳時,仍不免大吃一驚。巴諾每天來為我們清洗石質地板,打從一開始就看得出他對於自己的口腹決不草率從事,每天中午准十二點,他會換下他的工作服,到附近一家餐廳去消磨兩個小時。

    據他評斷,這家餐廳的菜比較可口,但是當然比不上雷伯鎮(LesBaux)的博馬奈餐廳。博馬奈餐廳經米什蘭(Michelin)評定為三星級,在戈米氏指南(GauIt一MillauGuide)的20級評分表中則列為17級。他說,他在那兒吃過鮮美異常的鱸魚。還有何安(Roanne)的特理瓦餐廳菜色也極佳,只不過位於火車站對面,房屋建築不如博馬奈美觀。特魯瓦是米什蘭評定的三星級,戈米氏評為19.5級。

    就這樣,巴諾一面跪在地上刷洗地板,一面向我們評價法國最昂貴的五到六家餐廳,都是他每年出外旅行時親身造訪過的。

    他也到過英國,在利物浦的一家旅館裡吃過烤羊肉,那肉色灰灰暗暗,吃起來不夠熱而且沒味道。當然啦,他說,大家都知道英國人宰羊要宰兩次;第一次屠宰時奪去生命,第二次烹任時則奪去滋味了。我見自己國家的烹調術遭到如此侮辱,大感臉上無光,只好悄悄退出,留下他在洗洗刷刷中夢想著下次去何處旅行和飲食。

    隱居的獵人

    天氣仍然嚴寒。但在刺骨的寒意中,夜晚星光格外燦爛,日出更是勝景。

    清晨,太陽顯得異常的低而且大,迎著晨曦走去,遠山近樹不是一片明亮便是陰影朦朧。狗兒們遙遙跑在前方,我聽到它們的叫聲。過好一陣子才看見引起它們吠叫的原因。

    樹林裡有一處地層下陷,成深碗形。上百年前曾有個不明狀況的農夫在裡面蓋了一座房子,由於四周林木蔥蘢,房子總是陰陰暗暗的。我多次路過,總見門窗緊閉,唯一有人居住的跡像是煙囪裡冒出來的煙。屋外的院子裡,兩隻大狼狗和一隻黑色雜種狗在那裡徘徊、咆哮,揪扯著鎖鏈,要阻止任何人或動物經過。這幾條狗兇惡難惹,有一隻曾經掙脫索鏈,把安德烈老爹的腿咬開一條大口子。我們的狗兒,在溫馴小貓面前神氣十足,一旦面對那些不懷好意的利爪,卻明智地退卻,養成繞道而行的習慣。它們現在站在山道陡坡頂上,神經緊張地吠著,似乎在熟悉的領域內遇到了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

    我登上陡坡,晨曦耀眼奪目,但仍能辨出樹林中一個人的身影,他的頭頂籠罩著一圈白霧。狗兒們在安全距離之外喧嘩地監視著他。我走上前,他伸出一隻冰冷僵硬的手。

    「早安,」他從嘴角抽出一截煙蒂,自我介紹:「姓馬索,名叫安東。」

    他一身軍裝,泥污斑斑駁駁的迷彩外套,野戰軍帽,子彈帶斜掛肩上,一支獵槍。他臉上的膚色和紋理恰像一起匆促起鍋的牛排,鼻鋒突出,下面是凌亂的。被煙燻黑的山羊鬍子。赤黃的眉毛緊漫著,遮蔽了部分灰藍的眼。笑起來,露出一口爛牙,能讓最樂觀的牙醫感到絕望。話雖如此,他卻給人一種特別溫和親切之感。

    我問他打獵的成績如何,「一隻狐狸,」他說:「可是太老啦,不能吃。」他聳聳肩膀,點燃了另一支煙,在清晨的空氣裡散發出篝火的氣息。「不過,」他說,「至少它不能招惹我的狗夜裡吵個不休了。」他朝樹林裡那座房子點了點頭。

    我說他的狗好像很凶,他笑笑。

    「頑皮而已,」他說。

    「那怎麼會有一隻掙脫索鏈,咬傷了老人家呢?」

    「呢,那個啊,」他搖搖頭,像是觸動了痛苦的回憶。「討厭的是,」他說,「頑皮的狗絕不能疏忽不管。而且那件事是老人的錯。真是一場大禍。」

    一時間,我以為他在為安德烈老爹受傷的事遺憾。老爹那次傷得可不輕,到醫院去打了好幾針,也縫了許多針。可是我錯了。馬索真正遺憾的是他不得不買一條新索鏈,狠心的鎖匠竟然敲詐了他250法郎。這痛苦比狗咬的齒痕更深。

    為了不讓他繼續傷感,我換了個話題,問他難道真的吃狐狸肉?他似乎很驚訝有人問這種笨問題,瞪了我好幾秒鐘沒回答,好像懷疑我在開玩笑。

    「英國人不吃狐狸肉嗎?」

    「不吃。英國人會穿著豬裝,帶幾條狗,騎上馬去追逐狐狸,追到了、就砍掉它的尾巴。

    他的頭微微昂起、不以為然的樣子:「好奇怪呀,這些英國人。」接著,他興高采烈地用誇張至極的手勢說明文明人對付狐狸的方法。

    馬索的獨門技藝

    首先,找一隻年輕的狐狸,要準確命中頭部,因為頭部我們不吃。子彈若打在狐狸身上可食用部分,會造成傷口——馬索展示他那隻狐狸身上的兩個彈傷——而且變硬不好吃。

    剝去狐皮,肢解成數塊。馬索作了個用手砍下自己大腿的動作,又做了幾個拉扯手勢,來描繪取出內臟的過程。

    清理好的狐肉,放在流動的冷水中浸泡24小時,除去狐騷味。擦乾後用袋子裹起,在屋子外面吊一夜,有霜的夜晚尤佳。第二天早晨,把狐肉放入砂鍋,淋上狐血和紅酒混合液,加入藥草、洋蔥和蒜頭,文火慢燉一兩天(馬索道歉說他不能確切地說是一天還是兩天,因為那要根據狐狸的大小和年齡而定)。

    很久以前,吃狐肉要配麵包和炸薯條,現在時代進步啦,改良式燉鍋能把肉燒得不油不膩,只需配馬鈴薯即可。

    馬索說得神采飛揚唾沫四濺。他告訴我,他獨居在這裡,冬天裡很少有人作伴。在山裡過了半輩子,他現在考慮是不是要搬到村子裡去住,跟大夥兒在一起。當然,這座房子漂亮,安靜,冬季季風吹襲不到,夏天正午的炎陽也曬不到,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年快活日子,要離開真捨不得,會讓他心為之碎,除非——他凝視著我的眼睛,灰藍色的眼睛誠懇得透出淚光——除非是看在我面上,讓我的朋友買下它。

    我向下望,看見那搖搖欲墜的建築零亂地矗立在樹影之中,三條狗拖著鏈條無休無止地來回踱步。我想,在整個普羅旺斯,只怕再難找到比這座房子更讓人不願意住的了。沒有陽光、沒有風景可以眺望,而且內部一定既潮濕又陰森。我答應馬索會把這事放在心上,他向我眨眨眼睛。「100萬法郎,」他說:「最低價。」另外在他離開這天堂角落之前,我若想知道有關鄉村生活的任何細節,他都願傾心相告。他熟悉森林裡的每一寸土地,蘑菇長在何處,野豬到哪裡喝水,打什麼獵物用哪一種槍,如何訓練獵大等等,他沒有不知道的。只要我問,他全可以傳授給我。我謝了他。「沒什麼」他說著,便蹣跚地下了坡,向他那值100萬法郎的住處走去。

    我告訴村子裡的一位朋友,我遇見馬索。他笑了。

    「他有沒有教你怎麼燒狐狸?」我點點頭。「他有沒有向你推銷他的房子?」我點點頭。

    「這個牛皮大仙,滿嘴胡說八道。」

    我倒不在乎。我喜歡他,覺得他充滿幻想,專門提供高度可疑的情報,可以帶領我欣賞山村實務。科學方面的事情又有曼尼古西先生負責,現在我只需要一位領航員,引我渡過法國官僚機構濃霧迷漫的水道。這水道之錯綜幽深,迂迴曲折,足以讓一顆芝麻綠豆膨脹成攔路巨石。

    法蘭西官僚模式

    買房子時,手續繁雜冗長就該讓我們心生警惕了。我們要買,房主要賣,價錢雙方同意,事情不是很簡單嗎?可是,我們卻馬上被迫參加了法國人愛好的搜集文件運動。需要出生證(明確證明)我們的存在;需要護照說明我們是英國人;需要結婚證書才能用兩個人的名義合買房屋;要前次婚姻的離婚證書用以確定目前的婚姻有效;提具文件證明我們在英國有地址(我們的駕駛執照上明明白白寫著地址,卻被判定證據不足;有沒有更正式的文件,像是電費收據之類的,可以證明我們真的住在那兒呢?)。雪片般的各式證明文件於是在英國與法國之間飛來飛去,資料鉅細靡遺,只差沒要血型證明和指紋打印。終於地方檢察官把我們一生的紀錄都搜羅到一個檔案夾裡,房子可以過戶了。

    我們受到官府這等盤查,是因為我們兩個外國人要買法國的一小部分房產,國家安全不可不謹小慎微。比較不重要的業務應該辦得快些,文件也不要那麼多了吧?我們於是去買汽車。

    是很普通的雪鐵龍雙門式轎車。這型車25年來很少變更設計,因此每一個村落裡都找得到它的零件,它的機械構造不會比縫紉機複雜多少,任何一個稍懂技術的車手都能修護。它又便宜,最高速度不會太快,除了防震彈簧像是麵粉做的,坐在上面會暈眩之外,它相當漂亮又實用,而且汽車公司剛好有現貨。

    業務員看著我們的駕照:全歐洲共同市場國家通用,公元2000年以後才到期。然而他聳聳肩,萬分抱歉地抬起頭來。「不行。」「不行?」我們拿出秘密武器:兩本護照。「不行。」我們東翻西找各種文件。他會要什麼呢?結婚證書?英國那邊的電費收據?都不是?我們問他還有什麼,除了錢之外,還要什麼,才能買到車呢?「你們在法國有地址?」我們取出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抄在發貨單上,檢查了一遍又一遍,唯恐第三張複寫紙看不清楚。「你能證明這是你們的住址嗎?有沒有電話費帳單?水電費帳單?」我們解釋說,因為剛搬進去,還沒收到任何帳單。他則說,要有地址才能發執照。沒有地址就沒有執照,沒有執照就沒有車。

    幸好,他推銷員的本能壓倒了對官僚主義的偏好。他傾身向前,提出了一條解決之道。只須提出房屋買賣契約書,一切便可圓滿完成,我們可以有車了。契約書在律師那兒,距汽車公司約10公里之遙。我們跑去拿了來,耀武揚威地放在他桌上,另附支票一張。好啦,可以把車開走了吧?「可惜,不行。」我們得等支票兌現,這大約需要四五天時間。為什麼本地銀行開的支票需要那麼久才能兌現?我們能不能一起到銀行去,當面弄清楚存款夠不夠?不行,現在是中飯時問。法國在兩方面領先全球——官僚主義和美食主義,兩者結合,給我們營造了困境。

    這次經驗讓我們變得有點神經質。有好幾個星期,我們出門一定攜帶所有證件,見到任何人都趕緊出示護照和出生證明,也不管對方是超級商場的收銀女郎,還是幫我們運酒上車的合作社老頭,而對方也總是對我們的文件甚感興趣,因為證明文件在這裡是神聖而值得尊敬的。

    不過他們也不懂我們為什麼帶著證件到處跑;是不是在英國都得這樣呢?英國真是太奇怪,太乏味了。面對以上問題,我們只能無奈地聳一聳肩。

    朦朧春意

    一直到一月底,天氣才漸漸變暖了。我們期待著春天,而我,更急著想聽聽專家怎麼預測。我決定去請教那位林中賢者。

    馬索持著他的鬍子,沉思。是有春天跡象可循,他說。老鼠能比精密的人造衛星更早察覺出春天的到來,

    而這幾天,他家屋頂下的老鼠異常喧鬧。有一天晚上吵得他簡直睡不著覺,朝天花板開了兩槍才讓它們安靜下來。呢!可不是嗎。還有,新月就要出現了,每年這個時候,新月也常常帶來變化。根據這兩個明顯的預兆,他預測今年的春天來得早,也來得暖。我聽了急忙趕回家,看院子裡的杏樹有沒有開花的跡象,並且考慮是不是該清洗游泳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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