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與棋 正文 種了一盆仙人掌
    這家人住在一條缺乏綠化的街道左側,街道左側和右側在我轉身之際會發生混淆,所以你須去分辨孫某一家的準確方位,你想分辨也不一定就能分辨清楚,要知道我們所處的城市北區以統一規劃和規劃統一而著稱,每戶人家的窗戶和陽台甚至窗簾的色彩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所以我提醒你不要用手指著別人家的窗口談論這個孫某以及他的家庭。

    孫某家的窗台上養著一盆仙人掌,那種熱帶植物不管被移植到什麼地方,一般都能存活下來,但你別指望它像植物園裡的仙人掌那樣長得怒氣沖沖或者喜氣洋洋的。在消極的主人手裡仙人掌僅僅是活著而已,它的肉刺均勻地附在綠色掌莖上,但當你去捻動那些細小的肉刺時,它們很可能會馴服地粘在你的手心裡。

    那天孫某的手心就粘了幾顆仙人掌的肉刺。孫某站在窗前,把手放在窗框上蹭了幾下,他覺得右手手心處很癢,於是更加用力地又蹭了幾下,沒想到刺癢的感覺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厲害了。孫某就關上了窗,靠在窗邊用左手抓撓右手。他看見妻子和女兒在家裡慌亂地竄來竄去,妻子在找她的鑰匙,女兒卻在找一隻紅色的發卡,很明顯她們把尋找東西的希望都寄托在孫某身上。

    小孫,你把我的鑰匙放哪兒了?

    老孫,看見我的發卡了嗎?紅色的那隻,你看見了嗎?

    她們都是在叫孫某,妻子叫他小孫,女兒叫他老孫。她們找不到東西時便會這樣亂喊亂叫的。孫某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他不會去幫她們找,他給她們時間冷靜地想一想,要找的東西其實就在眼前,這是孫某的經驗,孫某從來都是憑借他的經驗處理家庭裡大大小小的問題的。

    妻子果然先找到了鑰匙,她找到了鑰匙才真正把目光投射到孫某身上,她說話的聲音總是顯得焦急而匆忙:你怎麼還不換鞋?你站在那兒磨磨蹭蹭地幹什麼?

    我的手癢,孫某仍然抓撓著手。

    手怎麼癢起來了?你在那兒幹什麼?

    那盆仙人掌好像快死了。孫某望著窗外說。

    你從來不管它,怎麼會不死?妻子的語速越來越快,她提包裡鑰匙相撞的聲音也越來越快,別去管什麼仙人掌了,我來不及了,妻子說,你做晚飯,菜都洗好了在盆裡泡著,多泡一會兒,現在蔬菜都打農藥的。

    多泡一會兒。孫某注視著那盆仙人掌說,咦,真奇怪,好好的一盆仙人掌,怎麼突然就不行了呢?

    妻子已經走到門外,她在門外重重地敲了敲門,小孫,你還站在那裡幹什麼?快換鞋,你還不快換鞋?

    我就換鞋。孫某大聲回答著,心裡卻突然浮起一絲疑雲,為什麼換鞋?換鞋幹什麼?孫某依稀記得妻子讓他換鞋是為了某一件事,但現在他無論如何想不起那件事了。

    孫某推開女兒房間的門,女兒正對著鏡子朝臉上抹著什麼東西,孫某推門探頭的動作儘管很和緩,女兒還是受了驚嚇,她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幹什麼,女兒大叫道,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

    她讓我換鞋幹什麼?孫某說,你不知道嗎?

    換什麼鞋?我都17歲了。女兒衝過來關上門,把孫某關在門外。她在門內繼續宣洩著她的憤怒,告訴你我已經17歲了,進我房間一定要先敲門。

    孫某有點慍怒,他不知道女兒剛才在臉上抹什麼東西,其實不管抹什麼他都不會反對,何必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的呢?17歲?17歲又怎麼樣?孫某覺得女兒莫名其妙。他走到廚房裡,擰開水龍頭讓水沖洗右手手心,那種刺癢的感覺暫時消失了,孫某的心情也只是暫時輕鬆了一會兒,他很快想起了那個煩人的問題,換鞋幹什麼?她讓我換鞋出門買東西嗎?孫某的手在桌上的玻璃瓶裡逐個摸了一遍,他發現醬油瓶是空的,會不會讓我去買醬油呢?孫某這樣想著就把那只空醬油瓶拎在手上了,他走到門邊,用腳趾把自己的皮鞋從鞋堆裡勾出來,然後他的雙腳非常輕鬆地塞進了那雙舊皮鞋。

    老孫,我去買醬油,你該做功課了,不准看小說。孫某臨出門時這麼吩咐女兒,走到門外他想起什麼,又喊道,老孫,我沒鑰匙,你不准溜出去玩。

    孫某一直把他女兒尊稱為老孫,你從這種稱謂方式中也可以發現孫某一家的生活是多麼輕鬆多麼詼諧,就像我們平素習慣從鄰居的表情氣色去判斷他的家庭生活是否美滿那樣,我們看見一個面色紅潤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下樓梯,他手裡拎著一隻空醬油瓶子,他的嘴裡摹仿著流行女歌星的纏綿多情的歌聲,看見這樣一個人,你確信那是一個生活美滿家庭幸福的人。

    一輛裝滿盆栽植物的三輪車停在雜貨後門口。孫某走出雜貨店時才真正注意到了那些植物,或者說他注意到了藏在幾盆大葉植物陰影下的仙人掌。令他驚異的是,那盆仙人掌開花了,仙人掌竟然開花了,開著一朵黃色的鮮艷的花。

    你的仙人掌怎麼開花了?孫某走近賣花的男人說。

    仙人掌會開花,養好了就會開花。男人說。

    我知道它會開花,孫某放下醬油瓶,把手伸進花盆堆里拉過那盆仙人掌。他說,讓我看看,你這盆仙人掌怎麼開花了,我那盆怎麼,怎麼,好像快死了。

    你不會養,當然要死了。男人說。

    不是說仙人掌養不死嗎?孫某說,我那盆怎麼快死了呢?

    不會養,什麼花木都會死的。賣花的男人笑著說,你就是把木棍插在土裡,它最後也會爛掉的,別說是仙人掌了。

    孫某趁賣花人不注意的時候捏了捏仙人掌的黃色花朵,花朵摸上去柔軟而飽含汁液,看來那是真的花,孫某想收回他的手,但他的手無法控制地移向仙人掌的肉刺,那些肉刺堅硬而鋒利,扎破了孫某的手指,孫某忍著疼痛拔下了其中一題仙人掌刺。

    別碰它,小心那些刺。賣花人回過頭說。

    孫某朝扎破的手指吹了幾口氣。他看見被拔下的那顆仙人掌刺從指縫間掉落到地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把它拔下來。你的仙人掌跟我的不一樣,孫某懷著些許不安的心情對賣花人說,真的不一樣,連那些刺也不一樣,你的刺那麼硬那麼尖,簡直比針還厲害。

    我養的花都好。賣花人自得地掃視著車上的每盆植物,他說,你這麼喜歡仙人掌,我這盆便宜賣給你了。

    仙人掌好,可長了那麼多刺。孫某說。

    人家喜歡仙人掌就是喜歡那些刺呀,賣花人打量著孫某,嘴角上露出一絲調侃的微笑,世上哪有不長刺的仙人掌?你就是跑到紐約倫敦去,也買不到不長刺的仙人掌。

    我知道仙人掌都長刺,我不是那個意思。孫某有點張口結舌起來,他覺得他與賣花人的交談純屬廢話,其實他什麼意思也沒有,他只是想比較一下自己的仙人掌與別人的有什麼差異。孫某最後朝賣花人點了點頭表示歉意,然後便拎起醬油瓶走了。他聽見賣花人在後面喊,你這個人,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孫某敲了很長時間的門,他聽見女兒的腳步聲在家裡時隱時現,但她就是不來開門。孫某失去了耐心,他的耳朵緊貼著門,嘴裡高聲喊著,老孫你在搞什麼鬼?快開門。

    門終於打開了,孫某看見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孩倚著門框,她的嘴唇塗成了鮮紅的血色,兩顆白色的虎牙欲藏還露。孫某首先是從那兩顆虎牙上認出女兒的。他知道那是女兒,但他的腳步還是快速倒退了半米左右。

    你在搞什麼?孫某大叫一聲。

    我今天化了妝。女兒說。

    我知道你化了妝,你為什麼要化妝?

    我今天想化妝,女兒說。

    你今天為什麼想化妝?莫名其妙。臉上塗成什麼樣子了?孫某把醬油瓶遞給女兒,他說,把它放到廚房裡去,把臉上那些東西都去洗掉。

    女兒接過醬油瓶往桌上一放,她的目光閃閃爍爍的,在孫某臉上身上游移著,孫某覺得女兒的樣子有點怪,他剛剛想說什麼,脖子突然被女兒勾住了,緊接著孫某覺得臉頰上被重重地啄了一下。你幹什麼?孫某驚叫起來,他下意識地去摸,摸到一小片粘稠的紅色,你幹什麼?孫某又叫了一聲,女兒沒回答,她朝孫某窘迫地笑著,突然轉身逃走了。

    孫某摸著一半臉頰怔了一會兒,然後他意識到這件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他想現在該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臉上的紅印擦掉。孫某站在水池邊,用毛巾在臉上擦了幾遍,又用香皂洗了一次臉,鏡子裡映現的那張臉終於一塵不染了,它讓孫某鬆了一口氣。孫某對著鏡子把自己好好端詳了一番,那張臉除了有些惶然之色外,其餘一切都一如既往,沒什麼新鮮的。孫某想現在他該去問問女兒了,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管她是否肯說,他一定要弄清楚她心裡在想什麼。

    孫某先把耳朵貼著女兒的房門聽了一會兒,裡面沒有動靜;孫某輕輕叩了下門,他用一種極其溫婉的語調讓女兒開門,老孫,開開門,他說,我要跟你談談。

    女兒的房間裡一片死寂。

    你別害怕,我並沒有怪你。孫某說,老孫,我只要跟你談幾句,談幾句就行了。

    談什麼?我不跟你談。裡面傳來女兒陰陽怪氣的聲音。

    不談不行,不談不能解決你的問題,孫某加快了叩門的節奏和力度,他開始給女兒施加壓力,你不開門也行,你不跟我談也行。孫某清了清喉嚨說,那就讓你母親來跟你談,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孫某這一招果然產生了效果,他聽見門鎖咯嗒轉了轉,門打開了,孫某先把腦袋探進去,他看見女兒背對他半跪半坐在椅子上,女兒手裡抓著那只紅色發卡,她的手指在發卡齒縫上一遍遍掃過,弄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噪音。她的姿態充滿了拒絕的意味。孫某又清了清喉嚨,他想說什麼,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想好說什麼,他並不知道現在該對女兒說什麼。

    我都17歲了。女兒說。

    我知道你17歲了。孫某皺了下眉頭說,可是17歲又說明什麼呢?你想說什麼呢?

    我什麼也不想說,是你想說,你不是說要跟我談嗎?

    談?當然要談的,孫某腦子裡有一些思想的氣泡翻滾了幾下,緊接著便消失了。他在房間裡踱了一圈,目光則密切觀察著女兒。女兒仍然背對著他,她的背影顯得桀傲不馴,包括她說話的語調也近乎挑釁。孫某突然有一種畏難情緒,心裡莫名地有點害怕,至此他覺得自己與女兒交談的想法過於輕率了,沒有充分的準備只會把這件事搞糟。於是他慢慢地退出女兒的房間,他說,我暫時不跟你談了,先讓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好好想一想吧。

    大約是下午三點鐘光景,從樓下的空地那兒傳來一個外鄉人彈棉花的聲音:崩、崩、崩,有人在彈棉花,孫某站在窗前朝樓下俯瞰,他覺得這個下午景象與往日相仿,他的心情卻比往日任何時候更迷惆更空虛。

    妻子回來的時候孫某正在擺弄那盆仙人掌,孫某用剪子把仙人掌的所有刺莖都剪掉了,那些黃綠蕪雜的斷刺堆在一張舊報紙上,看上去就像一堆草藥。

    你瘋了?妻子蹲下來看了會兒孫某的園藝,她說,你把那些刺剪了,仙人掌還能活嗎?

    本來就快死了,剪掉刺或許能活,活不了也沒關係,做個試驗嘛。

    你真是吃飽了撐的,你有時間就不能拖拖地擦擦窗什麼的?

    我煩那些事,我喜歡養花,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喜歡養花?妻子鄙夷地撇了撇嘴,誰知道你喜歡什麼?你要是喜歡養花仙人掌也不會死呀。

    對於妻子的攻擊孫某一般都不予理睬,他埋頭剪掉仙人掌上的最後幾顆刺,聽見妻子走進了女兒的房間。孫某突然緊張起來,他躡足走過去,心裡急迫地想聽見她們的談話。孫某覺得自己如此緊張是毫無必要的,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他如此緊張,不是因為他犯了什麼錯誤,而是害怕錯誤突然出現,再次釀成一個難堪的現實。

    老孫,今天又在看小說吧?妻子說。

    沒看,誰看小說?全是騙人的鬼話。女兒怨氣沖天地說。

    今天怎麼懂事了?妻子似乎很欣賞女兒對小說新的態度,但她又有點懷疑這種突如其來的轉變,她說,你沒看小說難道在看功課?我才不信你會這麼自覺。

    什麼都沒看,我什麼都不想看,女兒惡聲惡氣地說,我都17歲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就是這時候孫某在門外警覺起來,17歲,又是17歲;危險就來自這個17歲,孫某懷著虎穴救子的心情闖到母女倆面前,用剪刀敲打著椅背說,什麼17歲18歲的,天都快黑了,該吃晚飯啦!

    後來天真的黑下來了。後來孫某一家也坐在了晚餐桌旁,孫某一手端碗一手順便打開了電視機,我們知道邊看電視邊吃晚飯是孫某一家的習慣。

    電視裡正在播映一個叫做《與你談一談》的節目,女主持笑容滿面地詢問一個年輕人。她說,能告訴我嗎,你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那個年輕人非常直率地說,當然能告訴你,我最大的煩惱就是沒有錢。

    孫某聽見妻於咯咯地笑起來,電視裡的人總是能輕易地讓她發笑。孫某也跟著笑,但他心裡在說,這有什麼可笑的呢?嘴裡也便嘀咕一句,這也笑?這有什麼可笑的呢?

    妻子止住了笑聲,她用筷子指了指悶頭吃飯的女兒,模仿女主持人的腔調說,能告訴我嗎,你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女兒無疑心事重重,她拒絕母親在餐桌上製造的輕快氣氛。最大的煩惱?女兒哼地冷笑一聲,她用一種異常乖戾的目光掃視著父母說,我都17歲了,怎麼還不死?

    胡說八道。妻子揚起筷子在女兒飯碗上打了一下,她說,你今天是怎麼啦,誰惹了你,死呀活呀的嚇唬誰?

    她不過是信口開河。孫某打斷妻子說。

    我知道她怎麼回事,用得著你說。妻子白了孫某一眼,緊接著她將筷子指著孫某說,那麼你呢,你生活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我嘛,我當然有我的煩惱,孫某吞吞吐吐起來,他看了眼妻子,又後了眼女兒,最後他扭過臉看著窗台,準確地說他是看著窗台上那盆仙人掌,我的煩惱就是那盆仙人掌,孫某說,仙人掌剪了刺不知道能不能活?不能活我就白剪了,不能活我只好再去買一盆,孫某的聲音至此突然亢奮起來,他說,你們知道嗎,仙人掌也會開花,只要你把它養好了,仙人掌會開出一種黃色的花!

    我對孫某一家日常生活的描述也許已經流於瑣碎,好在城市北區現在已沉入黑夜之中,孫某的一天也臨近尾聲了。

    孫某臨睡前總要把雙腳浸在熱水裡,浸泡十分鐘左右,這是他的習慣。他看見妻子穿著內衣往臥室走,妻子邊走邊說,還在磨磨蹭蹭的,該睡了,明天你不上班了?

    我想跟你談一談,孫某往腳踝處潑了點水,他說,有件事,我想跟你談一談。

    什麼?你想跟我談一談?妻子轉過身子,滿臉詫異之色,她說,今天是怎麼啦,你想跟我談什麼?

    妻子臉上的表情像一團烏雲把孫某的思想罩注了,孫某突然感到某種極度的恐慌,他還是不知道談什麼,怎麼談,他不想讓妻子看見自己張口結舌的樣子,於是他低下頭在腳踝上狠狠地搓了一下,換鞋幹什麼?孫某嗡聲嗡氣地說,中午你讓我換鞋幹什麼?

    換鞋就是換鞋,你那雙破皮鞋不能再穿了。妻子從門口拖出一隻鞋盒說,新鞋就在這兒,難道還要我動手替你穿上?

    孫某心裡泛起一陣暖意,他嘻地怪笑了一聲,朝妻子揮揮手說,好了,你去睡吧,我跟你談的就是這件事,唉,其實也沒什麼可談的。

    夜裡十點鐘,孫某取著拖鞋在家裡進行最後的巡視,沿路關掉每一盞燈。燈滅了,孫某一家只剩下幾個黑洞洞的窗口袒露在我們的視線裡。關於孫某一家的夜間生活,現在你想看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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