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面膠 正文 九、有家難回
    麗鵑恪守承諾,不跟婆婆正面沖突。不沖突不代表歸順,不代表忍氣吞聲,不代表妥協,這只是面對利刃當頭,采取一種走偏鋒的方法,這樣做的代價是,麗鵑開始有家不回了。她一到臨近下班的時間就開始四處打電話,約飯局,並將以前認為沒時間做的事情,統統都安排到業余時間表上,盡量減少在家待的時間。比方說,她和婚前混得稔熟的小姊妹們又開始續上約會;比方說,她翻了報紙四處找哪裡有免費的講座或排演;比方說,她還特地去辦了張健身季度卡,打算一周去健身房跳三次健美操。買這張卡的時候,麗鵑還很仔細地挑選了一下時間。首先一個月太短,令麗鵑不敢奢望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獲得解放,而一年又太長,長到令麗鵑絕望。實際上,麗鵑給婆婆設定的居住期限,也就是她決定不卑不亢地忍耐的期限——三個月。

    麗鵑都盤算好了,每天等到忙完一切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月明星稀,基本上不用和老人照面。家對她而言,也就是個客棧,晚上去睡一下,早上通過一下過道,禮節性地喊一聲“媽”就從婆婆身邊快步擦肩而過,喊的時候甚至避免目光的直視以避免正面沖突。這個“媽”字,對麗鵑而言,已經不代表任何感情色彩或家庭關系,完全跟出去買早點的時候喊人“師傅”或在辦公室裡稱呼“劉編”一樣,就是一個稱謂,這個稱謂引不起這個字本身應該具有的尊重或愛戴,也談不上反感,反正,對於任何一個人,都要有特定的稱呼,否則,你無法與別人交流。“媽”就是一個稱呼。這個稱呼與自己喊“姆媽”的時候,聲音抑揚頓挫,尾音拖著顫,帶著嬌憨與柔媚,將親暱想念,貼心肝的喜歡含在內是完全不同的。

    麗鵑每天在安排好活動以後,只禮節性地給亞平打個電話說:“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飯了。”便無話。麗鵑與亞平之間的對話在驟減,從以前的無話不談,到現在的言簡意賅,能省則省。以前麗鵑手指頭給抽屜夾了一下都要打電話去跟亞平投訴以博得幾聲“小乖乖”。現在,麗鵑覺得自己開始變得跟石頭一樣剛硬。

    硬與軟是一種相對狀態,當男人在自己心目中是一棵大樹可以依靠的時候,自己就會是繞樹的盤籐,膩著不肯下來;而當一個男人被母親罩在傘下,每天被喚著“我兒長,我兒短”的時候,即便是同一個男人,也讓麗鵑覺得,這男人拖著鼻涕,穿著屁簾兒,除了讓人覺得可笑與軟弱之外,一點不能引起麗鵑心裡對雄性的仰慕。

    而這,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麗鵑的雌性激素的分泌,以前她每天要枕著亞平的胳膊才能入睡,聞著亞平的氣味才覺得心安,而現在卻連他碰她一碰都反感,即便他略帶小心地關懷,問一句冷嗎,熱嗎,渴嗎,麗鵑也覺得這種問候透著隔層紙的虛偽。餓又如何?你會為我燒飯?冷又如何?你會為我蓋被?渴又如何?你敢當著你媽的面將水端在我的面前?既然什麼都做不到,不如不問。亞平張口問麗鵑的任何一句話,都讓麗鵑以最為簡短的“不”字回絕,並擺明態度不想再談。

    麗鵑靜下來的時候也覺得自己過分了。丈夫還是那個丈夫,不能因為婆婆的存在就將所有的怨恨栽到他的頭上。可丈夫分明又不是那個丈夫了,雖然依舊同床共枕,卻再也找不到依戀。兩人的身體隔了層被子,兩人的心隔了層柵欄。

    這廂麗鵑想要息事,怎奈那廂亞平娘不打算寧人。亞平娘將麗鵑這一向的冷淡視為那惟一一次讓她洗碗的惡果。剛開始,亞平娘可以假裝看不見麗鵑看上去面無表情,實則陰得滴水的臉,見面依舊幫著拿包掛衣,以老人的胸襟氣度去打動麗鵑。只可惜麗鵑已經將自己的立場堅定在井水河水兩不犯上,不願意有一點的粘連,婆婆施與的恩惠都被她冷眼揣度為懷柔政策,在她兒子面前表現的委曲求全,一旦軟下心來答腔,馬上又好回到先前的被安排被操控被支派的軌道上來。她只答應過不與亞平的媽正面沖突,並沒有答應亞平要犧牲自己的意願去博她婆婆歡心。在麗鵑看來,她現在所做的,已經是為家庭能做的最大貢獻了。

    亞平媽發現,麗鵑開始深夜歸宿,先是拒絕吃家裡的晚飯,再就是非熬到亞平媽都撐不住了要去睡覺的時候才回來。亞平媽內心的怨恨開始如野地的蒿草蓬勃生長,只幾個碗而已,還洗不干淨,摔摔打打,馬上就甩腮幫子拉臉,給誰看?我這一當媽的,洗一輩子碗,抹一輩子地,連你媳婦的內衣內褲都洗到家,叫你洗幾個碗怎麼地了?記仇了?亞平媽原先希望自己以持之以恆的持家表現,加上每日跟媳婦捉迷藏似的到處翻找內衣,洗淨,曬干,並顯眼地放在麗鵑的枕頭上的行動來打動媳婦的心。怎奈媳婦不為所動,每天回家就關在臥室裡,早上洗漱完畢背了包就走人。沒一句體己的話,沒一顆感恩的心,簡直比茅坑的石頭還硬。

    麗鵑自從婆婆抱怨過自己不收拾不整理以後,每天就留意地把內衣褲藏好,等自己到了周末休息足了,騰出空兒了再洗,以此向婆婆證明,沒你洗我一樣能過。麗鵑顯然可以每天洗完澡後順手就把內褲胸罩搓了。可麗鵑不願意,原因是——這不是麗鵑的生活方式,而是婆婆的生活方式,如果自己這樣做了,便正合了婆婆的意,於是在不顯山不顯水中,完成了婆婆改造自己的過程。而且,麗鵑不願意自己的手泡在肥皂水裡,眼看著手指的紋路變粗,手背的角質起皮。麗鵑的想法就是,我等到周末攢夠一洗衣缸的衣服,一起洗。麗鵑對婆婆所說的洗衣機會絞壞內衣褲的話很不以為然。那都是以前的老皇歷,現在的科技早已經達到手洗的效果,再加上防護的網罩,對衣物是不會有損傷的,否則還要科技進步干嘛?再說了,根據雜志報道,內衣的實際使用壽命只有半年,在鋼絲變形或松緊變差的時候就不能穿了,再穿就是對身體的傷害。婆婆還期望自己將內衣穿個十年不爛?衣服穿到爛還補一補,那是什麼時候的老皇歷?

    而婆婆多次當著麗鵑的面兒用手搓洗著麗鵑貼身穿的內褲,也許上面還粘有一絲絲分泌物的痕跡,邊搓邊說,這麼貴的東西,哪能洗衣機洗?沒幾次就毀了。多少錢架得住這樣天天買月月買?麗鵑特別憎恨婆婆碰自己的內衣,那些緊貼著自己快樂部位的隱私物品,讓麗鵑忍不住與閨房聯系在一起,仿佛可以看見丈夫的手在上面游走,丈夫的身體在上面觸碰。而這樣隱私的東西,如今在長滿皺紋,帶著裂痕,洗過肥肉,混合著蔥姜味道的粗糙手裡揉來揉去,麗鵑感覺,那不是婆婆在洗內衣,而是婆婆將自己的私處放在陽光下肆意蹂躪,令麗鵑渾身上下都不適。以前麗鵑會說,媽,你放著,我等會兒來洗。麗鵑的意思很明確:一、我自己可以干;二、我什麼時候干,不需要你來安排;三、請你不要碰我私人的東西。可婆婆很不識趣,婆婆就打算以這種半帶羞辱媳婦也半帶作踐自己的方式表演給麗鵑看,我不恥下做,親自示范給你看過日子的點點滴滴,我就不信我日復一日地在你眼前做這些,你能視而不見?

    後來,兩人就開始玩起捉迷藏的游戲。麗鵑洗完澡就把內衣褲塞到枕頭下面,塞到床墊下面,塞到衣櫥的縫隙,塞到不用的包裡。

    無論麗鵑怎麼塞,亞平媽都饒有興致地,帶著追蹤獵物的興奮,不屈不撓地,耐心細致地翻遍臥室的每個角落,每次翻出來,還帶有一絲“再好的狐狸也斗不過獵手”的勝利快感,然後依舊堅持用手搓干淨,迎著太陽曬干,親自交到麗鵑手上。

    這種游戲玩兒的多了,麗鵑開始厭煩,麗鵑已經明顯感到在生活的執著方面,自己遠不是婆婆的對手,麗鵑決定放任自流,任你東南西北風,我的方法就是巋然不動。你喜歡洗,你洗好了。自此,麗鵑就公然敞著將內衣褲扔在浴室的架子上,由婆婆收去。

    婆婆因為媳婦逃避游戲,飄然跳脫而感到隱約憤懣,這種結果,不是婆婆希望的圓滿結局。再洗,就沒有以往的帶有征服性的快樂了。

    這一段,亞平媽極其不爽。

    首先,她在家的表演完全沒有觀眾,家裡除了老頭就是亞平,無論她做什麼,都是應該的,無可抱怨的,甚至不捨得表現出一絲勞累。其次,所有的活兒干了麗鵑也看不見,因為沒時間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她干了活兒沒達到教育的目的,感覺是對著空氣打拳,沒有任何反彈。她干了,麗鵑表現出愧疚,表現出惴惴不安,甚至表現出憤怒,她都覺得力有所值。現在是,她干了,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沒人看見!人最可怕的是冷漠啊!老太太心裡暗想。

    於是這種積怨在麗鵑某日又去跳健身操的時候爆發了。

    “麗鵑呢?”亞平媽明知故問。

    “她去跳操了,不回來吃飯,不用等她。”

    “不回來吃飯怎麼不往家打個電話。以後這飯還怎麼做?!”亞平媽順勢把淘菜籃子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籃子裡的土豆驚慌地跳出籃頭。“眼裡一點沒有老人。每天特地為她做,新鮮的合口的熱的冷的,人家根本不稀罕,看都不看一眼。我想著她這一段兒不回來吃,怕是不合口味,忙著換。她不愛吃豬肉燉白菜,我改燉土豆,她不愛吃干飯,我改熬粥,什麼都順著她的意,怎麼就不能換她回家吃頓飯呢?成天不照面兒,我這婆婆當的,真是窩囊!”亞平媽一生氣就捶自己。

    亞平趕緊拽住他媽的手說:“你多心了。她不回來不是去跳操了嗎?健身,運動,是好事兒,完全不是因為你。你這不是跟自己慪氣嗎?”

    “健身,健什麼身?家裡那麼多活兒,從上到下濾一遍就夠健了,還非得花錢到外頭蹦躂。我哪天不是一頭一臉的汗?也沒見她伸把手。又是減肥又是運動。少吃點肉,多做點活兒,什麼都有了。我看她是不花錢難受。你別跟著後頭護!你那媳婦就你慣的!一點型都沒了。好吃懶做,目中無人。你也不管管她!我們當老人的客氣,不好意思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麼不說?她眼裡有我嗎?家就是旅店,我是不要錢的服務員,內衣內褲都我給她洗,換不回她一聲喊。今天早上!她沖著鞋架子喊了一聲媽,聲音小得耳朵背點兒都聽不見!我人在廚房!她那是喊誰呢?以前的媳婦都要晨昏定省,現在的媳婦,婆婆跟著伺候都換不來笑臉。以前還誇她笑模樣好脾氣,感情這笑都給人家看的,回家就掛張驢臉!我欠她啊?”

    亞平搓著手圍著他媽四下亂轉,不曉得說什麼既不火上澆油,又能平息事端。他能溝通的,只有他老婆,他顯然不能跟他娘說:“麗鵑每天很辛苦,你不要挑她毛病。”在亞平眼裡,老婆是和自己一體的,是自己一丈之內可以管轄的范圍,是可以商量統戰的對象,而娘,你永遠只能俯首帖耳低眉順眼。有些話,他明知道老太太說得肯定不合媳婦的心,可他不能跟媽說:“你再胡說八道我叫你好看!”這種發狠的怒氣,這種帶著隱隱威脅的話,只能對與自己同榻纏綿,也許以後要相伴終身的老婆說。這裡有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古訓,對老婆,兩個人是平等的,而對母親,你只能是謙卑地感恩地依順。和母親,你沒道理可言。

    在母親眼裡,她為你貢獻了一切,包括你的骨你的血,她可以繼續為你貢獻一切,只要你需要,她連心都可以掏給你,因此,她對你也有絕對的說一不二的權利,這種徹底的奉獻,只有母親對兒子才有,即使是兒子從外頭帶回來的女人,也不會做如此徹底的奉獻。她的管轄范圍不僅包括親生的兒子,還包括兒子捎帶回來的外人——無論這個外人兒子有多麼喜歡,但不可否認,她就是外人,她偷走了兒子的心,偷走了兒子對娘的感情,偷走了兒子孝敬娘的錢,甚至最後要憑借著兒子的兒子對她當頭一擊。在這個女人成為她孫子的媽的時候,這個對家沒有一點貢獻的,這個對家完全侵略的女人瞬間就可以與為家貢獻了一輩子的娘平起平坐。

    亞平媽已經預見到未來她在這個家的地位,當麗鵑的肚子大起來,當麗鵑的身上背負起這個家族香火延續的重任的時候,即使自己心不甘情不願,很留戀歷史的舞台,也不得不在暗淡的燈光下倉促退場,並從此失去了發話的權利。麗鵑的肚子,將成為主角轉換的關鍵。因此,亞平的媽必須在麗鵑的肚子宣布主權地鼓起來以前,將整個家庭推上自己的軌道,按自己規劃的家庭生活道路前進,要將媳婦變成李家第N代的接班人。因為,亞平媽在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被婆婆脅迫著,使著內力定型的。

    所以,麗鵑回來的時候,看見已經被娘再次洗過腦子的亞平坐沙發上等。亞平不能再跟麗鵑提什麼要求了。亞平說的,麗鵑都做到了。至於愛和尊敬,這個是無法要求的,這個必須發自內心,心悅誠服,否則所有的定義都是空的。

    “麗鵑,這麼晚才回來?太累了,身體受不了,以後還是回家來吃飯吧!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麗鵑一下子就聽出來這是婆婆耳提面命的結果,也許婆婆說得更加露骨不入耳,到了亞平這裡不曉得擦了幾斤粉,戴了幾朵花才變得如此柔和動聽。

    “不必了。這個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什麼時候你媽走了,什麼時候我回來,這樣好,互相不沾,我也按你說的做了,不沖突。”

    “麗鵑,我怎麼說才能讓你開心點兒?她是我娘,你是我老婆,你替我想想,好嗎?”麗鵑懶得再就同一個問題跟亞平廢話下去,再爭論的結果,亞平也許就故技重施,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再退讓一點點,也許此次還變本加厲,如電視上放的那樣,再加上抽自己幾個耳光,越發顯得可憐並博取麗鵑的同情。麗鵑不想在亞平身上只剩下同情憐憫,而不再有愛情。

    麗鵑不搭理亞平,掉頭回房間,亞平又一個夜晚面對麗鵑冰冷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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