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的靈魂 正文 結婚
    鐵山和伊利亞的婚禮在十天後舉行。婚禮的請帖送到了阿爾伯特手中,但他沒有參加。馬克也收到了請帖,他大喊,我失敗了,我失敗了!不過,他很高興地參加了伊利亞的婚禮。阿爾伯特沒有去,他非常痛苦,一連幾天在昆明遊蕩,馬克這才知道,阿爾伯特愛伊利亞有多深。

    馬克說,我有一個辦法可以幫你解除痛苦。

    他把阿爾伯特帶到飛行基地,指著天上,說,只有在那個地方是沒有憂愁的,我幫你到那個地方去。

    阿爾伯特驚慌地問,你要做什麼?

    馬克說,我們上天去,然後你可以忘記煩惱,把一切交託給上帝吧。

    馬克把阿爾伯特帶上一架雙人教練機,然後發動飛機。

    飛機向跑道滑去。馬克說,你幫我拉過飛機,現在我要報答你,帶你上天去。

    阿爾伯特眼睛濕了,他知道這是馬克為了安慰他找的借口。

    飛機發出巨響,轟隆隆地起飛了。大地被壓在下面,而且傾斜。馬克駕駛飛機很熟練,飛機在昆明上空盤旋。

    看見天了嗎?馬克問他。

    阿爾伯特沒有回答。不過,他感覺確實好多了。

    馬克指著天上的雲,說,主耶穌是駕著雲離開的,也要駕著雲回來。

    阿爾伯特沒吱聲。他是猶太教徒,只把耶穌當成一個先知,沒有把他當成救主彌賽亞。

    馬克說,在這裡,你可以把伊利亞忘記,她是屬於鐵山的,你難道不知道嗎?她並不是屬於你的,她不是神賜給你的。

    阿爾伯特喊道,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二十年了,我把她從德國帶出來,經過西伯利亞,在海參崴做苦工,一直到上海、昆明,我沒有碰過她一個指頭,因為我謹守律法,認為她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可是,她不知道,她違背了神的心意。

    馬克說,不,不是的。伊利亞是屬於鐵山的,你還看不出來嗎?你不是跟我講過卡爾的故事嗎?伊利亞就愛那樣的人,她不屬於你,她只是上帝讓你托管的女人。

    托管?阿爾伯特弄不明白。

    飛機完成了一個大迴旋,阿爾伯特看見了廣大的土地,像棋盤一樣劃得整齊的田野,以及青翠的樹木,還有昆明花鄉的鮮花,阿爾伯特都看見了。他突然明白馬克帶他坐飛機的意義,阿爾伯特真的有一種從痛苦中釋放的感覺,他覺得自由了。

    飛機回到巫家壩機場,降落在跑道上。

    下了飛機,馬克說,我要參加伊利亞的婚禮,你也參加吧,讓我們為伊利亞祝福吧。

    阿爾伯特問,你為什麼要參加伊利亞的婚禮?你不是也愛她嗎?

    是的。馬克說,我參加她的婚禮,就是因為我愛她。

    ……馬克參加了那天晚上的婚禮,但是阿爾伯特終究沒有參加,他重新被痛苦浸透。婚禮在九十三師的駐地舉行,張成功無可奈何地成了鐵山和伊利亞的證婚人。張成功知道,這件事情既然發生,就一定會有結果,他瞭解鐵山的脾氣,所以攔阻是沒有用的。他相信鐵山結婚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他還可以繼續培養他,成為自己最重要的助手。

    那天晚上,阿爾伯特駕著汽車沿著伊利亞的婚禮禮堂轉了三圈,好像是對往事的祭奠一樣。伊利亞沒有選擇在猶太教堂舉行婚禮,她隨從了鐵山。這對於阿爾伯特來說,是身心俱焚的記憶。伊利亞忘記了神,忘記了自己的信仰,她被愛沖昏了頭腦。

    阿爾伯特聽見禮堂裡的歡笑聲,還有軍樂隊的奏樂,門外有人放鞭炮,顯得烏煙瘴氣。禮堂裡擺了幾十桌的酒,軍官士兵們在裡面飲酒作樂。阿爾伯特透過窗戶,還看見桌上擺著的豬肉,那些人就坐在那裡大吃豬肉,那是猶太人不吃的東西,是不潔淨的東西。可是現在,伊利亞卻和鐵山端著酒杯,她挽著鐵山的手穿行在豬肉中間,去向客人祝酒。

    阿爾伯特痛苦的心被穿透,產生了一個洞,悲傷從中間如風一樣吹過。與其說他的悲傷是因為伊利亞背叛了他,不如說是因為伊利亞背叛了她的信仰,這是讓阿爾伯特最傷心的。阿爾伯特始終沒弄清楚,伊利亞早已把愛情作為她的理想,她的信仰就是愛情,並不存在真正的信仰的本質。在愛情的領域,卡爾和鐵山是一個人。

    ……據後來我母親回憶,她在婚禮的前幾天,曾經找過阿爾伯特。母親向我描述過她離開阿爾伯特時的痛苦感受,當她知道自己真的要離開他時,痛苦和悲傷突然降臨,她在阿爾伯特在汽運公司的小宿舍內放聲大哭,一方面哭他們的分離,另一方面哭阿爾伯特不理解她。母親實際上一直把阿爾伯特當成自己的哥哥,現在,她邀請哥哥作為她的家人出席婚禮,可是遭到了拒絕,這讓她傷心極了。她突然間覺得幾年來的庇護在瞬間失去了,這種感覺後來被母親描述為失去上帝同在的孤獨。在《舊約》中,如果你做了神不喜悅的事,神的同在就要消失,你就會陷入深淵一樣的孤獨。母親陷入了痛苦的深淵。阿爾伯特好像是她信仰方面的地標。

    母親在多年後,我們移居以色列第一周的一個晚上,突然說起這段往事,她望著天空,說,拉結(這是我的猶太名字),也許我的一生真的在為我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我做了神不喜悅的事,所以公義的神把災難加給我,我這些年才會這樣的不幸。

    母親把後來發生的一切不幸的事,都歸咎於對神的不順服。可是在婚禮前幾天,她的確找了阿爾伯特,她甚至希望阿爾伯特突然把她帶走,重新帶回西伯利亞,可是,阿爾伯特始終沉默不語,母親終於悲傷地離開了阿爾伯特。

    ……現在,在婚禮中,伊利亞挽著鐵山,鐵山穿上了他的上尉軍禮服,顯得從未有過的英俊挺拔。鐵山平時是最討厭穿軍服的,在炎熱的公路上押車,他有時乾脆光著膀子。可是

    今天,他穿上了軍禮服,還不是軍常服,是禮服。他領著伊利亞,向每一個來祝賀的客人敬酒。在他的笑容裡,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滿足。

    這時,伊利亞突然聽到一種聲音,或者說她得到了某種神秘感應,伊利亞停止敬酒,她用耳朵聆聽,她確實聽到了熟悉的卡車引擎聲。這真是奇怪的一幕:在酒宴的喧囂中,她何以能聽到引擎聲?即使有引擎聲,但九十三師的汽車大隊隨時都有卡車馳過,可是伊利亞聽出了那一輛卡車的特別聲音。

    她放下酒杯,跑到門口,看見了阿爾伯特的卡車,它正馳出營門,伊利亞清楚地看見了它的車號,她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我不知道我的父親鐵山有沒有看到這一幕,他正在和馬克對飲。馬克喝多了,要拉伊利亞跳舞,他到處尋找伊利亞,被鐵山勸到一個小房間裡。馬克對鐵山說,你知道阿爾伯特有多愛伊利亞嗎?你要好好對待她,如果你對她不好,我和阿爾伯特會來收拾你,因為我也愛伊利亞。

    鐵山說,馬克,我說過,我比你們都愛她。

    馬克說,行,我們走著瞧

    鐵山說,不要走著瞧,為了救她,我曾經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土匪,你們可以嗎?你們要是做不到,從今天開始,就少給我廢話!

    馬克愣住了,他怔怔地看著鐵山,輕聲喃喃地說……我把飛機都開去了,還不行嗎?……

    鐵山一言不發地走出房間。這時,伊利亞已經擦乾了眼淚,但鐵山還是察覺到了。他知道,伊利亞的前半生已經結束了。

    被痛苦浸透的阿爾伯特做出了一個瘋狂的舉動,他沒有拿到車單,就連夜開著空車從昆明出發,駛上了滇緬公路。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只曉得自己必須盡快離開昆明這個傷心之地。

    虔誠的猶太信徒阿爾伯特完全忘記了禱告,在最痛苦的打擊下,他的信仰好像在頃刻間垮了,他無法從中支取力量。阿爾伯特沒有在德國人的死亡威脅下失去希望,卻在愛人離他而去時失去了希望。

    阿爾伯特一口氣把車開到了畹町,車停在火車站,阿爾伯特為自己的荒唐念頭付出了代價,他沒有車單,也沒有從昆明運貨過來,搞得火車站的調度員莫名其妙。因為沒有車單,他也搞不清楚要運什麼貨回去。

    調度員說,你沒有車單,我們不能讓你運貨。

    阿爾伯特說,那你就隨便弄點什麼讓我運回去。

    調度員說,你沒有車單,要我弄什麼給你呢?你又會交給誰呢?

    阿爾伯特說,我沒拿車單,可是你是認識我的,不是嗎?

    調度員說,你怎麼這樣跟我說話?要打架嗎?你沒有車單,就是不能拿貨。

    他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阿爾伯特,開始懷疑他有什麼險惡陰謀。

    阿爾伯特調頭上車,就這樣開著空車走了。

    他沒有直接回昆明,而是在畹町城裡亂轉。他上了酒館,喝了一瓶酒。對於滴酒不沾的阿爾伯特來說,這是一個災難。

    他醉醺醺地開著車,然後車開到了河邊,車頭頂著一根電線桿熄火了,阿爾伯特就這樣睡著了。

    ……而在此刻,鐵山和伊利亞卻在享受他們的蜜月。張成功給他們放了一周的假,鐵山把伊利亞帶到了滇西。他們的吉普車在大理、麗江和現在的香格里拉一帶轉悠。有一晚,他們留宿在雪山腳下。

    伊利亞把阿爾伯特忘記了。正如鐵山認為的那樣,伊利亞的前半生已經劃上了一個句號。她依偎在鐵山懷裡,從窗口眺望雪山,她問鐵山,我們能爬到那山上去嗎?

    鐵山說,我沒聽說過有人爬上去,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

    伊利亞說,我不是說要爬上去,我只是說說而已。

    鐵山說,很多能想到的事情,就能做到。我們明天就試試看。

    第二天,他們真的開始嘗試爬雪山。鐵山給兩人準備了棉衣,因為雪山上很冷。他們沿著山間小道一路往上走,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山腰。伊利亞已經累壞了。

    鐵山問,我們下山吧。

    伊利亞說,你就這樣放棄嗎?

    鐵山說,那我背你。

    他背上伊利亞,他的腳步變得沉重,喘息也粗重起來,在安靜的山上聽得更加清晰。

    伊利亞伏在鐵山背上,她聽見鐵山的呼吸越來越粗重,她看見了他的後脖子,它是褐色的;伊利亞在卡爾的背上呆過,他的後脖子是紅色的;伊利亞也在阿爾伯特的背上呆過,他的後脖子是白色的。伊利亞在卡爾的背上時,卡爾是背著她狂奔;伊利亞在阿爾伯特背上時,阿爾伯特是背著她在公路上慢慢走;只有鐵山背著她時,是朝著山上攀登。

    雪地出現了,他們終於接近了雪線,鐵山的呼吸聽上去已經像是一種叫喊。伊利亞說,我下來吧,你已經不行了!鐵山說,我能行。可是伊利亞堅持要下來,我們已經到雪山了!

    鐵山把伊利亞放下來,這時他們才感覺到了寒冷。一陣風從遠處吹過來,把雪粉刮到他們臉上。鐵山和伊利亞坐下來,他把自己的大衣展開,把伊利亞包進去。

    雪地多美啊。伊利亞說。

    鐵山看著雪地,說,告訴我,你為什麼非要上雪山呢?

    伊利亞說,我想離開……

    鐵山問,離開?離開什麼?

    伊利亞眼睛望向很遠的雪山頂,說,我也不知道要離開什麼,就是想離開,我從小住在柏林的玫瑰街,我父母很能掙錢,我什麼也不缺,但我心裡總不快樂。

    是因為住在德國人中間嗎?

    我也不知道。伊利亞說,我們猶太人不管住在哪裡,都不會遭遇貧困,但我們無論在哪裡,卻總是不快樂。我有一種想法,我們是一群離鄉背井的人,總也走不回家。我們應該是有一個家鄉的。

    鐵山說,不就是巴勒斯坦嗎?

    伊利亞搖頭,說,我想的不是這個,我是說,我們經常上猶太會堂禮拜,在家裡守律法,我們謹守上帝的誡命,可是心中並沒有真正的快樂。我從小到大都在聽猶太音樂,你知道嗎,那是聽上去讓人心碎的很悲傷的音樂,好像哀樂一樣。我想,我們有信仰了,為什麼還不快樂?阿爾伯特總是說我不虔誠,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鐵山低頭想了想,說,阿爾伯特是個好人,我把他當兄弟看……

    伊利亞打斷他,你們不一樣,阿爾伯特的信仰和他的工作是分開的,他一邊讀《舊約》,一邊往死裡掙錢,我可看不到他的理想在哪裡。

    鐵山突然把伊利亞的頭扳向自己,說,伊利亞,那你說,我的理想是什麼?現在我們結婚了,你能說得出來,我的理想是什麼?

    伊利亞愣了,她真的說不出來。

    鐵山問,你為什麼這麼信任我?你什麼都不說就嫁給我,如果我是壞人呢?你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嗎?

    伊利亞突然說,你……喜歡爬雪山,我也喜歡。

    這就夠了嗎?

    伊利亞說,如果我讓阿爾伯特和我爬雪山,他會說,為什麼要爬雪山,這是很奇怪的,沒人做這樣的事,我們不如在雪山腳下搭個鋪子,向遊人出租棉衣好了。

    鐵山笑了,他禁不住大笑起來。他抱住伊利亞,兩人在雪地上打滾。

    鐵山把伊利亞緊緊抱住,他吻她,她的嘴唇是冰冷的,但舌是滾燙的。

    伊利亞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她問鐵山,你家裡不知道我們結婚,我還沒見過你的父母,怎麼辦?

    鐵山沉吟了一會兒,說,我家很有錢。

    伊利亞問,那你為什麼要離開?

    鐵山說,我看見我家的佃農,為我家勞動一年,到了年底兩手空空。我覺得這裡頭一定有問題,有不合理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我相信,這是個秘密,我要弄清楚這個秘密,所以我就從家裡跑出來了。

    伊利亞說,我父親開了一家鞋店,德國人也為我們家打工,但他們卻仇恨我們,後來就殺我們。

    鐵山說,窮人也有活著和活得好的權利。我看過基督教的書,可是我不感興趣,我發現,他們忽略了社會的不公正。你看在歐洲,教會和國王一起聯合起來壓搾人民,正因為這樣,馬克思才有了他的理論,他鑽了基督教的漏洞,要還社會公正,我很相信他的理論。

    伊利亞說,你看的都是這個人的書吧。

    鐵山說,太冷了,我們下山吧。

    伊利亞卻緊緊地抱住他,說,多呆一會兒吧。你真好,你不為自己一個人活。

    鐵山親她,你也是。

    伊利亞說,你帶我到你說的那些地方去吧!不管是什麼地方……可是,鐵山,你們把日本人趕走了,就有你說的那種生活了嗎?

    鐵山問,什麼生活?

    平等啊。伊利亞說,怎麼樣才能實現你說的平等呢?

    鐵山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戰鬥。

    伊利亞不吱聲了。鐵山問,你害怕了嗎?你放心,我們可不像德國人,我們的戰鬥是正義的,暴力有時是正義的。

    伊利亞沒有說話,鐵山感到了她的顫抖,他低下頭輕輕說,我把你嚇著了吧。你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樣,我才這樣對你說。對不起,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神,所以我認為得靠人來達到目標。如果有神,為什麼還會有罪惡?為什麼會殺猶太人?沒有,伊利亞,沒有神,但我們有希望,因為我們自己有辦法,我們可以用自己的、人的辦法來達到平等。你看,我們想爬上雪山,我們一努力,就真的爬上來了,沒有被凍死。他們總是以為,上雪山一定會凍死的,那是他們沒爬過,你看,我們用自己的力量爬上來了,沒有死,我們征服了它,我們贏了。

    是。伊利亞說,可是我冷了,我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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