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上帝有個約 正文 十六、爆炸性的新聞
    經過了漫長而堅硬的冬天,樟阪漸漸恢復了生機,那些蘊藏在褐色泥土下面的種子在陽光的催促下變化形象,長出了各種奇異的花朵,像一次秘密的公開。是因為陽光的照射還是自己生命的理由,它們在特定的時間得以盛開?這才是真正的奧秘。在樟阪,人們是不太關心草地何時返青花兒何時開放的,因為習以為常;大街上走動的人們更關心自己的生計和工作,他們匆忙的身影表明,人幾乎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們跟生命的關糸也僅限於自己。他們拜拜街角的土地公也是為了自己的生活,所以說樟阪人和生命真理的關糸模糊,人與人的關糸也出了問題,你看,春天的到來並沒有給人帶來喜樂,路上看不到成群結隊春遊的人,除了無知的小孩子;至於人和自然的關糸就不言自明瞭,賺錢遠比欣賞風景重要得多。只有在徹底瞭解生命和自然秘密的人,才會從自己的耳朵裡聽到隆隆的春之聲的巨響。

    但這一年的春天對於樟阪來說,是特殊的。比春天的到來更為猛烈的是那個原縣級市副市長殺人案告破的消息。用「告破」一詞可能會讓警察難堪,因為罪犯是在被害人冷薇的樓下束手就擒的。就是不認定罪犯陳步森自首,也要把功勞算在被害人冷薇身上,是她誘捕了兇手陳步森。至於為什麼如此狡猾的兇手會上這樣的當,則是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尤其是兇手竟與被害人相識,以至於終於落入被害人手中,更是讓樟阪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四月十五日,《新樟阪報》用幾乎一個半版面刊登了報紙的特約記者、樟阪電視台《觀察》編導樸飛采寫的長篇報道,文章用了極為吸引人眼球的題目《兇手幫助被害人恢復記憶自投羅網》,副題是:《李寂驚天大案奇怪告破》。文章詳細描述了整個案件的經過,尤其突出披露了陳步森和冷薇長達半年的交往過程。

    此期報紙一出,發行量大增,增幅大約是平時的三成,李寂案立即成為街談巷議。這個本來已經快被人遺忘的案子以如此奇怪的面貌重出江湖,實在是讓樟阪人嚇了一跳。雖然他們僅有的無成本的娛樂就是談論官員的腐敗和外逃、女明星是否懷孕等,據說發生過娛樂記者當場拿出早孕棒要女明星檢測的事情。但這次的新聞確實把樟阪人嚇著了:一個疑似吃錯了藥的殺人犯竟然往被害人身上湊,最後以把自己弄進看守所了事。這則爆炸性的新聞一度被人懷疑為一個惡作劇,因為在樟阪人的價值觀裡,這種事件除了在好人好事的庸俗電影中上演,現實中是不存在的。而誰都知道好人好事是個騙局。《新樟阪報》去年曾報道一個中國留學生殺害所在國的一個外國學生後,被害人的父母居然寫信給兇手的父母,安慰他們同受創傷的心靈,並要求他們原諒兒子。許多樟阪人認為這是一則不實報道,是記者瞎編的。樟阪人從來不相信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在樟阪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們無疑有理由不相信。豈料不到一年,以陳步森為主角的同樣的事情在樟阪上演。

    有多封讀者來信認為這件事情的發生有三種可能:第一,這個叫陳步森的人患上了神經病(樟阪人習慣於把精神病說成神經病),有他到主動到精神病院工作的事為證;第二種可能,陳步森因為恐懼死刑,所以精心策劃了一場對自己的圍剿,編織了一幕痛切懺悔的頌歌,以逃脫死刑的懲罰。這樣說來,這個陳步森有極高的智商和足夠的心理承受力,能讓他一步一步地完成計劃,其中,被害人冷薇則淪為他的工具;第三種可能,乾脆認為這篇報道是記者瞎編的,至少是誇大的失實報道,為譁眾取寵之作。

    記者樸飛因為第三種猜測對自己職業信譽的傷害感到憤憤難平。這個朝鮮族的年輕記者素來以敬業著稱,若不是親眼見到那個叫陳步森的罪犯,連他也不相信這事是真的。他是在陳步森被收監羈押後的第一時間,隨同陳的律師沈全一起到看守所的。沈全也是朝鮮族,所以他們是熟人。陳步森的表姐周玲在得知陳步森被捕的消息後,迅速找到蘇雲起牧師想辦法,蘇雲起推薦了他大學歷史糸的同學沈全律師,他也是基督徒,大學學的是歷史,碩士讀政治,博士文憑卻因為法律而得,主修憲法學。他開了一家「正名律師事務所」,因為常常開展無償法律援助而聞名,著名的李小童案就是他的傑作。

    沈全個子長得不高,身材卻很勻稱,生就一副憂鬱的臉,喜歡穿風衣,把領子高高豎起,遮住自己的臉。這麼說吧,沈全已經四十歲了,看上去只有不到三十歲的年紀,面貌酷似劉燁。他喜歡靜靜地聽別人說話,他有足夠的耐心傾聽,但你不知道他一邊聽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當周玲向他敘述陳步森案情的時候,他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緊張和急躁,她一再強調她的表弟已經幡然悔悟,否則他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她要求沈全無論如何要接這個案子,一定要讓陳步森免於死刑。連蘇雲起都覺得周玲過於急躁了,她的要求可以理解但顯得過分,沈全卻一直沒打斷她,他只是靜靜地傾聽,周玲最後說,沈律師,我相信陳步森,我相信他不會死,我相信他悔改了,他有理由獲得赦免。

    我可以說話了嗎?沈全問。周玲這才感覺自己的話太多了。沈全說,法律不是相信,是求證。我會盡快見到他的。

    周玲把沈全帶到角尾的療養院,讓陳步森的母親委託沈全為陳步森的辯護律師,老太太聽到兒子殺人的消息,當場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場面弄得很難堪。連周玲也弄不明白老太太平時從不問兒子的事情,為什麼現在突然耍潑。經過周玲解釋,保證今後她會負責她的生活,老太太才在委託書上按了手印。從療養院出來,周玲簡略地向沈全描述了這個家庭的關糸。她說,你要把這個作為證據,證明陳步森的犯罪行為是有原因的,是迫不得已的。

    沈全首先接觸了警方,警方說他們已完成預審,因為嫌疑人非常配合,所以審問很快就結束了,現在已經由檢察院批捕,卷宗都轉到市檢了。不過,負責此案的馬警官還是耐心地向沈全講述了陳步森案的經過,他說,起先我們也無法相信,以為是被害人的幻想,她得過輕度的精神病,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但事實果然如此,我們就很驚訝,我破案這麼多年,沒遇上過這樣的罪犯。沈全問,你相信他悔改了嗎?馬警官笑了,說實話,我也不相信。

    沈全立即把消息告訴了樸飛。以過批准,樸飛和他一起在看守所見到了事件的主人公陳步森。他第一眼看到陳步森的時候,就被這個人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穿著藍白條紋的號服,外面罩著一件黃背心。陳步森的表情很平靜,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在長達半分鐘之久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們。他的眸子是透明的,像一雙狗的眼睛。沈全向他詢問這半年發生的事件時,他很耐心地一樣一樣問答。最後他問了一句:冷薇怎麼樣了?

    這句話問得突兀,沈全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只好說,還好吧,我還沒有見到她。陳步森就不吱聲了。這時,樸飛問了一句:你為什麼願意自己被抓住?陳步森想了想,說,我殺了人。樸飛又問,那為什麼你不直接去自首,要和被害人周旋那麼長時間?陳步森看了他一眼,說,我害怕,後來和她相處後,就不害怕了。樸飛問,你對你自己犯的罪有什麼看法?陳步森就低頭了,說,我是罪人吧,罪人中的罪魁。樸飛聽不懂,沈全解釋說,他說的意思是,他是所有罪犯中最可惡的那一個。

    在報紙的文章出來的三天後,樸飛主持的電視台《觀察》欄目第一次播出了在看守所採訪陳步森的VCR,並對本案作了初步報道。報紙的文章加上電視上的錄像對樟阪人產生了極大的衝擊。報社和電視台收到了大量讀者和觀眾的來信,觀點從懷疑完全倒向支持陳步森的一邊。可以說陳步森在電視上的簡短露面產生了很大的效果,因為它很直觀地讓觀眾看到了一個痛悔的人和他善良的臉。這張臉很好地詮釋了報紙上的那篇長文章,使一切變得可信。基督教竟然產生了那麼大的力量,使一個人消彌了對死亡的恐懼,這對於樟阪人來說,真是一件新鮮事兒。

    就在輿論向陳步森一邊倒的時候,有一個人提出了令人詫異的相反的觀點。觀點本身並不奇怪,而是提出這個觀點的人奇怪,作為本案當事人陳步森的表姐夫,陳三木沒有站在妻子一邊支持陳步森,反而跳出來提出了一個重要疑問:如果陳步森的懺悔是真實的,為什麼被害人仍然要設計誘捕他?為什麼長達半年的相處並沒有建立兇手和被害人之間的信任?她完全可以領著他去自首,這樣對雙方都有好處,為什麼沒有發生如此感人的一幕?原因很簡單:這是個騙局,他們並沒有建立互信,一切都是假的。連報道都是偏頗的,為什麼我們只見到有關陳步森的報道?而沒有關於被害人冷薇的報道?所以說,這是一個偏頗的騙局。

    樸飛深受刺激。他在自己主持的欄目上回應:他先後三次登門試圖採訪冷薇,無論是用文字還是影像,卻連續三次遭到拒絕。她不願對此事發表任何談話。陳三木由此在報紙上發表感言說,因此對於本案的報道是偏頗的,至少有一半的事實不清,已知的一半也無法證明是真實的。

    陳三木為什麼會開始對自己的表弟無情打擊,緣於他和周玲關糸的微妙變化。在陳步森進到精神病院和冷薇相處的時候,他和周玲卻分居了。恰好在陳步森被捕的那一天,陳三木和周玲正式結束了十五年的婚姻。陳三木對陳步森本來就印象不好,他和周玲的觀點相左更是常事兒,所以,他倒向另一邊是自然的,不如說他們婚姻的破裂,使陳步森得以名正言順地表達自己對陳步森案的看法。

    這十五年的婚姻是混亂的婚姻,他們結婚了十五年,也爭吵了十五年。他們從來不為柴米油鹽爭吵,他們爭吵的話題常常讓人望而生畏:比如究竟有沒有上帝的問題?或者說上帝在人間以什麼方式存在?陳三木認為,上帝是存在的,但絕對不會像他的老婆那樣,他對他的老婆熱心宗教事務煩不勝煩,作為一個享有知名度的文化學者,三十七歲就榮升教授,不到五十歲就上了博導的人,陳三木在老婆的面前卻經常享受不到優越感,反而常常有挫敗感:這些聚在一起的基督徒有許多是市場賣魚的,路上蹬車的,還有一些是剛識字的老太太,可是他們卻天天在討論信仰和生命的話題,所以周玲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樣對丈夫的論題高山仰止,反而常常認為陳三木結婚多年不肯信主,只能在門外望梅止渴。

    有一次陳三木正在家裡給研究生上課,討論的話題是「終極價值」。陳三木說終極價值就是人類對自身未來的一種體認,是通過對彼岸世界的觀照來獲得對此岸世界的體認。結果學生展開了激烈爭論。他們時而論到海德格爾,時而談到尼采,爭論的焦點在於彼岸世界如果不能達到,那它是否是真實的存在?如果不是,那只能證明人是一種會想像的動物而不能說明任何別的問題。這時,在一邊煮菜的周玲突然插進來說,你們別聽他瞎掰,他淨扯那沒用的。陳三木受了刺激,說,那你說說,什麼是沒用的?什麼是有用的?周玲說,沒有什麼終極價值,那是虛的,我跟他結婚那麼多年,他都沒給我解釋清楚什麼叫終極價值,要我說,生命是第一位的,先有樹的生命,才有關於樹的書,你們要會愛人,就什麼都懂了,就像一個小孩子二話不說,端起一杯果汁就喝,你瞧,果汁就和他有了生命的關糸,他哪兒知道這果汁有什麼營養素啊?就吃唄。如果像你們老師那樣,一直對著這果汁說上半天不喝,果汁是果汁,他是他,說上一萬年也還一樣,一點關糸沒有,有什麼用?學生們聽了周玲的話很興奮,有一個學生就說,師母啊,你為什麼懂這麼多啊?他們知道周玲只上過幼師。周玲就把兩個杯子往桌上一擺,說,這兩個杯子是我造的,你叫這個杯子知道另一個杯子的事情,它能知道嗎?不能,除非我告訴它。學生豁然開朗。

    陳三木嚴重受挫。這樣的交鋒在後來的五年中愈演愈烈。先前周玲還極力用愛心試圖拉陳三木信主,後來演變成較量。陳三木和周玲的關糸越來越微妙,無論周玲如何把家庭料理得井井有條,如何對陳三木關心得無微不至,陳三木都無法對妻子產生一種愛意,因為她時不時會說出一些高深莫測的話來,讓他產生挫敗感。尤其是在他的學生面前丟臉,讓陳三木臉上最掛不住。學生會情不自禁地要她說話,喜歡跟周玲聊天。夜裡,陳三木再也無法正常地和她作愛,有一次他剛爬上她的身體,就萎縮了,因為陳三木突然想起了她說的那些話,立即就洩了氣。他不知道妻子怎麼會贏得學生的信任,陳三木知道周玲的那一套全是在聖經學來的,所以一度陳三木並不排斥聖經,還常常引用聖經。但他無論如何引用,都不如妻子說得明白,他在學生面前繞了半天的話,周玲只要幾句就點通了。這不由得讓陳三木產生奇怪的妒忌。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逸出了周玲的視野:陳三木對周玲的愛是建立在他的自信上面的,現在他的自信喪失了,愛也就隨之消褪。有一天,周玲帶學生出差去外地參加音樂比賽,她回來拿遺忘的機票時,看見了令人不能相信的一幕: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年輕姑娘坐在陳三木腿上。

    陳三木顯得很鎮靜。他對周玲攤牌,說他其實早就在考慮和她離婚的事情。他現在就向周玲正式提出離婚。

    周玲向蘇雲起求助,當著他的面慟哭起來,為自己當初選擇婚姻的不慎痛哭。因為當時蘇雲起曾經讓周玲等待,要證實陳三木確已信主才能結婚,因為不同信仰的人不能同負一軛。現在,周玲忍受了十五年的時間,還是得了個破碎的結果。

    但她還想作最後努力。陳三木也因為自己先和那女人來往,覺得對不起周玲,所以和她暫時中止了來往。有一天周玲對陳三木說,你跟我到教會去聚會吧,讓上帝來療治我們的傷痛。

    這是陳三木和周玲結婚十五年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跟她上教會。陳三木總是認為,他需要對基督教典籍研究透了才願意上教堂。今天,由於很特殊的原因,或者說陳三木也有挽救自己婚姻的想法,就跟周玲一起到了教堂。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陳三木徹底了結了他的婚姻。接照基督徒的習慣,他們常常公開把自己犯的罪拿到公眾中來認,求信徒們為他們代禱。陳三木沒想到周玲把他和那個女人的事情,在眾目睽睽之下全部說出來。當時蘇雲起也在場。陳三木目瞪口呆。蘇雲起說,陳博士,我們都犯了罪,只要我們承認我們的罪,這罪就得赦免。陳三木立即說,對不起,我今天不是來認罪的,因為我不認為我有罪。

    氣氛就僵了。陳三木說,沒有愛,有罪嗎?既然說到這了,我就告訴你們,我和周玲之間,已經沒有愛了,所以也沒有背叛。現在是個機會,我要說,你們的宗教是騙人的。正如尼采所說,那是心靈軟弱者的騙局。我想,我會用我的學術表達我對這一切的看法,因為經過這十五年,我太瞭解基督教了。對不起,我告辭了。

    ……周玲當場痛哭失聲。蘇雲起把她叫到小屋子裡。周玲對蘇雲起說,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努力了。沉默良久的蘇雲起說,當淫亂發生,合一就已經被破壞了;另外,聖經上也說,如果不信的一方堅持要離婚,你就不必勉強,讓他去吧。

    十天後,周玲和陳三木辦理了離婚手續。陳三木在和周玲分手時,說,你保重,不過你是失敗的,你教育了多少年的陳步森,還是成了不良少年,我教的學生,保證不會這樣。

    周玲不發一言。

    就在這時,她接到了一個手機,是公安局掛來的,他們告知她,陳步森已經因為殺人罪嫌疑被逮捕。現關押於壩頭的市看守所。因為陳步森留給警察的是周玲的電話,所以鑒於無法投遞的原因,要求她前來接收有關文件,並為陳步森聘請律師。

    突然受到離婚和陳步森的雙重打擊,周玲幾乎崩潰。蘇雲起安慰她說,你放心,因為現在的陳步森,不是過去的陳步森了。他說,我有一個大學同學叫沈全,是很好的律師,你可以請他為陳步森辯護。

    當天,沈全就接下了陳步森的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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