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手笑沙鷗 正文 45、幾個真實故事
    北方農民想像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門城樓上曬太陽,江青就在城樓上架了紡車紡棉花。毛主席抽屜裡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斷,江青每天紡的棉花比農村婦女多遠了。人家手藝好,不然毛主席看得上?我這是從別人書裡看到的。

    我自小長在南方鄉下,耳聞目睹很多好玩的故事。都是真實的,都有南方特色。稍加梳理,忍俊不禁;靜而思之,大義存焉。

    土改時,駐村工作隊都是北方人。北方話南方人聽不明白,很多話又是從沒聽說過的官話,故而誤會多多。敝鄉稱北方幹部講的話為解放話,而這解放話又被引伸為空話、大話、套話。這都是後話。單說土改時,有回開會,工作隊長操著北方話,字正腔圓: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準備發言。「差距」和「發言」,老百姓就是聞所未聞的。只知那紡車上紡綞中間那根生鐵做的軸,叫車株,南方話讀作「差距」。這就不明白了,明天開會帶車株去幹什麼?「發言」大家都聽成了「發鹽」,那會兒鹽正緊缺。共產黨說自己是來幫窮人鬧翻身的,一點兒不假,開會還要發鹽。次日,去開會的農民手裡都拿著兩樣東西,一根車株,一個缽子。

    抗美援朝,中國人民志願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淥江。志願軍,老百姓大多以為是支援軍。顧名思義,去支援朝鮮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強些,就說「志願」與「支援」是同義詞。有人還作了考證:毛主席為劉胡蘭題詞,生的偉大,死的光榮。這裡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學問好,就喜歡用同義詞。幹部作抗美援朝動員,大講美國總統杜魯門之壞。有回會上提問,誰知道杜魯門是什麼東西嗎?貧下中農大眼瞪小眼,半天沒人接腔。有人終於壯了膽,答道:我知道,杜魯門是個烏腦殼鴨公。幹部哭笑不得,問:怎麼說呢?這人回答說:我兒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東西多。我家養了十幾隻鴨,只有那只烏腦殼鴨公討厭些,喜歡亂跑。我兒子老是拿土坨打它,邊打邊罵,你這個杜魯門!你這個杜魯門!

    老百姓的政治覺悟越來越高。有年,縣裡一位幹部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我村勞動改造。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誤,只知道他是壞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隊開會,集體開餐。不知什麼原因,直等到大家飯都吃完了,那位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飯村婦,義憤填膺,破口大罵:你這個雞窩雞窩分子,這個時候才來,哪有飯你吃?這雞窩雞窩分子笑笑,只好夾著飯缽子往回走。

    有些年月,老是憶苦思甜。生產隊晚上開會,人未到齊,大家就一遍一遍唱「天上佈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受苦人把冤伸。」拿現在的話說,這歌很是煽情,有人真的就唱得眼淚汪汪。大隊支部書記正好是我們生產隊的,我們隊的政治活動自然豐富多彩些,群眾覺悟當然也高些。支部書記有個女兒,喜歡唱歌,很有覺悟。有回,她同別人發生了爭論。人家說那句歌詞是「止不住的辛酸淚」,她硬說是「支部書記分三類」。有人問她:你爸爸是哪一類呢?她說:我爸爸當然是最好的一類。

    言必稱語錄,亦有好玩的故事。一日生產隊分谷,某戶分得很少,同隊長吵了起來。隊長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按勞分配,多勞多得。那人回道,毛主席說,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我家不能沒有飯吃。隊長說,毛主席說,要克服懶漢懦夫思想。按工分計算,你家只有那多谷。那人說,毛主席講,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隊長說,毛主席講,你愉懶,就餓死你。爭來爭去,兩人吵架的話全成了毛主席語錄。又有某日,大隊護林員抓了個偷砍樹木的,要處罰他。兩人爭執起來。正好公社書記來了,嚴厲喝道:毛主席說的,不准亂砍濫伐。不料那護林員聽了,臉色通紅,支吾半天說:書記,他先亂砍,我才亂罰。我是最聽毛主席話的。

    「批林批孔」期間,有個經典段子,家喻戶曉:林彪披著馬克思的大衣,帶著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隻雞,跑到蒙古吃早飯。怕年久失考,解釋如下:林彪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帶著葉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飛機出逃,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這個段子明顯是群眾口頭創作的,太過精緻。我親自見識一個故事,異曲同工。某日晚,大隊召開群眾大會,主題說是要剝開林彪的三張畫皮。哪三張畫皮,我當時年紀雖小,卻記得十分清楚;時過境遷,現在一張都記不得了。但有位村婦的發言,我字字銘記在心。那村婦因家務太忙,飯都沒來得及吃,怕扣工分,端著飯就跑到會場來了。台上坐的是縣裡來的幹部,正講得起勁,忽見下面有人居然端著碗飯聽他講話,大為感動。立即指著這位村婦說:像這位社員同志,覺悟很高,我們請她發個言,批駁林彪的三張畫皮!那村婦哪敢上台?大隊幹部硬是把她推了上去。她湊到話筒前,忽然憤慨起來:我沒文化,話講得丑。我說林彪,人心不得足,卵毛不得直。他就一兒一女,要那麼多被子幹什麼?還偷了毛主席三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兒子結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紅緞子的。

    正是「批林批孔」那幾年,公社組織全體共產黨員去韶山瞻仰。一個老黨員,土改根子,作風很過硬,黨性特別強。他在火車上小解,不會開廁所門,把自己關在廁所裡老半天。列車員發現了,才把他放了出來。一路上,黨員們都拿這事開玩笑。這位老黨員總是憨厚地笑。回村後,黨員們就忘了這事兒。有天,一位黨員忽然想了起來,就說了這個笑話。不料那老黨員勃然大怒:黨內的事情,到外面亂說!

    我能記住的年代最近的此類故事,是關於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生產隊長去公社開了一天會議,當晚就召集全體社員傳達。事情重大,過不得夜。隊長臉色鐵青,說起話來嘴皮子不停地顫。可見他氣壞了:社員同志們,那個鄧小平,掀起了右傾翻案風,胡說什麼金不如錫。這不是把我貧下中農當個卵在弄嗎?金子和錫哪個好些,未必我們都不知道了嗎?他硬要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把日頭講成月亮,把黃牛講成驢子,說金不如錫。社員同志們,我們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我不知當時有沒有人清楚,「金不如錫」其實是「今不如昔」。反正當時會場氣氛嚴肅,沒人吭聲。

    多年沒在鄉下呆了,不知有新的故事誕生嗎?這些年城裡倒是不斷有新段子問世,葷素兼備,雅俗皆俱。這些段子儘管很具原創性,但斧鑿痕跡太重。不如那些鄉下故事,就發生在生活裡,不是現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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