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手笑沙鷗 正文 12、零碎話
    老家的村子離縣城不遠,我對城裡的印象卻不深。上小學時,每個學期會看一場電影,多半是反覆看過的《紅燈記》、《沙家濱》之類。我同弟弟共用五毛零花錢,上街吃一碗麵或米糕,還有餘錢吃一根冰棍。這個印象保持了十幾年,直到我二十二歲去縣城工作。我去縣政府報到之前,從來沒有進過那個大院。小時偶爾在城裡逛街,也不曾注意過那個地方。

    我上班的地方是縣政府辦公室,派給我的直接領導是位姓周的老同志。老周大概五十五六歲,或者更大些。同事們都叫他老周,我卻叫不出口。我感覺叫「老周」不太禮貌,平輩之間才可這麼稱呼。老周見面就說起我父親,似乎他們是有舊緣的。於是,我依著父親這層關係,叫他周伯伯。老周略為猶豫,愉快地應了。

    過了些日子,隱約聽得有領導說,同事之間最好是稱職務或同志,別的稱呼都太庸俗了。我著實嚇了一跳,卻不方便再改口。周伯伯頭上沒有職務,我仍然不好叫他老周。於是,我一如既往叫他周伯伯。終於有天,周伯伯嘿嘿一笑,說:干到快退休了,混了個伯伯級別。我私下一想:周伯伯可能也不願意我這麼叫他。

    周伯伯最後被提拔了,職務是副科級秘書。人們開始喊他周秘書,我仍叫他周伯伯。秘書在我看來似乎不是職務,跟在領導背後屁顛跑的都算秘書。我還聽到一種說法,秘書不帶長,打屁都不響。縣政府不設秘書長,他永遠只能是秘書。何況,他眼看著就要退休了。

    周伯伯是我官樣文章的啟蒙老師,為人方正,文字功夫很好。卻快到退休,才弄了個副科級秘書。他退休那天,單位開了個歡送會。同事們說盡了他的好話,似乎這個同志早該當更大的官。那時候,單位有人調走,也得開個歡送會。通常是買些糖果,大家嘴裡嚼著東西,拉拉雜雜地說上幾點。被說的人必做得很謙虛,微笑而不露驕傲之色。

    周伯伯退休歡送會那天,我心情很有些憂傷和灰心。我想自己臨到退休,假若也是個副科級秘書,人生未必太黯淡了。過了些日子,偶然聽人說起周伯伯的過去,我心情愈加灰暗。大概是說周伯伯年輕時很有才氣,就因為某事得罪了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從此,多年抬不起頭。他的家庭出身又不太好,歷次運動都如過街之鼠。好不容易捱到八十年代,卻已老之將至。

    我的官樣文章很快上路,真得感謝周伯伯。外人都以為官樣文章好寫,不過是程式化的新八股。其實不然。官樣文章,難就難在學校沒教過。中文系都有應用文寫作課,可課本上的東西在官場完全應用不上。我因為官樣文章漸有名氣,比周伯伯早二十多年成了副科級幹部。記得有回去縣瓷廠調研,廠長坐在山頂的會議室,俯瞰著山下的縣城,不由得豪情萬丈,說:有些歐洲小國,不就只有我們縣這麼大嗎?這麼想啊,我就是一個國家的瓷器大王!我聽著實在好笑,暗想自己就相當於小國家的副部長了。

    縣政府工作那幾年,過得很開心。官樣文章得心應手了,多年的文學夢開始甦醒。最初寫散文,一篇叫《書房小記》的小文章,發表在《湖南日報》的「湘江文藝副刊」。很有些興奮,印成鉛字的豆腐塊,總共一千多字,我反覆看了好多回。那個日子我也記得:1988年8月8日。數字很吉利,做生意開張,大概應該選這種日子。

    那時候的小縣城裡,誰發表了一篇文章,就被看作人物了。我聽著人家稱呼才子,心裡頗有幾分得意。機關才子的名聲早有了,如今又是人們眼裡的作家。我在報上發了幾篇散文,就開始寫小說。起初找不著路數,好幾個小說都只開了頭,或寫了個大半就放下了。第一次把小說寫完,應該是1990年。我把小說《無頭無尾的故事》寄到《湖南文學》,很快就發表了。小說是黃斌兄從自然來稿中發現的。我當時並不知道刊物有所謂約稿和自然來稿之分,總以為編輯凡稿必看的。看來,凡事都有機緣。當時刊物的幾位老師,王一平先生、潘吉光先生、李慕賢先生,都對我大加勉勵。

    那時候,通訊不太發達,不方便同作者聯繫。《湖南文學》發表我小說時,就在作者簡介裡寫道:王躍文,二十四歲,畢業於湘潭大學。我後來向黃斌兄求證簡介的來歷,他說聽別人這麼介紹我的。可是,黃斌兄哪裡知道,有人背地裡說我簡歷造假。我那年二十八歲,也不是湘潭大學畢業的。我的母校是懷化師專,現在叫作懷化學院。我對母校懷有深情,她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一直慈祥地對我微笑。此一節不可說得太深,日後有機會再去「鉤沉」吧。

    1995年,我的中篇小說《秋風庭院》獲《小說選刊》主辦的文學獎。當時,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評獎早已中斷,魯迅文學獎沒有設立。《小說選刊》有位編輯說,過去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就是我們刊物為主操辦的。那意思似乎想告訴我們:如今評的這個獎,就相當於當年的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我聽著有些幽默,同進士跟進士的區別還是很大的。

    當時,我調到長沙已有一年。去北京領獎,正是冬季。住的賓館是北京老四合院,暖氣大得只能穿襯衣。記得《小說選刊》的招待很客氣。但伙食越開得好,我就越吃不下飯。有頓飯據說最貴,我卻吃得最少。我忍不住叫過服務員:小姐,上一碟辣椒行嗎?服務員很客氣:我去給您看看。南方人是「你」「您」不分的,聽人客氣地稱呼「您」,感覺很受尊重。過了幾分鐘,她回來說:對不起,你們沒點辣椒。我差點噴飯,心想北京人怎麼這麼幽默!

    我剛調到長沙,感覺未來無限遼闊。似乎能做很多事,眼前一片雲蒸霞蔚。可是過了四十歲,方知自己越來越渺小。1998年寫成《國畫》(1999年出版),2009年出版《蒼黃》。匆匆十年,蒼黃翻復!我期間寫了兩百多萬不痛不癢文字,頭髮白去大半。經歷了一些事,見識了一些人。酸甜苦辣,生生吞下。曾經有些爭強好勝,如今通通都放下了。

    有那麼兩年,我的文字在有些地方見不得報。有家報紙約我寫專欄,我給了編輯十幾篇文章,就出門旅行去了。一個多月回來,方知自己的文章署名「浦人」。原來剛發了一篇《常識性困感》,報社就接到某部門電話。編輯愛惜我那些文字,就做主把我的文章換名發表了。過了幾年,我在某地簽名售書。一位老者拿來一本剪報,問:請問浦人就是您嗎?老者說:您的文章,再怎麼變名字,我都認得出來。

    我於寫作原來很自信的,現在卻是越來越惶恐。每次翻閱新出版的書,都是無盡的遺憾。自己明知的不足和可笑之處,又未必是下次可以彌補或改進的。我漸漸明白怎樣才是好作家,而自己窮盡一生的努力不過是學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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