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運碼頭 正文 第三章
    空曠荒涼的鄉野小路上,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騎著一頭小毛驢。小毛驢走得很慢,似乎是信馬由韁。在小毛驢的後面,跟著一個身不由己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大概只有四五歲,路不平,她走得趔趔趄趄的。但是她依然頑強地走著,一步不離地跟著前面那頭小毛驢。

    正是早春季節,大地上還看不見些許的綠色,田野上光禿禿的,墳地裡的老樹上棲息著幾隻蠢蠢欲動的烏鴉,似乎在等待著一種突兀而降的災難。陽光照耀在黑黢黢的麥田上,驅趕著積存了一冬的嚴寒。嚴寒實在太厲害了,連陽光都沾染上了幾分寒氣。一個小旋風,很小,大概只有煎餅那麼大。但是小旋風卻旋轉得很快,像一個小兔子似的從遠遠的溝沿上飛過來,追到了小女孩兒的身後便減慢了速度,又像一隻忠誠的小巴狗似的尾隨著。

    陳天倫看著這副畫面有點兒怪,怪得有些神秘,有些恐怖。一個騎著毛驢的女人,一個步履蹣跚的小女孩兒,一個鬼頭鬼腦的小旋風。

    這幅畫面是出現在與陳天倫平行的一條田間小路上的,而他正在趕著一駕馬車奔馳在鄉村土路上。這副畫面他看見之後便不肯放棄了,他勒勒韁繩,將馬車的速度減下來,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副奇怪的畫面。那個女人沒有帶包袱,隻身騎在驢背上,位置很靠後,差不多已經騎在驢屁股上。驢身子前輕後重,壓得毛驢的腦袋一昂一昂的,樣子更顯得滑稽。陳天倫想,大概那頭小毛驢很瘦,脊背尖稜尖角的,而春天到了,那女人只穿著單薄的衣褲,騎在驢背上肯定磨得很不舒服,才把屁股挪到驢屁股的位置上。不管怎麼樣,驢屁股要肥碩一點兒,平整一點兒。他突然想起一句歇後語,老太太騎瘦驢——嚴絲合縫。他不禁啞然笑了。這個歇後語很形象,卻有幾分淫穢,讀書人不該對此津津樂道。

    陳天倫看著想著琢磨著,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生發出來:拍花子?是不是拍花子?

    陳天倫也跟所有京畿的小孩兒一樣,差不多從剛懂事的時候起就聽到許許多多有關拍花子的故事。那是一種狼外婆一般的壞人,專門偷小孩兒,而且偷小孩兒的手段很陰險。他們將一種用小孩兒眼睛做成的迷幻藥撒在小孩兒的眼前,小孩兒立刻便被迷幻了。被迷幻的小孩兒會產生一種錯覺,身邊是兩條大河,後面有豺狼或老虎追著,他只有拚命地跟著前面的拍花子走。現在,跟在騎驢女人後面的小女孩兒是不是將兩邊的田野看成了滔滔河水,將後面的小旋風當做兇猛的虎狼了呢?拍花子將小孩兒偷走以後,便把小孩兒的眼珠子挖下來,用陰陽瓦醅干製成迷幻藥,再用迷幻藥去拍別的小孩兒。在聽這些傳說的時候,令陳天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拍花子拍小孩兒是為了炮製迷幻藥,炮製出了迷幻藥再去拍小孩兒,然後再去炮製迷幻藥,再去拍小孩兒……他們為什麼要做這種循環往復的壞事呢?他們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呢?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們壞嗎?

    陳天倫不能多想了,眼前這個騎驢的女人如果真的是拍花子,該想辦法把這個小女孩兒救下來。可是……沒有可是,這個騎驢的女人不是拍花子又是什麼呢?是小女孩兒的母親?絕對不可能!有哪個母親自己騎著驢,讓這麼小的女兒踉踉蹌蹌地在後面跟著跑呢?即便是後娘,也不會這麼狠心。

    陳天倫認定他遇上拍花子了,他必須盡快將這個小女孩兒解救出來。他趕著的馬車現在是跟騎驢女人平行向前的,到了前面的路口他就該拐向一條回城的路了,到那時候就要與騎驢女人分道揚鑣,越離越遠了。他抖動馬韁繩,揮動鞭梢兒,催促著馬車加快前行。駕車的小騍馬甩起四蹄,土路上立刻揚起一片煙塵。

    他提前趕到了路口,停下馬車,抱著鞭子跳下車轅。他大步流星地穿過田野,朝騎驢女人走的那條田間小路迎過去。騎驢女人看見了他,掉轉了驢頭朝相反的方向走。這一下露了餡,騎驢女人肯定是拍花子無疑。陳天倫撒開腿追了過去,邊追邊喊叫著:「站住……你給我站住……」

    騎驢女人不再那麼優哉游哉地騎在驢屁股上了,也顧不得「嚴絲合縫」了,俯身騎在驢背上,使勁拍打著驢屁股,催著驢向前奔逃著。

    那個小女孩兒跟著她跑了幾步,便跌倒了。陳天倫追上來,把小女孩兒抱起來。

    小女孩兒果然中了迷幻藥,兩隻眼睛迷迷瞪瞪的,驚恐萬分地看著陳天倫。

    陳天倫搖晃著小女孩兒,急著問:「你叫什麼?你是誰家的孩子?」

    小女孩兒瞪著失神的眼睛看著陳天倫,一句話也不說。

    陳天倫抬頭朝騎驢女人逃走的方向看了看,騎驢女人已經無影無蹤了。

    陳天倫無奈,抱著小女孩兒走到自己的馬車前,將小女孩兒放在車上坐好,揚起鞭子朝城裡的方向趕去。

    漕運碼頭上開始熱鬧起來,山東、河南的漕船已經於三月一日之前抵通。開漕在即,倉場總督衙門東科西科漕科詳科印科堂房火房筆帖式經承門吏,坐糧廳三班六役八科六十四巡社七十二行,以及五閘二壩十三倉都緊張忙碌起來。

    鐵麟正為甘戎丟失了蘭兒急得坐臥不寧,突然曹升進來說坐糧廳金大人和許大人來了。鐵麟吩咐讓在大堂等候,孫嬤嬤連忙送過來官服,為他換上。

    由於都穿著官服,按大清規矩,坐糧廳廳丞金簡和許良年便向鐵麟行跪拜之禮。禮畢,鐵麟吩咐遞茶讓座,雙方客套一番,便分賓主坐下。

    鐵麟原以為金簡和許良年是為甘戎丟失蘭兒來的,雖說此事他沒有通知坐糧廳,可是倉場總督衙門已經鬧得天翻地覆,通州城都快掘地三尺了,坐糧廳能不知道嗎?坐糧廳知道了,能袖手旁觀嗎?鐵麟實在不願意坐糧廳插手,心裡盤算著該如何輕描淡寫地遮掩過去,該如何婉言謝絕他們的效忠效力。沒想到,兩位廳丞卻沒有提及此事。他們是來向他稟報公事的,金簡一招手,一名跟隨而來的書辦便將一大摞賬簿清單擺在了鐵麟面前。

    金簡謙卑地說:「這是河南山東兩省的漕幫呈送上來的明細賬單,請大人過目。」

    鐵麟看著那足有一尺厚的賬單,盯著金簡問了一句:「這些都是些什麼賬目?」

    金簡一時有點兒發毛,說實在的這些賬目他是從來不看的。滿正漢副,按說他是坐糧廳的正廳丞,可是他從來是圖省心,怕麻煩,坐糧廳的大小事務,他都交給漢廳丞許良年處理。鐵麟看著他,他忙轉過頭示意許良年向總督大人稟報。

    許良年是個慢性子,他明知道金簡在用眼睛示意他,卻不慌不忙,耷拉著眼皮沉吟起來,似乎是思索著該不該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吞吞地說:「向大人您稟報,河南直隸通州所幫船二十隻,天津所幫船十七隻,山東德州衛左幫船二十四隻,任城衛幫船四十三隻,平山前幫船四十三隻,平山後幫船四十三隻,臨清衛河南前幫船二十九隻,臨清衛河南後幫船五十七隻,江南徐州衛河南前幫船四十八隻,江南徐州衛河南後幫船四十七隻,共計漕船三百七十一隻。所運漕糧正兌米十四萬六千七百零九石,其中正米十一萬五千六百九十八石,耗米三萬一千零一十石;改兌米六萬五千七百八十石,其中正米五萬六千二百二十二石,耗米九千五百五十七石,正兌改兌總計二十一萬二千四百八十九石。輕繼銀九千三百一十兩,易米折銀一千五百一十二兩,總計銀一萬零八百二十二兩。船上還有行糧月糧九萬九千八百六十四石,折色行糧月糧銀三萬三千四百兩,貼役路費銀八萬八千五百六十兩,進倉腳銀二萬三千六百三十兩,蘆席銀六千七百八十兩,松板銀七千八百二十兩,楞木銀三千四百五十兩,備料銀七千八百兩,淺船銀四千五百兩,總計銀三十五萬一千八百兩。另外隨船還有土宜總共……」

    許良年沒完沒了細水長流地說著,鐵麟早就聽得不耐煩了。想不到這個煙不出火不進寡言少語的蔫神卻是如此心中有數,好像他肚子裡就裝著賬本,嘴巴就是一隻算盤。如此枯燥繁雜的賬目,他居然能一筆一筆絲毫不差地報出來。這還只是河南的賬目,還有山東的,江南的,浙江的,江西的,湖北的,湖南的,全漕一百零八幫,六千二百九十六隻漕船,所載漕糧銀兩,他都能倒背如流嗎?果真如此,他可真是個天才,不愧是吃漕糧這碗飯的。大清鴻運,皇上聖明,人才濟濟,真是什麼樣的人才都有。

    相比之下,金簡卻傻子似的看著許良年的精彩表演。這個鑲黃旗出身的貴族子弟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腦滿腸肥,本來就長得胖,胖得成了一堆成不了形的肉,再加上他呆呆愣愣的大肉頭,更像個堆積得癱軟的泥胎。鐵麟等一些胸懷宏圖大志的宗室精英,早就意識到了漢族官員的精明強幹和滿族官員的墮落蛻化,金簡和許良年對比得更加強烈了。如果把這兩個人放在金鑾寶殿上比較一下,不知道聖上該做何感想。

    鐵麟揮了揮手,制止住了許良年的稟報,真誠地說:「本官初任倉場總督,人地兩生,漕務不熟,還是請二位大人分心吧,這些具體的事務你們就按規矩辦吧。」

    聽了鐵麟這句話,金簡沉不住氣地咧開大嘴笑了。其實,這正是他們給鐵麟設計的一套迷魂陣。許良年一陣呼風喚雨,雖說來的不是疾風暴雨,可也是雲山霧罩,讓鐵麟聽得腦袋發脹。鐵麟交代讓他們按規矩辦理,這正是他們所要的一句話。有了這句話,這漕運碼頭仍然可以由他們兩人的四隻手遮雲蓋日。鐵麟嘛,知趣的您圖個清閒,到時候什麼好處都少不了你的;不知趣呢,恐怕在這碼頭上沒插進腳就得坐著轎子滾蛋。

    許良年沒有理會金簡的得意,他可不像金簡想得那麼簡單,更沒有金簡那麼樂觀。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他一見到鐵麟那天起,心裡就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甚至是恐懼。他在鐵麟面前說的每一句話,都掂了又掂,生怕言多語失,有什麼閃誤。

    金簡不管他那一套,他向來看不起許良年這像耗子一樣的膽子,像娘們一樣的■嗦。他又朝站在他身後的書辦招了招手,書辦上前將兩個桑皮包兒放在了鐵麟面前。

    鐵麟問:「這是什麼?」

    金簡說:「您不是吩咐讓我們按漕運的規矩辦嗎?漕船靠岸之前,都要先進獻『小包米』,讓東西衙門嘗嘗鮮,也算是親自驗收一下吧。」

    金簡所說的東西衙門,指的是倉場總督衙門和坐糧廳衙門。由於兩個衙門緊挨著,東邊是倉場總督衙門,便稱東衙門;西邊是坐糧廳衙門,便稱西衙門。

    鐵麟將桑皮包打開,這是一包上好的大米,有一斤多重。鐵麟用手指扒拉著米粒查看著,粒粒飽滿,晶瑩玉潤,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金簡又看了一眼許良年,臉上更露出得意之色。

    許良年沒有理睬他,他討厭金簡的淺薄,這種淺薄早晚會誤了大事。

    鐵麟問:「這是軍糧嗎?」

    金簡說:「這是從軍糧裡挑出來的。」

    鐵麟又問許良年:「許廳丞,你說呢?」

    許良年慢吞吞地說:「誰送『小包米』都說是軍糧,鬼才相信。就是從白糧裡能挑出這麼好的米,也算是很不容易了。」

    金簡沒想到許良年卻如此賣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許良年裝作沒看見。

    讓兩個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鐵麟看完了米,卻爽快地說:「管他是軍糧白糧,只要是好米,咱就不妨嘗一嘗。近水樓台先得月,吃一兩斤好米恐怕不過分吧?」

    連許良年都沉不住氣了,忙說:「當然當然,咱在碼頭上辛辛苦苦,也就是沾這麼一點兒光。」

    鐵麟說:「這話我信,也不信。說信呢,沾沒沾別的光我沒看見;說不信呢,碼頭這麼大,連耗子都比別處的肥,何況咱這些倉神爺呢?」

    許良年謹慎地說:「大人說的極是,俗話說,管糧的肚飽,管錢的腰圓。咱又管糧又管錢,腰圓不敢,這肚子還是不吃虧的。所謂是兩袖清風,一肚子酒精吧。這兒有一個飯局,不知道大人肯不肯賞光。」

    金簡聽許良年一說,忙把一張大紅請柬掏出來,雙手舉到鐵麟面前:「鐵大人,您一定得賞個臉,都知道您正直廉潔,您來了我們連接風酒席都沒敢擺。現在我們借花獻佛,也算盡一盡我們的孝心。」

    鐵麟接過那大紅請柬,沒說什麼。

    金簡和許良年的心裡又打開了鼓。

    鐵麟也揣摩起了眼前這兩個人,他們為什麼不問一問丟失蘭兒的事呢?是他們真的消息閉塞,還是故意裝糊塗呢?

    陳天倫是漕運碼頭軍糧經紀陳日修的兒子,今年二十四歲。這是一個自命不凡,胸懷大志,又滿腹經綸的年輕人。他十三歲通過州試,十四歲通過府試,十六歲又通過了院試,成了一名生員,即老百姓所說的秀才或相公。十八歲的時候,由於歲試成績優秀,被選為貢生,送到北京國子監學習。讀書取仕,他立志要在仕途上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爭得個金榜題名,報效國家。兩年前他參加了秋闈鄉試,沒有拿上名次。這並沒有動搖他的信念,他更加刻苦地讀書,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他有著十分的把握得中孝廉。這樣再過一年,他就可以趾高氣揚地參加春闈會試。就算一試未中,還可以再苦熬三年。無論如何,要在「而立」之前進入翰林院。進翰林院是他偉大的理想,是他為之奮鬥的目標。為了到達這步田地,吃多大苦,受多少罪,他都心甘情願。

    陳天倫如此宏圖大願,不僅僅為了自己,更為了祖宗。不是光宗耀祖,而是為祖宗討回一個公道。

    陳家原籍山西洪洞大槐樹下,燕王掃北遷至通州,到陳天倫已經有十九代了。陳家的祖先世代吃的是漕運飯,先祖有的扛過大個兒賣過苦力,有的當過車戶花戶,有的在兩壩上當過斛頭,有的在坐糧廳當過巡社……幾百年間,陳家從來沒有出過一個讀書人。不讀書便不能入仕,不入仕便永遠是賤民。到了陳天倫曾祖父的時候,家裡已經有了一些積蓄。曾祖父決心讓祖父讀書科考,以徹底改變陳家的命運。

    祖父是個有大聰明又有大志向的人,不到二十歲便通過了院試。二十二歲那年,準備參加秋闈大比。可是就在那一年,家裡出現了巨大的變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陳家燒了個精光,曾祖父口吐鮮血氣絕而亡。祖父為了重振家業,便與一個富家子弟進行了一筆交易。在進入考場以後,兩個人互換名字,如果祖父能讓那個富家子弟中舉,就給他兩千兩銀子。蒼天果然不負祖父,大比下來,祖父讓那個富家子弟中了孝廉。祖父拿到這兩千兩銀子,沒有蓋房置田,而是買了個軍糧經紀。祖父重整家業,積重難返,困難重重。他原本將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希望父親能通過讀書中舉圓陳家的仕途夢。沒想到輪到父親準備大比的時候,祖父卻積勞成疾赴了黃泉。他將軍糧經紀的密符扇傳給了父親,父親只好棄文從糧,吃起陳家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漕運飯。

    輪到陳天倫這一代,父親又重提陳家夙願,又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陳天倫的身上。陳天倫相信隔代遺傳,他繼承了祖父的聰明才智,也繼承了祖父的宏圖偉志。他相信自己一定會像祖父那樣,攀天有術,大展才華。可惜的是祖父時運不濟,家裡遭了如此浩劫,只好將自己埋沒了。讓他焦灼不安的是,馬上就要開漕收糧了,父親卻在踩冰過河時摔了個跤,腳踝骨粉碎性骨折,躺在炕上不能動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看來父親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到壩上收糧了。萬般無奈,父親只好把軍糧經紀的密符扇傳給了他。他如此年輕便當上了軍糧經紀,在漕運碼頭上也可以耀武揚威。只是他當上軍糧經紀,就會耽誤他的讀書,繼則耽誤他的秋闈大比。難道他的仕途夢也會因此而破滅嗎?難道他在繼承了祖父的聰明才智和宏圖大志的同時,也繼承了他倒霉的命運嗎?

    想到這裡,陳天倫竟不寒而慄了。

    給父親看骨傷的是馬駒橋鎮上的魏大先生,聞名遐邇的骨外科醫生。陳天倫每天趕著馬車把他接來,他給父親換好藥打好夾板再把他送回去。這一天,他剛好把魏大先生送回馬駒橋,回城的路上遇上拍花子的。小女孩兒大概是受了驚嚇,陳天倫把她抱上車她一句話也不說。不過多會兒,她就躺在車上睡著了。陳天倫給她身下鋪好,又脫下外衣給她蓋在身上。

    現在,從拍花子手裡救出了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兒,不知道給他帶來的是福還是禍。

    甘戎在通州大街上已經轉了一夜一天了,頭天晚上她從倉場總督衙門的後宅裡跑出來,便誰也無法把她勸回去了。她像一頭丟失了崽子的母狼,漫無目標地奔跑著、嗥叫著。她知道這也許是徒勞的,但她只能這樣。她在奔跑和呼喚中消磨著時間,消磨著焦灼和悔恨。鐵麟知道女兒的脾氣,如果他令人將女兒硬拖回去,女兒會真的發瘋的。萬般無奈,他只好派了兩個衙役悄悄地跟在女兒的後面,暗暗地跟隨她,保護她。

    甘戎就這樣踉踉蹌蹌地尋覓著,見到人便問:「看見一個小孩兒嗎……女孩兒……四歲……昨天丟的……」

    開始的時候,她是一個鋪面一個鋪面地找,一家一家地問。後來,差不多把所有的鋪面和住戶都問到了,她就問來來往往的行人。

    她就這樣走著問著,整整一夜一天了。一天多食水未進,她的體力快要消耗光了。她的步子越來越零亂,聲音越來越沙啞。孫嬤嬤派人給她送來參湯,求她喝兩口,她理也不理。她現在只是尋找,她真的下了死心,就這樣尋找下去,直到找到蘭兒為止。找不到蘭兒,她就在尋找中把自己丟失,或者死掉。

    不少好心的人都勸慰她,沒用,她誰的話也聽不進去,除非你能告訴她蘭兒在哪兒。

    走來走去,她走到了沙竹巷那個獨門小院。就是前不久父親來尋找坐糧廳書辦黃槐岸時敲開的那兩面合扇小門。出來的不是耳朵有點兒背的老家丁,而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女傭。這個女傭白白淨淨,慈眉善目,態度溫和。甘戎奔跑了一夜一天了,很少見到如此可以信賴的人。她沒有像對待別人那樣簡單地問是否見到一個小女孩兒,而是像見了親人那樣跟她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女傭見甘戎都急得變了形,心疼地說:「姑娘,進來,進來說,進來坐下慢慢說,我也許能幫助你。」

    說也奇怪,甘戎就這樣信任這個陌生的女人,居然跟著她進了那個獨門小院。

    女傭把甘戎領到廚房裡,拉過一隻凳子讓她坐下。

    甘戎順從地坐下來,睜大疲憊而企求的眼睛看著女人。

    女傭正在做飯,鍋裡煮著米,案板上切著菜。女傭從煮開的鍋裡盛出一碗米湯,遞給甘戎:「姑娘,喝點兒米湯潤潤嗓子吧。」

    甘戎感激地接過米湯,吹著熱氣,張開乾裂的嘴唇吮吸著。

    女傭說:「姑娘,別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急也沒用。我的飯快做好了,等吃點兒東西,你再接著去找。」

    甘戎騰地把米湯碗蹲在案板上,噌地站起來:「你不急,我急,我都快急死了。我不吃飯,這米湯我也不喝了。你不是說能幫助我嗎?快告訴我蘭兒在哪兒,我要走了。」

    看著甘戎的倔強勁兒,女傭不再勉強,她關切地說:「你幹嗎不去找找唐大姑?」

    甘戎問:「唐大姑是誰?」

    女傭說:「唐大姑是個半仙之體,常常料事如神,許多人遇到難處都去找她。」

    甘戎問:「唐大姑在哪兒?」

    女傭搖起了頭:「這就不好說了,她像一個游神,整天在碼頭上轉悠。想找她,也許很難;不想找她,也許來回來去碰上她。不過,你跟通州城裡的人打聽,肯定能找到她的下落。」

    甘戎聽後,急忙謝過女傭,出了那個獨門小院,又朝通州大街上走。

    這一回,她見到人不再問是否見到一個小女孩兒,而是問唐大姑在哪兒了。

    女傭給她出的這個主意無疑是好心,可是好心未必能辦好事。就是因為甘戎打聽的是唐大姑而不是小女孩兒,她錯過了上天賜給她的找到蘭兒的唯一的機會。

    陳天倫家裡上無兄姐,下無弟妹,千頃地一株苗兒。這也是命裡注定,陳家祖祖輩輩一枝獨秀,一脈單傳。儘管心高志遠,家境殷實,可就是人丁不旺,使陳家祖祖輩輩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心謹慎地度著歲月。

    父親病了,陳天倫被從國子監叫回來一是照顧父親,二是接替父親的軍糧經紀。陳天倫每天都要接送一次醫生,醫生開好藥方之後還要到藥房抓藥。軍糧經紀的事情也很多,碼頭上的規矩他也是一知半解。他要跟別的軍糧經紀溝通,特別是還要到「盈」字號軍糧經紀家去拜門檻;他要到坐糧廳去註冊報到,然後掛牌排序,準備走馬上任;他還要選派好斛頭、督管、扛夫、運夫等等,好在這些父親都籌備好了,到時候跟他們協調一下就行了,難的是那把密符扇,不但要把上面的密符記牢,還要把自己使用的密符畫熟畫好,這需要練,勤學苦練。

    父親一病,裡裡外外的家務事都壓在了母親身上。母親身體也不好,哮喘病,一冬都不敢出門。現在雖說春天到了,可大運河還飄著冰凌,朔風還刀子似的剌人。母親為了照顧父親,也顧不得許多了。家裡的事本來夠多夠亂夠煩心了,沒想到陳天倫又揀來了一個孩子。母親又要照顧父親,又要照顧這個孩子,累得哮喘病又犯了起來。

    這個女孩兒自從被陳天倫救回來以後,一句話也不說。開始的時候,陳天倫還以為她是個聾啞人。後來發現你說話她聽得見,聽得明白。可她就是不說話,你跟她說什麼,她都瞪著兩隻迷迷瞪瞪的大眼睛看著你,似乎她對誰都不信任,對誰都百倍警惕一樣。更令人不安的是,這女孩兒那兩隻迷迷瞪瞪的大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光,一種綠幽幽的、惡狠狠的光亮,這光亮讓人想到狼或者其他什麼兇猛的動物。陳天倫的母親怕看這個孩子,總是躲避著她那雙迷迷瞪瞪的眼睛。她把這個發現跟丈夫說了,陳日修開始不信,說老伴是犯神經。後來他跟這個女孩兒獨自待在屋子裡的時候,也感覺到這個孩子的身上似乎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東西。這東西讓人覺得是危險,又讓人覺得是尊貴。總之,跟這個孩子待在一起很不自在。

    陳母說:「這個孩子看來是中了邪了,要不要找唐大姑給她驅驅邪?」

    陳日修從來不信這些邪祟之道,可是他信鬼神,信天命。他覺得這是個非凡的女孩兒,這女孩兒不應該待在他這小門小戶的家裡,得想辦法把她送走。可是送走,往哪兒送呢?最好是能找到她的家人,找不到家人也該報官,讓官府幫助找。想到報官,他就為難了。官是誰?當今的知州是夏雨軒,他還沒有正式上任。就算是上了任,也有許多棘手的政務要處理,你能把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扔給他嗎?你讓他怎麼辦?放在官府裡養著,誰那麼精心,誰那麼負責任?

    這天傍晚,陳天倫趕著馬車送魏大先生回來,剛一進門,母親就慌忙地叫了起來:「哎呀天倫,你可回來了,你快來看看吧。」

    陳天倫心裡一驚,忙問:「出了什麼事?」

    陳母說:「你快看看那孩子,發起燒來了,渾身燙得跟火炭似的。」

    陳天倫趕緊跑進屋,父親正用一條濕毛巾給孩子敷著額頭。女孩兒緊緊地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小臉蛋兒燒得通紅,鮮嫩的嘴唇都乾裂了。

    陳日修對兒子說:「你快趕著車把北大街的小孩兒張請來。」

    小孩兒張是張醫生,以看兒科著稱,所以碼頭上的人都稱他為小孩兒張。

    陳天倫說:「車已經卸了,再說把小孩兒張請來再給她看病耽誤時間,我還是背著她直接到小孩兒張家裡去吧。」

    陳母一聽,立刻贊成兒子的主意,催促著說:「對對對,你快背著她去吧,千萬別耽誤了。」

    說著,母親七手八腳把女孩兒包裹好,抱起來放在陳天倫的肩上。

    陳天倫背著女孩兒出了家門,大步流星地朝北大街走去。

    陳天倫進門的時候是傍晚,這麼一折騰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月亮,街燈又零零落落,陳天倫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著。心急腿急,不一會兒頭上便冒了汗。

    從陳天倫對面深一腳淺一腳走來的是甘戎。兩個人都步履匆匆,又是黑燈瞎火,幾乎誰也沒有注意誰。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甘戎突然問:「大哥,唐大姑在哪兒?」

    陳天倫一愣,隨口說:「啊……我沒看見。」

    甘戎也不■嗦,既然人家不知道她就繼續朝前走去了。

    甘戎的這句話卻驚醒了昏睡中的蘭兒,她使勁撥浪著腦袋,抖開了裹在她頭上的衣服,衝著甘戎喊了起來:「甘戎姐姐……甘戎姐姐……」

    這聲音太微弱了,甘戎早已經走遠了。

    陳天倫聽著女孩兒的呼叫,更加緊張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女孩兒的嘴裡發出聲音來,他扭著頭急切地問:「小妹妹,你在說什麼?」

    蘭兒還在用嘶啞的聲音呼叫著:「甘戎姐姐,甘戎姐姐……」

    陳天倫知道女孩兒燒得很厲害,已經說起了胡話。他加快腳步,朝北大街的方向走去。

    就在甘戎奔波在通州大街上失魂落魄地尋找蘭兒的時候,鐵麟又來到了通州衙門。

    才一天多的時間,鐵麟被折騰得失去了形骸。他臉黃了,髮辮亂了,嘴角裂了,眼睛裡佈滿了血絲。

    夏雨軒吩咐下人在花廳裡準備了幾個菜,打開一壇花彫酒,給鐵麟倒了個滿杯。

    鐵麟怕夏雨軒誤會他是來催促尋找蘭兒的,那樣的話好像夏雨軒沒有盡力似的。因此往酒桌上一坐,便搶先說:「有件事我得請你幫助我拿拿主意。」

    夏雨軒忙問:「什麼事?」

    於是鐵麟便把金簡和許良年到他那兒去的事情說了一遍,還拿出了那大紅請柬。他說:「那『小包米』我收下了,我知道他們這是在試探我,我也不能讓他們覺得我煙火不進是不是?那樣反而把他們嚇跑了,就會對我封鎖更嚴。」

    夏雨軒說:「大人聖明,他們的確在用這『小包米』投石問路。無所謂,就算這米再好,也值不得一弔錢。大清律上還沒有把一斤米算作貪污受賄的,所以這米呢,您儘管吃就是了。」

    鐵麟問:「那飯局呢?」

    夏雨軒說:「飯局您萬萬不可去。」

    鐵麟問:「為什麼?大清律上不是也沒有把吃頓飯算作貪污受賄嗎?」

    夏雨軒說:「飯局的名堂太大了,以後我再慢慢跟您說吧。實話告訴您,這張請柬我也收到一份。」

    鐵麟說:「這麼說,你也不去了。」

    夏雨軒說:「不,我要去。」

    鐵麟說:「你說飯局的名堂多,不讓我去,你就不怕那些名堂?」

    夏雨軒說:「大人有所不知,他們用這『小包米』向您投石問路,我呢,拿著這張請柬去給您探探深淺。」

    鐵麟看了看夏雨軒,感動得點了點頭。

    夏雨軒舉起了酒杯說:「好了,咱今天先不談這些,我踏踏實實地陪您喝兩杯酒吧。」

    鐵麟搖了搖頭,把面前的酒杯推開,歎了一口氣。他不想談尋找蘭兒的事,夏雨軒難道就看不出來嗎?

    夏雨軒說:「鐵兄,我如果告訴您一件事,您保證把這杯酒一飲而盡。」

    鐵麟問:「什麼事?」

    夏雨軒神秘地說:「蘭兒找到了。」

    鐵麟騰地站起身來:「真的?在哪兒?」

    夏雨軒衝他揮著手說:「鐵兄先請坐,我保證咱沒喝完這杯酒,就會有人把蘭兒給您送過來。」

    鐵麟急不可待地說:「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夏雨軒有點兒得意地說:「我有一個刑名師爺,叫金汝林,此公非常能幹。不知道他通過什麼渠道將蘭兒找到了,現在帶著人去接蘭兒了。」

    鐵麟看著夏雨軒,突然抄起面前的酒杯,激動萬分地說:「雨軒,我得好好謝謝你,來,我先敬你一杯!」

    兩個人同時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鐵麟心裡突然一動,想起了一件事:「雨軒,你久居通州,見多識廣,跟你打聽一個人。」

    夏雨軒放下酒杯:「鐵兄請講。」

    鐵麟說:「小鵪鶉。」

    夏雨軒愣住了:「這名字怪怪的,是個女人吧?」

    鐵麟點了點頭。

    夏雨軒問:「這肯定是個綽號,她本名叫什麼?」

    鐵麟說:「不知道。」

    夏雨軒又問:「多大年紀?」

    鐵麟說:「不知道。」

    夏雨軒再問:「哪裡人氏?」

    鐵麟說:「不知道。」

    夏雨軒說:「鐵兄,您這三個不知道,知道能從我這兒換來什麼嗎?」

    鐵麟搖了搖頭。

    夏雨軒說:「不知道。」

    鐵麟哈哈大笑起來,這幾天他是第一次笑得這麼響亮。

    此刻,刑名師爺金汝林和典史張魁元帶著四名快班來到了陳家。聽到急促的敲門,陳天倫的母親打開院門,看見提刀持枷的官人,嚇得啊了一聲,差點兒癱軟在地上。

    陳日修聽到動靜,急忙爬起來,蹭到窗子前面,隔著窗子朝外看著。

    金汝林怕快班的衙役狐假虎威,忙揮手讓他們後退,自己進門對陳母說:「老人家,別害怕,我們來問您一件事,聽說您這兒揀了個小女孩兒,有沒有這麼回事?」

    陳母確實已經被嚇得失了魂,一聽說官府上的人來問這事,忙老老實實地承認說:「啊啊……是……是揀到一個小孩兒,小女孩兒……四五歲……是我兒子從拍花子手裡把孩子救出來的。」

    金汝林急著問:「小女孩兒在哪兒?」

    陳母說:「小女孩兒發燒了……燒得很厲害,渾身上下熱得跟火炭似的。」

    金汝林不耐煩了:「我問您小女孩兒在哪兒,快說。」

    見金汝林提高了嗓門,衙役們也喊叫起來:「快把孩子交出來!」

    陳母見衙役們揮刀嗥叫,更加害怕了,哆哆嗦嗦的竟說不出話來。

    陳日修隔著窗子見了,高聲說:「各位太爺,你們是來尋那小女孩兒的嗎?別急,先進來喝杯茶,我腿受了傷,不能下地伺候各位,你們進來稍候。我兒子帶著她看病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大清國的習慣,一般老百姓稱知州知縣為老爺,稱下面的吏胥為太爺。處官府職簿書者為吏,任奔走供役使者為胥。這是一種尊稱。金汝林見屋內的老人出口文雅,知道是位有身份的人,便走過去說:「老人家,我們是來尋那個小女孩兒的,此事耽擱不得。快告訴我們,貴公子帶著她到哪兒看病去了?」

    陳日修說:「北大街有位先生姓張,專門看小孩兒病症的,人稱小孩兒張,你們知道嗎?」

    金汝林搖了搖頭。

    張魁元說:「我倒是聽說過,是不是住在鼓樓後面?」

    陳日修說:「鼓樓後面的綏福寺胡同,到了附近一打聽都知道。」

    金汝林立刻吩咐,讓典史帶著兩個快班衙役去北大街小孩兒張家去迎接,自己則帶著兩個衙役在這兒守候著。

    張魁元帶著衙役走了。

    金汝林怕有閃失,沒有應陳日修的邀請進屋喝茶,而是站在院子裡等候著。

    陳日修忙讓老伴給他們搬板凳坐下,又讓老伴把茶水沏好送到院子裡。

    小孩兒張已經不年輕了,五十多歲,長得精精瘦瘦,留著一把銀鬚。多年給小孩兒看病,對人說話總是輕聲慢語,和藹可親。人們背地裡叫他小孩兒張,見了面總是叫他張爺爺。張爺爺這稱呼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年了,開始時可能是指著孩子叫的,久而久之,人們叫順了口,無論男女老幼,統稱他為張爺爺。這是對他高明醫術的尊重,也是對他親近患者的回報。

    小孩兒張給小女孩兒檢查著,翻眼皮,切脈象,看舌苔,問病情。

    陳天倫在一邊緊張地看著,仔細回答著小孩兒張的提問,忍不住問:「張爺爺,這孩子到底是怎麼了?」

    小孩兒張說:「看來是由驚厥風寒所致,這孩子受過什麼刺激嗎?」

    陳天倫見小孩兒張這麼一說,更加佩服他診斷的準確,簡要地說這孩子是他從拍花子手裡救出來的。小孩兒張點了點頭,又歎了口氣。

    陳天倫問:「張爺爺,不要緊吧?」

    小孩兒張說:「這孩子病得不輕,我先得給她扎幾針,使她鎮靜下來,然後還要吃幾副藥。」

    小孩兒張給小女孩兒做著針灸,陳天倫在一邊等候著。等針灸完了,陳天倫摸了摸小女孩兒的額頭,果然清涼了許多。小孩兒張又給開了藥方,囑咐陳天倫回去以後立即將藥煎好,抓緊時間給小女孩兒灌藥。陳天倫小心記著醫囑,一一答應著。

    陳天倫背著退了燒的小女孩兒出來,惦記著去抓藥,便抄一條近路,從靜安寺大街走過去。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除了大街的買賣家門口,無論胡同還是大街小巷都沒有燈光。陳天倫背著小女孩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小女孩兒伏在他的肩上,喃喃地嘟囔著:「甘戎姐姐……甘戎姐姐……」這聲音很細弱,像是呼喚著,又像是夢中的囈語。陳天倫只顧朝前趕路,沒在意小女孩兒的嘴裡發出的聲音。

    到了靜安寺後面,那裡是一個拐角,堆放著附近人家傾倒的垃圾。陳天倫將小女孩兒往背上顛了顛,舉起腳步,要邁過垃圾。正在這時,他只覺得身子像被什麼衝撞了一下,猛地抬起頭,兩個蒙面大漢衝到了他面前。還沒容他喊叫,腦袋又被擊了一下,他腳一滑,眼睛一黑,便摔倒了。

    他覺得自己很快就清醒過來了,清醒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伸開雙手朝四下摸索著,尋找著從他身上掉下來的小女孩兒。他覺得他摔倒以後,小女孩兒一定從他的背上滑落下來。可是,摸索了半天,什麼也沒有,小女孩兒不見了。

    正在這個時候,典史張魁元帶著兩個快班趕到了,他們來晚了一步,小女孩兒被人家劫持走了。

    通州衙門,夏雨軒和鐵麟一邊喝著酒,一邊等候著蘭兒被解救歸來。突然,典史張魁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焦灼地說:「蘭兒又被人劫持走了,我們把嫌疑犯抓來了。」

    鐵麟一聽,手裡的酒都灑了。夏雨軒聽說抓來了嫌疑犯,下令立刻升堂審訊。

    夏雨軒換上官服,坐在大堂上,兩旁皂班已經列隊站好。夏雨軒下令帶嫌犯,衙役們虎嘯狼嗥地喊著堂威。

    陳天倫披著枷鎖被眾衙役推搡著上了大堂,呆呆地站在了夏雨軒的面前。

    典史張魁元見他不懂規矩,便給一個衙役使了個眼色。那個衙役使勁從後面踢了他一腳,厲聲說:「看不見老爺在大堂上?快跪下!」

    陳天倫昂了昂頭說:「抱歉得很,學生是國子監生員。」

    張魁元一聽,立刻無話可說了。大清國的規矩,秀才見了知州知縣是不必下跪的,官府也不能隨便對秀才用刑,一般的百姓見了秀才還要稱老爺,這就跟知州知縣拉了平。更何況,陳天倫是國子監的生員,那可不是一般的秀才,那是秀才中的高才生、佼佼者。

    夏雨軒卻愣住了,他萬萬想不到,被衙役們帶上來的怎麼會是陳天倫呢?

    夏雨軒急忙從堂上走下來,問陳天倫:「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天倫說:「我又把那孩子丟了……」

    說著,陳天倫聲音哽噎了,眼淚也流了下來。

    夏雨軒急忙讓人把陳天倫的枷鎖卸下來,把他拉到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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