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亂顫 第3章 第一章 (2)
    所以,在別人眼裡,具體來說,在機關幹部們的眼裡,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是早該提拔了的。可是,在機關工作十幾年了,她連我都不如,我還有個實職,她連個實職都沒有,還只是個主任科員,非領導職務。雖然別人也袁科長袁科長地叫,在我聽來,那稱呼是十分的刺耳的。

    曾經有好多次,都風傳她要提了,到後來卻總是落空。這風傳常常與秘書長喜歡許願有關,而在機關裡,表面上守口如瓶,諱莫如深,卻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與人事有關的事更是比電波傳得還快。旁人一聽說,就覺得這回袁真有戲了。這一次就是如此,一個月前,秘書長給袁真佈置一個寫材料的任務時,就給她許了一個願,說只要好好完成任務,一旦有提拔的機會,組織上首先就考慮她。其實,在推薦和申報的權力範圍內,組織上就是秘書長。可結果到了民主推薦這個程序時,「組織上」卻以年輕化的名義在被推薦人的年齡上設了限,推薦了某個副書記的秘書,將袁真排除在外了。自然,袁真無論如何也不是副書記秘書的競爭對手,不過,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有很多人投了她的票,其中也包括我。

    事後,也就是今天下午,秘書長怕袁真想不通,便找她去談話,做她的思想工作。秘書長經常將他的政工師職稱炫示於人,說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政治優勢,也是他的強項。此言不虛,非但是他的強項,簡直是他的嗜好。秘書長習慣於先給人許願,許的願實現不了,再以組織的名義做思想工作,侃侃而談,不厭其煩,一直做到即使你心不服,也要你口服了才會放你走。這有一點像遊戲,或許就因為帶點遊戲的性質吧,秘書長可以說是樂此不疲。當然,秘書長也是一片好心,人在失望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重燃希望之火,否則,人生還有什麼意思?不過,秘書長的領導藝術再好,誨人的技巧再高,對袁真也沒用,否則她就不會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後感到煩悶,要到樓頂去透氣,從而導致這麼一場意外。

    不過說句公道話,秘書長基本上是個說話算數的人,他給人許的願,大部分還都落實了的。在這個問題上,袁真還真不能怨天尤人,她自己有些工作沒做到場。其實在推薦之前,我在電梯裡遇到她時還特意提醒過她。我說:「袁真,秘書長那裡做工作沒有?」

    袁真似乎有點不明白:「做什麼工作呵?」

    我笑了笑,伸出兩個指頭做了個點鈔票的動作。

    袁真淡然一笑,就不作聲了。我的話她不可能不懂,現在的蓮城,給領導送禮是約定俗成的普遍現象,沒有什麼說不得的。但她顯然不認同,我清楚地看見一絲不屑的神色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

    常言說得好,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天上不會掉餡餅,捨不了孩子打不了狼。這個袁真似乎連常識都沒有。你又孤傲,又不送紅包,難道還要別人求你不成?這樣一來,提拔不成不說,聯繫到另外一件陳年往事,事情就愈發的複雜了,就不僅僅是對領導不尊重了。

    那件事發生在十五年前,那時,我和袁真都剛進機關不久。忽然有一天,我們被抽到一個調查組,去青山縣青雲鄉調查市委工作組組長騷擾一個中學女教師的事。調查組有三個人,我和袁真都是成員,組長是市委辦的紀檢室主任。袁真是負責做紀錄的,不用開口,將聽到的記下就行了。可即使是這樣,袁真也被那位叫廖美娟的女教師赤裸裸的話羞得抬不起頭來。那時,她雖然也不小了,可還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等到與那位被控告的工作組長談話時,袁真的臉就更紅了,頭低得幾乎垂到了膝蓋上,因為工作組長激烈地辨稱,他的手只到過女教師的哪些哪些部位,某些隱秘的地方是絕對沒有光顧過的,而且根本沒有暴露過自己的某些器官。

    工作組長委屈之極,口口聲聲懇請娘家來的領導替他做主,不能讓女教師的污蔑毀了他的前程。說到激動處,他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將袁真嚇了一大跳,筆都落到了地上,臉也脹紅了。調查陷入了困境。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時,廖美娟卻突然找到了我們,坦白說這一切都是她的不實之詞,她是與工作組長有過一些親密接觸,但都是她主動的,她之所以投懷送抱,是另有所圖,想讓組長幫忙將她調到縣裡去工作,而她之所以寫信誣告他,是因為他拒絕了她,她一氣之下才做了錯事,工作組長沒有被她的糖衣炮彈打倒,他是黨的好幹部,我們應當表揚他而不是處理他,她願意為此事承擔該承擔的一切責任。事情總算弄清楚了,我們對廖美娟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教育,對工作組長也做了某種程度的撫慰和告誡,就回到了市裡。

    按說這麼一件事,過去也就過去了,不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的。可是世事難料,誰知道,那位叫吳大德的工作組長扯起了順風帆,後來在下面當了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一級一級地往上升,三年前竟回到市裡做了我們的秘書長!第一次在會場聽新來的吳秘書長講話時,我和袁真面面相覷,無有話說。面對一個曾對自己下過跪的上級領導,我們內心的複雜和尷尬可想而知。我希望吳大德秘書長不是雞腸小肚之人,忘掉這樣不愉快的事是明智的。事實上,此後吳大德見到我時總是談笑風生,臉上從沒有一絲往事的痕跡。我呢,也盡量裝著早忘了這事,我相信,在一堆衷心的讚頌之詞和一臉謙恭的笑容面前,吳大德是可以忽略過去的印象的,儘管我也時不時地懷疑,我在仕途上的徘徊不前與此不會沒有關係。宰相肚裡可撐船,我寧願相信吳大德是一位這樣的宰相。

    但是,即使秘書長真的忘記了過去的難堪,像袁真這樣處理與領導的關係,也是有害無益的。吳大德秘書長很有可能認為她在輕視他。平心而論,如果我徐向陽是吳大德,我也會不喜歡她,也不會提拔她。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喜歡摸順毛呢?

    可是,我為何對袁真總有一點敬重之心呢?就因為我還不是一個秘書長?

    從辦公室到機關宿舍區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路程。袁真腳步匆匆,木著臉穿過眾多曖昧的目光回到家中,才發覺忘了去菜場買菜了。她坐在沙發上,腦子一片空白。

    丈夫方為雄回來了,一臉焦灼,邊蹭鞋邊說:「怎麼不接電話?急死我了!」

    袁真從包裡掏出手機一看,有九個未接電話,淡淡地說:「我把手機呼叫設置成震動了,沒聽見。」

    方為雄坐到她身邊,迫不及待地問:「到底怎回事?」

    「你也知道了?」

    「都滿城風雨了,還能不到我耳朵裡來?你究竟怎麼了?」

    袁真說:「我到樓頂去透氣,被人說成了要跳樓,就這麼回事。你也信以為真?」

    方為雄說:「我當然不信,別人不瞭解你我還不瞭解?你是真清高,決不會為一頂小小的烏紗帽折腰。可我不信有什麼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而我是有口難辯!那惡劣影響都散發出去了!你也真是吃飽了撐的,哪裡不能透氣,跑到樓頂上去幹什麼?現在是提拔幹部的敏感時期,你又是那麼個狀況,人家當然有理由猜測你議論你。」

    袁真心裡很堵,說:「這麼說來,是我錯了?」

    「不是你錯了,難道是別人錯了,是組織上錯了?」

    「好好,就算我錯了,我錯了我自己來承擔,跟你沒關係。」袁真擺擺手,不想跟他說了。

    方為雄喪氣得很:「說得輕巧,你是我老婆,能沒關係?人家說你,能不聯想到我?市委領導對我能不有微妙的看法?在機關工作這麼多年了,還這麼不謹慎!這影響不知要多久才能消除。」

    「如果連累你了,我只能對你說聲對不起……算了,說也無益,不說了。我不想做飯了,叫食堂送兩份煲仔飯來吧。」

    袁真去撥電話,方為雄攔住她:「不用叫了,我們都出去吃吧,各請各的朋友,順便做點解釋,多少消除一點影響。這個時候,你越不露面,越是弄假成真。」

    「機關這麼多人,你解釋得過來?越解釋人家才越信以為真呢!」袁真覺得他的想法簡直可笑,「要去你去吧,謠傳就是謠傳,我懶得理。」

    「你呀,要不是這麼強,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方為雄很不高興,歎了一口氣,夾上他的黑皮包出門去了。

    袁真默默地看著方為雄消失在門外。丈夫的背影有點駝,像是負荷著某種重物,看上去令人難受。丈夫說她強,那個強字的含義是十分豐富的,她心裡非常清楚。她比方為雄還早進機關,可是在他眼裡,她這機關幹部是做得很失敗的。她對丈夫也有一個字的評價,那就是俗。她的想法只在心裡,從來沒有明說過。她實在不願意用這個字來說丈夫,她覺得說丈夫的同時也是對自己的貶低。如果說過去丈夫的俗還只是她的一種感覺,一種擔心,那麼後來的一件小事就使這感覺和擔心落到了實處。

    那一天,她去教育局辦事,正好碰上開會,她親眼看到身為紀檢組長的方為雄於眾目睽睽之下替坐在一旁的局長脫下外衣,拍打拍打衣襟,又吹吹領子上沾的頭屑,再小心翼翼地掛到椅背上。那一剎那間,袁真羞得滿面通紅,恨不能鑽到牆裡頭去。丈夫的神態,特別是那個吹衣領的動作,太奴顏了,太下作了,也太令她難受了。她事沒辦成就跑掉了。

    但是,從此之後,她就逃不掉那個場景的糾纏,一不小心,它就會在某些關鍵的時刻浮現在她的腦際。好幾次與丈夫做愛時,它就不請自來,成為高潮遙不可及的原因。方為雄經過多年努力,終於成了副處級幹部,現在正在為挪個位子當副局長而奮鬥,副局長與紀檢組長級別相同,但權力大得多,而且叫起來也好聽得多。她今天的這場意外,無疑對他的仕途有負面影響,他有理由不高興。但是,他有沒有想過妻子的感受呢?

    窗子不知不覺黑了下來,袁真拉上窗簾,打開了燈。電話鈴急促地震響,來電顯示屏上有號碼,但她看都不看就將電話掛掉了。誰的電話她都不想接,她想像得到別人會說些什麼話,無非是打探、安慰和憐憫,興許還有幸災樂禍。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只會給她增加煩惱。接下來她關了手機,將電話線也拔掉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安靜,她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

    她喝了一杯牛奶,吃了幾塊餅乾,權當晚飯;又洗了一個澡,才坐下來看電視消磨時間。幾十個頻道換來換去也沒什麼好看的,一不小心碰到蓮城新聞聯播,又是那幾張晃來晃去滾瓜爛熟的官臉,趕緊跳過去,免得倒了胃口。後來見到了宋祖英光鮮的笑臉,她才將遙控器放下了。「今天是個好日子,心想的事兒都能成……」宋祖英唱得實在甜美,可她開心不起來,對她來說,今天決不是個好日子。宋祖英越是聲情並茂,她越是心煩意亂。

    她索性關了電視,上床睡覺。

    很奇怪,一挨著枕頭,她就進入了夢鄉。她又來到了樓頂,她站在浩浩天風中,俯瞰著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慢慢地舉起雙手。她觸摸到了頭頂的白雲,它非常柔軟,她想扯下一片來擦拭自己的臉,身後卻傳來了一陣喧嘩。她想逃避那些喧嘩,縱身一躍,像一隻鳥一樣飛了出去。她用力地揮舞她的翅膀,但是她直直地往下墜,左右一看,原來她的翅膀沒有羽毛,只是兩隻光溜溜的手臂!而在她的腳下,是黑咕隆冬的深淵。她四肢冰涼,恐懼地閉上了眼睛。她一直往下墜落,墜落……突然,在她即將著地的剎那,一雙手攔腰抱住了她,緊緊地勒得她透不過氣來。

    袁真醒來了,朦朧之中她發現自己被丈夫壓著,丈夫的手正在她身上忙碌。她用力推他:「你幹什麼?!」然而她力氣太小,不可能推開他。方為雄一身酒氣,氣喘吁吁地說:「我心裡不好過,我、我曉得你心裡也不好過,我想給你一點安慰……」

    她叫道:「我不要!」

    然而他不理她,身子一翻,蠻橫地壓住了她。她只好攤開四肢不動彈了,淺淺的淚溢出了她的眼角。他像一頭野獸般衝撞著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她裡面隱約作疼。她咬著牙等他完事。當他從她身上滑下來,躺在她身邊喘息時,她說:「你就是這樣安慰我的嗎?」

    他說:「感覺不好?」

    她說:「好,好得像秘書長跟我談話一樣。」

    「什麼意思?」

    「我被你強姦了,」她說。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