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正文 第二節
    4

    阿格尼絲的父親五年前去世。再早一年,她先失去了母親。那時父親就已經病倒,人人都以為他命在旦夕。那時母親好端端的,生氣勃勃,好像命中注定她還將有漫長而平靜的孀居時日。正因為如此,臨了撒手而去的竟然是她,而不是父親,反倒使他侷促不安了,彷彿人們會因此而責怪他。「人們」指的是母親家的人。他的親戚分散在世界各地,除了在德國的遠房表弟,阿格尼絲一個也不曾見過。相反,母親家的人都住在一個鎮上:姊妹呀,兄弟呀,表兄妹呀,還有一大串外甥、侄女們。母親的父親是山裡的農民,為了孩子而苦了自己一輩子;他讓所有的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又讓他們舒舒服服地結婚成家。

    母親與父親結婚時,顯然是愛他的。這也不奇怪,他相貌堂堂,三十歲時已是大學教授,而當時這是很受人尊重的職業。她有這個讓人眼熱的丈夫,當然高興,但更使她高興的是,她可以把他當個寶貝奉獻給自己的家裡。她按照農村生活的傳統,與自己家一直保持密切的聯繫。可是,阿格尼絲的父親是個寡言少語、不善交際的人(誰也說不清他到底是生性靦腆,還是別有心事,他的沉默究竟是謙虛還是冷漠也不得而知),於是母親的這份禮物非但沒有能讓全家開心,反而令人尷尬。

    歲月流逝,兩人年事日高,母親越來越傾向於娘家。譬如說,父親總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裡,而她卻渴望有人說話,於是她就整日價給她的姊妹、兄弟、表兄妹、甚至侄女們打電話,而且越來越願意摻和他們的事。現在想來,阿格尼絲覺得母親的生活畫了個圓圈:她邁出自己的小天地,勇敢地同一個全新的世界打交道,但後來卻轉了回去。她和丈夫、還有兩個女兒住一幢花園別墅,一年數次(聖誕節、家人的生日)邀來她所有的親戚舉行家宴慶典;她盤算著待丈夫死後(大家這麼等著已頗有時日,甚至都以為他早就大限已過),她的妹妹帶外甥女就可以搬過來往。

    但結果是母親死了,父親卻活著。葬禮後兩個星期,阿格尼絲和妹妹勞拉去看他,只見他端坐在一堆扯碎的照片前。勞拉撿起碎片,厲聲喊道:「你為什麼把媽的照片撕了?」

    阿格尼絲也俯身端詳桌上的碎片:它們並不儘是母親的照片:其中大多數都是他一個人的,有些是他倆的合影或母親單獨的照片。面對兩個女兒,父親始終一言不發,未作任何解釋。阿格尼絲對妹妹噓了一聲:「別跟爹嚷!」可是勞拉仍嚷個不停。父親站起身,走進隔壁房間,姊妹倆第一次爭吵起來。第二天勞拉去了巴黎,阿格尼絲仍留在家裡。直到此刻父親才告訴她,他在城裡找了一套小公寓,並打算賣掉別墅。這又讓她大吃一驚。大家向來以為父親是個書生,家政全由母親掌管。他們以為他離了母親沒法活,不僅因為他什麼都不會料理,而且,由於他早就把遺囑托付給了母親,人們覺得他恐怕連自己還要什麼都不知道了。此刻,在母親死後不幾天,他突然義無反顧地決定搬走,阿格尼絲才恍然大悟,他正在執行一項早已制定的計劃,他完全知道自己要什麼。考慮到他不可能得知他會死於母親之後,那城裡的小公寓只是個夢想而不能成為現實,現在的一切就愈加不可思議了。他和母親一直居住在這幢別墅裡,和她一起在花園散步,招待她的姊妹表親,好像專心地聽他們談話,可是,他的心卻一直在別處,在那套單身公寓裡。母親死後,他不過是遷回那長期夢魂紊繞的居所罷了。

    直到這時阿格尼絲才覺得他有點神秘。他為什麼要撕掉照片?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一直夢想一套單身公寓?又為什麼違拗母親的意願、不讓她妹妹帶女兒搬進別墅?按說這更加實用,他的病早晚得請護士照料,而她們至少會比護士更加精心周到。她問他為什麼搬家,回答卻很簡單:「我單獨一人要住這麼大的屋子幹什麼?」她不好意思讓他接納母親的妹妹和她的女兒,因為很清楚,他不願意那樣做。她於是想到,父親的一生也畫了一個圓圈,他也回到了自己的初始。母親:從家庭到結婚,又回到家庭。他,從孤獨到結婚。又回到孤獨。

    那還是在母親去世前幾年,他曾大病一場。阿格尼絲請假兩周,回來陪伴。但她無法與他單獨在=起,母親總是守著他們。有一次,父親學校中兩個同事來探視。他們問他許多問題,都是母親一一作答。阿格尼絲實在忍不住了:「好了,媽,讓爸爸自己說吧!」母親生氣了:「你沒見他病著嗎!」兩個星期快結束時,他的病情略有好轉,阿格尼絲終於兩次找到機會,同他單獨出去散步。但第三次時,母親又跟他們一起出去。

    母親去世一年後,他的病情突然惡化。阿格尼絲去看他,同他呆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他死了。一直到這最後的三天,她才實現了與他單獨相處的夢想。她一直覺得他倆相互喜歡,卻又始終不能真正瞭解對方,因為他們始終沒有機會單獨在一起。唯有一段時間他們比較親近,是她八歲到十二歲的時候,母親那時一門心思照顧小勞拉。他倆經常在鄉間久久地散步,他回答她提出的許多問題。也就是在那時,他說起造物主的電腦等許多事情。她現在僅記得一些簡單的陳述,宛如古董陶器的殘片,現在長大成人了,她想把這些殘片再拼成原狀。

    他的死結束了他倆甜蜜的三天獨處。參加葬禮的全是母親的親戚。因為母親不在,無人安排守靈,眾人匆匆散去。再說父親已賣掉了別墅,搬進單身公寓,親戚們覺得這本身就是斷交之舉。現在他們想到的只是擺在兩個女兒面前的遺產,因為別墅一定賣了個好價。誰知公證人告訴他們說,父親把一切都留給了他幫助創立的數學家協會。這一來,他們更覺得他是個怪人。彷彿他想通過他的遺囑告訴他們,最好把他遺忘才是。

    他死後不多日,阿格尼絲發現她的存款數額大增。她這才明白了一切。她那表面迂闊的父親其實非常精明。十年前他第一次生命垂危時,她曾呆在他身邊兩個星期,他說服她在一家瑞士銀行開了一個帳戶。就在他臨終之前,他幾乎將所有的存款轉到這個戶頭,剩下一個零頭捐給了數學家。如果他在遺囑中說把一切都留給阿格尼絲,那就會毫無必要地傷害另一個女兒;如果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所有的錢都轉到她的帳上,卻沒有特別為數學家留下象徵性的一筆,那麼人人又都會心急如焚地打聽他錢財的去向。

    起初她覺得必須與妹妹分享遺產。她比妹妹年長八歲,她從來都覺得自己有一種責任感。可是她臨了也沒有告訴妹妹。這倒不是貪婪,而是她不願出賣父親。他的這份禮物清楚他說明他想告訴她什麼,要表示點什麼,給她一點他生前不能給她的勸告。現在,她把這一點看作是僅僅屬於他倆的一個秘密。

    5

    她停放好車,信步朝大街走去。她又累又餓,但一個人上餐館很乏味,於是她決定上她看到的第一個小吃鋪吃點心。早先這一帶有許多不列塔尼人開的小餐館,價廉物美的卷餡薄餅或蕎麥粉烘餅,就著蘋果汁,味道極好。可是不知何日,這些小店舖都不見了,代之以專賣所謂「快餐」的現代餐館。她忍住心頭的厭惡,朝一家餐館走去。透過店面櫥窗,她看見人們坐在餐桌前,面前儘是油漬斑斑的紙質食盤,一位膚色白皙、嘴唇鮮紅的姑娘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剛用完午餐,可口可樂的空杯推在一旁,只見她仰著脖子,把食指深深地伸進喉嚨,這麼掏了半天,兩眼直瞪著天花板。鄰座一個男人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注視著街面,張著大嘴。一個無始無終的呵欠,宛若瓦格納的旋律一樣沒有止境。有幾次,他的嘴行將閉上,但終不徹底;它於是一而再地張大,而他盯住街面的雙眼,則隨著嘴巴開合的節奏時睜時閉。其實,同時打呵欠的還有好幾個,他們的牙齒、齲齒補斑、金屬牙冠、還有義齒,都暴露無遺,誰也不抬手稍作遮擋。一個身穿粉紅色罩衫的小孩,手拎一隻玩具熊的腿,在餐桌間蹦蹦跳跳,那熊也咧著嘴,當然那算不得是打呵欠。小孩手中的這只玩具熊時不時地與顧客碰撞。餐桌相互靠得很近,即使隔著玻璃窗也可以看清,客人們用餐時一定捎帶吞下了鄰桌的汗臭。醜惡和污濁通過視覺、嗅覺、味覺等各個渠道,劈頭蓋臉地向她襲來(她立刻想起油膩膩的漢堡包浸泡在甜水中那種味道),她當即轉身,決定另找地方填飽肚子。

    便道上人群熙攘,行走很不方便。她前面是兩個白人大個兒,金髮北方佬,他倆在人群中推搡開路,這一男一女比周圍的法國人或阿拉伯人要高出一頭一肩。他倆每人背一個粉色帆布包,胸前各兜著一個孩子。但轉眼間這兩人就不見了蹤影。現在她面前冒出一個穿齊膝肥裙褲的女人,這是那年的流行式樣。這裝束使她的臀部愈加肥大,幾乎墜及地面。裸露著的白淨的腿肚子,好像一對粗瓷水罐,上面暴突的青筋宛如一條條盤成圓球的小蛇。阿格尼絲暗自思忖:這女人明明可以找到十多種式樣的外套,把她的青筋遮住,讓她的臀部別那麼招搖,可她為什麼不呢?人們出門與眾人在一起時,非但不想讓自己更加引人注目,怎麼連起碼的遮遮醜也不肯去做呢!

    她打定主意,一旦醜惡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就上花店買一枝勿忘我,只買一枝,那纖細的花莖上開一串小巧玲瓏的藍花。她將這樣上街,把花舉在自己面前,死死盯著它,讓自己只看見這個美麗的藍點,在這個她已不愛的世界上,這藍點是她唯一願意保留的東西。她將這樣走遍巴黎的每條街道,她很快將化為人們熟知的一個形象,孩子們將尾隨她身後,嘲笑她,朝她扔東西,整個巴黎將稱她為手持勿忘我的瘋女人……

    她繼續朝前走。她右耳灌滿了音樂聲浪,商店、髮廊、餐館中傳出有節奏的打擊樂器的鼓噪;她左耳在分辨馬路上的聲音:轎車的低聲哼唧,公共汽車起動離站時的嘎嘎聲響。突然,一輛摩托車尖厲的轟鳴聲劈面而來。她不得不探尋這惱人噪音的來歷:一個身穿牛仔褲的姑娘,烏黑的長髮飄在腦後,她僵直地跨坐在一輛小摩托車上,像坐在打字機前,摩托車的消音器被卸去,發出刺耳的噪音。

    阿格尼絲想起幾小時前桑那浴室裡的那個年輕女人。為了讓大家認識她的自我,接受她的自我,她進門便宣佈厭惡熱水淋浴、厭惡謙虛。阿格尼絲確信,這位黑頭髮姑娘也出於同樣的考慮而卸去了摩托車的消音器。發出噪音的不是機器,而是黑髮姑娘的自我;為了讓人聽見,為了穿透他人的意識,她把廢氣排放的鼓噪與她靈魂相連。阿格尼絲目睹那咆哮靈魂的飄散頭髮,意識到自己恨不得看到這姑娘立刻死去。倘若此刻一輛汽車從她身上軋過,她倒在一汪血泊中,阿格尼絲既不會感到恐懼,也不會為她難過,她只會感到滿意。

    她突然為自己的仇恨心理感到惶恐,覺得世界位於某個交界點上,一步邁過,一切都將化為瘋狂:人們或者手捧勿忘我走上大街,或者互相殘殺。酒杯稍加一點就會溢出,也許只需一滴;也許多一輛車就大多了,多一個人,多一個分貝,也會這樣。事情總有一個數量界線不得越過,可是沒有人把關,甚至沒有人意識到界線的存在。

    她繼續前行。人行道上越來越擁擠,誰也不給她讓道,她只好走下道沿,緊貼著人行道邊,躲著迎面來車往前走。她過去就習慣這麼做,因為別人不肯讓道。她自己也意識到這一點,覺得很倒楣,總想克服:她想鼓起勇氣,勇往直前,沿著既定的路線,讓迎面來人給她讓道,但她從來沒有成功過。在日常這種無聊的較量中,她總是輸家。有一次,一個大約七歲的孩子朝她迎面走來,阿格尼絲想不給讓道,可是最後,為了不與孩子相撞,她仍舊不得不屈服就範。

    她又想起一件往事:大約十歲時,有一次與父母去山間散步。他們沿著一條寬寬的林中小道往前走,突然跳出兩個村裡的男孩,他倆伸展雙臂雙腿站在路中央,其中一個斜拄著一根樹棍,擋住他們的去路。「這是一條私人小路!留下買路錢!」他一邊喊一邊還用樹棍輕輕碰了碰父親的胸口。

    這很可能只是一場孩子氣的惡作劇,至多只需把孩子們推搡到一旁,要麼,他們是想討錢,父親只需掏個硬幣也就能打發。然而父親閃到一旁,另撿一條小道繼續往前走。當然這也沒什麼,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毫無目的地散步,走哪條道都無所謂,可是母親卻對父親大為光火,她忍不住抱怨說:「連對兩個十二歲的毛孩子也認輸服軟!」阿格尼絲也為父親的表現感到失望。

    又一陣噪音打斷了她的回憶:幾個頭戴安全帽的工人正用汽錘鑽挖柏油路面。而在這喧鬧聲中,又夾雜著演奏巴赫的一首賦格曲的鋼琴聲,那琴聲來自頭頂上方,彷彿從天而降。一定是頂樓上什麼人打開了窗戶,將音響旋鈕開到了最大,巴赫的質樸無華之美對於已然扭曲的世界不啻是一種警告。但是,巴赫的賦格曲不敵汽錘和汽車;或許恰好相反,汽車和汽錘將巴赫內化為它們的賦格曲的一部分,阿格尼絲只好雙手摀住耳朵,並保持這一姿勢繼續往前走。

    就在這時,對面走來的一個過路人瞪了她一眼,並用手拍打他自己的腦門,按照國際通行的手語,這意指對方瘋了,思想開小差,或者腦子不好使。阿格尼絲注意到他那一瞥,那憎惡的目光。她頓時怒火中燒,停下腳步;她想撲向那傢伙,想揍他。但是不行,人群在推著她往前,又有人跟她撞了個滿懷,這人行道上根本停不下三秒鐘。

    她必須不斷前行,但心裡總忍不住要想他:他倆都被同一噪音包圍,而他卻覺得有必要讓她明白:她沒有理由,甚至沒有權力摀住雙耳。那人是責備她的動作失誤。正因為人人平等,所以要嚴厲地申斥她,因為她不肯忍受人人必須忍受的事情。正因為人人平等,所以不允許她在我們都生活其中的世界中別出心裁。

    殺掉那男人的想法並非一時的衝動。最初的激動平息後,這念頭仍拂之不去,稍有不同的是其中夾雜了一點驚詫,驚詫她怎麼會產生如此的仇恨。一個人手拍腦門的樣子堵在她心頭,像一條充滿毒汁的魚在慢慢腐爛,但就是吐不出來。

    她又想起父親。從她看見他對那兩個十二歲孩童退讓以後,她就常常想像他在這種境況下的表現:在一條沉船上,救生艇有限,不可能人人都上,甲板上一片驚慌。父親起初與眾人一齊奔跑,但他突然發現,人們都在你推我搡,試圖將別人踩在腳下,一個急了眼的女人正向他一個勁地槌打,說他擋了她的路,於是,他停下腳步,站到一旁。最後,他眼睜睜看著超載的救生艇在叫喊咒罵聲中,慢慢地放到波濤洶湧的海面上。

    對這種態度怎樣命名呢?怯懦?不對。怯懦是怕死,並不顧一切求生。高尚?毫無疑問,如果他的行為的確出於對同伴的關心。但阿格尼絲不相信這是他的動機。那又是什麼呢?她說不準。有一點似乎可以確定:在一條沉船上,如果要拚搏才能登上救生艇,那麼父親寧願提前接受未日的審判。

    是的,這一點可以確定。但又有一個問題:父親仇視船上的人嗎?正像她此刻仇視那摩托車手,仇視那嘲笑她手捂雙耳的男人?不會,阿格尼絲不能想像父親會產生仇恨。仇恨把我們與敵人聯繫得過於緊密,結果把我們也拉入陷阱。這就是戰爭的污穢:兩敗俱傷的密切關係,兩名怒目相視、以刺刀搏殺的士兵淫蕩的接近。阿格尼絲斷定:正是這種密切關係,父親感到討厭。船上這種混戰令他噁心之極,以致他情願被淹死。人與人之間拳打腳踢,互相殘殺時的肉體接觸,在他看來,遠不如在純淨的大海中孤獨地死去。

    關於父親的回憶使她從仇恨心理的控制下解脫出來。那手拍腦門人的惡毒形象一點點消失,她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另一句話:我不能仇恨他們,因為我和他們毫無關係;我和他們毫無共同之處。

    6

    阿格尼絲將她未能成為德國人的原因歸結為德國的戰敗。有史以來第一次,戰敗者不准有任何的炫耀,哪怕是痛苦地炫耀滅頂之災也不行。戰勝者不滿足於一般的勝利,它要對戰敗者審判,對整個民族審判,因此,那時候要說德語或做德國人是很不容易的。

    阿格尼絲的母親祖上是住在瑞士德語區與法語區交界地帶的農民。儘管從行政區劃說他們屬法語區瑞士,但是他們兩種語言都說得很好。父親的父母是定居匈牙利的德裔,他從小在巴黎唸書,所以法語說得也還可以。結婚以後,德語自然成了他倆的共同語言。而只是到了戰後,母親才重操她父母的官方語言,阿格尼絲也被送進了法國公立學校。父親只被允許保留一項日耳曼傳統樂趣:用原文向他的大女兒背誦歌德的詩。

    這是一首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德語詩歌,所有的德國兒童都會記得:

    群山之顛

    一片靜溢,

    所有的樹頂

    你聽不見

    一聲歎息。

    林中鳥兒無語。

    只等著,很快地

    你也休息。

    詩的內容很簡單:樹林中一切都已睡去,你也要睡了。詩的目的並不是向我們炫耀某種令人驚羨的思想,而只是某一時刻的存在變得不可忘卻,值得作不堪忍受的回首。

    經過逐字翻譯,詩已不成其為詩,只有當你用原文誦讀時,才能發現它是多麼美:

    UberallenGipfeln

    IstRuh,

    inallenWipfeln

    Spurestdu

    KaumeinenHauch;

    DieUogeleinschweigenimWalde,

    Wartenur,balde

    Ruhsetduauch.

    每一行的音節數量不等,韻律也不斷變化,揚抑格,抑揚格,揚抑抑格,第六行則出奇的長,全詩雖然由兩個對句組成,第一句按照語法不對稱地到第五行才結束,這樣形成的旋律,是以往任何詩中都不曾有過的,看似平常,卻美妙無比。

    阿格尼絲的父親在匈牙利時就記住了這首詩,他在那裡上過德國人的公立學校,阿格尼絲從父親口中聽到這首詩時,正好同他當年一般大。他們一起散步時背誦這首詩,故意對每個重讀音節誇張強調,讓走路合著詩歌的節拍。由於詩歌的韻律不規整,這麼做並不容易,直到最後兩行War-tenur-bal-de一ru-hestdu一auch!才能成功。最後一個詞auch他們忍不住總要高聲喊出,響得數里之外也能聽見。

    父親最後一次給她背誦這首小詩是他去世前兩三天。起初,她以為他想試著重操母語,回歸童年;後來發現他親切地凝視著她的雙眼,希望喚起她對當年他們一起快活散步的回憶;而最後她才終於意識到,這首詩說的是死亡:他要告訴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過去從來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詩行,學童們喜愛的詩行,竟然會有這一層意義。父親躺在病榻上,額頭因發燒沁出虛汗,她緊握住他的手;為克制自己的眼淚,她和他一起哺哺背誦:Wartenur,balderuhestduauch。不久你也將休息。她聽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親的死亡的聲音:那是樹頂上無聲無息的鳥兒帶來的平靜。

    他去世後,平靜的確降臨。那是她靈魂中感到的平靜,美極了;我想重複一遍:那是樹頂上無聲無息的鳥兒帶來的平靜。隨著時間推移,父親的遺願越來越清晰地從寂默中透出,宛如森林深處傳來的獵號聲。他的饋贈要告訴她什麼呢?活得自由。想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他自己從未敢這麼做。為此,他給了女兒放膽去闖蕩所需要的一切。

    自從結婚後,阿格尼絲便失去了一切獨處的樂趣:工作時,她一天八小時與兩個同事呆在一間屋裡;回到家,那是四間一套的公寓,但是,沒有一間屋屬於她:一大間起居室,夫妻倆的臥室,布瑞吉特一間,還有保羅的小書房。每當她抱怨,保羅就說她可以把起居室看作是她的屋子,他答應(其誠意不可懷疑)他和布瑞吉特都不會去打擾她。可是,在這間擺放著一張餐桌、八把椅子,專供宴請賓朋的屋子裡,她如何能感到踏實自在呢?

    也許現在該明白為什麼那天早晨保羅離家之後她感到非常高興,而且為什麼她走過客廳時要輕手輕腳,以避免布瑞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喜歡那反覆無常的電梯,因為它能使她有片刻的獨處。她還盼著開車,因為汽車裡沒有人同她講話,也沒人看她。對,最重要的是沒人看她。獨處:甜蜜地擺脫一切目光。有一回,兩個同事都歇病假,她獨自在辦公室干了兩星期。她驚奇地發現一天下來竟輕鬆得多,此後她懂了,外人的目光是將她壓至地面的重荷,是吸吮她力氣的吻,是在她臉上鏤刻皺紋的鋼針。

    早晨醒來,她從新聞廣播中得知,一名年輕婦女因實施麻醉不慎而死於極其簡單的手術。三名醫生受審,一個保護消費者協會已經建議將來一切手術都應錄相,電影膠片永久保存。人人歡呼這一建議!我們每天都被成千上萬的目光刺中,但這還不夠:最後總有一道目光一刻不停地盯著我們,跟我們上街,到樹林裡,看醫生,上手術台,上床;關於我們生活的實照,直到最後一個細節,將被存檔備用,隨叫隨到,供法庭調查,或供公眾消遣。

    這些想法重新喚起她對瑞士的嚮往。實際上自父親去世後她每年都要去兩三次。保羅和布瑞吉特說到她這種情感保健方面的需要總帶著寬容的微笑:她去清掃父親墳上的落葉,在瑞士旅館中,通過寬敞的窗戶呼吸新鮮的空氣。但他們錯了:即使那裡沒有她的情人,瑞士之行也是她深刻而系統的背叛他們的行為。瑞士:樹頂鳥兒的歌。她夢想有一天能呆在那裡永遠不回來。好幾次甚至已去看過出售或出租的公寓,甚至已想好給他們寫的信,告訴女兒和丈夫儘管她仍舊愛他們,但她已決定獨自生活,離開他們。不過,她懇求他們經常給她寫信,因為她希望他們萬事如意。這一點是最難表達、最難解釋的:她想知道他們的情況,即使她毫無看他們或與他們住在一起的願望。

    當然,這些只不過是夢想。一個理智健全的女人怎麼會放棄幸福的婚姻呢?可是,遠處傳來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不斷打破她婚後生活的平靜:這是獨處的聲音。她雙目緊閉,聆聽來自遙遠的森林深處的獵號聲。那些林中小路,她父親正站在一條路上,微笑著,招呼她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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