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史 正文 第七部 叩開現代的大門 01-05章
    第01章十八鳥兒出雲南

    輪番巡迴著四季,巡迴著奔波和寫作。在今夜我的筆臨近了終章,像遊子臨近了終旅。

    放浪於哲合忍耶這片粗曠的大地,我迅速地蛻變著。先使人震撼再漸漸習慣,後來只覺得莫名的感動在湧漾——黃土高原的這一角像一片突然凝固、突然死於掙扎中的海洋。我是一片葉子,一隻獨木船,戀著這片旱荒不毛的死海。一年一年,不問西東,不存目的。

    放浪如此魅人,景色如此酷烈,秘密如此漆黑。一分一毫的感受像以前嚙咬過多斯達尼心靈一樣,如今如觸電的指尖如沉下的砂粒,控制了我的這顆心。

    我不該是一個學者一個作家,這個詞和哲合忍耶概念中的阿訇太密切了。

    西海固不該這樣赤貧千里荒涼至極,它和它的多斯達尼總使我錯覺到一種責任感。

    其實,我只適合寫一首長長的抒情詩。

    形式如魔症一樣逼我答覆。

    ——它簡單至極,但藏隱著。

    一九八四年冬季我初進沙溝時,那心情是多麼透明和單純啊,那個大雪連連不斷傾瀉的冬季,是多麼悲愴而純粹,是怎樣地啟示和激勵人心啊。

    一九九○年的冬季近了。這個冬季裡我的詩終於要享受它被目不識丁的知音誦讀的時刻,而我的生命衰老了。每一個哲合忍耶的男子,當他洞知了一切之後他的成長便停止了——餘生只是時刻準備著,迎著一片輝煌。朝聞道,夕死可也——是誰這樣總結過?

    我盼我的形式為他們讚許。

    它背叛了小說也背叛了詩歌,它同時捨棄了容易的編造與放縱。它又背叛了漢籍史料也背叛了阿文鈔本,它同時離開了傳統的厚重與神秘。

    就像南山北裡的多斯達尼看到我只是一個哲合忍耶的兒子一樣,人們會看到我的文學是樸素的。敘述合於衣衫襤褸的哲合忍耶農民和我們念了幾天書念了幾天經的孩子的口味;分寸裡暗示著我們共同的心靈體驗和我們心頭承托的份量。

    我在這樣的寫作中陶醉。

    面對著自己的作品,我沉默了。

    我曾經不斷地陷入一種沉沉的冥想。我在那些神思的縱馬飛奔之中,常常和一些人物相逢。我渴望著與他們交流一件件大小細節,我狂熱地要和他們討論,從理想、追求、信仰、宗教的原初本來,直至哲合忍耶湮沒了的隱秘。幾年來,我習慣了這種神交,甚至在困難時我痛恨時間隔開了我們。我悄無聲息地脫離了學者的行列,脫離了排列著翁獨健師和史學大家名字的陣營。我更大踏步地遠離著作家的行列。遠離著巴金、王蒙和青年作家朋友的隊伍。我靠近著一個新鮮的世界,我聽說了一些新的人名。對於我,他們才是值得尊敬的中國。關裡爺,氈爺,曼蘇爾……後來鈔本像流水一樣向我湧來,我無法列舉這些在神聖的哲合忍耶中大名鼎鼎的人物。

    我習慣了他們玄奧又粗直的文體。我沾染了他們的一種靈氣。我領悟著他們的伏筆和晦澀,我判斷著他們文字內裡的事實,我觸碰著他們剛烈的信仰和男性的恐懼,我和他們嚴肅地討論著——在中國,只有在這裡才有關於心靈和人道的學理。

    但是,我一直盼望的那個人,我追求的這個行列中的那個人,卻始終沒有為我出現。他如同——個巨大的黑影;他有時清晰地讓我聽見他的喘息,有時他在雪野中留給我幾個腳印,但是他永不顯現。我久久凝視著黑暗;我確信他就在對面,但我沒有視力看見他。

    你是誰,我一連幾年問著,你是誰?

    你是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麼?

    你是氈爺麼?

    你是那個用簡練的古漢語夾雜秀麗的阿拉伯文引語譯出文言文《熱什哈爾》,又隱去了你譯者姓名的老人麼?

    你是我的引路人、沙溝回民馬志文麼?

    你是我的年輕的滿拉弟弟麼?

    或者——你就是實踐著隱遁伊瑪目思想的那位師傅,你就是被哲合忍耶深沉懷念了五十年的那位英雄麼?

    你是我的哲合忍耶父親麼?

    ※

    ※※前兩門講及十九世紀回民起義中,雲南東溝一段——叛回馬現(如龍)率領大軍殘酷滅絕了哲合忍耶大東溝熱依斯道堂時,東溝人並沒有全部遭難,餘燼中還藏著一些火星。

    據教門裡古老而機密的傳說:當年東溝寨子地下有一條七里長的地道。雲南三太爺馬聖麟——哲合忍耶創始領袖馬明心的兒子、流放煙瘴客死他郎的馬順清的第三子,曾在東溝被圍之際,有計劃地實施子弟出圍逃離雲南。有一個鈔本《恭挽馬世恩文》中就講過:馬如龍糾合夏毓秀、楊先知輩,裹圍東溝,意欲滅此而後朝食。我村以數家之眾擋數萬之師,經年圍困,鬥志不衰。……被圍年餘,因節糧餉士,家室爭先自盡。戰士存者卅餘人,然猶日夜防堵,百戰不衰……同治十年臘月,議和圍解。夏毓秀、馬青雲帶兵駐防小東溝,常懷伺隙之意。我……窺其陰謀,先遣諸昆季陸續乘便,微服出亡。

    文中的「諸昆季」,就是馬聖麟身後名揚中外的馬元章上人為首的兒子們。

    馬元章這個名字一經出現,便意昧著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已告結束。為敘述方便,謹請允許我使用此名——因為教內群眾一律尊稱他為沙溝太爺,像尊稱以前六輩穆勒什德一樣。

    馬元章率領著一行隨從親屬,奇跡為他頻頻降臨。他們離開東溝時,官軍新從歐洲人處買來的炮彈正把東溝寨炸成一片火海——法國人E·羅捨就住在戰場不遠處,聽著婦女自殺和馬聖麟被炸死的種種血腥消息。東溝哲合忍耶除了少數絕望然後苟活——是他們今天又舉起了哲合忍耶的旗幟——的殘眾,全部壯士都倒在炮火中了。而馬元章一行不能回顧,只得倉皇趕路,腰帶裡插一支煙袋——個個都是漢族裝束。

    西北炮聲動地,西北火光沖天。

    出路只能是四川。

    後日的馬上人沙溝太爺馬元章,肩挑步行,走上了崎嶇蜀道。他的弟兄和追隨者簇擁前後,心懷悲涼,身懷暗器,走出了雲南。

    這就是教內後來著名的故事——十八鳥兒出雲南。

    十八鳥兒,民間傳說指十八人。據一行中的重要追隨者——老何爺家史資料《恭挽馬世恩文》,有名姓者約十人。也傳說「十八鳥兒」指的是出雲南時馬元章年方十八歲,查數年表,恰恰相符。但還有人據馬元章詩文中有「憶余別鄉兮三七,光陰攸忽兮四九」一句,以為出雲南並非十八歲而是二十一歲——這是好考古者對歷史迷宮缺乏認識,刻意求精反而失了準確。

    馬元章曾有一詩描述了東溝出逃過程:

    五九年前曾被圍,勢處絕地無救星,烈女盡節激義憤,義士拚命殺賊人。

    王家山上開大戰,前勝後敗喪英雄,從此不能再出陣,固守兩月拚救兵。

    無奈講和企解圍,敵人詭謀虎離山,乘空攻寨施譎計,主聖護佑危而安。

    血戰七日只有死,我主救度絕逢生。

    野豬喪膽夜偷走,傳令撤隊解重圍,雖系主聖其中助,亦是義士盡忠誠。

    微服走蜀屢遭險,爬山涉水伍蠻夷。

    度隴尋源會教友,重宣教化整舊業。

    四十五載所際遇,午夜偶憶心膽寒。

    (民國五年九月廿日)

    這首詩回憶了雲南這一支哲合忍耶殘餘倖存的人,出雲南,經四川向甘肅尋找自己宗教源頭和生機的生動情景。從這首詩落款計算,出雲南時馬元章正是十八歲,所謂「十八鳥兒出雲南」講的不是追隨者的數目,而是新的導師本人。另一首詩中還有「若非斯人邪滅正,十八鳥兒出雲南。他就是他光返照,前聖後聖其揆一」的句子,更說明「十八鳥兒」講的就是十八歲雲南逃脫的那個人,他就是他——哲合忍耶大覆滅之後的新導師新救星。

    總之,十八鳥兒出雲南,宣佈著哲合忍耶克拉麥提(奇跡)的歷史開始了新的篇章。全部壯烈犧牲的大東溝哲合忍耶之中,有一支人悄然潛逃成功,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從此之後,全國潛藏的哲合忍耶殘眾便注視著他。很久很久之後,甘寧新西北數省和雲貴冀魯的教眾一直傳誦著他的故事和奇跡。他深諳經漢兩文,酷好題詩聯句。後人竭力傳抄他的詩文,從中重溫著哲合忍耶悲壯的教史,也咀嚼著其中暗示的機密。

    他扮成漢民,從四川漸漸靠近了隴南。他憑著豐富的教門知識和記憶力,跋山越水,一條線一條線地調查,在動作之前摸清了哲合忍耶倖存者的狀況——十三太爺馬化龍尚有兩個幼孫等待受閹割之刑,很可能押在西安;十三太爺馬化龍之妾西府夫人白氏已被赦免,或者陷於西安湘軍營中或者住在張家川或北京昌平;哲合忍耶教內最關鍵的大阿訇大學者關裡爺已死,但他的家鄉應有教門的基礎;十三太爺馬化龍一族家眷中,有一對母女(洪樂府三太爺之妻及女兒、即後來著名的十四夫人)住在固原山區;張家川回軍首領李得倉投降後,一直在張家川守著,既未為清廷征戰,也未獨自掌教傳教……這一切分析,奠定了馬元章的幾項大業:首先要緊之事,是營救殉教者的首領十三太爺馬化龍的倖存親屬。其次,是堅信李得倉、金月川等上層哲合忍耶教徒的伊瑪尼,依靠他們立足。

    然後,恢復哲合忍耶道祖馬明心曾有過的蘇菲干辦;借重穆勒提即大弟子、追隨者的影響和能力,讓宗教精神醫治劫難後人民的傷痛。

    他的目標,是政治和禍亂的死角,地理上的天然庇護所,李得倉以清朝武官(紅頂花翎武翼都尉)掌握著八萬南八營哲合忍耶舊部的張家川。

    走向張家川的路也是凶險萬象。

    有一夜——馬元章領著一名他的穆勒提——此人信仰宗教不靠唸經而靠武藝,姓何,人稱老何爺——在這一夜搭了一條船趕水路。四川地方,口音不同於雲南,兩個船夫搖著櫓閒聊,艙中客人困乏得已經熟睡了。

    老何爺是個江湖客,沒有人知道他能聽懂各種南方土話,就像沒有人知道他能一刀致人非命而且保證死者不哼出聲一樣。次日,年輕的馬元章醒來,老何爺笑著對他說起雲南土話:——人家要宰我兩個哩。

    ——真的?

    馬元章聞語大驚。老何爺笑著又說:——莫管它莫管它,你老睡好就是。

    傍晚,老何爺向船家說:出門在外,水緩船慢,心裡焦急喲。幫忙給我們搞些水酒,換一個醉消磨時光。

    船家暗中竊喜:醉了,死得可就更爽快!

    酒來了。老何爺拔下腰中旱煙袋,一面吹出煙霧,一面與年輕的主人「開懷暢飲」。中國回教徒酒煙均禁,因此每逢亂世扮裝漢民的慣技就是腰插煙袋。然而老何爺本人,大半是個無論煙酒來者不拒的人物。

    事畢,老何爺囑咐年輕主人逕自去睡;他自己則蜷臥在艙口,扯起響鼾。

    相傳:那開黑船的兩個強人聽著鼾聲,哈哈大笑。他們用四川土話罵著,其中一人便取出一柄尖刀,走進艙來。傳說中,那漢子剛剛朝老何爺俯下身來,一柄刀子已經從他的肋骨縫隙裡筆直地扎進心臟——那人沒有吭聲便倒在艙裡,搖槽的同夥還在繼續把船搖向中流。

    久了,外面的那一個來艙口探望,老何爺又把刀子準準地刺進他的心裡。放好兩具屍首之後,老何爺叫醒了馬元章。

    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是一個老人。講到這裡,他呵呵笑著說:「可是,他們倆都不會弄船,把一條船搖得在河心亂轉!」

    ——只要能夠出雲南,就無疑能夠出四川。據老何爺後裔馬辰的文章說,這一行難民扮成茶商,風餐露宿,最後進入張家川谷地。最先住進一個叫李家溝的小村,不久便與人稱李大帥的李得倉取得了聯繫。

    馬元章一行無疑向李得倉宣佈了自己的血統。李得倉的具體應答,今日無從查詢。但是他對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血統懷著無限崇敬,則是無疑的——張家川在同治十年大屠殺後窩藏了哲合忍耶全部兩姓三家各支導師後裔;這一點在長久的時間淘涮以後,現在已經是一目瞭然了。李得倉的烏紗,是罪人們的遮蓋——這種罕見的官出現在中國史上,非常耐人尋味。

    第02章追隨者

    描寫現代就是百題挑一,就是追隨靈感。

    十八世紀好像是一種古典的象徵。那種時代,追求正道和信仰自由,就像關川窯洞的遺跡一樣,只能瞻仰而不能觸及了。

    現代——我很難從現代找出深具內在力量的例證,去說明現代人也敢那樣捨命地追求。

    有不少模稜兩可的人物,有不少受著解說限制的事件—一擁有永恆的正確和魅力的例子,多少年我其實並沒有找到。

    見慣了太多紙糊彩畫的英雄,有時覺得活生生的奴隸反而更動人。

    如鴉群的嘈雜灌入兩耳,忍受了太久的虛假塑造和偽證,圍困在文人名士貌似批評的頌歌之中,我一天天瘖啞。

    那時特別喜歡重讀《史記·刺客列傳》,我從中幻想和復原古代。在那裡,無論是首領或是追隨者,都那麼合理,都一直閃爍著不朽的光芒。

    人生應當那樣去追隨,和泥濘孤旅上的形形色色為伴,在雄大的山脈和古渡口趕路,在曠野露宿中聆聽。人敢如此追隨便是洞徹了自己的蘊含和限度。人若能遭逢這樣的導師,生命便不會虛度。

    人生應當有人來追隨,選不登大雅之堂的民眾為伍,給他們一次啟迪和一種證據,求他們聚集溫暖迸發勇氣。人能獲得如此追隨便是成功者。人若能爭得這樣的理解,縱有九死也無遺恨。

    這樣的念頭太偏執了,會積成心病。人誠摯持久會陶醉。就像蘇菲主義的那些信者、那些狂熱地追求接近主的人。

    有時又覺得理太高命太短,有時會盼著客觀證明自己的內心。因此,我在謹慎時也提醒過自己:也許你已經指小溪為江海,也許你已經走向黑暗,卻滿眼只見光明輝煌。但是——直覺是不願被修正的。我牢牢地認準了我的路。一連多少年,一次次走進沙溝,再一次又走進了沙溝。

    ※※※後來的人們多沒有注意到哲合忍耶教徒中的一類人:他們未必是從小唸經,讀通了阿拉伯文和波斯文的阿訇;也不僅僅是村裡坊上隨眾禮拜信主的教民。他們輕視勞作生計,不顧妻小家庭,只要認準了一位領袖,便不問天南地北追隨著他。和平時,他們除了是虔誠的信徒外總是圍繞著這位導師;一有危難,他們便挺身而出——無論是殺人越貨,無論是承罪負責,無論是犯法違禁,對於他們都只是祈禱來的考驗。

    哲合忍耶教派從十九世紀末葉開始,這種色彩變得濃烈了。關川殉道弟子的故事,樸素簡明地為大屠殺後的倖存者指示著。一百年來總是被人屠殺、家裡輩輩總是有人流血這種難猜的悲劇,使新生的一茬青壯年不能理解。他們的家史和教史血水交融。他們的心情和信仰毫無二致。蘇菲主義關於追求中介——穆勒什德的學理,樸直地顯現為他們對道祖馬明心家族和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的追求。人世間再也沒有比這兩個殉教領袖家族更崇高的存在了,受難和犧牲再也找不到比這兩個偉人更真切的象徵了,如果凡人和真主之間有聖徒充當中介——那麼他們的家史、村史和一切知識都可以作證,再也沒有比哲合忍耶的穆勒什德更合乎聖徒稱號的人了!

    他們在哲合忍耶的「多斯達尼」概念中,是剛硬的中核。

    道祖馬明心的傳人、當時人稱雲南大師傅的馬元章率領著這樣一群追隨者,從張家川的庇護地出發開始了他們的大業。

    這些追隨者中,留下了姓名的有楊騆武、老何爺一對傳奇人物,金品才、馬連龍、納尚喜、穆雲鴻、馬駿武等。曾經發揮重要作用的有楊騆武、靠一把利刀闖路的何爺、北京金月川、昌平吳家、杭州陶茂春等人。

    光緒初某年正月十三,幹過悼念犧牲者的爾麥裡後,大伙決心營救十三太爺馬化龍被監禁的家屬。是年五月,有消息傳:幼童馬進城(後尊稱汴梁太爺)被押赴北京,楊雲鶴、馬樹勳、馬金玉便隨行潛入北京,與北京哲合忍耶上層人物金月川取得聯繫。

    同時,馬元章親自率領老何爺、金品才、穆雲鴻、李發財、楊義興等人,扮成皮貨商,取道山西也潛入北京城。他們在京城秘密行動,首先找到了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遺妾——西府夫人白氏,計劃營救事宜。接著,金月川在官衙活動,其他人在陝西、河南安置店舖據點,只等一聲令下。

    金月川到北京周旋之後,馬進城仍受閹割大刑,但得以發配汴梁。於是金月川和秀才穆雲鴻悲憤出城,一路追隨著刑後的馬進城,一直來到汴梁。

    馬元章把雲南帶出的一點金子兌換成銀錢,企圖使人在汴梁捐官,以作暗中屏障,不知後果如何。穆雲鴻扮成賣瓜子小販,每天跟蹤馬進城消息。但是——身心都被摧殘淨盡的馬進城決心忍受,不肯出逃,於是他們就在附近開了一爿小店,天天陪伴著自己苦苦追隨的這位受難者。

    馬元章一行義士在汴梁一共守了十三年。十三年漫長的時光,是在他們堅定如鐵的追隨心願支撐下度過的。這是一種奇異的追隨:老何爺等既是追隨他們的雲南大師傅,又是追隨著十三太爺馬化龍的一株殘苗;而雲南大師傅馬元章既是在聚集著自己的追隨者,又是在忠貞地追隨著馬進城——這種義士古風,這種中國傳統,在哲合忍耶成熟著的時代裡,正在深深地進入到哲合忍耶的內裡,使哲合忍耶從一種外來的伊斯蘭教派逐漸變成中國文化的一種精華。馬元章後來回憶這段往事時,長詩中有「憶昔主僕同城處」的句子;可知他已將這種追隨關係看得形同主僕了。

    ……

    驚聞東人在縲紲,微服徒步出四川。

    光緒初元度隴右,故舊歡呼思遺言。

    二年倉促奔燕山,三年季春始瞻顏;穆金隨侍往祥符,余折西安顧無息。

    復回昌平赴開封,近水樓台先得月。

    晉齊營州俱遊遍,彷徨汴梁十三秋。

    獲罪於天無祈禱,聖遠賢逝吾安歸。

    ……

    受難的象徵、中國被侮辱民眾的形象、哲合忍耶沙溝派尊稱第六輩穆勒什德的馬進城拒絕了追隨者的營救。他們各自顯示了宗教的一種內容和本質。

    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至此僅有兩名男孩尚未受宮刑。一名傳說被西安監獄裡的一位漢民獄卒救出,改姓劉,以後不再為教內記載於史。也有一說,稱他被金積堡城門外一位王姓漢民救出,養為義子。另一名,即靈州系統哲合忍耶導師家族唯一的一名殘存男孩,名叫馬進西。

    晚於他的哥哥一年,他也被押上去北京的大道。

    馬元章召集了他的穆勒提們。由於北京營救未能奏效,他動了怒,對老何爺、楊雲鶴等吩咐道:若是這次再救不出來,你們各行其便,不要再回來見我!

    哲合忍耶史上的暗殺和秘密行動,就這樣開始了。

    解差大致有十數人一行,均是騎馬。擁著囚車一輛,一名車伕推車居中。取道山西,皇犯馬進西在他十一歲那年仲夏離開了西安監獄。

    老何爺、楊雲鶴等人暗中尾隨,過了黃河,又過了晉陝大山,沒有下手的時機。

    那一夥解差前簇後擁,大路上行人不斷,入夜有人值更,白晝刀槍在手,劫道者心急如焚。行列緩緩前行,已經望得見汾河的太平川了。

    莊稼正在旺季,此刻走到了洪洞縣一個名叫張毛峽石的地方。大道兩側,青紗帳密密麻麻,儘是玉米高梁。

    路過一處樹蔭,騎馬的解差突然吆喊推車腳夫:「你們先慢慢走著,我們緩個一下!」

    說罷紛紛下馬,苦夏酷暑,他們已經熱得熬不住了。

    機會來了。

    老何爺、楊雲鶴悄悄跟上了囚車。漸漸地那遮涼的樹蔭在後面遠了,夾著車道的高梁莊稼如同兩堵牆,在烈日下蒸騰著熱氣。

    兩人撲了上去。

    打死解差後,一個人拉出那可憐的孩子,背上就鑽進了青紗帳。轉眼之間——大功已經告成。另一人開始毀車滅跡,把木籠子囚車打得粉碎,瘋狂地不問輪子車轅只顧朝莊稼深處甩去。就在這時,馬蹄聲突然傳來,轉瞬解差們已經出現。

    那個人(傳說就是老何爺)手足無措,情急生智,馬上解衣假裝解手。一個乘夠了涼的解差在馬上喝問:「看見籠子車了麼?」

    他連連用手指著路:「早走遠了!早走了!」

    一群解差縱馬馳過,順路追了下去。

    他一扭身鑽進了莊稼地。

    兩條大漢背著一個男孩,茫然地面對著一片中國大陸流浪。這個故事是哲合忍耶內部膾炙人口的一個故事。西海固的粗悍農民喜歡它,因為正中他們下懷;新疆和雲貴的信徒喜歡它,因為它的主人公是他們的同鄉;山東北京散居的遊子喜歡它,因為它能夠默默地給自己的心以鼓舞。這個故事的叛逆、違法、勇猛、簡單,合成了一種古怪的魅力,第一次聽到它我便被俘虜了。暗殺路劫尚在其次;令我震撼不已的是那面對大陸的流浪。莽莽太行山,兩個壯漢背著一個男孩在叢山峻嶺中闖蕩,狼蟲為伴。茅津渡,孟津渡,我總猜測著他們怎樣跨過了黃河。茫茫中國如無邊黑牢。但是在這片茫茫大地上,神秘地星羅棋布著一家家一戶戶哲合忍耶。兩個大漢背著一個男孩——他永遠可以相信自己是男孩了——如線穿珠,在這暗藏的一家家一戶戶哲合忍耶之中潛伏著,沒有一個人知覺。

    老何爺的家史中有「越太行山,晝伏夜行,艱險萬狀,始達汴梁。……由城外奔亳州上船,順流揚州,又赴杭州」等句。據說,運河沿岸哲合忍耶各教坊,如濟南、台兒莊、淮陰,東南大邑如上海、杭州,都曾伸出手臂,迎接這個脫險的孤兒。我的家鄉濟南,哲合忍耶的一座小清真寺就建在一個客棧之後,對外稱金家店,內部則知道這是著名的關川大弟子金阿訇和奔赴金積堡殉死的金爺的家。店、寺、家都是宗教的避難所。又有杭州人名陶茂春,他從河南亳州渡口親自迎接了孤兒馬進西一行,一路嚮導,一直把這欽點的罪犯引到自己杭州的家裡藏身。如果陶家的後代還記得這一切,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家族曾經怎樣為中國史增添過勇敢,他們一定會永遠自豪的。勇敢,就是這種東西,哲合忍耶向殘民的中國秩序和法律勇敢地挑戰,在心理上他們徹底地蔑視這種秩序的恐怖——一切都在人的追求中不可思議地實現了,一切宗教的和人道的火花都被他們擊打出來了。

    第03章西海固

    如果把哲合忍耶中的這些著名求道者家族整理出來,將會是一部真正的草莽英烈傳。古典的和前衛的任何小說都將無法和它那黃土一樣的沉重與樸實比美。

    我無法再細緻地描寫那些英烈了。

    他們的後裔中家家有人當滿拉唸經,立志成為光榮家史的一環。幾年來我成了這些年輕人的朋友,我知道他們只是等待著自己的信心。會有很多部震撼人心的英烈傳記在他們的筆下誕生。或者以神秘的經文,或者以明揚的漢語。

    我願我的作品如春天裡的一聲雁鳴。

    飛起來吧,你們心裡的神鳥。

    自信吧,滿拉弟弟們。

    準備開始塑造一種嶄新的作家吧,準備開始塑造一種未有過的學者吧——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人民心靈描寫者的後代;西海固土窩子村牛木頭家族的後代;氈爺和《曼納給布》的後代;青銅峽牛二爺——馬繼嗣的後代;沙溝馬彥村的孫子、我的摯友馬志文的後代;我曾勸你們上學,但是我卻在你們家畢業;新疆那些把多斯達尼從遙遠的俄屬哈爾湖即karakoi地方領回的中國人的後代;那些目睹過清軍怎樣在一塊木板上凌遲劉四總爺的回民的後代;雲南大東溝的墳山旁長大的孩子們;貴州趕過十月十七金萬照爾麥裡的孩子們。他在那一天騎銅馬炮烙身亡;楊萬寶,你這居然在戰火中挑著水桶忙著澆滅官軍從歐洲進口的炮彈的發明家的後人,你的雙肩上已有千斤重擔。字字珍重地譯好那部《熱什哈爾》,中國再也沒有比它更真實的史書了;我無法盡述,無法列出名冊。哲合忍耶的英烈傳埋在赤貧千里的黃土高原,它若出世一定會帶著神秘的克拉麥提。我只是一名歌手。我只能用我的歌呼喚——在主顯現奇跡的時候,中國和世界的讀書界會大吃一驚的。那時,人們也許會想起我的作證。

    就像《史記》中美麗的傳記散文集《遊俠列傳》和《刺客列傳》一樣,未誕生的一部部底層民眾的英烈故事和家族史,將會成為來世的文學。我堅信,我為此而預先作了證詞。我知道我這種結語式的寫法,也許會使我的讀者覺得困難。但是,你我都沒有別的選擇。我的讀者——你必須具備一種追隨者的私人體驗,以及對信仰的渴求。

    ※※※馬元章(願後世他獲得理解,願唯一的主肯定他——請允許直呼其名以為行文簡便)在搭救殉教者的首領、賽義德·束海達依·馬化龍家族的倖存者同時,開始了艱辛的傳教。

    在哲合忍耶和西北其它蘇菲派中,為一個個村子一戶戶人家主持爾麥裡並宣揚信仰,稱作「走坊」。

    馬元章的走坊,竭盡了大西北和西南傳教士可能經受的艱難。

    從出雲南開始,他只是最初在張家川停頓了一下:為著獲得一小塊土地,挖幾個窯洞,搭幾間泥屋。

    張家川由於地理上奇妙的閉塞特點,非常易於守密。「十八鳥兒出雲南」之後,首先在張家川三鎮之一張川鎮的北山潛伏。幾經周拆之後,終於買下了一小塊山坡地,建立了哲合忍耶復教的據點。後來,這個由幾間泥屋幾孔土窯組成的定居點發展成了隴南名勝——宣化崗哲合忍耶道堂及拱北群,金碧輝煌名客雲集;人們就很難想像它當年的簡陋了。

    有了一間泥屋落腳,大道便四通八達。

    馬元章以張家川北山的這一隅之地為依托,悄無聲息地,但是在全國一切哲合忍耶舊地展開了秘密的復教活動。

    傳說:光緒八年是一個重要的年頭。這一年是同治十年大屠殺和十三太爺馬化龍犧牲滿十年之後的一個新開始。傳說,光緒八年,示眾全國回民區一周的馬化龍和他的阿訇譚生成、兒子大忍爺馬耀邦和另一個據說是馬成龍的四顆頭顱,已經退回蘭州,並被哲合忍耶在廣河縣謝家村的教眾弄到了手。

    同時,光緒八年據說也是馬元章終於和十三太爺家族中的一個女子結婚——道祖馬明心家族與十三太爺馬化龍家族結為親戚——的年頭。由於當時這位後來尊稱十四夫人的女子藏匿在海原縣沙溝——因此,光緒八年更是馬元章進入沙溝——這個繼循化、關川、平涼、金積堡之後著名起來、今天已經變成哲合忍耶的代名詞的重要教區——的年頭。

    據一些消息,李得倉看見河州人居然捧來了枯乾漆過、刀疤密集的十三太爺馬化龍的首級,心情複雜。可能如一些文章透露的一樣,李得倉雖然願意劃一隅之地給馬化龍族中的倖存者避難,但是他反對將這顆名聲顯赫的頭埋在張家川——這些細節都無法證明了。總之,北山上秘密地理下了人頭,北山上已經有了偉大起義英雄馬化龍的英靈歇息之地。

    我想,這座拱北一定也像哲合忍耶許多拱北的故事一樣,先有過一段隱藏地下、人所不知的歷史,然後又在哪個時刻莊嚴地顯現公開。埋的時候一定非常隱秘,但是馬元章兄弟、窪上師傅及一些追隨的穆勒提一定在場。當時的墓只是一孔深洞,下面再分四個洞,分別安置幾顆頭顱——墓上無封土。或者僅有記號,但決未立碑標明十三太爺姓名。

    窪上師傅是當時極為關鍵的人物。

    李得倉的情況不得其詳。

    但是,張家川只是避難之地。志在成大業和高舉道祖馬明心大旗的馬元章——他前定的發展方向在更加貧瘠的世界,只有在那種違反人類聚居規則的赤貧絕地,信仰和蘇菲主義才能存活。也只有在那樣的完全閉鎖的荒山溝壑,官府的迫害才能真正減弱。

    據沙溝裡的老馬阿訇——他後來光榮地看守著蘭州道祖馬明心拱北——說,金積堡敗了以後,十三太爺的一個侄女來到了沙溝。

    沙溝就這樣出現了。

    老馬阿訇說:「老三太太是金積堡三太爺的夫人,領著她的閨女,她就是十四太太;逃到了固原硝口。先住一戶李家,後來又走了沙溝,住桃堡楊家。她們住在門外小窯裡,天天拾柴。莊裡人都說是要飯的。後來,有一天北樹墳老阿訇來桃堡,碰上她倆。這個老阿訇以前走過金積,認識,於是忙著下了驢,給老太太說色倆目。老太太說:別喊!也不要給別人說!可是知道的人還是悄悄來遇她老人家。來的多了,多斯達尼就把她倆接到了沙溝,蓋了間小屋。我們的十四太太有病,常頭痛,頭髮脫光了。後來,在沙溝,人們漸漸治好了她的病,傳說是北樹墳老阿訇用冰底下的涼水給她洗好的。後來太爺從雲南上來啦,這一來歡樂和幸福也就來了。」

    沙溝以及固原、海原一帶隴東的窮山惡水,是同治大失敗以後清政府安置蓮花城一帶回民軍老弱的地方。我曾長久地懷疑左宗棠可能來過這裡——否則他怎麼會找到如此天然的殘民之所。在我接觸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時光裡,我曾一次次來到沙溝,而直至今天我也沒有洞徹沙溝魅力的秘密。馬元章當年走坊時——那一切都湮沒了,沒有人能回憶他初進沙溝的情形,雖然人們那麼習慣沙溝太爺這親切的尊稱。我猜他的心中一定是茫然無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測著蓮花城人的脾性,一定只是順著被官軍押解的哲合忍耶留下的腳印蹤跡,一路艱辛,走進老虎口山嘴,緩緩進入沙溝的。

    他不會想到,沙溝人正在等候著自己新的穆勒什德,連同—一位頭上長出新發的女人。

    相傳,馬元章初逢這位女人時,她剛剛十四歲。馬元章請示了十三太爺馬化龍唯一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後,在夫人主持下,馬元章於光緒八年在多斯達尼簇擁中,與她結了婚。

    這次結婚意義極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偉大的兩位導師——馬明心和馬化龍兩姓不僅在宗教上和血緣上重建了聯繫,而且有了一位多斯達尼承認的繼承人。其次,哲合忍耶因這次聯姻而正式進入了西海固。在以後漫長的一百年,沙溝和西海固如昔日的靈州銀色大川一樣,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張家川現在只是一個教區。它做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難、舔淨傷口上的血、埋葬烈士殘骸、給生者一間黃泥小屋的時代,自從沙溝出現便結束了。

    張家川將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運。哲合忍耶的命運已經在通往隴東、平涼、寧夏、同心、雲南、貴州、新疆的一條條密佈於黃土高原的山間小路上,出現了生機。

    還有沿黃河、蒙古南緣河套通路,沿運河溝通北京、濟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線——哲合忍耶雖然是欽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經不可能使它絕滅了。哲合忍耶像一個在犧牲了的父親血泊裡出生的孩子,母親用乳水餵他,用父親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經快要長成像父親那樣的男兒了。

    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馬元超看守張家川的據點和拱北,他本人則深深地走進了沙溝和黃土高原的西海固,並且向半個中國謀求發展。

    曼蘇爾記載了馬元章在隴南尋找關裡爺舊部的經過,他的方式是確定關裡爺的墓。

    相傳,毛拉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歸真後埋在伏羌。戰亂中,為了防止敵人破壞,人們把墳遷到了蓮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邊的空地上。戰火中清真寺被夷為平地。四十年後,沙溝太爺來此上墳時,阿訇們卻找不到墳的位置了。太爺訪問了一位曾參加遷墳的聾子阿訇,他是阿布杜·尕底爾的學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無策。太爺拾起地上一根燒焦的棍子,指著一處地方說:「朝這裡挖!」眾人一挖,那墳便出現了。尊貴的遺體完好無損,的確,土壤是不能夠消蝕真主的臥裡的肉體的。

    關鍵不在於審讀曼蘇爾記錄的奇異細節。重要的是隴南威望最高的關裡爺的後代及教眾,至此已經承認了新的導師。

    同樣,在蘇菲派中,導師——穆勒什德的事跡,通常是用奇跡的形式來記錄的。

    上墳、走坊、為信教者家庭干爾麥裡——這是至今不變的樸素簡單的傳教方式。馬元章在這種大西北教民們難以捨棄的信仰方式中奔波著,在多斯達尼信仰的方式中實現著自己的傳教方式。蘭州拱北老馬阿訇說道:毛拉到了黃花川轉坊。這一坊上有個歲數很大的老漢正病著。他聽說了毛拉來到的消息,便使喚兒子去請:「我們的穆勒什德來臨了,你去給我求他。我望想著無常。你向他討個歸主的口喚。我無常了,再求他給站個乃瑪孜——因為我是個無能的弱人,要托靠著他。」兒子說了,毛拉應允。第二天黎明,老漢逝去了。毛拉為他站了殯禮,並為他送葬。

    老馬阿訇講的這個故事,不知為什麼使我怦然心動。幾年來,從西海固到新疆,我發現人們過的日子就是這種故事。而且,我發現更多的不善言辭並沒有對我講過什麼的人們心裡,也都埋著這樣的心情。

    人生實在又艱難,若沒人拉扯一把,根本無法活得算個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幫助渡過死亡。被圍困於一種絕境中的人都在這樣想,但是很少說。這種心情也許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黃土的日子,化成了連著生前死後的特殊風土。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間,如沙溝。

    宗教是它們的。那裡是宗教的家鄉。

    文學呢?我的文學的家鄉也在這裡麼?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間的這一切,走進二十世紀後的現代的穆勒什德馬元章的作為,才可能使人震動。

    他的追隨者老何爺的家史中說:沐雨櫛風,奔走於滇、黔、川、隴、晉、陝、燕、豫、齊、揚州、奉天、吉、黑——廿有餘年,辛苦備嘗。

    這些話沒有誇張。後來,當中華民國宣告了滿清滅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無罪以後,全國十幾個省處處都突然出現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們便百思不解了。外國人在他們的探險記中說,張家川是中國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號稱麥加的河州城之下——他們不知道張家川的真實。外國考察家見寺便問:「貴寺是新教還是老教?」阿訇們稍有不快,答曰:「我們是清真古教。」——他們不知道所謂新老的真實。

    其實一切都在那些密密佈滿黃土高原的僻靜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經文著書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鋌而走險的追隨者也好,誰也不曾記錄下那些崎嶇小徑上的腳印;誰也沒有能力記下一坊坊一戶戶窮人的心情。他們曾絕望,他們曾鬥爭,他們失敗了,他們只有等待。他們只剩下一絲信仰,他們只懷著一點望想。而穆勒什德奉著真主的口喚來到了他們的山間小村,把一切都還給了他們。

    第04章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人性中有追隨、崇敬、畏懼的本質嗎?

    男子有忍受、禁忌、隱蔽的天命嗎?

    英雄有約束自我和服從限定的心靈嗎?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應當怎樣處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對整個世界?

    人道是什麼?

    記不清在什麼時候,我彷彿感覺過兩耳充斥著中國知識界關於人道的噪音。我覺得我還沒有弄懂,我還沒有經歷我承認的過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們,甚至有一種我不能與他們同流合污的下意識。人,人性,人道,人心,這一切在中國應當通過另外的途徑去發現。我預感到了。我不信任現代中國的知識界。太重要太本質的認識,至少要在相應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見永遠不會是下賤膚淺的老鴉叫。它需要一片風土、一種歷史、一群真正能為我啟蒙的老師,還需要克拉麥提為我降臨,才能夠被我發掘出來。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兩腳泥就能夠洞徹的便宜貨。

    僅僅在這種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學生涯是孤獨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進了冷峻地等待著我的西海固。

    沙溝莊子的蘊含是無法窮盡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溝,原來居住著我的導師。我上過的學和讀過的書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識丁僅有信仰的農民們才能教育我。我對自己寫過的作品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讀我的書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們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幾代人輩輩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訴諸武力的人;那些全家沒有一口糧食卻能翻一座山為投宿的漢民客人借一碗麵讓他吃好的人;那些被打敗後居然在重圍裡流著血在紛飛的流彈中頑固找尋領袖屍首的人;那些從千里之外獨自背回監斃的兄弟讓他安息在潔淨的拱北裡的人;那些為二百年前的歷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為著一絲心情的人;那些喊上自己的三個兒子上戰場的父親;那些憨厚地說等第四個小兒子長大也要讓他去的母親;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飛機大炮的劈柴斧頭;——征服了我。

    我這一雙男兒的膝蓋,我這一副倔強的性格,我的滿心不怕挫折的驕傲,我的關於北方的經過野外錘煉的知識——都在他們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達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終於找到了能夠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額吉的人。我的東烏珠穆沁終於變成了西海固。騎馬牧人的純樸已是貧苦農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觀點總結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後的渴望是——像他們一樣,做多斯達尼中的一個人。幾乎同時我突然徹悟了我曾苦苦尋找的方法論:正確的方法,存在於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學在無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頂。

    多麼空寂啊。

    十面靜默,四方無風,山巒如海,萬物都注視著我。我埋藏了殘存的猶豫和疑問。我斂盡了最後一點膚淺和輕狂。我不註釋,我不怕在後日喪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筆,插在林立的鋤桿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風沙乾旱中的樹林。後世的導遊會指著我們說:多斯達尼。

    就這樣決定了,沙溝的馬志文兄弟。在這抉擇的過程裡,我知道你始終注視著我,真真如同一位嚴師。現在,你在沙溝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鬆了一口氣——我選擇了沙溝方式。

    作家和文學的前定,在今天都顯現了。

    多斯達尼和以前沒有兩樣,僅僅是多了一個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十三太爺馬化龍全族三百餘人唯一倖存的男子,即前文所述被教徒從山西押解途中救出、在全國哲合忍耶坊中藏匿的那個孩子——名馬進西,教內尊稱板橋二太爺,日後分立南川派於張家川南川道堂,發展後再建立寧夏板橋道堂,形成了哲合忍耶教派內部的奉十三太爺馬化龍遺孤為穆勒什德的獨立系統。哲合忍耶從此分為兩派,但是在教義操持方面井無區別。為敘述方便簡稱板橋派,對其穆勒什德也稱其姓名。

    光緒二十一年青海東部及甘肅南部爆發了河湟事變。這是又一次回民造反。主導者和參加者很多,該地哲合忍耶教坊並不是戰事的主角。

    我曾在河湟事變失敗後流往新疆的一支哲合忍耶的村莊裡生活過一段時間。他們是板橋派。落腳在中亞名城焉耆——他們擁有的壯烈歷史至今還震撼著我。

    一位名叫大石頭阿爺的首領(也許是他青海故鄉的寺門前有一塊大石頭,板橋派說,他是十三太爺馬化龍光陰裡的熱依斯)領著隊伍且戰且退,到達了敦煌和玉門南緣的昌馬兒山。

    昌馬兒山,使我在地圖中迷失方向,把我引進了哲合忍耶神秘的地理學之中的第一個地名!我記得幾年前我曾經怎樣努力想通過讀圖來確定教內傳說。那時「昌馬兒」這個地名的語源、族屬、位置和它串聯的通路,曾經久久地佔據著我的神經。回憶起來,不知我是怎樣就不假思索地放棄了這整套的方法論和本事。昌馬兒山,如今它無疑是一座山。別人也許稱它祁連山脈或者阿爾金山脈,但是哲合忍耶是一種承認船廠和布盔而不承認吉林和黑龍江、承認也門而不承認非洲的人——昌馬兒山是甘青新三省(區)的界山,這一點不會有差錯。

    大石頭阿爺騎一匹青馬,被追擊的清政府軍射死在昌馬兒山中。

    十二年後,哲合忍耶又進入這片非本地人和中亞探險隊員永遠不能理解其荒涼的山裡,找回了大石頭阿爺的遺體。這就是哲合忍耶焉耆北大渠拱北的起源。

    大石頭阿爺戰死後,義軍殘眾選擇了絕地:他們進入了恐怖的羅布泊地帶。

    羅布泊,我研究新疆十年未能進入的死亡地帶,大名鼎鼎的絕滅的樓蘭古國,忽東忽西的彷徨之湖,白骨標誌著方位的古道,真正的絲綢之路咽喉!

    羅布泊,走四十天不得一口水草的逃亡路,戰馬吃淨了吃死娃娃、一路拋棄著衰弱親人的無人區,永遠是一種魚鱗般乾裂的不毛大地!

    哲合忍耶的這一支人馬,走進了羅布泊就等於宣佈了停戰。人民不記憶苦難。我無法強求細節。四十天絕路走完以後,民和、化隆出身的這一支人馬死得只剩下一小半。前方是嚴陣以待的政府軍,但只有那個前方有水和食物。他們嚎哭著走向「鐵干裡克」——塔里木邊緣綠洲中最靠近羅布泊無人區的居民點,並在那裡被公家人解除了武裝。

    官府要按謀逆律處置首犯——然後才可能安置殘眾。有一位劉四總爺挺身而出。他的後代之一是協助我的沙溝派哲合忍耶滿拉劉德雲,他們曾經為了我正在寫的這部書在蘭州、銀川、洪樂府工作。

    哲合忍耶焉耆的老人們給我講述劉四總爺時,忍不住哭了起來。

    ——劉四總爺擔當了首逆的罪名,被政府軍押到了烏魯木齊。哲合忍耶的百姓們知道無法解救他於一死,就決定賄賂劊子手。女人們摘淨了耳環戒指,男人們撬盡了鞍上的銀飾,湊在一起的銀子鑄成了兩個小小的銀元寶。

    他們秘密地把這兩個銀元寶送給了次日要執行凌遲的劊子手。

    那劊子手受了賄,便把一柄細細的長匕首藏在袖筒裡。第二天,刑場搭了一個木板檯子,劉四總爺被綁在那木板檯子上面。監斬的官員和官軍擺成架勢,四外圍著人群。

    一聲令下,劊子手登上檯子。他背對著監斬官,乘人不備,袖中的長匕首插進了劉四總爺的心臟。然後,從頭皮開始,劊子手一手一刀地割了起來——其實犯人已經斷氣了。老人們說,劉四總爺的兩條腿一抽一登,不知為什麼一直踢著那木板,踢得木板匡匡震響。四周的哲合忍耶全跪下了,哭聲響成了一片。

    我為劉四總爺上墳那天,正好有送葬的隊伍,幾十個阿訇滿拉隨著哲合忍耶板橋派的焉耆熱依斯,擁著我走進北大渠拱北的亭子間。馬鴻武熱依斯回頭小聲說了一句:各念各的吧。於是我便聽到了我永世不能忘記的、像風起像潮湧的偉大讚誦聲。那時我還不熟悉哲合忍耶的上墳章節和叨熱(調子),但是鴻武師傅在那天送給我的一頂白帽子(他看不慣一九八五年我的滿頭卷髮)——我戴著走遍了沙溝板橋幾乎所有的拱北。從寧夏紅柳溝營盤梁到伊犁河,從張家川到居家集,從廣河謝家到會寧關川。

    哲合忍耶板橋派承認的穆勒什德,前幾輩與沙溝派無異議,後兩輩是板橋二太爺馬進西,和他的十個兒子中的兩位:南川六爺馬騰霓與板橋十爺馬騰靄。

    關於板橋派的故事,我盼望著有一位我的兄弟有一天拿起筆來書寫。可信賴的文字一定要依據真誠的舉意,我尊重板橋,我堅信沙溝板橋、以及全國穆斯林聯合的神聖口喚。我用我的文學作證——板橋沙溝都有著完全一樣的多斯達尼。他們都同樣地為著心靈的信仰流過血,死過人,被逼迫得走遍了中國一切角落。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我在美國訪問中國回民最好的參照者猶太人時,聽說僅僅在神秘主義的哈西德教派中,就分出了約六百個小支系。人類在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歷史中,經歷和遭遇的本質是相似的。天主教更有無數派別,教團,會。基督新教也一樣——我不熟知,但我相信這是宗教的規律。

    散失之後,分久必合。我盼望的只是當人們又在尋求共同點而且狂熱尋求時,他們從我的詩歌中能讀到自己祖先曾堅守的東西。那是更重要的珍寶。回族——自它以印度洋上遠航船隊的乘客、以絲綢之路上駱駝商隊的主人身份進人中國開始,它便開始失去了故鄉。自它在中國散居結束,自它的第一輩血統上的接續結束,它便逐漸說慣了中國話並逐漸喪失著母語。它還有什麼?

    即使在歐美,文學中也有一個主題,叫做「你不能再回故鄉」,它的涵蓋早超過了那種用一個地名代替的老家了。

    失去母語——中國人和被它同化的少數民族是不懂得失去母語後的痛苦的。我是一個作家。我使自己的小說一次次改變形式,一直使它變成詩,又變成這本《心靈史》——我的渴望只有一個:讓自己寫出的中文衝出方塊字!

    我想告訴朋友,尤其想告訴無論沙溝板橋的青年:哲合忍耶是我們和中國的珍寶。當天下大勢輪迴到分久必合之時,千萬記住,在失去故鄉和失去母語之後,不要再失去哲合忍耶。

    我唯一眷戀過的板橋教坊是焉耆。那時我尚還懷著中亞新疆考古隊員的心情。開都河,潔渺灰地寬闊地從古舊木橋下流過。晴天裡登高,能看見無邊的博斯騰大湖。天山南麓的草地消失在戈壁灘裡,維吾爾人每天匆匆地在土路上走過。

    我住在沈敬修老人家裡。這個村莊就是劉四總爺殉教後,公家取名「撫回莊」的回民安置地。傳說原先的安置地在臨近塔里木沙漠的尉犁荒地,百姓們炒熟了麥種,次年顆粒無收。公家無奈,只好把他們遷進了肥美的焉耆。

    沈敬修老人是民國末年的若羌縣長。他去上任時,騎馬穿越塔里木沙漠,走了十三天才抵達若羌。他教我許多回民中的俏皮話——「家有三件寶,雞叫狗咬娃娃吵」,「官前馬後少繞躂」。後一句,後來成了我的座右銘。

    焉耆撫回莊,後來為著文字的含蓄,公家改為永寧莊,希望回民讓他們安寧。今名永寧鄉。這裡用博斯騰湖濱出產的蘆葦扎院牆,大白菜供應全新疆。水草繁盛,據說夏季蚊子多,有「三個蚊子一盤菜」之稱。這裡是中國回族佔據的罕見的富饒區,它的美景幾年來一直在我心裡歷歷如見。

    尊貴的色倆目向你們問候,板橋南川的多斯達尼們!

    第05章進蘭州

    走到了此時此刻,達到了如此火候,我突然發現問題從零點又在向我提出來了。最後一個齋月裡,從青銅峽西灘村到洪樂府,我獨自一人久久想著這個問題。

    真正的宗教是什麼?

    宗教難道是人任性了便可以斷言一切的縱情自由演說的公園嗎?

    是文人們沙龍裡時髦起來的話題嗎?

    和氣功熱是一回事?和說玄道妙、講禪論佛、老子無為莊生夢蝶是一回事?

    和書攤文摘小報上讀來的「場」一樣?

    宗教是那些怨女恨命的象徵?是那些殘疾人的精神?是那些三流作家走向世界的出路?

    宗教是一類認為自己只要心達便無所謂身入的純潔人們已經獲得的世界?

    宗教是一個脫離著教徒社會、不屬於那個特殊人群、毫無顧慮沒有禁忌、只求精通外語博覽群書、洋洋萬言一通百通的信教者所能解說的思想?

    宗教是透明的?蔚藍色的?

    宗教是「愛」?

    ——我不願意和他們中的任何一種人交流。我記得我反覆認識到沉默的含義。宗教不是一個閒聊的話題。縱使我寫這本書,也僅僅因為哲合忍耶需要世界給他們多少一點支持。

    我看見了並咀嚼般體味著的宗教——是一種高貴、神秘、複雜、沉重的黑色。信教不是卸下重負,而是向受難的追求。這黑色的世界千態萬象,比人間更有一層豐富和危險。它使我同時感到恐懼和誘惑。我一年年地被它的這種解釋不得的魅力吸引,心裡滿滿地儘是我們多斯達尼臉上的那種神色。

    那麼,大學和研究生院趁你年輕無知時灌輸給你的學術標準就該放棄了。

    文學界吹噓的自由也完全改變。

    你要遠離那些噪音般的、智者的頭頭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

    走進這美麗的黑色。

    既然你選擇了多斯達尼擔當導師,那麼就堅持他們的形式。真誠,含蓄,勇敢,順從。

    他們的前定是鋤,你的前定是筆。

    偉大的馬明心說過——正中的禮拜,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你的前定已經反覆堅定了你的心,那麼,履行你的天命吧。

    ※※※像我已經兩次遇到的敘述困難一樣:鎮壓和禁絕都是極端的,但是四月八至十三太爺,以及沙溝太爺馬元章興起的同時,兩次又出現了教門的繁盛。這種滅絕與興旺之間,似乎不可思議,難以置信——而我因為長期養成的密集而急躁的寫法,更使得自己愈想敘述而愈感到敘述困難。

    ——但是,既然是我的讀者,你就會用自己心靈的體驗去補充的。

    何況,我有幾十萬哲合忍耶多斯達尼,他們沒有念舊小說的毛病,他們恰恰只憑個人內心的體驗去讀,或者聽人念。

    這些哲合忍耶生於現代的一代人,總覺得自己沒有履行天命——禮拜似乎不能成立,修持似乎不能昇華。證明自己是那麼困難,而前輩曾那麼英勇地證明過。哲合忍耶全教遍佈中國十省的人們心中深深藏著一個念想,那就是像前輩一樣走簡捷而光榮的殉教之路。今天自己困於生計,忙於濁世;或者今天自己僅僅是上寺禮拜,探望拱北——這些都無法抵消那個念想。束海達依,這個字眼多麼輝煌,它是怎樣地催促著、嚙咬著、折磨著、誘惑著現代人的心啊。捨西德,這個目標多麼清楚,它是怎樣簡單至極地說明了世界、窮苦、教門和家庭的一切一切啊。

    恐怖也是容易消散的。當一代新人出幼,當青年覺出自己臂上的肌腱和心底的慾望時,犧牲對於他們只是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特別是以沙溝為代表的西海固乾旱山區,簡化了的理論又簡化成一首硬悍的民謠:

    捨命不捨教砍頭風吹帽前輩都是血脖子我也染個紅鬍子

    百年的時間和數不清的事件,說明這幾句話絲毫沒有誇張。因各種各樣的起因,在形形色色的矛盾中,哲合忍耶不斷有人死去。不洗遺體,帶血下葬的殯禮,強烈地刺激著周圍的人,捨西德——殉教者成了人人爭搶的角色。外界開始稱呼哲合忍耶為「血脖子教」。一種西海固農民常用的月牙形砍柴斧,成了他們迎戰一切武器的裝備,使外人特別是公家人非常害怕它。同時,諸如「提著血衣撒手進天堂」、「我們尊的是道祖太爺在真主跟前說情,求下的舉紅旗的口喚」、「大不了又是個同治十年」之類的語言,在全教上下滾燙地流傳。

    穆勒什德馬元章針對這種心情,苦苦地勸說著。把見慣了鮮血的一個被迫害教派勸導上和平的宗教道路,這件事非常艱難。馬元章僅僅是靠著他偉大的權威,才勉強做到了這一條。但就連他也無法根除這種糾纏著個人悲慘家史和哲合忍耶命運的偏激——在他逝世以後,哲合忍耶又曾多次選擇戰爭。

    馬元章在他的光陰裡實現了和平。

    受難中誕生的和平,就像是宗教的春雨。在這個光陰裡,哲合忍耶發展到了它的全盛。

    和平地迎送光陰,謹慎地對待外界,虔誠的蘇菲功課,鐵打的教派組織。尤其是與官府達成默契禮讓。雙方放棄暴力,這使哲合忍耶獲得了喘息,在清末動盪的時局中迅猛發展。但是,這種發展又是秘密的,哲合忍耶可以放棄暴力但決不放棄自己對於官府的異端感。永不近官,永不信官,這種心緒後來成了哲合忍耶的一種氣質,總是使人覺得孤僻但又高貴,古怪但又深具魅力。

    穆勒什德馬元章在張家川道堂時,廣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來客。聽說,他在東屋見一大官時:教徒暗暗告西屋來了位著名土匪。他送走那土匪時,又通報說一位文人已經登門。

    他呵呵笑道:「人家是兩面逢迎,我們是八面玲瓏啊!」

    這樣,馬善人、馬上人、「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等等稱頌之詞便蜂擁而來。衰世凱贈匾「見仁壽相」;段琪瑞贈匾「遺古熔今」。後來辛亥事變中華民國,客套一番對聯掛匾的人就更多,有吉鴻昌、胡宗南、邵力子、楊虎城、朱紹良、鄧寶珊等等。國民黨元老於右任題詩宣化崗,其中有「一川填煙海還桑」「天還地變真閒事」之句,似若對哲合忍耶知之一二。

    外國人對中國的觀點從來是被中國人牽著牛鼻子走的。讀著我費盡力氣找到、再一篇篇複印來的那些外國人的大著,我不禁忍不住笑。一百年前外國人對中國回民的看法,和今天外國人對中國小說的看法,如出一轍,如坐一輛牛車。

    一九○六年至一九○九年法國人多隆(Dollone)的調查團曾進入甘肅,辛亥革命那—年出版了他們的《中國穆斯林調查記》——他們反覆講到馬化龍,但不知道馬化龍的頭就埋在張家川。

    稍晚,出版了一本非常像今天中國流行的報告文學實錄小說的安德魯(G·F·Andrew),則認為馬元章是與軍閥馬安良的行政權相匹敵的、執掌中國回族宗教權的要人。他完全不知道自乾隆以來的哲合忍耶內部史,但他的觀點對後來外國人著書立說影響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軍掩護下進入包頭,針對哲合忍耶這個派別調查的小野忍、巖村忍兩位,都跳不出多隆和安德魯的圈子。西洋人尚且能讓腳踩上張家川的泥,而他們只能找到在包頭做買賣的回民,再採訪了兩個哲合忍耶的滿拉。耳聽筆錄,真真假假。

    ——倒是我對他們當年調查的反調查已經完成。那兩位滿拉介紹的只是在洪樂府,而日本人調查一事,老人們是在洪樂府給我講的。哲合忍耶是高聲念誦的一個教派,要保守教內機密,但更要宣傳自己光榮的教史。自道祖馬明心以來的一切無須隱瞞。使著作陷於膚淺和錯誤的原因,永遠在作者自身。

    巖村忍完全沿襲安德魯,只知「張家川回民沒有門派之爭,一切都被馬善人一派所佔,不許其它派別的侵潤」。這些都說明,新一代穆勒什德馬元章已經把哲合忍耶領上了怎樣的繁盛。

    勢力發展到令「外人」注目的哲合忍耶,心情極其複雜。昔日只能吞嚥下去的話語,此刻已失去了訴說的衝動。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擋了滿腹心事。

    滿清覆滅後的第八年,民國八年,哲合忍耶實現了震驚西北的「沙溝太爺進蘭州」。

    一位作家,俗稱西馬營阿訇,經名阿布杜·秀庫爾的人,親歷了進蘭州的全過程,並用阿拉伯文留下了一部實錄,名《蘭州傳》。

    四月八日……他同他尊貴的夥伴們起身了,當日他歇宿在龍山鎮閻盛代家,並為其干了爾麥裡。於九日起身到蓮花城去,途中看見很多漢民抬著神像求雨。都跪下高叫:與我們求雨吧!到蓮花城,在關裡爺的墳上干了爾麥裡。十日,路過車車塬,為仁大川的殉道者干了爾麥裡;他們都是同治年間穆生花領的回民。在此一戰受虧著,被殺害了萬多人。十一日經過了魏家店和通渭城,此地官民都向我們毛拉求雨。十二日到東馬營,突然陰雲密佈,大雨滂沱,下了兩天兩夜。十三日因雨又住了一天;是日毛拉去草芽溝,在(道祖維尕葉·屯拉)家屬的墳上干了爾麥裡。十四日在李家堡清真寺、十五日到安定城店裡,城裡官民迎接他非常敬重。十六日到甘草店,這時官長和軍隊隨著百姓來迎接。十七到秦家崖,十八接送。十八日進蘭州,張都督和扈從抬了大轎來了,官員百姓上萬人,眾人踏起的塵土遮蓋了太陽的光輝。

    這就是哲合忍耶抬頭的日子,忍受了一百四十年迫害之後終於出世的日子。進蘭州,意味著哲合忍耶爭回了信仰的自由。現在他們要高聲大讚,讓《曼丹夜合》——我在本書第一門結尾的詩——響徹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殉教的蘭州城。

    穆勒什德馬元章徹底地進行了蘭州干辦。相傳他因為進城時要應酬官方,從東崗鎮到老城內是坐著督軍張廣建的綠呢大轎。因此他責怪自己有罪,心中不安。《蘭州傳》粗糙的漢文(無名氏譯)說:「他想在黑夜裡探望道祖的淨地,這是盼望家的福分,辦道人的功課。

    但他未能辦到,因為住在蘭州城內,城門每晚關閉。「——後來,馬元章遷進了東稍門外道祖馬明心拱北居住;專挖一角門進入,以示認罪。搬進拱北的時間,或是四月二十八日或是六月初六,挑選這一天的原因,是由於此一夜《穆罕麥斯》正好又循回到了《艾台依吐》,這永遠感動著哲合忍耶的藝術之章上。

    馬元章住進拱北以後,據阿布杜·秀庫爾《蘭州傳》阿文證實,他曾書寫一聯貼在拱北柱子上:

    身近七旬毫無善狀罪孽深重似黃河蘭山虔謁祖墓惟有誠心祈禱赦佑如阿丹挐思

    這副對聯,與四月八那天他從張家川宣化崗拱北動身出發時所寫的另一聯,恰成表裡,反映著當年哲合忍耶的特徵:

    八游阿陽純用柔術方得化宿怨而變為和平兩謁蘭山全憑主佑故能以匹夫而抗衡諸侯

    更重要的是,他確定了金城關拱北。《蘭州傳》說:「看守道祖太爺拱北的阿訇張九才、他的父親張萬強,……領毛拉去金城關;給乾隆四十六年的殉道者們上墳。昔日道祖太爺的義女賽力麥太大就埋在這裡。關於殉道者的數目,說的不一樣,一說三百人,一說五百人。總之眾人會同賽力麥太太,是兵馬的首領,到最後,十二個劊子手殺了她們。主的懲罰永罪於他們。……毛拉說,這是賽力麥太太的拱北,我們每晚聽見的,是她和她的呼聲。她們是一切為主道出征的義女。最後毛拉給她們念都哇爾1。我們流淚著念阿米乃。」2金城關,華林山,東稍門,落實了蘭州全部拱北,交還了自己的夙願,悼念了一百四十年來埋沒黃土的烈士——哲合忍耶在現代的穆勒什德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大業。

    民國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為一種盟友,也許是因為畢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滿清的死敵——而蘭州督軍張廣建也從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蘭州,終於向哲合忍耶打開了城門。

    我知道我的讀者們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這裡確實含有不可思議的神秘。

    一切都要從進蘭州開始。不是生養廝守在蘭州,僅僅是進蘭州。

    道祖馬明心悲壯地進了蘭州。

    導師馬元章喜慶地進了蘭州。

    哲合忍耶因進蘭州而開始了漫長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殺戮和流放、侮辱和潛伏的古代;不會被未來忘卻的古代,確實是從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窯的傳教老人開始的。

    我的古代史已經以他的進蘭州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進蘭州而開始了複雜的現代;和平、安樂、引誘和腐蝕、變質和背叛的現代;可能在未來消失的現代,也確實已從中國政權容忍了一名擁有幾十萬渴望戰鬥的忠貞信徒的傳教老人開始了。

    現代因為無法回顧,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達尼都這樣想。

    於是,他們真誠地盼望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夠為他們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對自己文學藝術的前途的感情中,漸漸走近了他們的這種感情。我驚奇我們的相似,更驚奇他們那一萬倍於我的真誠。

    沙溝太爺進蘭州,當時是那樣地震動,致使至今蘭州耆老還追憶不已。軍隊從三天路程外,便開始迎接。督軍在城外東崗鎮讓轎表示尊敬。人來如潮,爭睹勝景。大西北窮苦的回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變了。

    沙溝太爺馬元章完成了他畢生的偉業。我堅信這一件阿訇作家們寫得很少的克拉麥提:他一定感覺到了,他認為這次進蘭州是自己的極致,也是終點。阿布杜·秀庫爾也說到了這一點:「沙赫毛拉的這次上墳,始終交還了真主在前世判斷過的事情。」

    因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無形的紀念碑。因為自他以後,儘管劫難還會如潮水般湧來,但是,在中國,誰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滅絕人的信仰了。

    這個意義從來沒有被揭示。

    就像為人們犧牲的哲合忍耶並不為人所知一樣。

    但是——人道,就這樣頑強地活下來了。

    1都哇爾,最後捧起兩掌祈求。

    2阿米乃:即「阿門」,都哇爾中眾人的呼喚:「你容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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