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史 正文 06-11章
    第06章出河州

    河州瀕臨大夏河,是甘肅南部隔離開青藏高原的一個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區,北近蘭州,中間有黃河滾滾流過。它居民複雜,語源奇特,回民中藏著撒拉、東鄉、保安三個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區忽窮忽富,貧瘠與豐饒錯綜,有著各式各樣的風土。河州城百步一寺,家家唸經,郊外八坊分劃回民各派,聖徒們的拱北林立,宗教是生活中的鹽。

    雖然它後來自稱中國麥加,但在十八世紀,這個小城像耶路撒冷一樣,是宗教競爭較力、追求繁榮的中心——故事就在這裡開始了。

    ——花寺派也是一種伊斯蘭教的神秘主義派別。它與哲合忍耶有大量細節上的不同(其中主要的是低聲贊念即克爾),但同樣追求脫勒蓋提的「道」。花寺教派創建於艾必·福土哈·馬來遲,父子承授教權,次任掌教為馬國寶。

    馬來遲,家道殷實,父號馬十萬。他與馬明心道祖同年赴西方朝覲求道;因此哲派稱他為道祖同學。馬來遲遊學五年後,回故鄉河州,傳授虎夫耶學理,突出的偉績是教化青海卡力崗一批藏民信仰了伊斯蘭教。若干年後,其派在河州迤西發展很大,同時也聚集了財力,傳說曾以彩畫飾修清真寺,後來他本人之拱北也廣用彩畫,「花寺門宦」之稱由此而名。

    馬明心在回國後,回到河州傳授哲合忍耶。在如同自由競爭的傳教中,原來屬於花寺的人有相當一部分轉信哲合忍耶,因此引起了教爭。

    哲合忍耶在人世間的遭遇,它後來長達二百年的悲愴歷史,就是以這種出乎意料的開幕式,突兀地開始的。

    最初是和平的信仰競爭。

    那時比的是導師——穆勒什德的能力。

    民眾們注視著,他們要考驗這些傳道者。不信仰的人覺得教爭永遠是愚蠢可笑的,而信仰者卻認為這至關重要,心靈不能容許虛假。用百姓的話說,「要尋真的教門」。

    哲合忍耶的阿訇們對此寫得非常活躍。

    相傳河州西關有婆媳倆,都很虔誠。婆婆隨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婦跟的是維尕葉。一天,娘倆為干爾麥裡而做飯,吃莜麥貓耳朵。虔誠的她們每當用手搓一個,就念一遍「台思米」1。後來,請到了維尕葉·屯拉,也請到了艾必·福土哈,還有一個阿訇一個鄉老。飯上來,維尕葉問眾人:「請給這食品安個名字。」都說:「貓耳朵。」問到艾必·福土哈,他也說:「叫個貓耳朵。」維尕葉·屯拉說:「你們說得都不對,這是一碟『台思米』。」

    婆媳二人聽了流了淚,跪下說:「你是真主的臥裡2,從今後,我倆要跟隨你的教門。」

    這個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相當可信:馬明心最初和馬來遲在各自傳道期間,曾經比較友好,甚至還常常在一塊活動相遇;後來,他們的矛盾逐漸尖銳;唇槍舌劍,寸土必爭。教門,也不單純得只是一絲意念。它是更全面的社會;充滿著利益地位。教爭從來不可避免,只要人與人存在矛盾。

    終於,大規模的教爭伴著流血,在河州城和河州回鄉爆發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祁阿訇改宗案。

    祁阿訇的故事,是哲合忍耶鈔本秘密文學中最細膩的一個。關裡爺最初描寫了它;後來一個叫曼蘇爾的阿訇又更細地寫了一遍:祁阿訇說:我原是艾必·福土哈(馬來遲)的教下,我父親屬老教。有一天父親對我說:孩子啊,我從沒有見過像維尕葉這樣的人!你以為如何呢?我說:對安拉發誓!我心裡也這樣認為。然後,我父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筵席,在院子內外都點上了香,請來了毛拉維尕葉·屯拉,和他握了手之後,跟著他。並要求入他的伊斯蘭教。他答應了。因而我們走上了同一條道路。我們偷偷地作,不讓人們知道,怕惹是非。

    傳說,祁阿訇說:有一天毛拉維尕葉對我們說:我們明日上哈比奔拉山去,那個山上有個拱北。我們跟隨的人就準備了食物以及鍋碗水壺茶杯等,裝到一個布口袋裡,並雇了一人來挑。毛拉說:如果這樣,我就不去了。我的意思是自己挑著。難道你們沒有聽到安拉說過:爾薩與眾天仙絕不鄙棄給安拉為奴嗎?我們慚愧地各自拿了自己的東西,跟著毛拉從大街上走過。由此引起河州城內仇視者們的妒火,他們散佈流言蜚語,議論紛紛。正如安拉說:他們口吐惡言穢語,心懷不滿。

    祁阿訇說,在這件事以後不久,有天晚拜後突然有人來告訴我說:毛拉請你。我就去了。毛拉把左手伸到我的衣服下面,摸我的脊背、腰肋、臀部,又模了我的頭、兩膊和兩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說:回去吧。我顧慮重重。第二天禮完早拜,在我前往艾必·福土哈的街上,真主啊,一夥人向我撲來,用長棒短棍和鞭子打我。女人們也站在門上朝我潑污物。由於安拉的襄助,不知我從哪裡來的勇氣和力量,把他們一個個都打翻在地。我毀了他們的工具,戰勝了他們。這樣就加深了仇恨。艾必·福土哈的四子帶著一夥人到法官家去告狀。說我們立了新教,要收買人心等等。法官得了賄賂就准了狀子,把我們拿到公堂上,判了我四十大板,又判毛拉三大板。打毛拉時,毛拉念了句「贊主清淨」,板子就裂成了兩半。於是法官就站起來不打了。退了堂,我們就回家了。須知:安拉是詛咒不信者的。祁阿訇說:當我由公堂回來時,路遇一個白鬍子沙赫,手中提著一捆鮮韭菜。他見我說:唉,這個酷吏多壞呀!你知道這板子的名稱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中國話叫臥牛板,要是今晚你不治療,就活不到明天。我說:老爺爺,怎麼治?他說:你雇上兩個人扶你到水磨房去,讓磨輪水反覆沖洗你的傷口,等傷疤掉了就好了。我回去僱人,誰都不敢去,害怕艾必·福土哈和兩個瞎兄弟。我就一人去了,照著沙赫教的辦法去作。水把我沖暈了,我找了兩根樹枝,挾在腋下靠著,至日落時,傷疤還沒有沖洗掉。忽然刮起了大風,下起雨來了,腳下成了河,衣服都淋濕了,天冷得很,我忍著痛苦念:我的養主啊,我虧死了!又念:我的養主啊,你不要藉著我磨難人們,你讓我遠離壓迫者!晚拜時,風雨住了,傷疤也掉了。我完全好了,和沒傷時一樣。

    第二天晨拜後,我又到艾必·福土哈的街上去,從上街到下街反覆罵了好幾遍。仇人們都很驚訝地說:這個死人!怎麼這樣勇!第二次又去告狀。官長判道:各自回自己的老家去。於是我們的毛拉就遷到金縣的馬坡去了。毛拉說:主讓他的忠實朋友從河州城出來,猶如從荊棘叢中取出了鮮艷的玫瑰。讚頌主,他讓我們脫離了壞人。

    教爭糾紛和訴訟的結果是被逐回籍。出河州造成了哲合忍耶的心傷,使他們把河州比喻成「荊棘叢」;並頑強地追求創造一個新的、真正的中國聖地的理想。應當說,在日後這個理想實現了。哲合忍耶用持續的犧牲,使他們的一處處地點贏得了令人激動的尊敬。但河州畢竟是河州。懷著一種說不清的遺憾,哲合忍耶終於還是遠離了這個繁盛的伊斯蘭小城。

    哲合忍耶是先出循化、後出河州的。乾隆廿七年,導師馬明心因在循化張哈工的主麻日(週五聚禮)上講經,與花寺教主馬國寶爭辯;被馬國寶以「邪教」告官。循化廳清吏馬世鯤把馬明心等人逐出循化撒拉人地區,並勒令撒拉人哲合忍耶大弟子賀麻路乎具結,保證永不招留外來人傳教。所以,哲合忍耶是在清政府的勢力驅趕之下,先退出積石山,又退出大夏河的。

    積石山脈是鋼色的,黃河孟達峽劈此山下甘肅。

    積石山以西乃是撒拉人的居國,今名循化。

    循化的撒拉人之中,已經有了堅定的哲合忍耶信仰。操突厥語的撒拉族是一種感情激烈氣質悍勇的人群。穆勒什德的被逐,使他們突然面臨了一種考驗。乾隆年間中國回教徒向封建秩序發動的第一場爭戰,便由這些撒拉人實現了。

    最初,一切僅僅是維護哲合忍耶的宗教生活而已。失去了導師的賀麻路乎,自然成了撒拉哲合忍耶的首領。賀麻路乎時期的教爭,主要是堅持單獨立寺的自由,與老教(花寺)爭教徒、爭教理、爭訴訟。清政府以「公家」這個名字開始介入,偏袒正統,支持老教。事態由此加劇,危機佈滿積石山。

    孟達峽的水漲了,撒拉的男子要出世了。

    1台思米:以真主的名義。

    2臥裡:聖徒。

    第07章抓住你的歷史

    撒拉人哲合忍耶首領賀麻路乎的出現,也許具有著當時不能預想的意義。據《欽定蘭州紀略》,有「馬明心於二十七年逐回原籍後,潛來撒拉爾傳經惑眾」之語;後來又有「三十六年馬明心令各處阿渾在撒拉爾地方傳經」之語。可以判定的往事是:哲合忍耶仍對積石關以西的青海農業區懷著希望。毛拉馬明心在出河州之後仍然企圖以循化撒拉人為恢復河州的前鋒。儘管在關川馬明心又新建了哲合忍耶傳教中心;但他並末放棄回民稠密的河州。撒拉人地區有人執行哲合忍耶領袖的口喚(令),馬明心的口喚能牽動循化的各處阿訇。

    這意味著——熱依斯即主教已經出現。

    熱依斯是中國回教中僅僅見於哲合忍耶教派的職務。這一教職,後來在哲合忍耶歷史中關係重大——鞏固發展教門,與分裂削弱教門,往往都源在熱依斯。重要的熱依斯不僅參與製造歷史,而且多是虔誠的宗教家。在哲合忍耶裡許多熱依斯都已經具有穆勒什德的色彩,在教內稱爺道巴(叔),極受崇敬。絕大多數熱依斯都享有拱北,如同一路諸侯。熱依斯就是主教,就是官府之外的民間組織的執行人。中國人正在以宗教反抗專制。而熱依斯的起源,也許就在撒拉人之中。

    賀麻路乎無疑已經具備熱依斯的資格。細細品味,他似乎就是河州積石峽以西、黃河兩岸撒拉農村的熱依斯。從乾隆廿七年馬明心被逐,至乾隆卅四年賀麻路乎充軍新疆,約八年時光裡,循化撒拉人中哲合忍耶信徒愈聚愈多,勢頭愈來愈熾,不可能無人指揮。今天凡諳熟哲合忍耶事務的人一目即明,原因只有兩條:一是馬明心仍在循化走坊;二是撒拉人中存在熱依斯的堅持。

    ——我的故事開始錯綜複雜。我請求各蘇菲派允許我對穆勒什德直呼其名。我請求漢族和更多的讀者忍住突兀感聽我步步敘述。我請求舊文學形式打開門,讓我引入概念、新詞和大量公私記錄。

    僅根據「卅六年馬明心令各處阿渾在撒拉爾地方傳經」一條公文,以及日後清廷審訊的大量回民均稱卅六年入新教的旁證,可知哲合忍耶至遲在乾隆三十六年已經在循化設置了熱依斯。這是對中國專制集權的又一個挑戰。

    他就是著名烈士、撒拉人民的驕傲蘇四十三阿訇,一個撒拉人血性的象徵。

    在蘇四十三出世時,大時代悄悄降臨了。

    在「公家」介入之前,既然是教爭,是非仍然是雙方的。

    哲合忍耶在頑強堅持自己傳教自由的鬥爭中,不惜極端,不念花寺教徒也是穆斯林——這種糾紛一起便無所不用其極;不惜殺傷人命也不惜犧牲的錯誤,比比見於中國回民漫長的歷史中,各派都應引以為誡。

    但是乾隆年代是一個虛假繁榮的時代。這種時代的特徵有二:首為官吏的殘民與腐化,次為農民尤其少數民族農民的飢寒交迫。由於哲合忍耶的爭教而揭露的、震駭中國的甘肅官吏大規模貪污案——冒賑案,即這一觀點的例證之一。宗教的繁榮作為對這種時代的虛假繁榮的消極、抗議和對立,也在這種時代出現了。時代在處於這種虛假繁榮時,社會上瀰漫的氣氛是相當自由的;各種蘇菲派的蓬勃發展及孿生,如哲合忍耶能夠只憑信仰便肆情無忌——都是這種時代的產物。

    虛假繁榮的時代不能容忍對其虛假的揭露。當哲合忍耶忘記了自己命定的異端屬性和命定的悲劇,一味喧囂爭鬧的時候,這時代的主人——封建中國統治者便撕去了盛世明君的面具,從道德文章背後把屠刀抽出來了。

    河循地區在乾隆年間發生的哲合忍耶與花寺的教爭,實質上就是這樣一種運動。宗教繁榮,對於回回人民畢竟是千金一刻。即使他們中的有識——或者說有感受和預感的人已經嗅出了一種危險和不祥,但是無論誰都捨不得放棄、誰都無法壓抑自己在面臨大時代時的激動。

    哲合忍耶另一部鈔本《蘭州傳》中,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記載:人把道祖請到西寧城傳道。中午,在老鴉峽的河畔上歇緩了。為要禮拜,突然一個人高聲念召禮詞。道祖說:「你低聲些吧,現在只是暗藏的時候。」後來一個人為道祖把張山羊皮鋪在個樹蔭下(為著太陽毒辣),道祖取過又放回烈日下,因為這個光陰只是磨難的光陰。

    我堅信這段追憶的真實。毛拉馬明心是清醒的,他至少已經對逼近的噩運有了強烈的感覺。《蘭州傳》的著者,西馬營阿訇阿布杜秀庫爾也無疑進行過認真的反省,所以只有他寫下了這段阿拉伯文留給我吟味。

    然而蘇四十三阿訇的使命是成全自己。他同樣不能任歷史契機從手指縫間滑過。他只有抓住單獨立寺的可能、訴訟的可能、械鬥的可能——竭盡全力推動哲合忍耶的繁榮。他就是他,後來的事情證明:如果只有一死才能繁榮哲合忍耶並使自己名垂青史,他連一座埋骨的墳都不要。

    教爭在外人看來是荒謬的,而在信教者內部卻關係著人的信仰真偽,關係著對主的真誠與否。回顧著往事我只覺得緊張,我無法要求古人。

    教爭中,終於發生了命案,一家兩派,為葬母,兄弟相殺。

    對於熱依斯蘇四十三來說,這些拼爭不僅值得而且成功在望。自他的穆勒什德、臥裡馬明心被迫出撒拉以後,蘇四十三日夜追求的目標只有一個:恢復哲合忍耶的撒拉爾。兄弟爭教,母死送葬一案,蘇四十三在表示親去投官自首時已說過:「我到循化縣應公銷案,為教門爭戰,就是殉道者的回賜。」當時事輕言重,而事態到了乾隆四十六年春,便可以吟味出他言語中的意味了。

    《欽定蘭州紀略》卷六阿桂、和珅奏折中,稱撒拉人「共有千餘戶。隨蘇四十三新教為逆者八百餘戶」,這就是說,後來,在循化十二工地區,哲合忍耶對花寺的教爭已經遠遠處於上風了。

    形勢對於花寺教派已經顯得嚴峻。三月,花寺派已死的韓戶長之侄韓哈拉烏等前赴蘭州,向甘肅總督衙門控告。

    總督勒爾謹及其部下曾經受賄偏袒。氈爺著《曼納給布》稱:「花寺又邀請了名叫尕黑龍的異教徒。這個人只要人給他錢,他寫的狀子沒有告不准的。」其它鈔本傳說也都稱有個「舉人」在其中出力。但勒爾謹及甘肅省官的介入,使這次教爭驟然變質。三月十七日,總督勒爾謹飭令蘭州知府楊士璣前往循化查辦,並派河州協副將新柱出兵彈壓。三月十八日,清兵抵達循化白莊塘。事態驟然一變。

    官府介入了。

    政府的介入,在十八世紀的中國導致了這樣幾件大事:一、哲合忍耶代表中國穆斯林向清朝發動了第一場衛教聖戰;二、起義揭露了乾隆年虛假繁榮的盛世中的、震驚全國聞所未聞的大貪污案——甘肅冒侵賑銀案;三、哲合忍耶獲得了最重要的拱北——蘭州的聖徒馬明心拱北,這處拱北鼓舞哲合忍耶的奮鬥長達二百餘年;四、既貪污又參與屠殺哲合忍耶的清吏,包括勒爾謹在內,共五十六人被清廷處死,二十三人自死,革職流放發遣共七十五人。人皆稱是貪污致罪,哲合忍耶認為是真主的報應。

    這些在下文中只能極簡略地提及了。因為哲合忍耶所擁有的一切特有性格,都在乾隆四十六年的這個春夏之季誕生形成了。

    第08章聖戰的定義

    《欽定蘭州紀略》卷三載勒爾謹奏折,講出了他處理循化案時,允許花寺派「以公報私」,可能是訂於哲派起義後的策略。但公家偏袒老教的態度,或可從副將新柱的作為中看出。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十七,蘇四十三急欲了解開近的軍隊對於教爭的態度,於是率眾到白莊塘,假作迎接,探聽虛實。新柱揚言,此行要「殺盡新教」。暴烈的蘇四十三怒不可遏,聞言後當場撲殺新柱。從而,哲合忍耶面向著清朝、向著中國的乾隆盛世,揭起了衛教造反的大旗。

    氈爺《曼納給布》敘述道:他倆(指楊士璣和新柱)率領著兵馬來到白莊塘。尊貴毛拉的教眾們遠遠迎接,非常恭敬。以為秉公的官員據實解決。見了面,他們就問:「你們是新教還是老教?」大家一聽便懂了他們的目的,便齊說:「是老教。」他們說:「你們不要怕。我們是來查新教,抓住他們只殺不赦。」教眾們聽了這些話,再也忍不住,當晚就刺殺了那兩個贓官,然後打河州去了。

    實際上是十八日殺新柱,次日三月十九奔赴起台堡,惡戰後殺了楊士璣(此人後來被查出貪侵賑銀四萬兩以上。清廷以他被回民義軍殺死有功,抵折其冒賑貪污罪)。再一日沿大力架山通路及黃河孟達峽小路,直撲河州。僅一日,便將河州攻破。河州知州周植自縊(此人侵賑銀二萬兩以上,挪用他縣監銀二萬四百餘兩。後亦因殉職不究),義軍將牢中罪人一律放出——平地狂飆般的起義,突然間在兩三天裡席捲併吞沒了循化和河州,在交手的這一瞬間裡,清朝官府一時被如此賭命的哲合忍耶震懾了。

    戰事有兩天稍停。像是等待一天顯露它的本質。果然,蘭州城裡有諳熟回民的官員向勒爾謹指點了馬明心其人。甘肅總督勒爾謹立即命安定縣知縣黃道炅奔襲會寧縣關川,捕走了哲合忍耶的這位宗教導師。

    據無名氏漢文《謹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爺歷史》鈔本,馬明心毛拉被捕之際,正在關川一處巨石上坐靜:紅土縣派差人三名要捉道祖,道祖坐在大石上不動。差人要捉,被教下人打死。又一日來差人六個,又捉道祖。道祖仍坐在大石上不動,教下人又將六名差役打死。道祖站起,一腳把石踢過河去,說:「花寺,你是行虧之人。百年之後你的牆根要倒!」道祖被押到蘭州,審判官日日拷問。火鐵繩纏身,火犁鏵戴頭,又將道祖兩腮的聖行鬍髯用烙鐵烙掉。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穆斯林起義至此一刻顯示了它的本質:動員男女老幼一切信仰堅定的人,攻打任何一座城市,直至救出自己的穆勒什德,拯救苦難中的自己與冥冥真主之間的受難聖徒。逐利的教爭,自殘的拚殺,迷失的方向,此刻一齊被一道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既然公家的意思是滅教,我便向這公家潑了這腔子血。導師在蘭州,聖戰的綠旗便直指蘭州。

    三月二十一日打河州,二十三日馬明心已經被捕的消息便傳到。蘇四十三如瘋狂的雄獅,當日便率領憤怒的哲合忍耶撒拉人撲向蘭州省垣。取道東鄉荒絕無水的黃土大山,隊伍一湧而至洮河。洪濟橋、唐家川等六處渡口上,早有哲合忍耶教徒扎筏迎渡;義軍喧囂過河,筏客便棄筏入伙。聖戰的洪流不可稍遏,滾滾的白帽如雪崩蘭州。

    蘭州被愈來愈多的義軍圍住了。蘇四十三熱依斯主帥暴民,拚死攻城。馬明心的撒拉義女、後日被哲合忍耶尊稱捨西德姑太太的賽力麥,率婦女猛撲城西關。萬眾一心,怒吼「還我聖教之主」。硝煙蔽天,淚滿人面。城上的公家人疲於抵擋,但他們惑不可解:為什麼這些回民突然間如同中魔一般地撲城。城下的穆斯林忍著淚強攻,他們心頭飄著一絲幻想:那就是公家會交還他們的父親——引路人。

    三月二十七日終於來到了。

    農曆三月廿七,是今天哲合忍耶全體教民最最重視的日子。對於哲合忍耶回民來說,它的重大,能超過中國一切公私官民的節慶日子總和。

    三月二十七日,甘肅布政使王廷贊(此人在這次戰爭中,主動請求獻銀四萬兩以充兵餉;因而引起甘肅冒賑案大敗露。他以此項駭人聽聞的大貪污案之首犯被處決1),以其地方官知情強於中央之謀算,指令黃道炅(安定知縣,侵貪銀數一萬兩以上。冒賑案中以捕馬明心之功免死)把沙赫馬明心逮捕;再令皋蘭縣知縣蔣重熹(侵賑銀數為四萬七千四百兩,後被處決),把老人押上蘭州城西關城垛之上。

    長篇阿拉伯文秘藏、氈爺著《曼納給布》:當尊貴的主人來到城牆上時,眾多斯達尼一見他的尊容,都撲倒跪地,揮涕如雨,哭喊連天。

    無名氏漢文本《哲罕仁耶道統史》(這類鈔本數以百計)敘述的此一日始末:蘇阿訇不能忍受,同道祖的女兒賽力麥領了撒拉的教下來反蘭州。要接出道祖。賽力麥太太帶女兵打西關;蘇阿訇帶男兵打東門。已和官兵打了數次仗,殺死官兵無數。此時已是三月二十七的早上,申兆林(註:哲合忍耶傳說中的一切清朝官吏都叫申兆林)驚急上城問道:「你們攻城有何貴幹?」蘇阿訇說:「你將我們的主人送出來,我就退兵馬;不然的話,打破城池殺你一個雞犬不留。」申兆林急帶道祖太爺到城牆上,城外的人看見都跪下哭。

    政府派著作《平回紀略》在描述馬明心道祖登城後,見到哲合忍耶農民軍時,與農民文學很相像:滾馬下地,口稱聖人,揮涕如雨。

    《道光皋蘭縣志》卷六:數千人望見明心,皆伏地跪拜;誦新教經,作番語。

    《欽定蘭州紀略》卷八阿桂李侍堯奏折:三月二十七日午刻……喚馬明心上城前赴垛口,賊眾一見皆跪呼經主,知其為案內起事首犯無疑;廷贊正欲交皋蘭縣嚴加看守,而賊眾因不將馬明心放給大肆猖獗,將月城門燒燬。彼時有二人隨從馬明心上城,向系隨來服侍之人;廷贊欲令馬明心寫字止賊,諭以靜候,稟明總督批辦;馬明心以不能書寫不肯寄字,欲令在旁二人前去告知。其時賊勢兇惡,已進逼大城門下,冀可暫緩賊勢,是以即將二人縋下城去。賊匪並未依從,益加攻撲。

    公家從蘭州城牆縋下的人,一名張懷德,隴西回民,馬明心妻子的表侄;一名張漢,安定回民,馬明心妻族表侄婿。他們都是在關川逮捕時,主動「隨來」入獄,陪伴穆勒什德的。也許哲合忍耶的隨充軍、隨入獄之習,就源於這兩個人。

    馬明心登城,使得造反的穆斯林悲憤狂熱達於極點。傳說馬明心曾經扔下他的太斯達爾(纏頭白巾),要義軍見物撤離。但城下一見聖物,瘋狂撕搶,太斯達爾被撕成碎片。義軍懷藏了碎片,更誓死撲城。

    於是,王廷贊下令蔣重熹,將哲合忍耶教派的創始人馬明心殺害於蘭州城上。據各種記述推算,他歸真的時間,當在乾隆四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的下午或傍晚。

    這是清朝統治者殘殺的第一位中國回教領袖。清朝使自己的凶殘本相在這一天暴露,把「公家」二字刻在了哲合忍耶的記憶裡。從偏袒干涉到起兵滅教,直到殺教長以警眾,中國國家機器實施了對人民信仰的第一次迫害。而哲合忍耶也從教爭走向起義,實現了中國回族的第一次宗教戰爭。反蘭州,不同於以前的由回回人物領導或有回民參加的農民戰爭;也不同於包括伊斯蘭國家間戰爭在內的並非反抗迫害的戰爭行為。十八世紀哲合忍耶穆斯林發動的反蘭州以及後來於三年後爆發的田五阿訇起義,都是反抗歧視壓迫,以保衛宗教的信仰和內心追求不受踐踏為目標的真正聖戰。後來,儘管哲合忍耶又進行過多次戰爭,多斯達尼(教眾)的主觀意識也都以為是這次救蘭州之戰的繼續;但實際上都不似這次單純。哲合忍耶在十八世紀向所謂乾隆盛世發動的起義,甚至為各種宗教的聖戰提供了某種判別標準。

    聖戰,只有在不堪宗教歧視和保衛心靈的信仰不被消滅而發動時,才能夠成立。僅僅只有在這種條件下,才能夠以聖的名義流血。

    1冒賑案——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事變中,由於官軍不能速勝,北京震怒。甘肅布政使王廷贊為討好皇帝,也因作賊心虛,主動上折,奏請捐獻個人銀子四萬兩助戰。結果——老謀深算的乾隆看出破綻,一查到底,發現甘肅官吏假賣監生名額濟賑救災,人人貪污。乾隆偽裝清廉,把冒賑案中官吏貪污數萬兩的的巨犯殺了五十六人,另有二十三人畏罪自盡,其他革職、流放等近百人,此案震動中國,名「冒賑案」。

    第09章綠旗紅了

    導師馬明心被殺害——用哲合忍耶的語言說,是真主全美了他的聖潔舉意,真主回賜了他的念想——之後,蘇四十三、賽力麥及撒拉教眾驟然失去了攻打蘭州的目的。但是他們並沒有失去血戰到底的心勁。他們撤了圍後,茫然望路,曾考慮過「事急欲投黃河自盡」、「西寧糧草最多,前往探聽虛實」、「至急時北走,死後即得好處」、「逃往苦蘆灣」等等;但事實上並無心遠離,只是就蘭州城郊隨意上了華林山,只求死拼。

    婦女由馬明心義女賽力麥徑直領向後日她們的墳場——金城關,企圖據黃河決鬥。

    歷史上可能有過數不清的戰爭,但是我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以失敗為目標的戰爭。中國從來是一座最殘酷的廝殺場,但是我不知道有過誰在格鬥時只盼一死不願存活。

    哲合忍耶從撤圍走向華林山的那一刻開始,整個教派便永遠地被一種強大無形的悲觀主義所籠罩。也許這便是哲合忍耶的魂。因為這種神秘的東西,飢餓窮苦渾身襤褸的西海固農民有了一種高貴氣質。哲合忍耶因為它而孤立,因為它而對世界疏遠——對「頓亞」(世俗社會)感到陌生和難以參加。正因為身藏的手段只有一個殉命,於是哲合忍耶甚至對一切合法鬥爭都顯得冷漠和笨拙。當後輩人感到他們遭逢不上蘇四十三那樣的大時代(哲合忍耶稱為「光陰」)的時候,他們煩躁而孤獨。

    若想理解回族和哲合忍耶,必須先接近這種奇異的悲觀主義。

    官方御制的《欽定蘭州紀略》二十卷,詳細記載了這次戰爭的每一天過程。儘管是「官修」,也留下來足以證明哲合忍耶有理的大量例據。我雖也無心細緻敘述五個多月來的每一個殘酷日子,但是,關裡爺、氈爺、曼蘇爾、及無名氏們對於歷史的過程本身的淡漠,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對於他們這種作家來說,只要實現了犧牲殉教的念想,一切就已經結束。若是非要回憶過程,他們寧願編個故事。

    無名氏漢文本《謹著哲罕仁耶道祖太爺歷史》,寫的是一種純粹「克拉麥提」(奇跡):卻說三月二十七道祖歸真的那日早晨,也門的穆罕默德·黑哈合哈在講經時候,大喊一聲昏迷了。眾人救醒,問原因,他說:「遜尼(中國)的毛拉歸了位了。」……到了晌拜時,他拜著兩拜天命的時候,突然又大喊一聲昏倒。眾人救起再問,說:「遜尼那毛拉的血頭走了。」

    前引另一無名氏撰鈔《哲罕仁耶道統史》:……申兆林急帶道祖大爺到城牆上,城外的人看見都跪下哭。道祖說:「哎,蘇阿訇你接我沒口喚。」蘇阿訇說:「你老人家給個實守。」道祖將枴杖由城上撇下。教眾們都去爭奪,踏死人馬不少。把枴杖弄碎了,退了兵馬。

    又把道祖帶到西城牆上。道祖對賽力麥太太說:「哎,我的女兒呀,你來接我沒口喚。」賽力麥姑太說:「你老人家給我個實守。」道祖太爺就把頭上的帽子撇下來……

    氈爺《曼納給布》最為獨特;但氈爺此說流傳很廣(新疆便有類似抄本):官員強命尊貴的主人說服多斯達尼回家。……他們尊了毛拉的話,立刻撤退到華林山;然後把一面大白旗插在華林山頂上。官員差了一個小偷,去偷了那大旗,上面是阿拉伯文,請了多少大阿訇都看不懂。乾隆皇帝特意請來了土耳其的大學者,譯了,逐字逐句解釋了。……派了一個諸侯來西北巡查,直到蘭州。這位諸侯不愧是好官,他一連宰了枉殺平民的七十二個官。……楊贓官一直躲著,等清官回了北京,他才露面。好官怒氣衝天,當地斬了楊贓官。

    都是這樣的奇文。不知為什麼,讀著這種文書和小說,我的心陣陣戰慄。

    華林山血腥的五個月,其梗概如下:三月二十八日,導師馬明心殉教次日,賽力麥率義軍近三千人與甘肅提督仁和於金城關決戰;據《欽定蘭州紀略》卷二仁和奏折:「臣因金城關係省城咽喉最為緊要……一面在金城關飛速打炮,一面督兵在河沿扎定接仗。」當日斃涼州都司王宗龍。二十九日燒殺城廂,但被官軍殺傷慘重。據己未(五月九日)奏折,「從前賊數約有二三千人,屢次被官兵剿殺、槍炮擊斃以及逃竄為各路截殺已不下七八百人。」義軍人自為戰,勇悍異常。「雖系釜底遊魂,而困獸猶鬥,實難一鼓剿滅。」——在金城關戰場,賽力麥成了女英雄。她手持雙刃,一直到最後自殺。曼蘇爾的秘密著作中將她列入聖徒序列,為她寫下了如下一段:維尕葉的義女、婦女們的榜樣、撒拉的賽力麥,她像厲害的男子漢一樣堅強勇猛。她帶領五百人都犧牲在這個地方【註:前文講此地即今蘭州金城關拱北之處】。……由於她們連續和大量的卡費勒(敵人、異教徒)作戰,一天天衰弱了。但沒有一個後退者,步其大毛拉的後塵,她們一群群地犧牲了。

    據五月七日勒爾謹等人奏折,清官決定了兩件事並馬上執行:一為「駕馭舊教番回,令其奮勇出力,以公報私」;二為搗毀循化哲合忍耶根據地。「生擒逆賊一百零九名,婦女幼孩一百數十口,現在嚴禁。並將蘇四十三等要犯祖墳刨挖,燒燬揚灰。」——循化和孟達峽以西,哲合忍耶就這樣被滅絕了。

    華林山,現在蘭州西郊,毗連華林坪而入蘭州市區。山無水,僅有些頹廟山崖可以為險。蘇四十三率哲合忍耶義軍上山後,盡力整修了工事,修了「大卡、碉房、深溝、小卡、木卡、鹿角」,掘斷一切小路,挖窯而居,只想死守,別不多求。循化故鄉已遭血洗,戰場只剩此處。

    自四月初八日起,清軍攻山。此時清軍已集結兩萬人左右。

    五月下旬,乾隆因華林山遲遲攻不下,怪罪甘肅總督勒爾謹,後又查出勒爾謹亦屬冒賑販案之貪污巨犯,以首犯問斬。五月底,清軍易帥為阿桂。

    六月初,清軍調兵遣將勞而無功,華林山仍在義軍手中。阿桂奏:「賊匪不過千餘,而辦理如是之費手,實非臣意料所及。」

    第二個五月(閏五月)內,清官家一方從外圍完成了對哲合忍耶的掃蕩。辦完了搜捕蘇氏家屬、唐家川洪濟橋扎筏助渡者、清查馬明心的家屬、蘭州恢復秩序、獎勵各種走狗、清查牽連上的一切縣份等等一切事務。同時,因作賊心虛,王廷贊於六月十二日奏請獻銀四萬兩充軍資,並使冒賑大案敗露。

    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想在這裡繼續抄些乾隆欽定的官方文件。我擔心我的激動是否會被誤認為誇張。反正讀我的小說和詩的人從來休想一目十行。以下的幾小段文牘,我盼我的讀者能一字字讀過去。

    閏五月十七,官軍引洩水磨溝水,徹底斷了哲合忍耶水源。戰局驟然嚴峻。

    蘇四十三所憑,只有深壕兩道。義軍斷水之際,包括傷員僅存不過千餘人。《欽定蘭州紀略》卷十甲戌至己卯數日之內的官方文件往來,留下了先烈們這慘烈瞬間的一些蹤跡:山上挖井二處,掘至十餘丈不能得水。二十二日天雨,……將帳房盆罐等器承取。……

    二十三日已斷絕。蘇四十三令……不必聲喊,恐官兵知其斷水喉啞。……二十五日夜,……

    縋下水磨溝至從前有泉處,盜挖泉水。官兵知覺,槍箭齊發。……俱因受渴已極,不能出聲,唯解開胸懷,以心貼地。……有炒麵作糧亦不能下嚥。至騾馬牛驢數百,俱倒斃淨盡……

    舉義在這個世界上任何角落都受人讚美。然而舉義的人所進入的煉獄,永遠不可能被讚美者嘗受。哲合忍耶的撒拉族勇士們僅僅為著心底的一絲誠信,僅僅為著營救他們敬愛的一個人,就闖入了如此一座煉獄。後來,在二百年後,哲合忍耶在棄土絕地般的西海固荒涼山區裡終於定居下來以後,他們很少抱怨這無水山區不宜生存。在每年萊瑪丹齋月裡,他們滴水不入地頂著烈日揮鋤曳犁,臉龐上卻浮著一絲慚愧神情。「頓亞」(人世間)上有什麼磨難能比得上蘇四十三阿訇他們當年的磨難呢?

    當年的蘇四十三,在渴死的邊緣上掙扎時,又做了些什麼呢?

    據《蘭州紀略》:他在那個時刻裡,曾經把一線希望寄托給主——「唸經祈禱」。

    除此「唸經祈禱」四字之外,教內官家都再也沒有留下任何一筆。但是我堅信,如果誰能夠看見當時的情形並把它描述出來,那一定是人類歷史上最感人的一幕。蘇四十三阿訇一定進行了土淨,乾焦的黃土洗淨了他男兒之軀的每一寸。蘇四十三念出首句——「以慈憫世界的真主的名義」時,他一定瘖啞得幾乎發不出聲。導師死了,事情驟然壓在他的兩肩,伴著如河流淌的血,伴著恐怖凶險的乾渴。他一定屏神寧息,竭性命之全力,一直念完。

    人經常祈求。信仰的人則不輕易祈求。靈往往並且隨著誠意立即降臨。奇跡是極罕見的。但是蘇四十三的誠意如孟達峽裡衝突的黃河,他是用渾身鮮血沐浴後再用黃土沐浴,然後才祈求的。

    哪怕是一個無神論者或沒有信仰的人,只要他善良而真誠,他一定會在人生長途上遭逢一些不可思議的體驗。他們無法理解;但他們曾經感動。我想,這是人可能信仰的原因之一。

    蘇四十三阿訇在瀕臨渴死之際唸經祈雨後,真主的奇跡為他降臨了!繼閏五月二十五日、二十八日搶水失敗、二十九日官軍合圍進撲之後,——癸未阿桂、李侍堯奏折報告:本月初一日寅時起巳時止,密雨四時。較二十二日其勢更酣,賊人大資接濟。

    接著,初四又雨!「初六日大雨竟夜勢甚滂沱!初七、初八連綿不止」!

    乾隆皇帝氣壞了,大罵:「甘省如此多雨;而歷來懼謊稱被旱。上下一氣冒賑舞弊!若此,安得不受天罰!」

    他終於懂得了天罰。他恨恨不平,又命令有關官司,要查「今年甘省雨水獨多之理」。

    乾隆皇帝在心理上,已經被哲合忍耶的教眾們打垮了。他質問將帥們:「徒勞朕於數千里外,晨夕懸盼;試問伊等於心安乎?」他懇求主帥阿桂和珅:「朕於數千里外,因此深為廑念,日夜不寧,伊二人亦應深體朕懷也。」

    而哲合忍耶在心理上勝利了。官軍只能倚仗武器而已。而武器只是卑怯者的標誌。這是真理。人民從不依仗武器,他們以滾滾熱血做出的都哇爾(祈求),已經在接連五日滂沱大雨之中得到了造物主的回賜。念想已經證明是純潔的,只求「天」公正的人們已經求得了「天」的判決。殘餘的肉軀、剩下的日子已經無關緊要,烈士們就要起身告別了。

    六月十五日,清軍總攻。動員將領二十七員,滿漢官兵、屯練、花寺兵、阿拉山兵各就各位。肉搏由清晨開始打至傍晚。華林山陷落了。蘇四十三以下哲合忍耶戰士,除突圍數百餘名外,全部壯烈殉教。飄揚在華林山上的伊斯蘭哲合忍耶綠旗,被血染得鮮紅淋漓。

    官家記載:賊人狠戾成性,雖負傷甚重,苟有殘喘俱盡力抗拒,不肯束手就縛,有中箭五六枝尚持石奮擊者!

    衝出血圍的數百餘名戰士,仍搶奪屍體、搶奪糧食雨水。六月二十一日消息,他們又斷水三天。清帥阿桂「揣度賊人業已受渴困殆,擬即於二十三日進兵剿捕。無如二十二日,競夜大雨如注(!!)——直至二十三日卯刻始止。賊人又資接濟」。

    水,是伊斯蘭教淨身進入聖域時的精神中介。水又是淨身時洗在肉體上不可或缺的物質。對待哲合忍耶的如此渴望犧牲的戰士,水不會背叛他們。天不會背叛他們。殘酷的統治者可以用槍炮刀矛殺死他們,但天決不會以旱渴殺死他們。兩次降雨的事實,就是全能的造物主降給如此激烈乞求的信仰者的克拉麥提。

    六月廿六日,殘餘勇士已僅有一座破廟。

    七月五日,據《欽定蘭州紀略》卷十三壬子奏折,官軍最後屠殺開始,激戰至七月六日黎明,四百五十名勇士殉教,近七十名勇士被俘,後被殺,無一人投降。

    乾隆四十六年哲合忍耶的起義聖戰,至此結束。哲合忍耶用自己的熱血,使自己以一個紅旗教派的醒目形象,矗立於世界伊斯蘭的綠旗之林。

    從此以後,「我們是接的『輩輩舉紅旗』的口喚」——這一觀念,便在哲合忍耶二百多年的歷史上流傳開了。

    第10章束海達依的起源

    如果要渲染文字,我可以用哲合忍耶的每一個主要概念為題,寫成一篇長詩。像「克拉麥提」、「多斯達尼」、「穆勒什德」、「束海達依」——也許這個總使人激動的人民派別就可以用這一個個詞來描述。

    如果要惟妙惟肖地、簡化地給外人介紹,或者用一個畫面來捕捉住它——那麼我想,所謂哲合忍耶,就是一大群衣衫襤褸的剛強回民,手拉手站成一圈,死死地護住圍在中心的一座墳。

    這極不準確,但是也許能給我的朋友們印象。

    外人看著他們很奇怪,不知那墳裡是誰。

    他們神情嚴峻,圈子如人牆,準備迎接子彈打來。

    外人也明白了:哪怕被打死,這些人也不會散開的。

    他們想解釋幾句,但是覺得不可能。

    ——所以,我應該把這種墳墓敘述一下。「拱北」,即聖徒的墳墓,也是能夠概括哲合忍耶的一個詞彙。

    1.馬明心道祖拱北

    據曼蘇爾用阿拉伯文寫下的記載:清廷下令斬首,在狠毒和恐懼中把太爺暗殺在城樓上,把遺體藏起來,派人嚴密看守。……他們把太爺的遺體弄到一個拴馬的地方埋下,自此凡在這裡拴的馬就都病死。……

    於是就遷到蘭州西門外一家基督教堂內。……後來,有個叫石班頭的看牢人,把太爺金體挖出來,葬在城東的石家墳裡。這就是遠近聞名的道祖拱北;每天有無數人來上墳沾吉。

    氈爺《曼納給布》:尊貴的主人維尕葉·屯拉在城上得了捨西德的高品;……第三天,被秘密埋在馬棚裡。……命了姓石的穆民,把遺體遷到城外先農壇,這個有智慧的人乘機把尊貴主人偷埋在自家墳園;現在的石家拱北就是長眠之地。那有智慧的人,……一天來到我家,和我爺爺(東稍門五阿訇)談到乾隆四十六年時,他說:「當時我是官府的人,我把尊貴主人的貴體守護了三天三夜,親眼看到了奇妙的顯跡。最後我把他秘遷到我家墳園。」

    無名氏漢文本《哲罕仁耶道統史》:石班長找水車一輛,取了蓋,將太爺的玉體放進水車裡,拉到龍家灘安埋;回家後又想:這是一位貴人,為甚埋給別處?二次又將道祖太爺的玉體搬回自家墳內。

    哲合忍耶老百姓流傳的,實際上就是上面幾種說法的歸納:馬明心殉難後,王廷贊一面嚴加封鎖消息,一面將馬明心的屍體秘埋總驛站(原皋蘭縣府馬廄之側),後遷廣武門先農壇(今鄧家花園),事變期間,新關石鄉老將遺體偷出,埋於東川自己祖墳沾吉,故有石太爺拱北之稱。

    但是,據公家資料,卻大不相同。《欽定蘭州紀略》卷十三阿桂、李侍堯奏折:馬明心雖未有助逆實跡,然其創教啟釁,實系禍首罪魁。現令刨出屍身,銼骨揚灰,其首級一併同懸示眾。

    戰爭之中,機會活躍在每一個地點和瞬間,可能性是無數的。公私撰述如此的不同,已經不能窮究也沒有必要窮究了。哲合忍耶全教對清朝公家這種輿論不屑一顧——名揚全國的聖徒墓東川大拱北,不僅屹立在蘭州,而且後日成了哲合忍耶鬥爭的要塞堡壘。關鍵在於,在有過那樣慘無人道的屠殺和壯烈的殉教之後,哲合忍耶只需要一種東西:烈士的遺骨。後來,戰火拚殺中,甚至在失敗被殲之中,哲合忍耶總是不顧死活地搶奪領袖遺體——成了一種瘋癡習慣。然而,深刻的前定又使他們無法一勞永逸地保護住掩埋著領袖遺體的墳墓——哲合忍耶便死死爭奪那個埋骨的地點。拱北(聖徒墓)在哲合忍耶中完成了它的象徵和抽像意義;老百姓們籍這些拱北看守著自己的一切——信仰、情感、財富、歷史。而蘭州東川拱北是堡壘中的堡壘,它就是哲合忍耶的世界中心。

    2.金城關拱北

    金城關倚山靠河,地點狹窄。當年賽力麥率大批女人在此殉教,使此地聲名大震。故鄉的黃河來到這裡,喚著撒拉女兒的英靈。賽力麥像流星一樣閃爍了一瞬便消失了,後來人為這種短暫而激動。妻子之後,這是義女——她們對馬明心的追隨,總是在召喚著追隨者們。

    金城關很久後(一九一九年)才建成拱北,成為哲合忍耶在蘭州的第二處聖地。拱北高懸匾一塊,上書阿拉伯文「束海達依」(殉教之路)。

    3.蘇四十三下落

    公家《欽定蘭州紀略》卷十三:所有蘇四十三首級現已裝盛木桶,並奉到告示頒發各省,每處懸示數日,俾回民共知儆戒。

    同書卷十一,六月十五日總攻後:共割得賊首一百二十餘顆,……認出蘇四十三、韓一提巴拉、周阿渾、張懷德、馬黑提卜首級五顆。臣阿桂細驗蘇四十三首級,雖連鬢、短胡、面白色與馬復才所供相符,尚恐難以憑信;……攜帶蘇四十三等首級五顆飛馳進城,提出蘇四十三等家屬令其一併識認。此內蘇四十三首級不特蘇四十三妻妾認明哭泣,即其十餘歲幼女亦撫摩泣涕,其為蘇四十三首級確鑿無疑。

    此說描寫細密,但也未必全屬真實。欺上瞞下是公家傳統,百姓們認為,官員向上匯報愈細其中詭詐愈大。蘭州拱北老馬阿訇對我說:「蘇阿訇沒有下落!沒有埋體(屍身),所以也沒有拱北。他得了捨西德走了,走了哪裡不知道。」

    這種說法,否認了有蘇四十三骨殖在華林山的說法,相反暗示了另一個特殊的伊斯蘭概念:隱遁。哲合忍耶教徒的觀念是:如果有埋骨處,就一定會有顯跡,如皋蘭馬病;如果有臥裡的偉大感應,就一定會根據顯跡找到亡人安息地點。而蘇四十三沒有——那麼,他就有可能遵循著更神秘的口喚,隱遁了。

    今日哲合忍耶人上華林山致哀,常在一處有經文的墳前點香,墓主人不知是誰。

    4.新疆的拱北(馬明心妻女)

    據清乾隆帝與阿桂等人在戰爭後期研究,決定平定後「婦女發往伊犁;給與厄魯特、索倫、察哈爾兵丁為奴」——被捕的二百五十九名婦女及女孩,便分為七批,於九月十六日開始踏上充軍流放的長途。

    失敗後,在關川被捕的女人們是:「妻張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女充西」,因此充軍伊犁為奴者,當是張夫人及兩個女兒。張夫人是哲合忍耶人民深深地崇敬著的女性典型。她的清貧,她的剛烈,她以一個女人之身為信仰和丈夫報仇的英勇行為,震撼了一代代教眾的心靈。曼蘇爾說:傳說,沒鬍子阿訇奉毛拉維尕葉的口喚來到了西口外,住在那裡等了多年。……傳說,卡費勒(異教徒,敵人)在除夕夜玩耍後都睡了,我們奶奶就拿了把刀,宰了他全家三十幾口人。清晨她到滿清官吏蔣繼武的法庭上自首。官問:「你為什麼要殺人?」她答:「我為報仇。」

    傳說,這位官吏沉吟良久,說:「你是個有志氣的女人。」大年初一,張夫人就義於惠遠城郊、伊犁河畔上。

    沒鬍子阿訇知道後趕來,給她念了討白(懺悔詞),她就殉教了。沒鬍子阿訇把她的血搽在自己的臉上,給她站了者那則,把她葬在河中。

    後來有人在伊犁河岸為她修了一座拱北。河水改道時墓屋被毀了,但是全國教胞仍然湧來。現在教眾在河岸上悼念。因此,大年初一上墳悼念先烈——也許正是導致回民懷有一種特殊心理的根源。

    兩個女兒,一葬吐魯番頭道河子,一葬綏定霍爾果斯,均有拱北。又傳說有三女,第三個女兒葬於伊犁綏定。隨行關川海姑娘,自盡於賽裡木湖。她們在迢迢流放路上所遭受的折磨摧殘,沒有一字記錄,一點傳說。

    5.雲南的拱北(馬明心二子)

    據乾隆與阿桂等擬定原則,「幼男發往雲南之普洱、廣西之百色極邊煙瘴充軍」,導師馬明心之長子馬順清、次子馬順真被充軍雲南。

    次子順真,年僅八歲便鐐銬牛籠,倉皇上道。未至流放地便被折磨致死,葬於遙遠的雲南抱木井。忌日二月十六日。

    長子順清,經名阿布都拉,道號穆罕默德·賽爾屯丁,充軍於雲南省墨江縣他郎寨,後來成為哲合忍耶在雲南的根源。拱北在他郎,道堂在河西縣東溝,教內尊稱他郎太爺。忌日七月二十七日。他們將續寫未來的故事。

    6.關川拱北(馬明心妻與子)

    與蘭州事件同一天,一生含辛茹苦,為追隨丈夫遠離故鄉的撒拉夫人,聽說丈夫已殉教於蘭州後,就自殺了。戰事平息後,清朝官軍血洗了關川。

    乾隆《欽定蘭州紀略》卷十三己巳,阿桂、李侍堯奏折匯報了這次血洗:於初五日巳刻猝至官川馬明心家,擒獲該犯堂弟馬三娃即馬廷美並馬明心之妾張氏、幼子二名、女孩二口、馬三娃之母孫氏,又獲逆犯張懷德之妻馬氏,並訪得馬明心之長子四十九久匿另莊回民馬德裕家,隨押令協差飛拿,將馬四十九並馬德裕及伊子馬明耀獲解;次日,又拿獲外來從教之伏羌回民齊明、齊月,臨潼回民拜得明,清水縣回民蕭明正,山西蒲州回民廉梓玉,新教教讀馬成祥,馬明心表弟馬朝林,另莊居住之車滿倉,督押至縣;又於縣城拿獲逆犯張漢之妻馬氏、女二口、犯兄張柱妻李氏、子女四口,飭縣分別解省;並查官川地方大小村莊俱系漢回雜居,其馬明心所居官川堡莊內共有回民三十餘戶,分上、下堡,上堡繫馬明心等居住。(略)至護送馬明心之馬成德、馬如玉、馬成林、馬薩滿拉即馬如昌,亦(略)弋獲;(略)回省之後路過隴西又拿獲逆犯張明得、張懷德家屬共十五名口,一併分起解省。臣等提集各犯逐一嚴加鞫訊,各供俱系新教回民,或向從馬明心唸經,稱大徒弟;或不遠數千里前來拜從;或與馬明心交密為之經理家務;或於馬明心起解時直送至省;或於馬明心正法後群聚誦經;或代馬明心收銀;或藏匿馬明心之子。(略)應將附從馬明心之馬德祿……(略)三十二名概行正法以示儆戒;馬明心堂弟馬廷美即馬三娃、張漢之兄張柱、張懷德之兄張懷雄、張明德之父張士榮、侄張二娃五名,照緣坐律,概予斬決。馬明心、張漢、張懷德、張明德之妻妾子女等共二十六名口分別發遣,其婦女發往伊犁(略),幼男發往雲南之普洱、廣西之百色極邊煙瘴充軍。

    我在關川隨著回民們上墳。一位姓高的阿訇領著我們,先為撒拉夫人拱北點香誦經;然後來到野地散開、圍成一個很大的圈子。低沉的索勒(古蘭經斷章),在相距很遠的一個個人之間傳著,聲音時啞時亮,忽重忽輕。最後,大家一齊伸出雙手,沉默了很久,為這片土地上被我們圍住的和圍著我們的犧牲者,接了一個長長的都哇爾(祈求)。

    關川拱北的墓主是:撒拉夫人,以及馬明心之幼子(早夭),傳說還有一女。

    荒山的上空轟轟滾過的雷聲,在荒絕的關川窯洞裡寧靜了,久久地潛伏於旱渴之間。

    關川,地處今甘肅會寧縣馬家堡。懷著一腔後來人的激動,像一切哲合忍耶回民一樣,我兩次瞻仰了這處聖地。關川踞於關川河之河漫灘上,灘石灰黃,一望茫茫。道堂遺址在漫灘中的台地上,只是一排土窯。此地是著名的無水黃土區,人畜均吃窖水。關川河水質鹹苦不能食飲,但冬天表層的冰可以充窖。道堂上有一窖,口有木蓋,宛如一井,它就是當年維尕葉·屯拉·馬明心曾用以度日的源泉。今天淨身不准用這窖水了,今天教民們用關川河的苦水洗,窖水僅供食用。窯洞今已半頹,當年導師馬明心的幾處遺跡被莊嚴謹慎地保護著。

    洗阿布黛斯(淨身)時,水漱在口中,我心裡感到難言的苦澀。嗆鼻時,不知刺激自己的是苦水,還是眼淚。

    關川道堂毀於清乾隆四十六年七月初五。

    以上是留下了姓名的亡人。

    乾隆四十六年犧牲的無名烈士,在時光的流逝中再也無蹤可尋了。在乾隆帝親自指揮之下,至少有東鄉唐汪川、安定關川、循化、河州、蘭州、伏羌等地點,被清朝公家全屠。哲合忍耶清真寺被全毀。只要有一人一事線索可追,公家便把其地哲派清洗乾淨。哲合忍耶被定為邪教永禁。其餘各派必須設置一種鄉約,為清政府監視教務並向政府稟報。一部《蘭州紀略》中,羅列著政府掌握的名字;凌遲若干斬決若干,不放一人活命——信仰的鮮血,在乾隆盛世的底層洶湧地流。

    我曾沿著黃河的孟達峽一步步走著進入循化。途經孟達工,見清真寺古舊得瓦蝕漆剝,靜靜地臨著河水。黃河冬季,正值枯水,碧波深不可測,兩岸上棧道小路密密如絲。那些寺古舊得快要坍塌,建築風格當屬明末清初。顯然未遭受兵燹。撤拉十二工,「惟漢文寺、孟達、夕廠三工俱系舊教,並無新教」、所以它們苟存至今。進了循化,左探右聽,此地沒有一座哲合忍耶寺,沒有一戶撒拉族哲合忍耶人,也沒有人再回憶他們族中驕子、神將一般的蘇四十三了。

    我又沿著積石山脈鋼色的主峰——大力架山的古道出來,一路上藏民的經幡呼呼地抖響在金風裡,山溪水清脆地推轉著瑪尼磨輪。有土色的莊子在遠處溶在大地上,難以辨認。有三五個撒拉人的燕姑(女子)走來,說著突厥語感很濃的土話。當年蘇四十三那支狂暴熾烈的人馬從這山道上一擁而過,然後就像是滲入了這片荒裸不毛的紅褐礫石的大山裡,永遠也無法喚回了。

    不僅循化至今斷絕了哲合忍耶。我曾參與去交涉馬坡的馬明心家鄉的舊墳。馬坡剛剛雪霽。梯田上下金黃麥垛和閃亮白雪之間,處處跑著漢民的豬。我們關心的那家馬姓在此地連一絲口風也聽不見了。和隊長見了面,他慇勤地勸茶遞煙。老人孩子好奇地圍著我們——清廷一遍追殺之後,這裡已經是漢族村莊,生計依然艱辛,村風還是淳樸如舊,他們自祖宗遷來後已經幾代繁衍,雖然一張張臉龐上再也沒有蘇萊提1了。

    在另一處後來也被血洗過的莊子——糜子灘,此地高處黃河台地,形勢險要,風景壯觀。住民也基本上換了漢族移民後裔。聽說有若干戶姓馬的漢民。其中一個老漢,村人們說他家房樑上曾放著古蘭經。於是人們說:你祖先定是回民。馬老漢氣得跳腳大罵:誰說的?

    我日他先人!敢說老子是回民!……

    恐怖是強有力的。流血和恐怖是可以改變歷史的。政治家號召人們衝鋒時,他們自己處於恐怖之外。年輕人和幼稚者豪言壯語,是因為他們不懂得恐怖,也不能感覺恐怖。

    國家,當這種怪物被迫地向國民舉起屠刀時,它製造恐怖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

    誰也無法實證式地統計無名殉教者的數字。可以判斷的僅僅是:聖徒馬明心在二十幾個縣裡的哲台忍耶被洗滅了十之八九。

    在這種絕境之中,哲合忍耶倖存的那十之一二是什麼呢?

    一是銷聲匿跡潛入地下的人——多斯達尼。

    二是他們信仰的新的真理——束海達依。

    苟活與慘死、造反與忠國,在哲合忍耶看來僅僅是事情的表層。紅的血,無論如何是神聖的。事情的內裡,是真主要哲合忍耶獲得傳教者的最高品級。日後的哲合忍耶回憶往事時,儘管悲憤沉痛但心理中有一種很難理解的得意和輕鬆。人類追求的和人類做孽的一切一切,最終都要達到那一道門檻——而哲合忍耶有了身上殉教者的血證,就可以直入天堂。每個剛成年的男人都覺悟了這一點,雖然他們默不作聲。人生如此短暫有限,生存如此艱難,活著就是負罪。然而道祖維尕葉·屯拉從真主那裡為你祈來了捨西德的口喚,不管你怎樣弱小有限,只要你為教捨命,你的血將不會被人洗掉,你的血衣將就是你進入天堂的證明。

    束海達依主義,就這樣在孔孟俗世文化的海洋——中國的腹地誕生了。

    束海達依,單數形是捨西德,基本的涵義就是為伊斯蘭聖教犧牲。在西海固、寧夏川、新疆、雲南和一切有哲合忍耶倖存者潛伏的地方,束海達依思想以它特有的血的燙熱和濃醇,默默溫暖安慰著我們的祖先。

    已經有足夠證人在為哲合忍耶作證。從此哲合忍耶是一種以死證明的信仰。哲合忍耶像一種不願依戀母親而徑直撲向嚴父的嬰兒。哲合忍耶像一些不願認識祖國只願認識人道的——永遠的違法罪人。

    血是宗教的種子。清朝作為哲合忍耶觀念中的第一代「行虧的」公家,替哲合忍耶實施了第一次遠方傳教。「女充西,男充東」,於是新疆和雲南成了哲合忍耶的兩大支柱。中國三大伊斯蘭教中心地帶即甘肅、新疆、雲南,自乾隆四十六年以後都有了哲合忍耶。這些渾身血跡的窮人堅信,在如此廣大的天地裡有一種準備正在進行;會有一天,有一個神應允的環境將為哲合忍耶出現。

    這個哲合忍耶,已經是一個承諾了殉教誓言的、以「我們道祖老人家討下的口喚是輩輩舉紅旗」、「手提血衣撒手進天堂」為最高境界,並用這兩句話教育後代的人群集合。

    1蘇萊提:信教者的容貌之美。

    第11章光陰

    這樣,道祖維尕葉·屯拉·束海達依·馬明心矗立起來了。他的時代,用教內術語來說,已經全美。

    不久之後,哲合忍耶教內的大作家們開始追憶和總結;阿布杜·尕底爾·關裡爺所著的《熱什哈爾》,就在這種情形下秘密地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寫成。

    在獲得了束海達依主義的照耀、慰藉、啟示之後,哲合忍耶的信仰異常地堅定了。同時,由於這種思想的樸素和直截,他們不願採取繁瑣的方式。一天天的殘酷拚殺和一個個殉教犧牲的姓名都被一筆略去。哲學神秘主義概括了全過程,甚至包括過去和未來。

    在哲合忍耶教內秘密鈔本中,充斥全時代的,都是克拉麥提——馬明心道祖的奇跡。不識一個漢字的這些大阿訇具備一種抽像力;他們用抽像——克拉麥提就是對俗世和聖界的抽像綜合——追求高於公道冤直的絕對真理。

    人不僅很難得到這種真理,人甚至很難獲得向這種真理尋求靠近的可能。只有真正的沉思——當神已經沉默,魔鬼當道,真空中唯有恐怖的感覺壓迫的時候——直覺和啟示才會在沉思中出現。

    聖徒馬明心曾說:「前三十年你尋我,中三十年我尋你,後三十年我尋你或你尋我。」

    這是著名的一段預言。雖然可以有各種解釋,但是他暗示了後日哲合忍耶的一些行動。

    他曾宣佈:「在劉介廉之後,我就是真主的臥裡。」這是一個極其大膽幾近狂妄的自我評價。但是,劉智(介廉)披瀝萬卷立足經漢兩種文獻之海,最終只能攜五百卷著作孤身悄悄死去,這以後,中國穆斯林又有誰能與他相比呢?

    他說道:「介廉開花,我要結果」;如今南京城曇花早謝,劉氏後裔無人繼承作家信念;而哲合忍耶變成了中國最盛的教派。這已經不是驕誇,不是自信,而近於一種預言了。

    他表述心跡說:「我決心要隱匿在深山裡,杜絕世人。但是我獲不得准許。我的導師命令我,回到中國。」他既是一個渴望出世的蘇菲老人家,又是一個宗教抱負遠大的領袖。他自尊而果決,多次有駭人聽聞之語:道祖太爺在蘭州獄中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的多斯達尼不能抬頭了。」說罷,他低頭沉思。一陣後他又抬起頭來說:「他們沒有恐懼。沒有憂愁。托靠主,如果真主意欲,三十年後我將像太陽一樣從東方升起;我的信眾們將日日興盛,揚撒到各邊疆。」

    哲合忍耶作家們所寫的預言中的時間判斷是三十年。很久後有人發出類似的預言,時間判斷是四十年。時間的准誤與否,並不是預言的本質。對於蘇菲主義預言的分析,應當看預言是否揭露了未來的趨勢、性質及前定的新結局。蘇菲的預言,是透過歷史劇情證明真主和善良人的關係。

    我相信,在皋蘭縣監獄裡,當他被拷打得滿體鱗傷手不能握筆時,當他被公家用烙鐵烙去或用手拔去聖行的「利毫耶」(腮鬍)燙上恥辱的金印時,當他深夜裡伸出流血的雙手祈求真主時,他一定看到了我;信仰將到邊疆。是的,包括北京這樣的聖域的邊疆,也在傳頌著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麼乾隆盛世。他為我樹立了以人的心靈自由為唯一判別準則的、審視歷史的標準。經濟不等於時代。經濟統計數字的表象,使學者變成病人,使書籍傳播膚淺,使藝術喪失靈魂。經濟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斷只忠於心靈獲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盛世深深地讓我迷戀,如此持久、如此濃烈。我不僅為他,也為我自己的迷醉驚歎不已。我漸漸懂了,我是為一種異端的美而吸引。正因為是在一個無信仰的中國,正因為是在一個世俗思維理論統治一切的中國,導師馬明心和他的哲合忍耶才如此閃爍異彩。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寧夏西海固山裡的農民來信,說道祖的拱北光復了,有大爾麥裡。我匆忙上道,趕到蘭州。抵達當夜,我便在這個省城街道上發現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閃在夜市之間。天亮後——我看見一個白帽子的海洋。數萬哲合忍耶人從全國各地湧入蘭州,為歸真二百零四年的導師致哀悼會。天又下起了哀傷的雨。數萬人擁擠在泥濘之中,喧囂聲直入雲霄。久居信仰的邊疆——北京城裡的我,先是驚呆後是亢奮,把宗教的爾麥裡感覺成了朝著歷代統治的示威。節日過了,激動不已。我不能忍受望著那簇擁成海的白帽子紛紛散去,只留給我一個個難解背影的現實。於是我寫了一篇散文,命題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經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戰士。這一年的萊瑪丹齋月我在寧夏川裡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過著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這個齋月裡,恰好趕上了三月二十七——聖徒馬明心歸真二百零八年的爾麥裡。物換星移,我也變了。我早巳摸索到了正確的方法論——首先以多斯達尼的方式為自己的方式。遠處的老人們穿著褶縫清晰的乾淨衣服來了,我進水房洗了大淨。遠處的女人們抱著孩子來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

    遠處的青壯年趕著系彩綢的牛羊來了,我進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堅不可摧的打依爾。

    莊嚴而悲愴的《大讚》念起來了。

    後排傳來了哭泣聲。

    這是不能盡譯的阿拉伯語。這是我們選擇了的、淨口之後才能念出的神語。這是我們的向著最偉大的存在傾訴的愛情。這是我們久久沉默之後的流露。這是我們對人類苦難和犧牲的總結。這是烈士在流血瞬間祈求來的安慰。這是對病態的科學和藝術的挑戰。這是對中國一切粉飾的控訴。這是被現世視為異端的永恆真理。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慶賀你安拉啊,讚頌你十五的滿月,聖光的照耀一切光芒都黯淡了養主啊,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臉龐上如此蘇萊提的人你是太陽,你是月亮你是光輝,你是靈芝你是心靈的燈光

    在打依爾上,我盯著圈子對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張張臉龐上掛著淚。

    有的哀傷,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樸——但每一張臉上都現出了聖潔的神采。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群像,我再也沒有見過這種傷感了。

    我的朋友啊兩個世界的心西與東的主人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麥加和麥地那的伊瑪目你的生父慈母盡了慈愛如今,誰看見你,誰就幸福在復活的日子裡我們來到你清冽的幸福泉我再也沒有見過有誰像你一樣渴望歡樂鴿群為你遮掩,天仙為你讚頌麂鹿哭泣著,來到你的身旁它在你門前哀慟欲絕它說:聖人啊,救助我一次讓我死前最後一次哺乳

    我驚異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間真有這樣的一種聲音。那悲愴淒厲的「叨熱」一跌一落,撕扯著人心一步步向一個純粹感情的深淵墮下。

    當他們捆紮了行裝,正要出發我趕到了,淚如奔泉我哭道:領路的人啊你為我再停一停唯有你能為我捎去音訊在早晚面對他的那個棧道上你為我傳遞吧世界上的每個人啊沉醉於美麗中的人啊你們對他迷戀而愛慕啊,給穆斯林以喜悅給異教徒以警告的人啊我對你的判斷是正確的

    這種以激烈哀婉著稱的《大讚》念辭,廣泛使用於中國回教各派之中。在這個爾麥裡的打依爾上,我被它徹底地征服了。我把一名優秀作家的自信,第一次變作虔誠獻給了它。那預言般的警句仍在傳蕩——

    啊,從火獄中拯救罪人的人啊你搭救、你庇護我吧人民的信奉者啊在艱難中搭救我、庇護我吧我們的信仰啊由於你——一切憂愁都會消散啊,我說過:圓月啊,你照耀吧唯你有著皎潔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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