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英雄路 第三輯 藝術即規避
    1.騎上激流之聲

    已是1987年歲末。他從第一次登台至今已有20年整。 1967年6月他買了第一把

    只值3800日元的劣質吉他, 9月第一張唱片《山谷布魯斯》錄音。我從大西北的柔

    軟白雪中歸來, 日夜沉浸在他初次自己發行的新集 《リ⑦чЬШЬザ Dancing》

    (翻譯成什麼才好呢,「呼兒嗨呀著友誼舞」?!「哎嘿喲呵——請跳」?!)之

    中。我用耳朵讀著這流淌的詩,我察覺到自己讀他的「詩歌」到如今已有6年了。

    在現代藝術中,音樂和歌曲有一個本質的不同:所謂欲曲首先必須是詩。真正

    的歌就是與音樂結合之後的詩。因此,只要是真正的歌手,他首先必須是詩人,必

    須有奪人的衝動、 感情和寫作能力。Bob Dylan使這一原則世界化,60年代出現了

    真正的Singer andSong writer(歌手兼歌曲作家)。原則是:歌曲必須是自己的。

    也就是說要自己作詞(詩)、自己作曲、自己唱,甚至自己伴奏——吉他加西部口

    琴的吟唱方法就這樣由Bob Dylan發明,並由岡林信康堅守。

    而對於我來說,文學的最高境界是詩。無論小說、散文、隨筆、劇本,只要達

    到詩的境界就是上品。而詩意的兩大標準也許就是音樂化和色彩化——以上就是我

    身為作家卻不讀小說,終日沉湎於凡·高的繪畫、岡林信康的歌曲之中的原因。此

    文只談岡林;作為我在日本完成和發表的論文《絕望的前衛》(隨筆之一,見《早

    稻田文學》,1986·6)的續篇。

    ※      ※      ※      ※      ※

    《リ⑦чЬШЬザ Dancing》這一集依然如舊,由他摸索出的新道路表現、自

    我抒情詩、嘲世諷刺三部分組成。當然最初我喜歡在夜深時帶上耳機,在黑暗中傾

    聽他那些個人感受的訴說。後來從美國帶了複雜煩亂的心情回家了,我開始體會到

    他的第一部分。嘲鬧歌當然是最好的調劑,他在幽默和玩鬧時有一種充分而游刃有

    余的能力。

    1984年6月初, 我佈置在東京的」情報員」磯野達也(曾無畏地獨自一人處在

    校園角落裡用岡林的譜子唱自編的歌,無聽眾)從娛樂雜誌《辟呀》上發現了澀谷

    將有岡林音樂會的消息。當天夜裡我接到岡林本人醉醺醺的電話,邀請我去澀谷聽

    他的演唱。後來我們度過了如醉如癡的一個夜晚,由於鼓掌太凶我的手錶壞在那一

    夜。 但我當時並不知道,  6月初那次音樂會就是他天馬行空般的新行動:  Bare

    Knuckle revue(無拳套演出)的一次序幕。

    這個行動是: 一年舉行300次音樂會,排除樂隊,反對電氣音響設備,獨自一

    人一把吉他。口號是讓歌流著汗,帶著肉體的勞累,直接在它自己的聽眾耳邊唱起。

    我回國後僅僅15天,岡林信康就充滿挑戰意味地選擇沖繩——這個曾在20年前因他

    的左翼傾向而拒絕他入內的地方——為起點,開始了這場漫長的苦鬥。這場縱斷日

    本列島的瘋狂闖蕩當然不可能在一年內完成。據1987年我收到的詩集兼散文集《我

    的歌聲之旅》(品文社,!987年9月30日版)統計,他已經在日本各地一共舉辦了

    207次這種獨立於音樂界之外的音樂會,或者說,是在207個地方與自己真正的聽眾

    交流,並向他們朗誦吟唱了自己的詩。

    這其中存在著很深的意味。

    當然這一切對於中國讀者和群眾是遠了些。但是它距離中國「藝術界」更遠—

    —我正是認識到和堅信這一點,才堅持走這條歪路的。讀畫,讀歌,我的文學正饑

    渴地需要色彩和音響。雖然,用鋼筆在格子紙裡寫出這種視覺和聽覺幾乎是囈語。

    ——真的是囈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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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近20年前,外國藝術家們就走盡了向現代主義轉變的陡坡。那時岡林信康

    的詩作有很大的Bob Dylan味道。 一種講故事般的、不修飾的,懵懵怔怔像吃了麻

    醉藥後的嘮叨一般的敘事抒情,挾帶著Rock音樂的狂轟怪鳴,奇妙地炸開了保守藝

    術的舊堤。這種詩至今並未傳進中國獵奇派中。中國的新潮家們走的是拍胸脯逞英

    雄以及下三路的道路。而Dylan式新詩強求著作者的靈氣、修養和先人一籌的見識。

    那種亦說亦唱的詩歌不是人人能學的。岡林在1970年開始的這一期大約沿續了四五

    年, 最初以著名搖滾樂隊Happy End為伴奏,後來便有了哪怕只憑一把吉他也能制

    造震人逼人迫力的Rock效果。

    我曾經久久對著那些糊塗亂抹的亂雷般的詩目瞪口呆。更多的是沉浸在自己由

    聽覺傳遍身心的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中。我在沉浸中勉強保持了一點清醒:這就是

    ——我正在摸索到我與外國文學之間的一條小道。這條道路的障礙是它只有聲音和

    簡短的詞(而且並非箴言),但這條道路的可信也同樣因為音樂本身非語言的聽覺

    感受。比如雷鳴般的Rock,只要能聽懂,聽者可以清楚地判斷真偽。架子鼓意識流

    文體學精神分析引入中國並不說明中國有了Rock音樂和現代主義文學的新誕生。岡

    林的Rock較之美國歐洲更深藏著一種東方式的單純(應當說過純),因此聽起來,

    那詩中更沖騰著狂猛暴躁的氣氛。那是難以證實的一種可信真誠。

    這形式曾一度皈依(是相當虔誠的皈依,而不是「尋」來的根)日本傳統演歌。

    重要的唱片《變移之畫》可以說是一本精緻的鄉村抒情詩集。作者在羽翼豐滿之後,

    心隨曲動,旋律和詩詞都和諧得驚人。在他獨有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嗓音裡,詩完全

    變成了音樂,音樂又真正實現了意義——其實是文學的一個重要本質在書架之外突

    然呈現了。

    對於一個真正只有在藝術裡才救活了自己的人來說,開初既沒有「尋找」,後

    來也不可能被束縛。一切都是肌膚心腸的痛切感受。一種姿勢不能保持順暢之後,

    另一種姿勢就如同排泄般產生了。形式從來只有在真正藝術的氣質和血肉中才能誕

    生,形式沒有搜索枯腸的投機和趕潮頭。演歌以後,岡林的詩變得愈來愈無法劃類。

    以後的詩樸素而怪詭, 充滿魅力但無法俯瞰。分期的方法論——由Folk Song而至

    Rock,再至演歌,再至——的研究者思路軌跡至此走到了盡頭,於是,對岡林信康

    的研究急劇地變少了。原因——我想只有我曉得原因所在,儘管我不是日本人。

    很簡單:別人已經落後;而他不僅突前而且又一次昇華了。

    自負的岡林信康為了報復音樂界和音樂聽眾——也是一般讀者,於1984年決心

    和音樂界更大規模地斷緣,這就是「無拳套演出」行動。而這一獨斷旅途的第一次

    排泄,就是這部《リ⑦чЬШЬザ Danc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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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音響詩集同樣「美文不可譯」。我不打算嘗試在文章中笨拙地譯成中文後

    再引用了。哪怕改寫也沒有用。而且再也不能認為這是另一領域裡的他物——這裡

    迴盪的一切都是文學的和文化的。以前讀艾特瑪托夫的天山小說時,總暗想不熟悉

    新疆(天山的這一半) 音樂和中亞色彩的人怎麼去體會它。 後來讀福克納的那部

    《喧嘩與騷動》時,又暗想這裡似乎有一種我不熟悉但是一定正支撐作者的歐美式

    情感音樂。岡林的這部歌集裡嘈雜地又寧靜地、痛苦地又剛強地流動著一種東方前

    衛的神魂,它似訴似說,若現又隱,在這一旦聽慣就再也無法習慣別人的純美男聲

    嗓音裡擁推著一個透明而難猜的理想。

    我漸漸醒悟了一些。在一部分真正具備創造可能的人心裡,是確實響著某種特

    殊的音樂的。方式的選擇可以或是繪畫或是文學或是作曲吟唱,但關鍵只在於表現

    這種美好的靈魂。

    2.藝術即規避

    現在再信手翻翻岡林的一些材料,覺得這個題目還沒有失色。60年代「全共鬥」

    (日本的左翼大學期)的狂飆席捲日本時,自稱日本紅衛兵的人群把岡林信康這個

    名字喊響了,那喊聲後來變成《朋友呵》和《我們大家希望的》等等歌曲的合唱狂

    吼,誰也沒有留心詩作者兼歌手本人一直在爭辯。他總在說,唱歌於我是一種排泄

    行為;我討厭當左翼明星;我討厭反戰派。明星行為在群眾熱潮中其實並不自由;

    聽眾席中總有人喊「那麼你敢和部落民女兒結婚嗎?」或者,「嘿!來那一個!」

    而且,國有言論自由法,人有言論自由癖,我讀著一些當時剪報,覺得他的聽眾之

    苛刻令人不知所措。當岡林「插隊」(指岡林1972至1976年,在京都府的偏僻農村

    過農民生活)4年,好不容易發表了一張唱片《變移之畫》時,舊聽眾寫出絕交書,

    抗議他對他們的冷漠與不信任。 1969年9月,岡林信康不堪一個月20幾次的超疲勞

    演出, 逃離音樂會失蹤,引起軒然大波。1984年6月,我親眼看見他在音樂會上與

    台下的聽眾爭吵:「自己的歌自己決定唱哪個!」聽眾離席,他說:「大家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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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切強烈地吸引著我。也許這比他的歌更吸引我。我主動做出不觸及他早期

    左翼政治歌曲的姿態,這使他驚奇。正牌紅衛兵比仿造紅衛兵更脫離政治——大概

    這使他的判斷失靈了。但我雖然不開口卻並沒有不注意:岡林信康對政治的規避是

    全面的。山谷(貧民窟?)工人節,他拒絕去唱,結果加籐登紀子在那兒唱了《山

    谷布魯斯》。他在一切場合宣佈不再唱舊歌(其實多少視氣氛唱一點)。一個晚會

    上,我聽見有個畫家醉了,抓著吉他吼:「給我來《朋友呵》!」岡林未醉卻惱,

    我看得很清楚。那晚他最終也沒有唱那首歌,使得那一夜應當說是不歡而散。後來

    我收到他寄來的兒童畫集《鄉村歌曲》,那裡有他的一套自傳漫畫:聽眾人人手持

    刀叉,張著血盆大口。我受著很大的感染相刺激,或者說他的這種行為觸著了我內

    心深處的一個什麼。是一種怎樣的東西呢,也許永遠也沒有機會解釋清楚了。

    日本的文化正向域外滲透, 國人也有爭當「康白度」(comprador)(考一考

    今天的上海人,誰知道這個詞?)的——鑒於此,也許我的關於岡林信康的隨筆應

    該中止了。我不願加入販洋貨的大隊,儘管我對岡林信康的理解已經入木三分。

    畢競是他的歌使我有了一個重大的參照物。畢竟是他的軌跡使我確認了許多次

    自己。中國的大地人民使我謙和,中國的知識階層使我狂妄——他古怪地充當了我

    的平衡和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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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我只是靜靜地聽他唱了。

    平和中感受是樸素的。

    其實岡林信康只是一個心靈敏感、充滿愛意、自覺軟弱的普通人。無論早期或

    是近期,或是他形式劇烈動盪的各個時期;他的歌曲只要剝去瘋癡的搖滾或古調,

    都僅僅剩下一股純美的男性愛。我確信這僅僅源於他的基督徒血統。政治往往成為

    一些內心粗糙、秉性卑劣的俗貨的飾物;追隨那些粗俗者以求打扮自己的人更活像

    小丑。要岡林信康這樣的人去下那泥海,這種逼迫太過分了。藝術以及藝術中潛伏

    的政治永遠在逼迫他,於是有了岡林信康無休止的規避。後來是藝術本身的逼迫,

    是人的逼迫;認識到如此人性是只能緘默的——藝術家沒有攻擊人的自由。

    ——現在聽著他的磁帶,我這樣想。另外,我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問總在聽他的

    某幾首欲。它們既不是早期左翼歌曲也不是晚期的日本秧歌——而是他的愛情歌曲。

    而且,我覺察到這些歌雖然跨了20多個年頭,但是從形式到嗓音都極其相似。稍想

    想他那些兇惡的節奏和詭異的變幻,我心裡覺得有股苦味兒。規避,在20多年裡救

    了他。但是他沒有變也無法變,他掩飾自己的愛心,唯恐人和社會傷害——我不知

    究竟成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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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會聽他的歌,直至他退休的那天;可能的話,幫他賣出幾盤磁帶。我猜,藝

    術需要的只是這麼一點:一點點理解,一點點幫助,別擾亂,別拋棄。

    倒正是這樣的人不會拋棄——無論朋友、 往昔、或是政治原則。 1982年岡林

    信康拒絕去山谷節演唱;但是他說:「一是我今天的歌不合於山谷。二是我不能在

    那裡自吹自擂,把山谷當自己的小道具。」(他曾在那裡當工人)

    山谷是所謂的一處貧民窟和勞動力市場。他說的話,人們不以為然。然而我確

    實看見有人把中國當成自己的小道具;因此我對岡林拒絕去山谷唱他的《山谷布魯

    斯》深懷感觸。

    但是已經說了——藝術即規避;在一種真正的角落裡,藝術在不斷新生著。我

    深信這一點,他證實過,我也正在證實。

    1990·11

    3.《信康》解說

    真的人都有一顆鮮活的心,我直至很久之後才發現,這心靈是需要喊一喊才成

    的。

    所以,在蒙古草原空曠千里的大地上,牧人們拖長嗓子,直到聲嘶力竭——那

    「長調」在拚死一般衝過夜空時,我總覺得空氣激動得發抖,夜被撕破了。

    同樣,在黃土高原波浪連綿的山峁上,回民們一聲吆吼,曲調節節跌落——那

    「花兒」和「少年」不僅僅因此變成了窮人的曲牌,而且變成了窮人的文化。聽著,

    久而久之,我覺得那瘡痍滿目的窮鄉僻壤都在唱。

    ——我不敢再寫中亞的新疆。在那心靈永遠在赤裸裸地呼喊的世界,在那「歌」

    的真正故鄉,凝視著一個縱情歌唱的乞丐,我總是真切地感到自卑。

    回憶著信手一寫,僅僅是這麼3段,而日本人能懂得這3段話概括的一切麼?

    10幾年來,我聽慣了上述的歌。

    但是,10幾年來,我還一直聽著另一種歌。那種歌同樣是心靈的喊聲。它無法

    概括, 變幻不休,魅力深沉——它使我相傳:只有它才是上述3塊大陸的人們走向

    「現代」的橋樑。

    它就是岡林信康。

    10餘年來,我一直傾聽著它;無論它下鄉或者進城,無淪它變作Rock或者變作

    リ⑦чЬШЬ。「江山不幸詩人幸」——對於除開藝術再無生路的一個中國人來說,

    現代主義是一個生存問題。十餘年來,岡林信康一直是我的重大參考,他的一切成

    敗對於我都深具意味。

    我以我自己的文學體驗和他的音樂——判斷了這個世界。

    ※      ※      ※      ※      ※

    1984年, 當他決意進行トヤЮШヲюя⑧リ-(放棄一切電氣音響輔助、在一

    切地點、讓心的喊聲流著汗直接進入自己的聽眾的心裡)的時候——我意識到:這

    位被稱為「Japanese Bob Dylan」的岡林信康,已經超出了Bob Dylan一步。300次

    トヤЮШヱюヵ⑦Д-Ь的行為本身, 已經極大限度地接近了「歌」——人心的喊

    聲的原初本質。

    ——能在這樣的歌手的新集上寫幾句話,對於我,其意義也許要在將來才能說

    清楚。

    ※      ※      ※      ※      ※

    自從岡林信康向著リ⑦чЬШЬザ變幻之日起,這個存在其實正在向著亞洲的

    喊聲跋涉。

    聽著他的最新創作,我不斷地回億起蒙古草原、黃土高原和天山南北。

    亞洲的喊聲,亞洲心靈的喊聲……他真的要踏上那莫測的長旅嗎?

    3塊大陸都沉默著, 遼闊無堰的亞洲大陸都沉默著——我也不該再寫一個字。

    一切都有前定的宿命。

    「走ホ命 ソ流ホズネヮオサ振返ペス翼チよん」——讓這隻大鳥盡情地飛吧,

    它會為我們開闢騰飛的道路。

    1991·3·東京

    4.補記

    關於日本歌手岡林信康,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他寫上幾筆。唱片轉完了就該

    拿下來,尾聲響過了人聽見的是自己必須聽的聲音。我不願再寫到他的原因,是因

    為我想避免向他宣戰, 對世間挑剔的我居然為他寫過4篇文字,這已經足夠使我自

    己吃驚了。

    1990年以前,他復歸日本秧歌,自稱這是「日本搖滾」,以後出訪土耳其、韓

    國,今年10月終於來了中國。人們都曾經不相信他真會這麼唱下去,因為他以前的

    形式一直變幻劇烈。但是現在看來,他是決心嘗試以日本秧歌充亞洲文化的代表了,

    我不願再為他寫。

    為我敲響警鐘的,是韓國對日本文化的抵制。此事為我所知,緣由也是一個歌

    手,而且是我接觸過的歌手:加籐登紀子。

    由於被奴役的殖民地歷史,韓國禁止在領土之內的日語文化活動———這至少

    持續了四五十年的政策,我國政府和學者並沒有介紹給中國民眾。我為韓國人的骨

    頭硬而震驚,也為中國人的麻痺又一次啞口無聲。隨著時間流逝,這種被侮辱者的

    反擊政策也許過時了,但對日本人這種硬邦邦的回擊是必要的。值得深思的不在這

    項政策,而在韓國人的心情。

    1991年,原左翼歌手加籐登紀子無視韓國民眾的心情,公然故意製造事件,在

    漢城用日語演唱,隨後又寫文章自我吹噓,題目是《漢城上空,日語歌聲在響動》。

    左翼開始加入歧視侮辱人的陣營,此事件是一個標誌。

    同年,岡林信康也積極準備赴韓演出。他對我講了加籐一事給他帶來的複雜心

    情,但我也看清了他同樣會去漢城,我只盼他能尊重朝鮮人地唱,但我劃不清他的

    界限。

    在這之後,他給我看了他在土耳其一條漁船上的演唱錄像帶。那顯然是對牛彈

    琴;顯然是租船給這群莫名其妙的日本人的土耳其漁民眼神冷漠,我看著,什麼也

    說不出,只為他感到尷尬。1991年他來了內蒙古,兩個星期的旅遊觀光能有什麼創

    作的可能呢?他寫的兩首「草原」歌不倫不類。但他決不是變質完蛋,他仍然保持

    著每年都有一首到兩首極其動人、而且是他人不及的好歌問世。

    1992年底,我回國前不想再見到他,我感到在日本所謂「亞洲人」是什麼味道,

    既不願失去這個立場也不願向他表露這個立場,因為我對大舉向亞洲發動經濟侵略

    的日本充滿敵意。作為一個作家,我警惕著可能同樣大舉前來的文化侵略——我非

    常擔心自己會在我的戰場上發現他的影子。

    這種心情很難說出來。我主動疏遠了他。

    他比任何人更敏感;他堅持要為我送行。臨別那天晚上,我感到他很真摯,他

    也找不出詞來說。應當說是互相掩飾著,度過了一個晚上,然後就告別了。

    他是否還能繼續是我喜愛的歌手,要看他在今後對中國的作為而定。

    為此,我趁此次結集的機會,把關於他的幾篇中文寫的小文集在了這裡。還有

    一篇是用日文發表的,一篇關於他的全面論文。《信康》解說是1991年他新發行的

    激光唱片和盒式磁帶的解說詞,他請我寫,因為有加籐登紀子冒犯曾被日本欺凌的

    韓國人心情那一事件,我寫的其實是對他的提醒。

    《騎上激流之聲》曾收於我的第一個散文集《綠風上》裡。《藝術即規避》一

    文,本來我曾想寫得長些,因為那裡面藏著我從事文學的一些動機,但時間匆忙,

    沒有來得及。

    他最優秀的歌仍是早期歌曲,現在已經可以看清楚是60年代的偉大氣氛給了他

    生命。以後,儘管他不服氣,艱難地企圖戰勝時代,在形式上劇烈變化尋找,但不

    感人就是不感人,稀釋了的就是清湯寡水——包括他最新的一首好歌《雖然沒有成

    為詹姆斯·J》;儘管哀傷動人,也仍是一個小作品。

    我心底的希望是,在將會出現的文化侵略的日軍中,最好別出現岡林信康。但

    是像對一切當世的事物一樣,我也並不敢奢想。

    嚴肅的態度或者說生硬的、不近人情的態度裡,也許有著最地道的理解和善意。

    我只提供這種理解和好意,我不吹捧。

    199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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