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中短篇作品 正文 罵人要從娃娃抓起
    最近讀了一本《髒話文化史》,澳洲女作家露絲.韋津利所著,看得很高興,也很受啟發,中國的罵人話更加精彩,我很有計劃來寫一寫,先寫雞巴,接著寫操,然後是他媽的,不一定寫得完,寫到哪算哪兒,反正只是好玩,不是為了賺錢。

    這是什麼雞巴東西

    歷史上有三個人口才最好:希特勒、奧巴馬,還有一個是我初中時的班長三驢子。奧巴馬擅長排比,就職演說時說了好幾遍“yeswecan”,三驢子同學同樣擅長排比,不管向他請示什麼,他都會翻著白眼牛逼轟轟地回答:不行,那不雞巴行。

    “那不雞巴行”這句子很古怪,怪就怪在憑空多了一個雞巴。和所有電視上翻著白眼牛逼轟轟的大人物一樣,三驢子同學善良而又質樸,一年四季都穿破褲子,十分平易近人,所以我們斷定他沒有惡意。可每次向他請示,他都要回你一個雞巴,由此我們得出一個結論:大人物的雞巴並不是真的雞巴,而是他們的權威。雞巴人人都有,權威則未必,俗話說的好,沒種騾子有種驢,長倆雞巴的定是帶保鏢的大人物。正常的雞巴只在性欲發作時勃起,大人物不然,一年四季都直翹翹的,否則權威何來。當然你也可以反過來說:他們的權威算個雞巴。首先聲明:這話我不負責,如果有關當局要抓人,這可是你說的。

    在豐富瑰麗的漢語詞匯中,有一個詞最聰明,最狡猾,也最善變,它就是雞巴。黑旋風李逵看人不順眼就罵“賊廝鳥”,這只鳥就是雞巴。有次我在四川看到兩車相撞,倆司機像約好了一樣:同時下車、同時亂轉、同時大叫“錘子”,不明內情的還以為是基督徒在呼喚他們的主,其實說的也不過是那玩藝兒。王小波特別喜歡描繪他的小和尚,這和尚一尺來長,紅通通的,宛如剝了皮的兔子,說實話,我很喜歡王小波的作品,可私下裡還是有點懷疑,這東西長到一尺來長也太恐怖了吧?網上的色情小說夠能吹了,自敘也不過十六七公分,如果王小波沒撒謊,估計跟嫪毐有的一拼,後者是名副其實的“古巨雞”,可以拿雞雞轉動車輪,話說公元前的車輪可不是玩的,全部實心原木,一個至少一百多斤,不服你去轉轉試試。所以秦始皇他媽好喜歡好喜歡,喜歡了之後就封他做長信侯,注意這個稱呼,裡面的學問大了去了,我懷疑是他們倆床上的暗號,如你所知,炸藥的引信長,燃燒時間必長,輕易不會爆炸,一炸就不得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偉大旗手江青同志也說過類似的話:主席真偉大,什麼都偉大。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我不大服氣,據我觀察,那玩藝兒的長短跟人品沒啥關系,否則孔夫子襠下就該長條驢鞭。我們甚至可以假定這二者成反比:人品越好,雞雞越小,腎虧高於一切美德嘛。比如海豚王子維塔斯夠高尚了,據說下面早就割了個干干淨淨。電影《鹿鼎記》中,韋小寶對著一罐罐泡蘿卜樣的物事嘖嘖贊歎,海大富在旁邊傲然解釋,說蘿卜們都是從太監胯下切來的。這場景真感人,我忍不住淚流滿面,試想一下:那些偉大的太監們做了多大的犧牲啊,為了中華帝國的繁榮,為了後宮的和諧穩定,他們不惜自殘肢體、忍痛割愛,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雞巴精神呵。

    把雞巴叫做和尚並不是王小波的首創,在《金瓶梅》第49回,這和尚水袖一揚便翩翩登場,美國學者浦安迪讀得仔細,說那賣春藥的印度和尚十分嚇人,穿一領肉紅直裰,豹頭凹眼,色如紫肝,滿嘴蓬松的大胡子,看起來著實威風,其實無他,只是雞巴的化身。以下流著稱的《笑林廣記》也這麼干,比如那個著名的笑話:“肚皮以下,就是貧僧”,我讀了以後如獲至寶,遮遮掩掩地用在了自己的小說裡,沒辦法,古典文化太雞巴博大精深了。

    根據1904年出版的《俚語及同源詞辭典》,有兩個英文詞變化最多:一個是陰道,有700多種說法,另一個就是上帝。中國學者很少做這種研究,但我相信雞巴的變種不會少,把各地方言都算上,肯定是個龐大的數字,就算比不過英國的陰道,至少也在上帝之上。一般說來,上流人士用的詞也比較高貴,下等人就粗暴得多。如果你是中石油的高管,可以叫它陽物、陰莖、下面,或者用個模稜兩可的詞叫做“陰部”。沒錯,這玩藝兒可陰可陽,就看你擺哪個pose。早些年網上有一篇色情版的《三打白骨精》,裡面的孫悟空是個聰明絕頂的淫棍,經常獰笑著支使白骨夫人:來,給我吹吹金箍棒!白骨夫人守寡多年,憋出了一副又尖又細又高又顫的好嗓子,還是個近視眼,總分不清誰是情聖誰是禽獸,所以老愛害羞,一脫衣服就臉紅,上廁所噓噓都得戴個眼罩,每次都把裙子淋濕。孫悟空火氣正大,哪顧得上這個,一把拖將過來,只見那白骨夫人:小蠻腰與迷你裙齊搖,紅臉蛋共美寶蓮一色,玉手纖纖,秋波迷離,一口叼住金箍棒,接著奇跡出現了,原來這玩藝兒真的能頂天立地啊。在我看來,《西游記》講的就是這個:石頭縫裡磞出一個領袖,無父無母,無法無天,肯定也沒長雞巴,你讓他拿什麼拯救這個世界?我要是孫悟空,我也拿根棍子四處亂打,一直打到印度,去解放他們2/3的受苦大眾,用個不太時髦的詞,那叫輸出革命。這裡用了一點修辭,其實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這話題不好多說,我們還是說金箍棒吧,這玩藝兒太奇妙了,跟孫悟空是一對絕配,眾所周知,他以前在天庭當過公務員,雖然組織上不怎麼待見他,怎麼也得算高尚人士。

    如果你是在星巴克的夜色中徘徊不去的高尚白領,你有福了,下面這些詞是雞巴的V2.0版本,更酷、更蔻、絕對人性化設計,尊崇華貴,專為你精心打造:老二、小弟弟、小雞雞、那話兒……,還有英文佩尼思和靠克,這就太高雅了,有次我去上海公干,在星巴克聽到一個美女嬌聲電話:哎呀呀,親愛的,人家miss你的cock嘛。聽得我心神一蕩,忍不住抽搐起來。美女瞪我一眼,倏地起身,整了整裙子,昂著頭咯登咯登地走了出去,那叫一個儀態萬方,親切而不失莊嚴,安祥中透著一股隱隱的風騷,哎呀,真是迷死個人。當然,如果你像我一樣是個沒品的網絡作家,那隨便你吧,用屌、用球、用雞巴都可以,我都懶得說你。

    不考慮醫學上的特例,雞巴一般是長條形的,說法多到眩,可以為桿,為棒,為牙簽,為草蠅,為戈矛,為槍炮……,親愛的金斯堡對此情有獨衷,在他充滿濃郁精液氣味的長詩《嚎叫》中,雞巴隨處可見:人類自毀是因為“烈酒、雞巴和數不清的睪丸”,街邊矗立的高樓“像數不清的耶和華”,其實不像耶和華啦,就像那玩藝兒。還有好萊塢大片中的英雄:“他們跪在地鐵裡嚎叫/雞巴直抖”,這些句子清新質樸,有著催人淚下的力量,很多人模仿他,可都學不像,色情網站上有許多類似的話:“我的前列腺一抖,開始猛烈射精”,真是誰見誰煩,連狗都煩,你說你有那麼猛嗎你?在另外一首長詩《美國》中,金斯堡深情款款地發問:何時才能平息人間的戰火/美國,用你的原子彈操你自己。當年我讀至此處,只覺得眼前一黑,登時便昏死過去。我發誓,我真的沒被原子彈操過,三驢子和奧巴馬都能作證。只因一句詩我就濕了,所以你可以想見如果真被原子彈操一下該有多爽。現在時過境遷,我總覺得把雞巴比喻成武器沒什麼新意,沒錯,那玩藝兒的確能發射,可沒什麼真正的殺傷力,我就不信你能拿一支小小的噴水槍把我干倒。幾年前有個粗俗淫穢的段子:“越南女兵逼上來了,我們出擊吧”,這故事沒啥意思,更缺乏創見,只能算是意淫。讀讀歷史就知道:征服者從來都是嗜血狂人,大刀一揮,人頭片片落地,那才叫青史留名,光靠一堆雞巴,肯定打不到河內。還有一次在色情網站看到一篇小說,作者立意新穎,叫它“我的小叉叉”,極是別致可愛,這把叉可不是你身下那種不入流的玩藝兒,長約二十公分,粗如兒臂,煮熟了能頂三天口糧,經常把敵人弄得昏死過去。我由衷地敬佩,只是對它的形態感到困惑:那該是什麼樣的利器啊,竟然還會分岔?這裡要影射一下司馬遷,我這些年沒事就讀《史記》,對太史公十分景仰,可如果他雞巴尚在,估計不會有那麼大的成就。還要提一下賈平凹老師,他寫過一本不朽的名著《廢都》,裡面有很多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裡面有一個細節:莊之蝶把那玩藝兒夾到身後,戚然面對唐宛兒,說我已經把它割掉了。這情景悲慘之極,不過我能理解,就是恨雞巴不成鋼的意思。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在這貧瘠的時代,要雞巴何為?何為啊。

    十九世紀的法國有個美女叫露易絲.高萊,比福樓拜大10歲,可是他們倆有一腿。有次高萊給福樓拜寫信,說很嫉妒他的椅子,我一下想到了陶淵明的《閒情賦》:如果我是蘆葦,願編成你的席子;如果我是生絲,願織成你的繡鞋;太陽升起,我願是你的影子;夜幕降臨,我願是你的燈火……,多感人的情懷啊。後來一想不對,高萊夫人一個好好的美女,為什麼情願被福樓拜坐在屁股底下?大師也不總放檀香屁,其中分明有古怪。我思之良久,忽然頓悟:他媽的,原來種特別的體位啊,大師手筆果然不凡,像69卻比69更陰險,像隔山取火卻比隔山取火更毒辣,任你看遍天下A片心中全然無碼也想不到,媽的,怪不得他是大師呢。另外一封信也很有意思,贊美福樓拜就像“非洲荒原上精力十足的野牛”,估計是被牛犄角頂得很爽。同學們請注意,這裡的“牛犄角”是個暗喻,指的就是本文的中心思想,這玩藝兒變幻無方,神鬼莫測,幾乎無處不在,可以是雞,是蛇,是蚯蚓,是斑鳩,是牛犄角,是馬尾巴,是象鼻子……,一切毒蟲猛獸皆奔來胯下,任你揉捏,隨你搓弄,你叫它向下它不敢向上,非如此則不成和諧社會。你肯定知道它會變成鱔魚,但肯定不知道有人叫它“我的小螃蟹”。偉男自誇龐然大物,可以說“我胯下那條恐龍”,也有美女自歎命苦,說在酒吧裡遇到一個帥哥,扒掉褲子才發現其陰甚小,肉眼幾不可見,“簡直就是條納米蟲”。這場景很滑稽,我笑過之後,深深地替那帥哥捏一把汗:你說你要是個猶太人怎麼辦?規定要行割禮的,往哪兒下刀啊?愁死醫生了。最有趣的說法來自舊小說《醋葫蘆》,女一號都氏娘子發明了一種非凡的監督機制,每次她老公要出門,她都要沉著臉下令:把你的令尊請出來,我要在他頭上蓋個印。她老公是個蠢蠢欲動的老狡猾,礙於嚴法,只好乖乖地脫下褲子露出他又黑又皺的令尊,都氏娘子一把抓住,另一手高舉寶印,只聽啪地一響,這下完蛋了,你要敢出去唱K叫雞洗桑拿,回來驗看令尊,只要印章稍有污損模糊,先打腫屁股再說。我小時候在膠東呆過幾年,發現那裡的方言跟《金瓶梅》時代一樣,都把雞巴叫成“鴨子”,此鴨還有很多變量:“鴨子皮”是包皮,“鴨子毛”是陰毛,這裡別理解錯了,此毛非彼毛也,跟鴨絨不同,跟列寧更沒啥關系,不能拿來填枕頭,也不好對之膜拜,只能下鍋炒,俗話說雞巴毛炒韭菜,那叫一個亂七八糟。還有“鴨子壺”,這說的是龜頭,或者我應該寫成“鴨子核”?這就太有趣了,因為它指的就是雞巴的核心。

    根據福柯的理論,性可以解釋一切。這人非常了不起,尼采死後就數他學問大,可惜做人不太正經,到處亂搞,最後得艾滋病死球了。他的理論含蓄了點,一般人看不懂,其實就是普羅泰戈拉的名言:雞巴是萬物的尺度,是這世界真正的核心,對啦,就是上帝。在弗洛伊德這種蒙古大夫兼泛性論分子看來,一條雞巴就足以創造整個世界,不僅權威算個雞巴,連宗教、藝術、政治、文化……,一切都是雞巴造的。這個上帝不怎麼漂亮,還是弗洛伊德的話:“人體從頭到腳都向著美的方向發展,唯獨性器例外,它依然保持著獸性的形狀。”真是可憐見的,上帝這小肉肉竟然是個糙貨,想不到啊想不到。相比而言,東方哲學要斯文得多,佛教不僅沒有一個明確的上帝,連提到腰部以下都很害羞。讀盡三藏五部十萬卷,你可能會通曉世上的全部真理,惟獨不懂雞巴何以為雞巴。古代很多高僧都喜歡跟人拌嘴,尤其喜歡罵佛祖菩薩,說如來佛是屎橛子,應該一棒打死給狗吃,說達摩是個老騷胡,文殊菩薩是個挑糞的,這些言辭都很犀利,可遠遠算不上惡毒,它們更像兄弟吵架,罵豬罵狗都行,可誰都不肯說“操你媽”。依我之見,如果高僧們真是那麼特立獨行張揚有個性,他就該這麼說:釋迦牟尼算個雞巴。佛祖在上,如果你要打雷,可千萬要瞄得准,剛才那話是禿驢說的。

    如果你是個中國男人,肯定說過這話:他算個雞巴!恭喜你,不知不覺中你已經逼近真理了。這裡的“雞巴”意義非凡,絕對不是下半身那個軟不溜丟的玩藝兒,也不是廢物蠢材、垃圾混蛋,更不是英文中的asshole和shit,仔細想想,它幾乎什麼都不是,正是佛經中大書特書的那個“空”啊,同學們。這個“空”不是沒有,也不是虛無,乃是真理,最初的也是最終的真理,既堅硬又柔軟,既慈悲又殘酷,它看到一切卻永遠沉默,它讓一切發生,卻從不關心他們的死活,正是宇宙的終極律法啊。《心經》有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所以迷戀雞巴即是鄙視雞巴,關愛雞巴即是冷落雞巴,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雞巴的福祉,但你何嘗問過雞巴的內心?

    對不起,失態了,讓我們繼續討論雞巴。說它聰明狡猾,主要指它的用法,小學老師講語法,說主謂賓和定狀補絕對不能用錯,否則就是病句,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你在任何位置都可以塞進去一個雞巴,而且往往意味無窮。可以用在句首,比如“雞巴,這算什麼事!”這相當於古漢語中的“嗚呼”或者“且夫”;也可以用在句尾,比如“你以為我怕你?雞巴!”相當於“也者”或“是焉”;還可以用在句子中間,比如“我雞巴就是煩你!”或者“我就是雞巴煩你!”,文言文中找不到類似的例子,想來是因為古人比我們文明。英語中倒有,像"Idohateyou",其實就是強調的意思。我生活中比較害羞,很少說髒話,只有心情極好或極差的時候才會說到這個詞,比如“這電影真雞巴好”,或者“這鳥人太雞巴惡心了”。初中時和三驢子班長干過一架,原因是我要逃課,三驢子攔著不讓,說逃課不行,那不雞巴行。我大怒:你個雞巴人懂個雞巴!三驢子沒想到“雞巴”還可以使得這麼宛轉悠揚回腸蕩氣,當時就傻眼了。很多年後,三驢子同學高考失敗,回家務農去了,又很多年後,他老婆跟人跑了,他日漸潦倒,地也不好好種,沒事就喝酒,喝醉了就打孩子。有次在街上遇到了,他拉著我的手不停絮叨:雞巴的,這雞巴日子,真雞巴不想活了。我聽了百感交集,遙想多年以前,三驢子同學聰明俊秀,是個勤奮且有責任心的好學生,文言文尤其好,假設高考不是這麼無情,他應該有另外一種命運吧,打著領帶,戴著金絲眼鏡,每天都活得很有勁,就算偶有沮喪,也不會這麼粗俗,這麼痛切,這麼有沖擊力,因為高雅的世界有無數種表達虛無的方式,假模假式的,半呻吟半享受式的,或者可以用他擅長的文言文來扭捏一番:嗚呼,人生如夢,為歡幾何?時不我與,不如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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