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將軍 正文 第六章
    我有錢了……我自由了……我太不幸了……

    6月16日,星期三,這天接到了政府已經確認議會將發給他終身養老金的消息。他給莫斯克拉總統正式回了一封信,字裡行間不無譏諷之言。授完信之後,他模仿何塞?帕拉西奧斯講話時的威嚴口氣和習慣的腔調說:“我有錢了。”22日,星期二,拿到了出國護照,他把它在空中晃了晃說:“我自由了。”兩天後,因為有一個小時沒有睡好覺,他在吊床上睜開了眼,說:“我太不幸了。”他決定趁陰雲蔽日、天氣涼爽之際,立刻出發去卡塔赫納。他發出的唯一而具體的命令是:與他隨行的軍官不帶武器,都著便裝。他沒有對此作任何解釋,也沒有作出能夠讓人猜出他所以要這樣做的任何表示,更沒有留出向任何人辭行的時間。他的衛隊一准備就緒,就起程了,讓隨行人員中其余的人照顧行李。

    在以往的旅途中,將軍經常做些偶然的停留,以了解沿途所碰到人們的情況。他什麼都詢問:孩子們的年齡,他們的病情,生意做得如何,以及他們對一切事情的看法。這一次他一句話都沒有講,沒有改變行程路線,沒有咳嗽,沒有露出倦態,一天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下午四點,波帕山上那座古老修道院的輪廓已顯現在地平線上。這時正是祈禱的時刻,公路上朝聖的人們象沿著陡峭的飛簷向上爬行的蟻群。接著,遠處有一群兀鷹在露天市場上空和屠宰場污水溝上面盤旋低飛。城牆已隱約可見了,將軍給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打了個手勢,後者走了過來,把飼養獵鷹者才有的健壯的胳膊湊了過去,讓將軍倚在上面。“我有件保密的差事要交給你,”他小聲說道,“一到那裡,就替我打聽蘇克雷現在在哪兒。”將軍在卡雷尼奧背上習慣地拍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件事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一列以蒙蒂利亞為首的浩浩蕩蕩的歡迎隊伍,在公路上等候著他們,將軍乘坐在一輛西班牙總督的古式馬車上,兩頭活蹦亂跳的母騾拉著馬車緩緩而行,看到迎候的人群他不得不從馬車上走了下來,結束他乘車的旅行。雖然太陽已經偏西,美國紅樹的枝葉仍象被沼澤裡死水散發出的熱氣煮沸了似的。沼澤裡釋放出的臭氣比起港灣裡的污水來說還要好受一些,這些由屠宰場排放出的血污和廢料形成的腐水,積在那裡已有一個世紀之久了。當將軍從月牙門進入城裡時,一群在露天市場上啄食的兀鷹驚飛了起來。就在這天早上,一條瘋狗曾把幾個人咬傷,受害者的年齡不一,其中有個是卡斯蒂利亞的婦女,她本不應來這裡轉悠,直到此時,人們對發生的事情仍心有余悸。這條狗咬傷了奴隸區的幾個小孩,但就是這幾個孩子用石塊把它砸死了。死狗被掛在校門外的一裸樹上,蒙蒂利亞將軍讓人把它焚化了。這不僅出於衛生方面的原因,而且為了制止有人用非洲巫術來驅邪消災。

    一則緊急布告把城裡的居民從家裡攆到了大街上。6月夏至左右的下午漫長而明麗,人群裡有人舉著花環,陽台上站滿了身穿典型西班牙女服的婦女,教堂的鍾聲、軍樂隊的樂曲聲和禮炮的轟鳴聲在海面上回蕩,但所有這一切都緩和不了人們試圖掩藏的貧困。

    將軍在舊馬車上揮動著帽子向人們致意,當他把眼前的寒酸接待與1813年8月他以勝利者的身份進入加拉加斯的歡迎儀式相比較時,他不得不在令人憐憫的光束下正視自己。那一次他頭戴桂冠,乘著一輛由城裡六位最漂亮的少女拉著的馬車,圍著他的是熱淚揮灑的人群,他們歡呼他是解放者,這一光榮名字使他永垂史冊。當時,加拉加斯還是西班牙殖民地省區的一個偏遠小鎮,既髒且窮又小,但是在懷念故土的鄉愁中,阿維拉(19)的那些下午還是令人心碎的。

    對往事的這兩點回憶,好象不是同一個人所能經歷的。卡塔赫納,這座無比英勇而高尚的城,這座曾數次作為總督轄區首府、並無數次被謳歌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之一的城,連昔日的影子也看不見了。它曾九次受過海上、陸上的軍事圍困,曾數次被海盜和將軍們洗劫,然而從沒有象獨立戰爭和派別之間的戰亂加於它如此嚴重的破壞。黃金時期的豪富們逃去了他鄉,昔日的奴隸們在一錢不值的自由中茫然徘徊,幾只象貓一樣大的耗子,從窮人們占據的侯爵老爺們的庭院垃圾堆裡跑到街上。費利佩二世(20)曾想從埃斯科裡亞爾(21)的瞭望樓上用他的瞭望器一睹其英姿的那道堅不可摧的環狀稜堡帶,已被灌木林所掩蓋,幾乎令人難以想像它的存在。十七世紀因奴隸買賣而無比繁榮的商業只剩下幾家近似廢墟的店鋪。人們無法把昔日的光輝與今天敞口的污水溝裡的惡臭聯系起來。將軍在蒙蒂利亞耳邊低語道,“這狗屁獨立讓我們付出了多高的代價!”

    當天晚上,蒙蒂利亞把城裡最顯要的名流都邀到了座落在法克托裡亞大街上他那座豪華的官邸裡。在這裡,巴爾德奧約斯侯爵曾度過他困頓的歲月,候爵夫人則通過走私面粉和販賣黑人大發橫財。一些主要的寓所裡都點上了復活節的彩燈,但是將軍並不為此而飄然若醉,因為他知道,在加勒比海這裡,任何原因,甚至一位名人的去世,都可以成為公眾尋歡作樂的理由。確實,這是一次徒有其名的晚會。因為數天前,己經流傳著幾份造謠誹謗的傳單,反對覺在煽動它的黨徒用石塊砸玻璃窗,攛弄他們用棍棒揍警察。“幸好我們己無一扇窗玻璃可砸了。”蒙蒂利亞以其慣有的幽默說道,他心裡清楚,民眾的憤怒指向他的比指向將軍的更多。他用地方部隊加強了警衛隊裡的擲彈兵,布防在街區的周圍,而且嚴禁向他的賓客透露這一街區處於戰爭狀態。

    那天晚上雷格考特伯爵趕去告訴將軍,說英國的郵船停泊在奇卡。要塞前面的水面上,但他自己不准備乘這趟船走,公開的理由是他不願與擠在唯一客艙裡的女客們一起欣賞浩瀚的大洋。而實際情況是:盡管將軍應酬過圖爾瓦科的社交午餐,盡管他去斗雞場觀看過險象叢生的場而,盡管他為對付體質的虛弱做了很多准備,伯爵意識到將軍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長途旅行。他想也許將軍的精神可以承受這次航行的勞累,但他的身體無法承受,伯爵不願意為死神的來臨提供方便。然而,無論是這些理由還是其他別的很多理由,那天晚上都未能改變將軍作出的決定。

    蒙蒂利亞沒有認輸。他早早地送走了邀來的客人,以便讓病人好好休息,但仍把將軍留在內涼台上呆了好長一會兒。一位神情倦怠、身著幾乎透明薄紗外衣的少女在撥弄豎琴,彈奏著幾首愛情浪漫曲,樂曲如此美妙,演奏得如此柔情,以致兩位軍人都沒有心思再交談下去了,海風徐徐吹拂,樂曲的最後一點余音仍在大氣中飄蕩。在搖椅中沉沉欲睡的將軍,隨著豎琴發出的聲波悠悠浮沉,突然,他內心震動了一下,他低聲地唱起最後一首歌的歌詞,吐字清晰,音色優美。唱完後,轉過身向演奏豎琴的姑娘表示他發自內心的謝意。但他目光所及,只有孤零零的豎琴和已經凋謝的桂花花環。這時,他記起了一件事:“有個人因為一件出於正當理由的凶殺案而被關在洪達。”

    蒙蒂利亞的玩笑還未說出口就先笑出了聲:“他頭上的角是什麼顏色?”(22)將軍對這句話沒有在意,而是向他詳細敘述了這件事的經過,只是略去了他與米蘭達?林達薩在牙買加時的私人關系。蒙蒂利亞有個挺簡單的解決辦法。

    “他應該以健康為由請求轉到這兒來,”他說,“一會這裡我們就可以設法赦免他。”

    “這樣可以嗎?”將軍反問了一句。

    “不可以,”蒙蒂利亞說,“但干起來再說。”

    將軍閉上了眼睛,對突然一哄而起的狗吠聲無一絲反應,蒙蒂利亞以為他又睡著了。經過片刻的深思,將軍又睜開了眼,並以了結的語氣說道:“就這樣,不過我什麼也不知道。”

    在這之後.他聽到了群狗亂吠的聲音,這種聲波以同心圓的方式向四處擴散,從城裡一直傳到遠郊的沼澤地;那裡的狗有些被馴養得不再嘔叫,這樣就不致暴露出它們的主人。蒙蒂利亞將軍告訴他說,正在給街上的狗施放毒藥,以免狂犬病蔓延。在奴隸區被咬的孩子裡,只逮住了兩個,其它一些,就象歷來一樣,或被他們的父母藏了起來,好讓他們在自己的主人面前死去,或被帶到政府管不到的馬裡亞巴哈沼澤地區,那兒聚居著逃亡的奴隸,以便讓他們用玩蛇者的高招來拯救孩子的生命。

    將軍從來沒有打算取締過那些不吉的儀式,但是給狗下毒藥,他覺得這有失人的身分。他喜愛狗有如喜愛良馬、喜愛鮮花。當他第一次乘船去歐洲時,他把一對狗崽兒一直帶到了韋拉克魯斯。(23)當他從委內瑞拉的利亞諾省率領四百名打著赤腳的當地人越過安第斯山脈時,他隨身帶了十多條狗。在整個戰斗中,他都沒有讓它們離開過自己。其中最有名的一條叫“白雪”,從將軍戎馬生涯的最初時刻起就一直伴隨著他,而且曾獨自擊敗過西班牙軍隊由20條食肉猛犬組成的一個小隊,後來在卡拉沃沃(24)的第一次戰斗中被敵軍用長矛刺死了。在利馬,曼努埃拉?薩恩斯除了馬格達萊納莊園裡各種成群的動物外,還有多得照顧不了的狗。有人曾向將軍進言,當一條狗死去後,應該用另一條外形完全一樣並且呼之以同樣名字的狗來代替,以便相信它仍然存在。他不贊同這樣做。他一向希望它們各有個性,這樣可以根據它們的各自特點、眼神裡的熱望、呼吸中的焦慮來記住它們,而且能為每一條狗的死亡悲痛。

    9月25日的那個不幸的夜晚,兩條曾經咬死過反叛者的獵狗,在攻擊敵陣時斃命。將軍在這次旅程中。除了從河裡撿來的那條名叫獵虎的背時的狗之外,還帶著有幸活下來的兩條狗.蒙蒂利亞告訴他關於第一天就毒死了50多條狗的消息,一下掃盡了豎琴帶來的美好情緒。

    蒙蒂利亞確實感到遺憾,再三保證街上將不會再有狗死去。他聽了後心情稍趨平靜,這不是因為他相信這項保證將會兌現,而是他周圍的將軍們的良好用心給他以慰藉。夜的光輝包容了其余一切。燈光燦爛的庭院散發出茉莉花的馨香,大氣裡好似綴滿了鑽石,從來沒有過如此眾多的星星在天幕上閃爍。“就象四月的安達盧西亞。(25)”往日回憶談起哥倫布時,他曾這樣說過。一陣從相反方向吹來的風帶走了嘈雜的市聲和花香,剩下的只有海浪撞擊城牆時發出的轟鳴。

    “將軍”,蒙蒂利亞懇求道,“您留下吧。”

    “船已停在碼頭了。”他說。

    “還會有其他船的。”蒙蒂利亞說。

    “都一樣的,”他反駁道,“所有的船都是最後一次機會。”

    他沒有做半點讓步。在多次懇求無效後,蒙蒂利亞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把他起誓要到事件發生前夕才公開的秘密透露給他,以拉斐爾?烏達內塔(26)將軍為首的忠於玻利瓦爾的軍官們准備於9月初在聖菲發動政變。與蒙蒂利亞期待的相反,將軍並未感到意外。

    “不知道這件事,”他說,“但不難設想。”

    於是蒙蒂利亞向他講述了關於在委內瑞拉軍官們的同意下策動軍事政變的細節,並說有關行動己經在所有忠於政府的駐軍中進行醞釀。將軍沉思了片刻後說:“沒有意義。如果烏達內塔真想整治天下,讓他與派斯(27)商量去,他就得重演最近15年從加拉加斯到利馬的歷史。再往後,就是坦途漫步了,將一直走到巴塔高尼亞高原。”然而,在他離開那兒准備去就寢時,並沒有把門關嚴。

    ‘蘇克雷知道嗎?”他問。

    “他不贊成。”蒙蒂利亞說。

    “當然,他與烏達內塔一向不和。”將軍說。

    “不是,”蒙蒂利亞說,“他反對一切有礙於他去基多的做法。”

    “不管怎樣,得和他去談談。”將軍說,‘和我說是浪費時間。”

    這似乎是他的最後意義,尤其是第二天一早他就給何塞?帕拉西奧斯發了話,讓他趁船只停留在港灣裡的機會,趕快把行李裝上船.同時還讓他去和船長聯系,請他把船於當天下午錨在聖多明各要寒前面,這樣他可以從住處的陽台上一目了然地看到郵船。他的吩咐如此具體,但就是沒有說哪些人陪他同行,所以他的隨員們都猜想他可能誰也不帶。威爾遜按一月份已定好的方式行事,沒有與任何人打招呼,就把行李裝上了船。

    甚至那些最不相信他會走的人,當看到六輛裝滿行李的大車沿著大街向港灣的碼頭駛去時,都紛紛去給他送別。雷格考特伯爵由卡米列陪著,也來到了,他是將軍午餐席上特邀的貴賓。卡米列看上去更加年輕了,她的眼神奇由於頭發梳成了發髻而顯得不那麼嚴厲,上身穿一件寬松的外衣,腳上的便鞋也是同一種顏色。將軍以殷勤的舉止掩飾了他見到她的不快。“美麗的貴夫人肯定非常有把握地認為翠綠的顏色能為她增生添彩。”他用西班牙語說。

    伯爵隨即把這句話譯了出來,卡米列發出了放蕩不羈的女人才有的笑聲,使整個大廳充滿了她那帶甘草味的氣息。“西蒙先生,我們別再耍嘴皮子了。”她說。兩個人都發生了些變化,誰也不敢挑起第一次見面時那種修辭學上的比賽,因為彼此都擔心那樣會傷害了對方。卡米列立刻把他忘了,而盡情地在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群裡周旋,想能以法語直接與某人交談。將軍走到塞瓦斯蒂安?德西根修士身邊,兩個人聊了起來,這位忠厚長者,享有很高的聲望,因為當溫布爾特(28)於世紀初路經此地染上天花時,是他給治愈的。修士本人是唯一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的人。“上帝安排某些人死於天花,讓另一些人免於此難,男爵就屬於後者之列。”他解釋說。將軍上次來這裡時,曾提出過要見他,那時就聽說他能以蘆薈入藥治療300多種不同的疾病。

    蒙蒂利亞吩咐准備好送行時的軍事查閱,這時何塞?帕拉西奧斯從碼頭帶著正式的口信回來了,說午飯以後,郵船將駛到將軍住處前面的水面上,為免受六月裡正午烈日的炙烤,蒙蒂利亞命令在送將軍由聖多明各要塞去郵船的小艇上支起遮蔭的布篷。十一點時,開始往桌上上菜,當地廚房食譜上的稀珍名菜桌上應有盡有。這時,大廳裡已賓客如雲,有應邀而來的也有自己主動來的,大家都熱得喘不過氣來。卡米列未能弄清震撼大廳的一陣激動出於何因,直到她耳邊響起“Apresvous,madameg(29)”的沙啞嗓音時,才醒悟了過來。將軍幫她從每個菜盤裡各取了一點,並告訴她相應的菜名、做法和淵源,接著他自己取了一份數量更多一點的菜,女廚師見狀大為驚異,因為一個小時前他曾拒絕了特意為他准備的遠比桌上這些要鮮美得多的菜餚。片刻之後,他從尋找座位的人群中走到了卡米列身邊,把她引到了內陽台上。陽台下面開著碩大的赤道鮮花,將軍直接了當地問道:“我們如能在金斯敦(30)見面,那將太令人高興了。”他說。

    “沒有什麼比這更如我的意了。”她答道,沒有現出一絲驚詫的表情,“那裡的阿蘇萊斯山使我著迷。”

    “您獨自一人?”

    “不管和誰一道,我永遠是孤單一人。”她應聲道。說完,又調侃地加了一句“閣下。”

    將軍微微一笑,然後說道:“我將通過伊斯洛勃找您。”

    以上就是發生在他們兩人中間的一切。他領著她穿過大廳把她又送回到原來的地方,告別時,他作了一個對舞時彎腰的姿勢。盤子裡取的菜,他一口未動,擱在了窗台上,他又回到了起先的座位上。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決定留下不走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作出這一決定的。當地政界人士之間的互相傾軋,把他折磨得煩惱不堪,當他突然向雷格考特伯爵轉過身,還沒有等後者反應過來時,有意讓大家都聽到他高聲說的話:“您說得對,伯爵先生,在我身體狀祝如此糟糕的情況下與這麼多女士一起旅行,我這是干什麼呢?”

    “的確如此,將軍,”伯爵微微歎了口氣應道,接著又趕緊補上一句:“不過下星期‘香農號’就要到了,這是艘英國的三桅帆船,不僅有上好的客艙,而且配有出色的醫生。”

    “這比一百個女人還要糟。”將軍答道。

    不管怎麼說,他的解釋只是一個遁詞,因為有位軍官曾准備把艙位給他,讓他坐到牙買加。何塞?帕拉西奧斯是唯一以決然無誤的見解道出其准確理由的人:“我老爺所想的事,只有我老爺知道。”

    不管怎麼樣,這次旅行都無法成行了,因為此外,郵船為接他上船在駛往聖多明各要塞的途中擱淺了,受損情況相當嚴重。

    就這樣,他又留下了,唯一的條件是又在蒙蒂利亞家裡繼續住下去。將軍認為,就房子本身而言,城裡沒有比它更漂亮的,但由於臨近海邊,對他的關節炎來說,濕氣太重了,特別是冬季,每當他醒來時,床單都是濕漉漉的。他的身體要求於他的是一種少一些城裡貴族氣味的空氣。蒙蒂利亞把將軍的要求理解為將要長期留下來的表示,所以立即設法讓他滿意。

    波帕山的山坡上,原先有個游樂休息的村落,但是1815年卡塔赫納人為了不使卷土重來的保皇黨部隊有安營扎寨灼方便,一把火燒光了這地方的房屋。但這種犧牲沒有頂一點用,因為西班牙人經過106天的圍困後,終於攻占了布滿工事的城區,在圍城期間,城裡的人甚至連鞋底都被用來充饑,餓死的人有6000之多。15年後,那片被戰火燒烤得滾燙的平原,此時仍被下午兩點鍾無情的烈日炙烤著。在為數不多的、經過修整的房子裡,有一所是一個名叫朱達克?金塞勒的英國商人的,這幾天他外出旅游去了。當將軍從圖爾瓦科來到這裡時,這屋子保護得很好的棕櫚葉屋頂和色彩歡快的牆壁引起了他的注意,還有,一片果樹林幾乎遮住了人們窺探的視線。蒙蒂利亞將軍思忖:對於這樣等級的房客,房子未免太小了點,但他又想到,將軍既在公爵夫人的床上留過宿,也裹著斗篷在豬圈裡度過夜,於是便把它租下了,租期沒有說定。臥室裡的床和洗臉用的盆、罐,正屋裡的六張皮凳子,還有金塞勒先生用來制造自飲的烈性酒的煮酒器,都一一加付了租金.蒙蒂利亞將軍從政府辦公處搬來了一張天鵝絨安樂椅,還讓用葦子、泥巴給衛隊的士兵蓋了一座棚屋。當室外烈日炎炎時,屋裡卻清新、涼爽,而且什麼時候都比巴爾德奧約斯侯爵的住所干燥。此外,它有四個通風極好的臥室,成群的鬣蜥在那裡安閒地爬來爬去,耳邊響著熟透了的刺果香荔枝不時掉到地上的破裂聲,清晨的失眠也不那麼枯燥難耐。午後,特別是暴雨滂沱的下午,可以看到窮人們抬著被淹死的親屬去修道院守靈的行列。

    自從搬到波帕山以後,將軍只去過城裡兩三次,而且是專門為讓一位路經卡塔赫納的意大利畫家安東尼奧?梅烏西給他畫像。他感到身體如此虛弱,以致只好坐在侯爵寓所的內陽台上,聞著野花的清香,聽著喧鬧的鳥鳴,讓畫家作畫。盡管這樣,也不能堅持紋絲不動地呆一個小時。畫的像他很喜歡.雖然很明顯,畫家對他注入了過分的憐憫。

    在9月謀害事件發生前不久,哥倫比亞畫家何塞?馬麗亞?埃斯皮諾薩曾在聖菲的總統府為他畫過一禎畫像。但他覺得那幅畫與他自己的形像相差太遠了,以致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沖動向他當時的秘書桑塔納將軍吐露了心中的不快。“您知道這幅畫像誰嗎?”他說,“象梅薩(31)的那個老奧拉亞。”

    曼努埃拉?薩恩斯知道這件事後頗為生氣,因為她認識梅薩的那個老家伙。“我看您太貶低自己了,”曼努埃拉對他說。“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差不多就80歲了,已經站不起來了。”

    他最早的一幅肖像是16歲在馬德裡時一個無名畫師給畫的。

    32歲時,在海地又畫了一幅。這兩幅畫都忠實地描繪了他當時的年齡和他的加勒比人的性格。他身上有非洲人的血統,他的高祖父曾與一個女奴有過一個男孩,這一點從他的五官上可以明顯地看出來。所以秘魯的上流社會都稱他為桑博(32)人。但是,隨著他的榮譽和地位的不斷上升,畫家們便逐漸把他理想化,洗滌他的血液,神化他的形象,直至最後以拉丁人的側面浮雕形象樹立在官方的記憶裡。相反,埃斯皮諾薩筆下的畫像,只象他而不象任何別的人,他當時45歲,已被病魔嚙食得遍體鱗傷,他不僅對別人,甚至也對自己竭力隱瞞這種事實,直到他咽氣前夕都是這樣。

    一個雨夜,他睡在“波帕足”的住所裡,當從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看到一個福音中的少女端坐在他臥室的一角,穿一件世俗的宗教團體的繡花麻布外衣,頭發上飾以熒火蟲做的光環。殖民地時代,歐洲的游客們看到土著人用瓶子裝著熒火蟲在夜間照路,感到很驚奇。後來,共和國時代,螢火蟲成了女性的時髦飾物,她們用來做成諸如發亮的環鉗戴在頭上,閃光的霞冠飾在額頂,或者燦燦的胸針別在胸前。那天夜裡走進他臥室的這位姑娘則是把熒火蟲縫在束發帶上,所以她的臉沐浴在一種幻覺般的光亮之中,嬌慵的倦態顯得深不可測,雖才二八年華,卻已華發叢生,然而將軍立即在她身上發現了作為女人最引為重的美德:未經雕琢的才智。為了能讓人放她進入擲彈兵的營地,她表示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值班的軍官感到這人很少見,便把她交給了何塞?帕拉西奧斯,看看將軍對她是否有興趣。將軍讓她躺在自己身旁,因為他感到沒有力氣把她擁在懷裡躺到床上去。姑娘解下頭上的發帶,把熒火蟲裝進隨身攜帶的一節挖空的甘蔗裡,在他身旁斜躺了下來。在漫無目的地交談了一會兒之後,將軍冒然地問她卡塔赫納的人對他是怎樣看的。

    “人們說閣下身體不錯,但您裝出一副生病的樣子以便獲得人們的同情。”她說。

    他脫去睡衣,請姑娘在油燈下看看他的上身。姑娘絲毫不漏地看清了所能看到的最糟糕的身體:腹部干癟,肋骨外露,上下肢瘦得只剩下了骨頭,整個身子被一張汗毛稀少、如同死人一樣蒼白的皮包裹著,而他的腦袋,由於風吹日曬,則象是另一個人的。

    “現在我所欠缺的就是死亡。”他說。

    姑娘堅持道:“人們說您一向如此,但是現在讓人們知道這些對您有好處。”

    面對著不容置疑的事實,他沒有認輸,他繼續擺出有關他病症的無可辯駁的證據,而她則不時被睡魔所壓倒,並在睡夢中繼續與他對話,一點也沒有離開談話的思路。整個夜裡,他連碰都沒有碰她,但能感受到她青春的氣息已經足夠了.突然,伊圖爾維德上尉開始唱道:“如果暴雨仍不停歇,如果狂風愈刮愈急,抱住我的脖項,讓大海吞沒。”這是過去的一首歌,那時胃還能忍受熟透的番石榴的強烈誘惑和黑暗中女人的無情。將軍和姑娘幾乎以虔誠的心情一起聽了那首歌,但是當另一首歌唱到一半時,姑娘又睡著了,而他則感到疲憊不堪、心緒不寧。歌聲消失後,夜的寂靜是那麼純潔,當狗的吠聲四起時,姑娘躡手躡腳地下了床,以免驚醒他。他聽到了她摸索著尋找門鎖的聲響。

    “你走了,處女?”他問。

    她伴以俏皮的笑聲答道:“只要和閣下住一宿,誰也不會是處女。”

    象所有其他女人一樣。她走了。在他一生中遇見過的那麼多女人裡,其中很多與他只有過短暫的歡愉,但從沒有向任何一個女人暗示過讓她留下來的想法。一旦他的欲望如願以償,他就滿足於在記憶中繼續回味她們;或從遙遠的地方通過火熱的書信表示對她們的迷戀;或給她們贈以厚禮以給自己的健忘辯解,但決不使自己的生活哪怕有一丁點兒陷入這種與其說是愛倩不如說是虛榮的感情裡去。

    那天夜裡,當只剩下他孤單一人時,他下床來到伊圖爾維德身旁,後者與其他幾個軍官圍著院子裡的篝火在繼續交談。將軍讓他唱歌,請何塞?德拉,克魯斯?帕雷德斯上校用吉它伴奏,就這樣,一直唱到黎明時分。大家從他所挑選的歌曲中意識到了他當時惡劣的心情。

    第二次去歐洲回來後,他曾對流行歌曲很感興趣,他不僅縱情唱這些歌曲,而且在加拉加斯上流社會的婚禮上,他隨著這些歌曲跳舞時的優美舞姿是誰也比不上的。戰爭使他改變了興趣,那些源於民間、曾攙著他的手在初戀時期疑竇叢生的大海裡漫游的浪漫主義歌曲,已經被華麗的華爾茲舞曲或振奮人心的軍樂曲所代替。這天晚上在卡塔赫納,他又一次要他們唱他青年時期的那些歌曲,其中有些太古老了,他得不不教伊圖爾維德唱,因為後者太年輕了,實在記不起這些歌曲。隨著將軍陷入內心的苦痛,聽的人都慢慢走開了,最後,只剩下伊圖爾維德陪他一起凝望著篝火的余燼。

    那是一個不平常的夜,天上沒有一顆星星,陣陣海風帶來孤兒的哭聲和腐爛變質的花香。伊圖爾維德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可以從清晨起不眨一眼地端詳冰涼的灰燼,就象他充滿靈感地高歌達旦一樣。將軍一邊用木棍撥旺火堆.一邊打斷了他的歌唱:“墨西哥那邊有什麼新聞?”

    “我那邊沒有人,”伊圖爾維德說,“我是個被流放的人。”

    “這兒我們都是被流放的”將軍說,“從戰爭開始起,我在委內瑞拉只待了六年,其余的時間我都耗在攔截不馴的馬駒(33)、奔波在半個世界之間。您無法設想要是現在能在聖馬特奧斯吃上頓燉牛肉我願付出的代價。”

    他的思緒應該離開他現實的生活回到童年時代的搾糖廠去了,默然片刻後,兩眼盯著行將熄滅的篝火。當他重又開始說話時,思緒已回到現實裡了。“扯蛋的是我們已不是西班牙人了,我們東跑西顛地到過的這些國家,不是三天兩頭地更換名字,就是那些政府都是短命的政府,以致我們自己都弄不清楚找們是什麼鬼地方的人。”話畢,又回過來長時間地盯著篝火的灰燼,他換了一種語調問道:“世界上這麼多國家,您干嗎到這兒來?”

    伊圖爾維德王顧左右而言他。“在軍事學校時,老師教我們紙上談兵,”他說,“我們在石膏做的地形圖上用鉛鑄胞小兵作戰,星期天老師帶我們去附近的草原上,那兒既有放牧的奶牛,也有做完彌撒的婦女,為了讓我們習慣驚恐的氣氛和火藥氣味,上校就打一發炮彈。教員裡最有名的那一位是個有殘疾的英國人,他教我們人死後怎樣從馬背上跌下來。”

    將軍打斷了他的話。“您喜歡戰爭?”

    “我喜歡的是您那種戰爭,將軍。”伊圖爾維德說,“從我被接收入伍到現在快兩年了,但是我還不知道一場有血有肉的戰爭是什麼樣子。”

    將軍的目光仍未移到他臉上。“嗯,您走錯道啦。”他說,“這裡除了一些人反對另一些人外,再沒有別的戰爭了,而這些戰爭有如在殺害自己的母親。”何塞?帕拉西奧斯從暗影中提醒將軍,天就要亮了,於是他用樹棍撥散了灰燼,當他站起身時,抓住伊圖爾維德的一只胳膊說“我如果是您,就趁丟臉的事還沒有攆上,趕緊離開這兒。”

    何塞?帕拉西奧斯沒完沒了地重復,讓災星籠罩著“波帕足”的這座房子。當他們剛搬到那兒還未安頓就緒時,海軍中尉何塞?托馬斯?馬查多便從委內瑞拉帶來了消息,說好幾個兵營宣布不承認分離主義者的政府,另外,一個新成立的、支持將軍的政黨勢力日盛。將軍單獨接見了中尉,並認真地聽取他談的情況,但沒有表現出多大的熱情。“帶來的消息都挺好,但是晚了,”他說,“至於我,一個可憐的不能動彈的人怎麼能對付整個世界呢?”他命令以周到的禮節款待這位來使,但沒有答應給他任何答復。

    “我不指望我的身體今後能報效祖國了。”他說。

    但是,一送走馬查多船長,將軍就轉身問卡雷尼奧:“您見到蘇克雷了嗎?"“見到過,他是5月中旬匆匆忙忙離開聖菲的,他想在他命名的這一天准時與他妻子、女兒團聚。”

    “他走的時間滿充裕,”卡雷尼奧說,“莫斯克拉總統在去波帕揚的路上遇見了他。”

    “怎麼會這樣呢?”將軍頗感意外,“他從陸路走的?”“對,我的將軍。”

    “我的天啊!”他歎道。

    這是一種預感,就在這天夜裡,接到了蘇克雷元帥慘遭殺害的消息。6月4日,當他穿過險惡的貝魯埃科地帶時,遭到伏擊,被人從背後用槍打死。這一不幸的消息是蒙蒂利亞帶回來的,當時將軍剛洗完晚浴,勉強聽他講完了慘案的經過。他向額頭上猛擊一掌,扯翻了仍擺著晚餐、杯盤的台布,他很少如此震怒,他真是氣瘋了。

    “娘的!”他吼叫道。

    當他恢復理智後,屋子裡仍然回響著他怒吼的余音。他一下摔坐在椅子上,咆哮道:“這是奧萬多干的。”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著:“是奧萬多,這個西班牙人收買的劊子手。”他指的是何塞?馬麗亞?奧萬多(34)將軍,時為新格拉納達(35)南部邊境地區帕斯托的軍政長官。就是以這種方式,奧萬多殺害了將軍唯一可能的接班人,同時為自己確保取得四分五裂的共和國總統的寶座,然後再把它交給桑坦德。一個參與這次謀殺的知情者在回憶錄裡寫道:傍晚時分,當他走出謀劃這一罪行、位子聖菲大廣場附近的一座房子時,他的心靈受到了震動,因為透過涼氣透骨的薄霧,看到蘇克雷元帥身披黑呢大氅,頭戴普通禮帽、兩手抽在口袋裡,在教堂的門廊下漫步。

    在得悉蘇克雷被害的那天夜裡,將軍吐了血,就象那次在洪達一樣,何塞?帕拉西奧斯沒有把它洩露出去,當時,他看見將軍趴在浴室的地上用海綿擦拭血跡。這兩件事,將軍沒有要求他保密,但他都這樣做了。他考慮的是,壞消息已經夠多的了,這不是添加壞消息的時候。

    一天夜裡,就象今天的夜晚一樣,那是在瓜亞基爾,將軍意識到了他過早的衰老。當時他仍留著長發,一直拖到兩肩,為了作戰和做愛的方便,他用一根帶子把它們束在腦後,因此他發現頭發幾乎全白了,臉色也憔悴而憂傷。“如果您現在看到我,您是不會認出來的。”他在信裡給一位朋友這樣寫道,“我現在四十一歲,但活象是六十歲的老人。”那天夜裡,他剪掉了長發,不久後,在波托西(36),為了縛住從他手指縫裡迅逃的青春,他開始修理胡髭和鬢角。

    蘇克雷遇害後,他已不再用打扮的技巧來掩蓋他的衰老了。“波帕足”的屋子沉浸在一片哀痛裡。軍官們不再玩牌了,他們徹夜不眠,或是圍坐在軀趕蚊蟲的、永不熄滅的籌火四周談到深夜,或是躺在集體宿捨裡高高低低的吊床上進行交談。

    將軍寧願把他的酸楚點一點地往外滴,他隨意挑兩、三個軍官陪他守夜,給他們述說他隱藏在內心暗陰處最令人齒冷的事情。他讓他們又一次聽他的老生長談:在解放秘魯的最後階段,由於負責哥倫比亞的總統桑坦德拒不給他派遣部隊和籌措軍餉,他的軍隊曾面臨瓦解的危險。“他生性是個吝嗇鬼、守財奴,”他敘述道,“但他的理由更是些歪道理,他的才智只允許他看到殖民地邊界那麼遠的距離。”

    他又給他們重述那件不知講了多少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事:對美洲大陸統一的致命打擊,是桑坦德將軍自作主張冒險邀請美國參加巴拿馬代表大會,那次會議正是關於宣布美洲團結的大會。“這好比邀請貓參加老鼠的聚會,”他說,“而那樣做的原因就是因為美國威脅要控告他把美洲大陸變成一個反對神聖同盟的人民政權的聯盟。真是不勝榮幸!”他對桑坦德為達到最終目的而表現出的令人難以理喻的冷酷,又一次重述了他的恐懼感。“他是個冷血動物。”

    他說。對桑坦德接受英國貸款和縱容、庇護同黨腐化這樣的事,他深惡痛絕。每當他談起桑坦德,無論是私下還是公開場合,他那要給似乎已處於極限狀態的政治氣氛再添進一滴毒液。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事情就是這樣開始完蛋的。”他說。在管理公共錢財上,將軍極為嚴謹,所以只要一談起這樣的事,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作為總統,他頒布法令規定,一切政府官員,凡犯有貪污行為或詐騙10比索以上錢財者,皆處以死刑。相反,在對待自己個人的財物上,他卻是那樣慷慨大度,為了獨立戰爭,他從先人繼承下來的財產,沒有幾年就用去了大部分。他自己的薪水被分給戰爭中失去丈夫的寡婦和殘廢軍人。他把自己繼承的制糖廠送給了他的侄子和外甥,他在加拉加斯的一座房子送給了他的姐姐妹妹,而他的大部分地產則分給了早在奴隸制廢除之前就被解放了的、為數眾多的奴隸。他曾拒絕利馬議會在解放的喜慶氣氛中饋贈給他的100萬比索。政府為了讓他有個象樣的住所而撥給他的蒙塞拉特鄉間別墅,在辭職前幾天,他送給了一位經濟拮據的朋友。那是在阿普雷河邊,他把自己正用著的吊床送給了一位發燒的向導,讓他躺在上面好發發汗,而他白己則裹著一件軍用斗篷往地上一歪繼續睡覺。他想用自己的錢付給公誼會教育家何塞?蘭卡斯特爾2萬銀比索其實這並不是他欠的錢,而是政府虧下的債。他非常愛馬,但他常把它們送給途中遇到的朋友,甚至那匹最有名、最榮耀的戰馬——白鴿,他也把它留在了玻利維亞以帶領聖克魯斯元帥的馬群。所以貪污貨款的話題,總是使他失去控制而怒火中燒。“正象9月25日那樣,卡桑德羅身上沒有沾上一點污漬,因為在保持正人君子的外表這一點上,他是個魔術師”,凡是有興趣聽者,他就這樣講,“但是他的一些朋友把英國人以高額利率借給國家的錢,又拿到英國去放高利貨,成倍一成倍地給他大發橫財。”

    好幾個晚上,他徹夜不眠地向他們坦露心靈深入最陰暗的部分。第四天請晨一醒來,當危機似乎將永遠地持續下去時,他穿著那天得悉蘇克雷被害消息時的同樣一身衣服,探身到庭院的門外,把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將軍單獨叫到了一邊,兩個人一直談到雞叫。將軍坐在罩著蚊帳的吊床上,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坐在由何塞?帕拉西奧斯掛在將軍一側的另一張吊床上。也許此刻他們無論誰也沒有意識到和平時期的久坐不動的習慣有多少已成為過去,而短短幾天裡,軍營中那捉摸不定的夜間生活有多少又已回到了他們身邊。通過交談,將軍清楚了,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在圖爾瓦科表示的那些憂慮和希望不僅是他個人的,也是大部分委內瑞拉軍官所共有的。當他們看到哥倫比亞人的敵對舉動之後,更加感到自己是委內瑞拉人,但他們同時也准備為統一大業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如果將軍命令他們去委內瑞拉作戰,他們早就奔向那裡了,而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將走在前頭。

    那是最難挨的幾天將軍唯一願意接待的來客是波蘭陸軍上校米耶塞斯勞?納皮爾斯基,弗裡德蘭(37)戰役(38)的英雄和萊比錫慘戰(39)的幸存者,他剛到不久,是波尼亞托夫斯基(40)將軍推薦他來加入哥倫比亞軍隊的。

    “您來晚了,”將軍對他說,‘這兒已無事可干了。”

    蘇克雷死後,一切事情都無從談起。他就這樣給納皮爾斯基說明了情況,而後者也如實地寫在了他的旅途日記裡,一位哥倫比亞大詩人根據他的日記,把這一點補寫進了歷史,那是180年之後的事。納皮爾斯基是乘“香農”號郵船抵達的,船長陪他一起來到將軍的住地,將軍對他們談了他想去歐洲的願望。但兩人中間誰也沒有覺得他真的要乘船運行。由於這艘三桅船要在瓜伊拉停留,並在去金斯敦之前回卡塔赫納,所以將軍給了船長一封信讓他帶給他經營的阿羅瓦礦業公司的委內瑞拉代理人,以便乘船長返程時帶點錢來。船回來了,但沒有捎來任何消息,將軍頗為沮喪,誰也沒有再問他是否還乘船起航。

    沒有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何塞?帕拉西奧斯盡量注意不給壞消息添枝加葉,而且盡可能緩以時日再告訴將軍。有件事使隨行的軍官們擔憂,他們設法瞞住了將軍,以免他意亂心煩:原來衛隊裡的輕騎兵和擲彈兵一路上所到之處都沾染下了淋病的病毒。事悄是從在洪達逗留期間開始的,有兩個女人只用幾個晚上的工夫,就跟警備部隊的所有人員都睡了一遍。從那以後,每過一地士兵們便在私通苟合中繼續傳播這種病毒。盡管所有科學的藥物或江湖術士的妙方都嘗試過,但沒有一個士兵能免於此病。

    何塞?帕拉西奧斯想方設法不使令人難受的消息送到他老爺的手裡,但這種努力並非萬無一失。一天夜裡,一封沒有姓名、地址的信函幾經傳遞,不知怎麼竟送到了將軍的吊床上,因為沒有戴眼鏡,看信時不得不伸長胳膊,一會兒後,他就把信放在蠟燭的火苗上,直到全部化為灰燼。

    這封信是何塞法?薩格拉裡奧寫的。她在去蒙波克斯的途中於星期一抵達這裡,同行的有她的丈夫和孩子,聽說將軍被解除職務並將遠走國外,她感到病情有所好轉。從沒有透露過信的內容,但那天整個夜裡,他一直煩躁不安。第二天早晨,他派人給何塞法?薩格拉裡奧送去一份和解的建議。她沒有為他的懇求所感動,而是如所安排的那樣,繼續她的旅程,沒有流露出一絲的脆弱。據後來他告訴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何塞法所以那樣寸步不讓,因為她認為與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講和沒有任何意義。

    那個星期,得知曼努埃拉?薩恩斯為了讓將軍重返政壇,在聖菲進行的個人戰爭愈演愈烈。內政部不斷找她的麻煩,要她交出她保管的檔案材料。她一口拒絕了,而且挑起了一系列使政府惱怒的事端。她到處制造風波,散發頌揚將軍的小冊子,帶著兩個好斗的女奴用炭筆塗抹公共牆壁上的廣告。她身著陸軍上校的制服.或進出兵營,或出席士兵的聚會,或參加軍官們的密室會議,這些都是眾人皆知的事。流傳得最激烈的消息說,在烏達內塔的庇護下,她正在推動一場武裝暴動,以重建將軍的絕對權力。

    要使人相信將軍尚有余力勝任這樣的事,那是困難的。傍晚的熱度每天定時升高,咳嗽的聲音也令人揪心。一天清早,何塞?帕拉西奧斯聽到他高聲呼叫:“祖國個婊子!”將軍訓斥軍官的叫聲使他大吃一驚,他一下跑進將軍的臥室,看到他臉頰上滿是鮮血,原來是刮臉劃破了皮。他所以發火倒不是由於這件事本身,而是惱恨自己動作的遲笨。威爾遜上校趕緊找來了藥劑師給他做處理,發現他極為難受,藥劑師想給他服幾滴顛茄液,以便讓他平靜下來,但被他突然拒絕了。

    “讓我就這樣待著,”他說,“無可救藥者的健康就是絕望。”

    他的姐姐瑪麗婭?安東尼婭從加拉加斯給他來信,信中說:“大家都抱怨你不來整給這兒的混亂狀況。”村鎮裡的神父們都為他鐵了心,軍隊裡開小差的現象層出不窮,各個山嶺上都布滿了全副武裝的人群,他們除了將軍誰也不相信。她姐姐在信中寫道:“這是一場瘋子的喧鬧,他們不懂得是他們自己干革命。”就在一部分人為他大聲疾呼的同時,全國有一半的牆壁上一夜之間都寫上了辱罵他的標語口號。散發的傳單上寫道,他這一家應連誅五族。

    給他以致命打擊的是委內瑞拉議會在瓦倫西亞舉行的會議,會上通過了徹底分離的決議和相應的聲明,聲明莊嚴地宣布,只要將軍還滯留在哥倫比亞的領土上,委內瑞拉與新格拉納達和厄瓜多爾就沒有達成諒解的可能。使他萬分痛心的不僅是聖菲發表的官方照會,而且還因為給他送交這份照會的竟是他的死敵、一個參與9月25日陰謀的成員。莫斯克拉總統把這個流亡國外的人召了回來,並委以他內政部長的重任。將軍說:“我一定要說,在我一生中這是對我刺激最大的一件事。”那天夜裡,他徹夜未眠,為了作出回答,向記錄員們口授了幾種方案,他當時如此惱怒,以致最後竟沉沉入睡了。天亮時,他從惡夢中醒了過來,對何塞?帕拉西奧斯說:“哪一天我死時,加拉加斯一定鍾聲齊鳴。”

    事情還遠不止此。假如馬拉開波(41)省省長得知他死去的訊息後,將會這樣寫:“我迫不及待地把這無疑將給國家幸福和自由事業帶來無限好處的重大消息告訴大家。制造災難的天才,燃起混亂的火把,壓迫祖國的獨夫,已經死了。”這份原本用來向加拉加斯政府報告消息的通告,結果變成了國家公告。

    令人可怖的氣氛籠罩著那些不幸的日子,清晨五點,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唱了他的生日之歌:“7月24日,是聖克裡斯蒂娜、聖母和殉道者日。”他睜開了雙眼,他明白,他已是被上帝看中的背時漢。

    他沒有做生日的習慣,除非是命名日的紀念。天主教的聖徒列傳裡有11位聖西蒙,他本來更喜歡用幫助基督扛十字架的西蒙來命名,結果命運卻給了他作為埃及和埃塞俄比亞的使徒、講道士的另一位西蒙,日期是10月28日。其一個10月28日,在聖菲的一次晚會上,有人給他戴上了一頂桂冠。他高興地摘了下來,惡作劇地把它戴在了桑坦德將軍的頭上,桑坦德毫不推辭地接受了。但它一生的所作所為不是以名字來記載的.而是以年代來記載的。對他來說47歲具有特別的意義,因為去年的7月24日,當時在瓜亞基爾,到處是令人憂慮不安的消息,危險的高燒使他一直神志不清,一種預感震動了他,而他是從來不承認預兆這種事的。征兆是明確無疑的。如果他能活到下一個生日就再沒有神靈能奪走他的生命了。這種秘密神諭的玄義就是那股違背常理地把他懸舉在空中並堅持到現在的力量。

    “已經47歲了,去個毬,”他咕噥了一句,‘而我竟活著!”

    他從吊床上欠起身,體力已得到恢復,內心也因為確信已脫離病魔的威脅而感到激勵。他把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叫了過來,他是那些為了哥倫比亞的統一想去委內瑞拉作戰的頭頭,並通過他向軍官們致以生?的謝意。“中尉以上的軍官,”他說,‘凡是想去委內瑞拉打仗的就去收拾自己的壇壇罐罐。”

    布裡塞尼奧?門德斯將軍首先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另外兩位將軍、四位上校和卡塔赫納駐軍的八名上尉加入了隊伍,但是當卡雷尼奧提起他以前答應過的話時,將軍說“您留下來有更重要的用場。”

    在隊伍出發前兩個小時,他決定讓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也走,因為他感到無所事事的生活加重了他對自己眼睛的煩惱。席爾瓦沒有領受這樣的榮譽。“這種無所事事的生活也是一種戰爭,而且是最嚴酷的戰爭之一,”他說,“如果將軍不命令我干其他事情,我就留在這兒。”

    相反,伊圖爾維德、費爾南多和安德烈斯?伊瓦那沒有獲得將軍的同意。“如果您一定要走,將是去另一個地方。,將軍對伊圖爾維德說。給安德烈斯解釋的理由更少有,意思是迭戈?伊瓦那將軍己經在那裡戰斗,兄弟兩人參加同一場戰爭未免太多了。費爾南多甚至連提也沒有再提,因為他肯定,得到的將是一如既往的回答“一個男子漢打仗就要全部上戰場,不能允許他的兩只眼睛和右手到別的地方去。”他聊以自慰的是這種答復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軍事褒獎。

    在將軍批准一些人走的那天晚上,蒙蒂利亞給他們提供了一切方便,以便當天夜裡就能出發,同時參加了為此而舉行的簡單儀式。將軍給每一個人送了贈言,跟每一個人擁抱送別。他們分道而行,一些人經牙買加,另一些人過庫拉索島(42),還有一些人則取道瓜希拉(43),所有人都是便裝便服,既不攜帶武器,也不帶任何可能暴露他們身份的證件,就象在反對西班牙人的地下活動中所干的那樣。天亮時,“波帕足”的那所房子己是座被遺棄的兵營,但是將軍留下了,原一場新的戰爭能重振他昔日光榮的希望支撐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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