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中的將軍 正文 第四章
    只要下級為了討好我而繼續撒謊,事情將永遠如此。

    當得知一隊舢舨正慢慢駛近的消息時,一條繫在港口裡的炮艇立即開了出去。何塞?帕拉西奧斯從帳篷的窗孔裡老遠就看到了這一動靜,他俯身向閉眼躺在吊床上的將軍報告說:「老爺,我們到蒙波克斯了」。

    「上帝之地。」將軍說道,但沒有睜開眼睛。

    隨著往下遊行去,河,越變越寬,氣勢越來越磅礡,就像一片沒有邊際的沼澤,天氣如此炎熱,甚至能用手觸摸到它的淫威。將軍毫不痛惜地放棄了欣賞短暫的晨曦和令人心碎的夕照的機會。開始幾天,他還在船頭上呆一會兒,後來就被沮喪的心情壓倒了。他再也沒有口授信函,也不看書,也沒有向隨行人員提出可以透露他對生活懷有某種興趣的任何問題。就是在最炎熱的午休時間,他也要蓋上毯子,然後閉上眼躺在吊床上。何塞?帕拉西奧斯怕他沒有聽見,又叫了他一聲,他答了一句,仍沒有睜開眼睛。

    「蒙波克斯不存在,」他說。「有時我們夢想她,可她已不復存在了。」

    「至少我可以證明聖巴爾瓦那塔還在那兒,」何塞?帕拉西奧斯說。「我從這兒正看著它吶。」

    將軍睜開備受煎熬的雙眼,從吊床上欠起身,正午的陽光有如鋁片一樣地明亮,他看到了這座古老而憂傷的城市的一片屋頂,戰爭把蒙波克斯變成了廢墟,共和國的混亂導致了它的墮落,它的居民十之八九都喪命於天花。就在那時期,馬格達萊納河開始改道而流,然而誰也沒有把這當回事。這種不可饒恕的疏忽在那個世紀結束之前又變成完全的棄置不顧。殖民地時代,人們在每次河水上漲成災後以伊比利亞半島人的堅韌及時徹成的石頭堤壩,如今只剩下河灘上零落的瓦礫。

    炮艇往舢舨靠了過來,一位仍穿著總督時期警服的黑人軍官,用火炮瞄準著他們。卡西爾多桑托所上尉趕緊叫道:「不要無禮,黑東西!」

    劃著的槳一下都停住了,舢舨任憑水流漂移。衛隊的士兵一面等候著命令,一面把槍對準了炮艇。炮艇上的軍官凜然不動。「以法律的名義,拿出護照」。他叫著。

    只是在這時候,黑人軍官打看見帳篷下面出現了一個受苦的幽靈,看見了他的一隻精疲力竭然而充瞞無上權威的手,他命令把槍都放下。然後,他輕輕地對軍官說道:「儘管我的話您不信,船長,我可沒有護照。」

    軍官不知道他是誰。但是當費爾南多告訴了他後,他連人帶槍一下跳進了水裡,沿著河岸搶在前面飛跑起來,以便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家。小艇興高采烈地把舢舨一直護送到港口。舢舨船隊駛過河道的最後一個拐彎處.但是還漢有看到全城的輪廓,這時,城裡七座教堂的鍾已一齊敲起了報急的鐘聲。

    殖民地時期,聖克魯斯德蒙波克斯曾是哥倫比亞加勒比海沿岸與內地商業往來的橋樑,這也是它生活一度富足的原因。當自由的狂飆開始刮起時,這個拉丁美洲出身的貴族階級的堡壘,第一個宣告自由。當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後,將軍又親自把它解放了出來。城裡只有三條與河道平行的大街,街道寬闊、平直、滿是塵土,兩旁的建築部是平房,配以寬大的窗戶。曾有兩位伯爵和三位侯爵在這裡發了大財。它的巧奪天工的金銀手工藝的名氣,歷經共和國的滄桑事變而欽譽不衰。

    這一次,將軍懷著視榮耀如敝履和與世無爭的心請來到這裡.令他驚訝的是.港口上竟有大群的人在迎候他。他趕緊穿好平絨褲,登上高筒靴,儘管天氣炎熱,他還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另外,頭上戴的睡帽換成了他離別洪達時戴的那頂寬沿禮帽。

    聖母受孕教堂的上面豎著舉行葬禮用的高大十字架。民政當局和宗教界的首腦人物全聚集在裡面,教會團體和學校的主要人物都戴著隆重的黑紗來參加為待安葬者舉行的彌撒,這時亂響一氣的鐘聲使他們一個個失去了謹慎的常態,都以為是火警告急.跑得氣喘吁吁的警官走進了教堂,他剛在市長耳邊低語完了要說的話,就高聲向大家喊道:「總統到港口了!」

    很多人還不知道他已經不是總統了。星期一,一位路經這裡的信差。給沿河的村鎮播散了不少有關洪達的傳聞,但沒有任何一點說得很明確。這樣,模稜兩可的消息使這次意外的迎接早得更加熱情洋溢.連服喪的那一家人也弄清楚了正在發生的事情,原來,大部分弔唁者離開教堂趕到喧鬧的人群那邊去。喪儀只舉行了一半,剩下少數至親好友在鐘聲和鞭炮的轟鳴聲中把靈柩護送到了墓地。

    由於五月雨水不多河水變得很淺,因此得翻過一道瓦礫組成的高坡才能到達港口。有人做了個手勢想背他,被將軍拒絕了,在伊瓦拉的攙扶下,他一步一晃地往上移動,勉強直著身子,但終於不失尊嚴地走到了岸上。

    在碼頭上,他與地方當局的有關人士一個個有力地握手,表示問候;就他那樣狀況的身體和瘦小的雙手,很難使人相信他握手時有那樣大的勁兒。那些最後一次曾在這兒見到過他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他是這樣蒼老,像是他們的父親,但就是他僅有的這點精力,也足以使他不允許任何人顯他作出安排。他拒絕了為他備好的耶穌受難日抬神像的架子,而是同意步行去聖母受孕教堂。最後,不得不騎上市長的母騾,那是登岸時,市長看到他身體異常虛弱,才讓人趕忙備好的。

    碼頭上,何塞?帕拉西奧斯看到很多因使用龍膽汁塗點天花而滿是斑點的面孔。在馬格達萊納河下游一帶,天花是一種頑固的地方病,自從馬格達萊納河戰役期間天花給解放者部隊士兵造成了死亡後,同胞們懼怕天花甚於懼怕西班牙人。從那時起,考慮到天花仍在繼續流行,將軍爭取到讓一位路經這裡的德國博物學家稍作停留,請他用在人體上接種牛的天花痘裡流出的漿液的方法,使這裡的居民獲得免疫能力。但是,由於天花引起的死亡人數如此之多,最後誰也不想知道人們呼之為牛藥的這種藥是什麼東西了,很多母親寧願承受自己孩子傳染上這種病的危險.而不願冒採取預防措施可能產生的危險。但將軍接到的那些官方報告使也以為天花之災已正在被降服。所以當何塞?帕拉西奧斯提醒他人群裡那麼多人臉上都塗著紫藥水時,他的反應是厭惡多於驚訝。

    「只要下級為了討好我而繼續撒謊,事情將永遠是如此。」他說。

    他沒有在碼頭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內心的痛苦,而是向他們扼要地介紹了有關他辭職的風波和聖菲的混亂狀況,他再三強調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沒有別的出路」,他說,「要麼團結一致,要麼無政府主義」。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來了,這倒不是為他那人所周知的虛弱多病的身體尋求好轉的可能,而是因為別人的不幸給他造成了這麼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沒有說什麼時候動身.也沒有說去什麼地方,而是文不對題地重複說他還沒有接到政府發給的出國護照。對於蒙波克斯20年來給予他的榮譽,他向他們表示感謝,並請求他們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別的稱號。

    當人群蜂擁般湧進教堂時,聖母受孕教堂仍然披著治喪的黑紗,空氣裡還散發著葬禮上所用鮮花和燭芯的氣息。坐在隨從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奧斯發覺將軍在座位裡不太好受,相反,長著漂亮的獅子般卷髮的混血兒市長,緊挨著他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怡然自在。費爾南達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長的女性風姿給西班牙宮廷造成巨大麻煩的本胡梅亞的遺孀,借給了將軍一把檀香扇,以幫他抵禦儀式過程中睏倦的侵襲。他無望地搖動著扇子,勉強感受到一絲令人寬慰的氣息,直至後來熱得使他連呼吸也覺得困難起來,他才附在市長耳邊低聲說道:「請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愛是有代價的,閣下。」市長答道。

    「不幸得很,這不是愛,而是獵奇」,他說。

    感恩詩似的儀式結束後,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亞的遺孀道別,並把扇子還給了她。後者試圖把扇子再給他。「請給我點面子,作為一個如此愛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紀念吧,"她對他這樣說。

    「可悲的是,夫人,留給我回憶的時間己不多了。」他說。

    在由聖母受孕教堂去使徒聖佩德羅學校的這段路上,教堂神甫堅持以聖周用的華蓋為他遮熱避署。學校是座兩層樓的宅第,寺院式的迴廊裡掛滿了蕨類植物,房子的後面,是座陽光燦爛的果園。帶有拱門的迴廊,在那幾個月裡,即使在夜間,也不能住人,因為河面上吹來的陣陣微風有害於人體的健康。緊挨著大廳的那幾個房間,由於厚厚的牆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種秋日的涼蔭之中。

    為了把一切預先準備好,何塞?帕拉西奧斯提前來到了這裡。給將軍預備的臥室,牆壁是剛剛用掃把蘸石灰水粉刷的,顯得粗糙不平,房間的光線很暗,因為只有一個朝著果園的綠色百葉窗。何塞?帕拉西奧斯讓把床調了個位置,讓對果園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頭,這樣將軍可以看見金黃色的番石榴樹並享受著撲鼻的芳香。

    將軍由費爾南多扶著,在聖母受孕教堂神甫的陪同下來到了聖徒佩德羅學校,神甫同時也是該校的校長。他一走進臥室門,就把背靠在牆上,窗沿上放著一個加拉巴木瓢,裡面的番石榴散發出的香味使他感到意外,這種誘人上當的芳香充滿了整個房間。他就這樣倚在那裡,兩眼緊閉,呼吸著使他憶起心碎往昔經歷的異香,直到精疲力竭。接著,認真細緻地察看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好似每件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個新發現.臥室裡除了一張帶天棚的床外,一個桃花心木的衣櫃,一個同樣木質、檯面為大理石的床頭櫃,還有一張紅天鵝絨護面的安樂椅。靠窗的牆壁上,掛著一個有著羅馬數字的八角形壁鐘,指針停在一點零七分上。

    「終於還有點東西仍和過去一樣!」將軍說道。

    神甫甚為驚訝。「請原諒,閣下,」他說,「就鄙人所知,以前您沒有在這兒呆過。」

    何塞帕拉西奧斯也頗感意外,因為他從沒有來過這裡,但是將軍在執著地談他對往昔的回憶時列舉了如此豐富而確鑿的細節,使在場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最後,將軍試圖以他慣常的嘲諷給大家以安慰。「也許是我過去的化身來過,」他說,這兒我們剛剛看到一個被逐出教會的人在聖周的華蓋下漫步。總之,在這樣一個城市裡,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突然雷聲大作,下了一場暴雨.使城裡積水成災。將軍利用這一機會擺脫了紛至杳來的問候,他把臉朝上躺在床上,一面裝作睡覺,一面享受著番石榴的芳香,脫下的衣服被放在蔭涼處。一會兒,在暴雨過後宜於恢復體力的寂靜中,他真的睡著了。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他已經入睡,因為聽見他在以年輕時的清楚發音和純潔音色在說話,而這種能力只有在睡夢中他才能恢復。他說到加拉加斯,一座已成廢墟而業已不屬於他的城市,牆璧上貼滿了反對他的侮辱性的標語,街道上到處流淌著人類的滾滾濁流。何塞?帕拉西奧斯坐在房間一角的安樂椅上值班,兒乎不易被人發現,他守在這裡是為了不讓任何非隨從人員聽到將軍夢吃中講的秘密。他從虛掩的房門縫裡向威爾遜上校打了個手勢,上校立即讓在花園裡走動的衛隊士兵離開了那兒。

    「這裡誰也不喜歡我們,而在加拉加斯,誰也不服從我們」,將軍在夢中說,「哪兒都一樣。」

    接著他背誦了一首痛苦而悲淒的聖詩,這是一種正被死亡之風一塊塊地刮走的殘剩而破碎榮譽的寫照。在將近-個小時的夢囈之後,走廊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一個傲慢的金屬般的嗓音把他驚醒了。隨著一聲刺耳的鼾聲,他眼睛也沒有睜開,就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發生什麼雞巴事情了?」

    原來是洛倫索卡卡莫將軍,一位脾氣暴躁,勇猛得近乎發狂的解放戰爭的老成士,他試圖在規定接待客人的時間之前強行進人將軍的臥室。他先用馬刀抽打了一位擲彈兵中尉,然後越過威爾遜上校,只是在神甫為永恆權力面前他才彎腰俯首了。神甫把他引到臥室隔壁的辦公室裡。將軍聽了威爾遜的報告後,怒不可遏地叫道:「告訴片卡莫,我死了!沒有別的話,我死了!」

    威爾遜上校到辦公室去見這位吵吵嚷嚷的軍人。為了來這裡,他穿上了檢閱時的軍服並佩帶了一枚軍功勳章。但他那傲慢自負的神氣此時頓然煙消雲散!眼睛裡溢滿了淚水。「威爾遜,別給我重複那樣的話了,」他說,「我已經聽見了」。

    當將軍睜開眼時,看到鍾仍然停在一點零七分上。何塞?帕拉西奧斯給鍾上了弦,並憑記憶撥了撥指針,接著看了一下他的兩塊懷表,證實時間準確無誤。過了一會兒,費爾南達?巴裡加進來了,想讓他吃點辣椒炒茄子,他不願意,儘管從昨夭到現在還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但是他讓把做好的菜拿到辦公室去,以便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吃。與此同時,經不住誘惑,他從裝滿了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裡拿了一個。剎時間,果香使他如癡如醉,他貪婪地咬了一口,像孩子似地津津有味咀嚼著果肉,在把番石榴嘬了個遍後,懷著對往昔的回憶,長歎一聲,一口一口地吞食而盡。接著,他坐到吊床上,兩腿中間擱著放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把所有的番石榴全部吃了下去,幾乎連喘氣都沒有來得及。當他吃到最後兩個時,被何塞?帕拉西奧斯撞進來看見了。

    「我們會死的。」他對將軍說。

    將軍詼諧地截住他的話.「那不會比我們現在的處境更壞」。

    正如預先安排的那樣,三點整時,將軍讓來訪的人們兩個兩個地到辦公室裡來,這樣當其中的一個人看到還有另一人等著接待時,可以花最少的時間把他打發走。尼卡西奧?德爾巴列大夫是頭幾批進去的人之一,他看到將軍背朝著窗戶坐著,透過窗戶可以看見所有的田間農舍以及更遠一些冒著熱氣的沼澤地。他手裡端著費爾南達?巴裡加給拿進來的辣椒炒茄子,可是他一口也沒有嘗,因為他已經感到番石榴在胃裡積食了。德爾巴列大夫後來在講述那次拜訪他的印象時,心直口快地用地方話說道:「皮瓜鳥(14)已在對他叫了。」雖然各人說的方式不一,但所有受到接見的人印象都是一致的。然而,甚至那些最為他的虛弱體質所感動的人,也不冷憫他,而是固執地要求他到附近的村鎮上主持接收孩子為教子的儀式,或者為一些公益建築設施剪綵,或者讓他去親眼看看由於政府的漠不關心人們艱難的處境。

    一個小時後,番石榴引起的噁心和腸絞痛使大家驚慌不安,儘管他希望使所有從早晨起就一直在等候的人都能滿意,但還是不得不中斷正在進行中的接見。人們給他送來牛犢,山羊、母雞及各種各樣的山獸,擺得院子裡無處可放了。為避免可能出現混亂,衛隊的擲彈兵們不得不進行干預,直到傍晚,院子裡才平靜了下來,因為老天爺又下了第二場暴雨,空氣清新了,喧鬧聲也隨之消失了。

    儘管將軍明確地表示了謝絕之意,當地人士還是決定於下午四點在附近的一座住所裡舉行晚宴以表示對他的敬意。晚宴舉行了,但主賓沒有出席,因為食了番石榴後不斷排氣,情況甚令人擔憂,直到夜間十一點後,險情才逐漸緩解。他躺在吊床上,竄動的劇痛和連續不斷的放屁把他折騰得筋疲力竭,他覺得靈魂象溶解在腐蝕劑裡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神甫給他送來了家裡藥劑師配製的一種藥,將軍謝絕了。「我已因一副嘔吐劑丟了政權,再來一副,魔鬼就要我去西天了。」他說。他決定聽天由命,骨頭裡在出冷汗,渾身直打寒戰,只有從他缺席的宴會上斷斷續續傳來的優美絃樂曲才給他帶來一絲安慰。慢慢地,肚子裡的湧泉平靜了,疼痛消失了,樂曲也結束了,他似乎在虛無中飄浮著。

    他上一次路過蒙波克斯差一點成為最後一次。那是在他以個人的魅力取得了與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的和解後,從加拉加斯回來時經過這裡的,然而派斯將軍遠沒有放棄他搞分離的夢想。他與桑坦德的對立是眾所周知的事,甚至發展到拒不接收對方信件,因為他既不相信他的良心也不相信他的道德。「您少跟我稱我的朋友了」,他給桑坦德這樣寫道。桑坦德對他產生憎恨的直接借口將軍倉促發表的一份致加拉加斯人的公告。在這份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文件裡,他說他們的一切行動都是在為了加拉加斯的自由和光榮這一信念指導下產生的。他逃回到新格拉納達後,曾試圖用致卡塔赫納和蒙波克斯的這樣一句公正的話解決發生的事情:「如果加拉加斯給了我生命的話,你們給了我光榮」。但是這有點從純修詞學角度彌補問題的話,並未能平息桑坦德分子的蠱惑宣傳。

    為了防止災難性結果的發生,將軍返回聖菲時帶了一支部隊,並期望能在途中集結更多的兵力,以便再一次開始他推進統一的努力。當時他曾表示,那是他一生中關鍵的時刻,就像他奔赴委內瑞拉制止那裡的分離活動時說的那樣。如果他能稍微反思一下,他就會明白,20多年來,他生命中沒有哪一刻不是決定性的時刻。「全體教會、全體軍隊和民族的絕大多數都是支持我們,」後來當他回憶起當時的那些日子時,他這樣寫道。儘管存在所有這一切優勢,他說,「已經反覆地證明,當他離開南方去北部或離開北方去南部時,他留下的地方就在他背後丟失,新的內戰就使它變成廢墟,這就是他的命運。

    對子他在軍事上的失敗,桑坦德派的報紙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把它們歸因於他夜間的荒唐行為。在其它許多旨在貶低他榮譽的謠言中,有那些日子發表在聖菲報紙上的報導,說是桑坦德將軍而不是他指揮了1819年8月7日上午七點完成獨立的傅亞卡戰役,而他當時是在通哈與當地上流社會一位聲名狼藉的貴婦尋歡作樂。

    不管怎麼說,桑坦德派的報紙不是唯一刊載他那些放蕩的夜生活以搞臭他名聲的報紙。戰爭勝利之前就傳說,獨立戰爭期間,至少有三次戰役,因為他不是在他應該在的地方而是睡在某個女人的床鋪上,招致了失敗。在他另一次訪問蒙波克斯期問,一天,從街中心走過一支馬隊,馬上騎著不同年齡、膚色各異的女人,馬過之處,空氣裡充滿了誘人欲醉的香水味。她們象男人一樣跨騎在馬上,打著印花綢的陽傘,身穿精緻的綢衣。在這個城市裡,從沒有見過這樣穿戴的女人。有人以為這些都是將軍的姘婦,她們是提前來到這裡等候將軍的,對於這樣的猜測,誰也沒有辟過謠。正如其它許多次的假想一樣,那一次的猜測也是站不住腳的,因為有關他在軍中淫樂之說是流傳在沙籠裡的眾多流言蜚語之一,這些無稽之談直到他死後還仍在追蹤著他。

    那些歪曲報導的方法並不新鮮。將軍本人在反抗西班牙人的戰爭中就曾使用過,他曾命令桑坦德印刷假消息來捉弄西班牙人的指揮官們。共和國成立後,當將軍對桑坦德利用報紙歪曲報導的做法提出要求時,後者以文縐縐的嘲諷答道:「閣下,我們有過一位良師。」

    「一位蹩腳的老師」,將軍反駁說,「您應當記得我們製造的那些消息後來損害了我們自己。」

    對於外界一切有關他的言傳,無論是真的還是假的,他都很敏感,任何關於他的不實之說都會使他臥不安寢,一直到他臨終時,他都在為揭穿謊言而抗爭。但是,在避免謠言產生這一點上,他注意得很少。就像另外場合多次發生過的一樣,上次路過蒙波克斯時,他也為一個女人而把他的榮譽當兒戲了。

    這個女人名叫何塞法?薩格拉裡奧,出身於當地名門,她用何塞?帕拉西奧斯事先告訴的口令「上帝之地」,穿一件方濟會修士的道袍,並半掩著面孔,接連闖過了衛隊的七道崗哨。她的皮膚潔白如玉,就是在黑夜裡她那肉體的光澤也清晰可見。那天晚上,她以一件奇異的飾物給她美貌無比的嬌容增添了更多的艷麗,原來她在外衣的前胸後背掛上了當地金銀工匠制做的一副玲瓏剔透的金護甲。護甲的份量如此之重,當他想把她抱到吊床上去時,幾乎都抱不動了。

    早晨,經過一個咨意放蕩的夜晚後,她感到時光短暫得可怕,便求他再把她留一夜。

    那風險非同小可.因為根據將軍的軍事情報機構提供的消息,桑坦德已經密謀就緒.要剝奪他的權力並肢解哥倫比亞。但是.她還是留下了,不是一夜,而是十夜。兩個人如此快活,雙方甚至都認為在這個世界上真的誰也沒有像他們這樣相愛過。

    她給他留下了金製的飾物。「留給你打仗用,」她對他說。由於顧慮這是在床上贏得的一筆不光彩的財產,他就交給了一位朋友看管。後來把它忘了。在這次訪問蒙波克斯期間,當番石榴的積食消化了以後,他才在記憶裡想起了這筆財產和收藏它的地方。他讓人找來首飾箱以核點一下所存財物。

    眼前所看到的真是一件奇跡:何塞法?薩格拉裡奧的金護甲由金銀首飾匠們以無比精湛的技藝製成,總重量達30磅。此外,有一個裝著餐具的木箱,裡面有23把叉子、24把刀,24把湯匙,33把咖啡匙,9把夾糖塊用的夾子,全都是金的,別的還有數件貴重的家用器皿也是,他在不同的時間留下托人照管的,結果也被忘記了。在將軍雜亂無序的巨額財富裡,這幾件在最不為人所料的地方找到的財物,沒有使任何人感到驚訝。他指示將餐具併入他的行李,把金器首飾箱還給它的女主人。但是當使徒聖佩德羅學校的神甫校長告訴他說何塞法?薩格拉甩奧由於密謀破壞國家的安全己被流放到意失利時,他不勝驚詫。

    「當然是桑坦德幹的事情。」將軍說。

    「不,將軍」,神甫說,「是您自己由於1828年那場爭吵無意中把她和其他一些人一道流放出去了」。

    首飾箱被放到了原來的地方,他開始說明當時的情況,便再也不提流放的事了。因為,據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他有把握,一旦他乘船離開卡塔赫納,何塞?法薩格拉裡奧就會在那幫被他流放的政敵的騷亂中返回國內。

    「卡桑德羅早應在收拾行裝了,」他說。

    確實,很多被流放的人,一得悉他己去歐洲的消息.便紛紛開始回國。但是老謀深算、難以捉摸的桑坦德將軍直到最後一批才返回國內。將軍辭去總統職務的消息引起了他的警覺,但沒有露出一點準備回國的跡象,也沒有立即停止他對歐洲各國的考察學習,雖然從上一年10月份抵達漢堡起他就開始了這種旅行。1831年3月2日路過佛羅倫薩時,他在《商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將軍已經死了。然而直到六個月之後,當新政府恢復了他的軍銜和軍功,議會在他缺席的況情選舉他為共和國總統時,他才慢慢騰騰起程回國。

    在船隊起錨離開蒙波克斯前,他對他的老戰友洛倫索卡卡莫作了一次拜訪,意在賠禮道歉。只是這時候才知道卡卡莫病情很嚴重,上一天下午他所以從床上起來是專門為了去拜候將軍的。儘管疾病己嚴重地危害了他的健康,他不得不強打精神挺著身子,大著嗓門說話,而同時,他卻不斷用枕頭擦著眼眶裡湧出的、與他精神狀態無一絲共通之處的淚泉。

    兩個人一起感歎自己的不幸,為人們的朝三暮四和勝利後的忘恩負義感到痛心,少干一起發洩對桑坦德的激憤,這是每當他們兩個人碰到一起時必談的話題。將軍很少這樣直言不諱。在1813年的戰役裡,洛倫索?卡卡莫親眼看到了將軍與桑坦德的一場激烈爭吵,當時桑坦德拒絕服從越過邊界第二次解放委內瑞拉的命令。卡卡莫將軍仍然認為那次事件是將軍內心痛苦的根源,而歷史的進程只不過使之加劇罷了。

    相反,將軍認為那不是兩個人偉大友誼的結束,而是這種友誼的開始。他們之間不和的根源也不在於授予派斯將軍特權,或是倒霉的玻利維亞憲法,或是將軍在秘魯接受授予他的帝王權力,或是由於他想把總統府和參議院永久地設在哥倫比亞,也不是奧卡尼亞會議後他具有的絕對權力。不是,這些或那些都不是造成相互反目為仇的原因。這種可怕的怨恨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積越烈,直至導致9月25日的暗殺行動。「真正的原因是桑坦德不能領會整個大陸是一個國家的思想」,將軍說,「統一的美洲對他來說太大了。」他準備結束此次拜訪,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洛倫索?卡卡莫,有如躺在一場從沒有打勝過的戰爭的最後戰役的戰場上。

    「當然,人死了之後任何東西也沒有意義了。」他說。

    洛倫索?卡卡莫看見神情憂傷且已無任何禦敵之力的將軍站了起來,他感到將軍和他一樣,對往事的回憶甚於年齡對他產生的負擔。當卡卡莫把他的手握在他的兩手中間時,發覺兩個人都在發燒,他默然地自問,兩個人當中將是誰的死亡阻礙他們再次相見。「西蒙老弟,一切都完了!」洛倫索?卡卡莫說。

    「我們把它毀了,」將軍說,「現在唯一剩下的是再一次重頭做起。」

    「我們去做。」洛倫索?卡卡莫說。

    「我不去做了,」將軍說,「我所缺的就是把我扔進垃圾箱去。」

    洛倫索?卡卡莫把裝在紅綢匣子裡的一對手槍送給他作紀念。他知道將軍不喜歡火器,在他為數不多的個人爭鬥中,他都讓自己用劍。但是這兩支槍具有道義上的價值,因為在一次愛情決鬥中,它們被幸運地使用過.將軍激動地收下了。沒過多少天之後,將軍將會在圖爾瓦科接到卡卡莫己經去世的消息。

    5月21日(星期天)的下午,在吉兆的預示下將軍又踏上了旅程。船與其說是被槳划著前進,不如說是被水流推著前進,舢舨把陡峭的巖壁和海灘上的海市蜃樓都拋在了後面。現在途中碰到的木排數量比過去多,速度也更快。與頭幾天見到的不同的是,這些木排上都蓋有夢幻般的小房子,窗沿上擺著花盆,窗口涼曬著衣服,還帶有鐵絲編成的雞籠並養有奶牛,早衰的孩子們在向著已過去很遠的舢舨招手道別。船隊在映照著滿天星斗的平靜水流甩航行了一個整夜,天亮時,遠遠望見桑布拉諾鎮在旭日初照下閃閃發光。

    碼頭上,被人們喚做大孩子的卡斯圖洛?坎皮略在樹冠如蓋的木棉樹下迎候他們,他在家中準備了沿海風味的木薯香蕉肉以歡迎將軍。他發出這樣的邀請是根據傳說得到啟發的。據說,將軍第一次訪問桑布拉諾時,曾在碼頭大石頭那邊一家小得可憐的飯館裡吃了頓午飯,飯後他說,即使僅僅為了享用一頓可口的木薯香蕉肉,每年也要來此一次。飯館的女主人為這位如此重要客人的光臨受寵若驚,她讓人去尊貴的坎皮略家借來盤子和餐具。有關那一次用餐的細節,將軍已記不清了。何塞?帕拉西奧斯也沒有把握,但那具有沿海風味的木薯香蕉肉與委內瑞拉的燉大肉是不是一回事。但是,卡雷尼奧將軍認為是一樣的,而且確實在碼頭的大石頭那邊用過餐,不過不是在馬格達萊納河戰役期間,而是這次戰役的三年前乘汽艇來這裡時吃的飯。將軍對於他記憶力的衰退越來越感到不安,他謙遜地肯定了人們提供的證言。

    坎皮略家族有座富麗堂皇的邸宅,庭院裡有不少高大的杏樹,衛隊的擲彈兵就在杏樹下面木板支成的案子上吃午飯,案子上鋪著香蕉葉代替桌布。在俯覽整個庭院的內露台上,有一張豪華的餐桌,完全按照英國方式佈置而成,那是供將軍和他的副官及少數幾個來賓用餐的。女主人解釋說,他們是清晨四點才接到蒙波克斯的消息,幾乎沒有充裕的時間來屠宰他們家牧場裡飼養得最好的牛、羊。鮮嫩味美的肉已被切成一塊塊放在水裡大火煨煮,同時還配以園子裡的各種水果。

    聽到事先並未告訴他而已準備好午宴的消息,將軍甚為惱怒,何塞?帕拉西奧斯不得不使盡和事佬的全部解數,勸說將軍接受登岸的邀請。家宴上親切好客的氣氛使他的情緒大為好轉。他有根有據地誇讚了菜餚的味道可口和主人家女孩子的溫柔甜蜜,羞怯而慇勤的姑娘們按古代的方式利索地招待著在貴賓席上就座的賓客們。他特別讚賞了銀質餐具上地道、精緻的鋼印和已被新時代的不幸所吞噬的某家族的徽記,但是,他使用的是自己帶的餐具。

    唯一引起他不快的是一個在坎皮略家族庇護下生活的法國人,他來參加午宴是想在這樣一位顯要的貴賓面前顯示他對古往今來所有不解之謎的廣博學識。他在一次海難中丟失了所有行李,從差不多一年之前起,他和他的助手及傭人就佔據了坎皮略家住所的一半,等待著應從新奧爾良寄給他的一筆沒有把握的救濟金,何塞?帕拉西奧斯知道他叫迪奧克勒?阿特朗蒂克,但他不清楚他的專業屬哪一門學科,也不知道他來新格拉納達是幹什麼的。要是他光著身子。手裡拿把三叉戟的話,與海神的樣子毫無兩樣,他為人的粗魯和邋遢,鎮上無人不知其名。但是與將軍吃飯這件事使他很是激動,就餐前特別洗了個澡,指甲顯得乾乾淨淨,五月的大熱天,穿著象冬天巴黎沙籠裡一樣的衣裝,上身是配有金燦燦鈕扣的藍禮服,下面是時裝指南上的老式條紋褲。

    從打完第一聲招呼起,他就以純正的西班牙語開始了他淵博的講座。他說,一位格勒諾布爾小學時代的同學,經過14年不懈的努力,剛剛破譯出了埃及的象形文字,玉米的原產地不是墨西哥而是美索不達米亞的一個她區,在那兒發現的有關化石,早於哥倫布到達安的列斯群島的年代.亞述人早就獲得了天體對疾病產生影響的實驗證明,與一部剛出版的百科全書所說的相反,希臘人直到公元前400年才知道了貓。他以權威的口氣片刻不停地談著一個又一個問題,只是當他抱怨拉丁美洲烹飪技術的文化缺陷時,才稍作緊急的停頓。

    將軍坐在他對面,裝著吃得比往常多的樣子,眼睛盯著餐盤,勉強對法國人以禮貌性的注意。從一開始法國人就試圖用法語跟將軍交談,出於客氣,他回以法語,但隨即仍用西班牙文講話。那一天將軍的耐性使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感到意外,他知道歐洲人的專制主義如何使他惱怒。

    法國人向應邀的客人、甚至坐得較遠的客人高聲說話,但是,很明顯,只有將軍的注意力才是他感興趣的。據說,他從雞談到驢地突然直接問將軍,歸根結蒂哪一種政府制度最適於拉丁美洲的這些新共和國。將軍仍然沒有抬起目光,反問道:「您怎麼看呢?」

    『我認為拿破侖的事例不僅對我們來說是好的,對於整個世界也是如此。」法國人說。

    「我不懷疑您這樣認為」,將軍絲毫沒有掩飾他的譏諷,「歐洲人以為只有歐洲搞出來的東西對全世界才是好的,而所有別的一切都是該斥責的。」

    「據我所知閣下是君主制方案的推動者。」法國人說。

    將軍第一次抬起了目光,「您該忘記這件事了,我的額頭永遠不會被一頂皇冠沾污。」他指著他的副官們結束道:「我有伊圖爾維德在那兒,他將提醒我這件事。」

    「就說他」法國人說,「您在處決這位皇帝時發表的聲明使歐洲的君主主義者大大鬆了一口氣。」

    「我對當時說的話一個字也不會動,」將軍說,「我對像伊圖爾維德的父親這樣平常的人能作出這樣了不起的事情感到驚異,但願上帝能像把我從與他一樣的生涯中解脫出來那樣,把我從他遭遇的命運中解救出來,雖然我知道,永遠也不會把我從他經受過的那種忘恩負義中解脫出來。」

    接著,將軍試圖緩和說話的生硬語氣,他解釋說,提出在這些新誕生的共和國建立君主制度的是何塞?安東尼奧?派斯。這一主張傳播開後,便得到了代表各種利益集團的推動,他本人甚至考慮將它披上終身總統職務的外衣,作為不惜一切代價爭取並保持美洲完整性的孤注一擲的方案。但是很快他就覺察到了它的自相矛盾。「聯邦制我覺得正好相反,」將軍說道,「由於它要求於我們的超越了我們的品德和才能,我覺得,對於我們這些國家它太完美了。」

    「不管怎麼說,」法國人說,「不是制度,而是制度的過分化的東西使歷史失去人性。」

    「我們已經背得出這個講話了,」將軍說,「實質上,這就是歐洲最了不起的趨炎附勢者本哈明?康斯坦特的那種需要。他先是反對革命,然後又支持革命。他開始反對拿破侖,可後來成了他的廷臣。很多次,他晚上臨睡時是共和黨人,早晨醒來時卻是君主主義分子,或者相反。而現在,由於歐洲的絕對優勢,他又成了我們真理的絕對保管人。」

    「康斯坦特反對專制的論據是很清楚的。」法國人說。

    「作為良好的法國人,康斯坦特先生是專制利益的狂熱鼓吹者,」將軍說,「相反,有關那場辯論,唯一清楚的論點是普拉特講的,他指出政治的好壞取決於推行它的時間及地點。在生死攸關的戰爭裡,我親自下令一天裡處決過80名西班牙俘虜,包括瓜伊拉醫院裡生病的戰俘。今天,如來在同樣的環境下,我的嗓音將毫不顫抖地再一次發出那樣的命令,歐洲人將沒有什麼道德權威來指責我,因為如果一部歷史浸透了鮮血、卑鄙和不義的話,那這就是歐洲的歷史。」

    在一片有如籠罩著整個小鎮的肅靜中,隨著分析的深入,他自己的怒火越燒越旺。被駁得喘不過氣來的法國人想打斷他的話,但他一揮手就把對方鎮住了。將軍回顧了歐洲歷史上那些令人髮指的屠殺。巴黎的巴托洛梅之夜,十個小時內,死者超過2000。在文藝復興的鼎盛時期,15000名由皇家軍隊收買的僱傭軍焚燒了羅馬城並把它洗劫一空,又用刺刀殺死了它的8000名居民。精彩的結局是全俄羅斯的沙皇伊凡四世,叫他「可怕的人」一點也不錯,他殺絕了莫斯科和諾夫哥羅德之間的所有城鎮的居民,而在諾夫哥羅德,僅僅因為懷疑有人密謀反對他,在一次襲擊中就下令屠殺了它的20000居民。

    「所以,就請別再給我們說我們應該幹什麼了,」將軍說道,「別試圖教訓我們應該怎樣為人處世,別想讓我們成為和你們一樣的人,別企求我們在20年裡做好你們化了2000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

    他把餐具交叉地放在盤子上,第一次用他噴射著火焰的目光盯住法國人.「娘的,請讓我們安安靜靜地搞我們中世紀吧!」

    一陣咳嗽使他幾乎緩不過氣來,當咳嗽平靜後,他惱怒的痕跡一點也沒有了。他露著最動人的微笑向坎皮略轉過身去,特別向他表示道:「親愛的朋友,請您原諒,今天這樣的嘮叨不配這頓如此值得回憶的午餐。」

    威爾遜上校曾把將軍的這段插曲告訴過當時的一位記者,但此人沒有留神記住。「可憐的將軍已經完了,」威爾遜說。實際上,凡是在他最後一次旅途中見到過他的人,都確信是這樣,也許這就是誰也沒有留下有關文字材料的原因。他的某些隨行人員甚至認為他將不會被寫進歷史。

    過了桑布拉諾,熱帶雨林不那麼稠密了,沿岸的居民點氣氛更為愉快,色彩更為鮮艷,有些地方的街巷裡還傳出「不為了什麼」的樂曲聲。將軍躺在吊床上試圖用一個平靜的午睡來消化法國人的狂妄言辭,但沒有做到。他在想著那個法國人。並向何塞?帕拉西奧斯說可惜他沒有能及時找到擊中要害的句子和無可辯駁的論據,而現在,當他躺在孤獨的吊床下和對手已遠離射程之外時,這些話,這些論據都一一浮現在他的腦際。但是,傍晚時分,他的感覺稍微好了一點,便指示卡雷尼奧讓政府努力改善那個倒霉的法國人的狀況。

    隨著船隊將要臨近大海時,人們對大自然的渴望愈來愈強烈,大多數軍官都欣喜若狂,有幫助划槳的,有用刺刀捕殺鱷魚的,更有的把簡易的事情複雜化,做船上犯人的活兒來消耗過剩的精力。相反,何塞?勞倫西奧?庫爾瓦只要有可能就白天睡覺,夜裡幹活,他這徉做是因為懼怕自己可能因白內障而引起失明,就像他外婆家幾個親人所遭遇的那樣。因此,他在夜裡起床幹活,以便學會做一個有用的盲人。在戰地營房的那些難眠之夜,將軍曾多次聽到他二手幹活的忙碌聲,鋸斷自己刨光的木板,組裝已做好的零件,輕輕地敲擊錘子以免把別人從睡夢中吵醒。次日,人們很難相信這樣的細木工活兒是在夜裡摸黑干的。在皇家港口的那個晚上,何塞?勞倫西奧,席爾瓦因沒有及時回答口令,值班的哨兵以為有人企圖趁著黑夜偷偷接近將軍的吊床,差一點向他開槍。

    船隊行得既快又穩,唯一的小事敵是海軍准將埃爾韋斯的一艘輪船造成的。當這條船排故著汽,從一旁往相反方向駛去時,產生的尾波危及到了船隊,一條裝滿給養的舢舨被掀翻了。輪船的挑簷上可以看到「解放者」這幾個寫得很大的字母。將軍沉思地凝視著那艘船,直到危險過去,那條船在視野裡消失了為止。他咕噥道:「解放者。」接著,就像某人翻開書的下一頁似地自語道:「他們以為那是我!」

    夜裡,他躺在吊床上無法入睡,緩慢的槳聲玩著與熱帶雨林裡卷尾猴、小鸚鵡、大蟒蛇的聲音比美的遊戲。突然,誰也沒有想到,有個人說道,坎皮略一家由於害怕被傳染上結核病,把那套英國餐具,捷克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和荷蘭檯布全都埋在院子裡了。

    雖然在大河一帶這己是人所皆知的消息,而且很快將傳遍整個海濱地區。但是,這是將軍第一次聽到對他病症的馬路診斷。何塞?帕拉西奧斯感到將軍受到了震驚,因為他的吊床不再擺動。經過長長的沉默思慮後,他說:「我是用的自己的餐具。」

    第二天,船隊在特內裡費鎮靠岸,以補充路上掉進水裡的給養。將軍悄悄地呆在了舢舨上,但是派威爾遜登岸打聽一位姓萊奧努瓦或萊奧努瓦爾的法國商人,此人有個女兒叫阿尼塔,其時大概20歲左右。由於在特內裡費沒有查到結果,將軍希望也去附近的瓜伊達羅、薩拉米納和皮尼翁詳盡地瞭解一下,最後,他才確信在現實中這是一個沒有任何根據的傳說。

    他在這件事上的興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數年來,有種不懷好意的議論從加拉加斯到利馬一直在跟蹤著他,據說,大河戰役期,他路過特內裡費時曾與阿尼塔?萊奧努瓦發生過違法的、失去理智的情愛關係。這種流言蜚語一直使他內心不安,但他也沒有任何辦法給以澄清。首先,因為他的父親胡安?維森特?玻利瓦爾上校曾因所謂強姦成年和幼年女子一事和濫施初夜權並與很多女人有不正當的關係而在聖馬特奧地方主教面前受過好幾次的控告。其次,在大河戰役期間,他在特內裡費總共才呆了兩天,兩天的時間對於如此熾烈的愛情是遠遠不夠的。但有關這件事的傳說竟達到了這樣的地步,甚至在特內見費的公墓裡有座立著的安娜?萊奧努瓦墓碑的墓,直到世紀末,它都是情人們朝拜的地方。

    在將軍的隨從人員裡,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的殘臂所感到的不便是大家友善地取笑的原因。雖然他的胳膊裡已沒有了骨頭,但是手的動作、手指的觸覺他都感覺得到,陰天骨骼的疼痛他也有知覺。他仍具有譏嘲自己的幽默感。相反,使他擔心的是在睡夢中回答別人問話的習慣。在夢裡他能與人進行任何方面的交談,但無一點清醒時的控制能力。在夢中他還能說出他在醒著時守口如瓶的打算和挫折。某一次,曾有人毫無根據地指控他洩露軍情。船隊航行的最後一天夜裡,靠著將軍吊床守夜的何塞?帕拉西奧斯聽見睡在船頭上的卡雷尼奧在說話:「7982個」。

    「你在說什麼啦?」何塞?帕拉西奧斯問道。

    「說星星,」卡雷尼奧答。

    將軍睜開了眼睛,他確信卡雷尼奧在說夢話,於是欠起身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夜空。夜,廣袤遼闊,皎潔燦爛,明晃晃的星星填滿了天幕。「差不多要多十倍」,將軍說。

    「就是我說的那個數字」,卡雷尼奧說,「加上兩個在我數數時一閃而過的流星。」

    這時將軍離開了吊床,看到他仰面睡在船頭上,顯得比什麼時候都清醒,光著的身子上佈滿了橫七豎八的傷疤,他正在用傷殘的胳膊數著星星。委內瑞拉白崗子那一仗結束後,找到他時就像這樣,上下染滿鮮血,渾身幾乎被砍得稀爛,人們都以為他死了,就把他放在了泥沼裡。身上有14處被馬刀砍傷,其中幾刀使他丟掉了胳膊。後來,又在別的戰鬥中受了另外一些傷。但是,他的精神絲毫無損,他的左手處得如此靈巧,以致他不僅耍弄刀、槍得心應手,聲名卓著,他那精妙的書法也聞名遐邇。

    連星星也逃脫不了命運的捉弄」,卡雷尼奧說,「現在就比l8年前少了」。

    「你瘋了,」將軍說。

    「沒有,」他答道,「我老了,但我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我比你足足大八歲」,將軍說。

    我的每處傷口要算兩歲,」卡雷尼奧說,」這樣我就變成了我們中間年齡最大的人。」

    「如果這樣說,最大的要稱何塞?勞倫西奧,」將軍說,「他有五處槍傷,七處被長矛刺傷、兩處箭傷。」

    卡雷尼奧就勢抓住了他的回答,回敬了一句惡意深藏的話:「而最年輕的可能是您了,您皮也沒有撓破過一塊。」

    將軍聽到這種既是事實也是責備的話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在卡雷尼奧的語調裡好像並沒有怨恨,兩人之間的友誼經受過最嚴峻的考驗。他在卡雷尼奧身邊坐了下來,幫他欣賞映在河裡的星星。當卡雷尼奧再次與將軍說話時,那是在間隔了長長的停頓之後,當時他已進入了夢鄉。「我拒絕接受這次旅行將是生命結束的說法。」他說。

    「人們的生命不僅僅以死亡來結束,」將軍說,「還有別的方式,包括某些更為值得的方式。」

    卡雷尼奧仍不願意接受將軍的解釋。「得幹點什麼,"他說,「即使用紫硬毛香菊給我們洗一次澡也成。而且不只是給我們幾個,應給整個解放者軍隊洗一次。」

    將軍在第二次去巴黎之前,尚未聽說過關於用紫硬毛香菊洗澡的事。紫硬毛香菊即倫塔納花,用它來洗澡是委內瑞拉民間用來消災祈福的一種方法。有關此花具有這樣的功能,是溫布爾特的合作者埃梅?邦普郎博士以一種唬人的、科學的鄭重語氣告訴他的。就在那個時候,他認識了法國司法界一位令人尊敬的法官,他在加拉加斯度過了他的少年時期。這位法官披著漂亮的長髮,蓄著被消災的浴水染紫的鬍子經常出入於巴黎的文學沙龍。

    將軍嘲笑一切散發出迷信或超自然絕技氣味的東西,並譏諷有悖於他的老師西蒙?羅德裡格斯的唯理論的一切信仰。當時.他剛滿20歲.是共濟會成員,殷實富有,不久前喪偶,他對拿破侖?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聲背誦盧梭的《愛彌兒》和《新愛洛綺絲》裡他所喜愛的片斷,這兩本書多少年來都是他的床頭讀物,在老師們的照顧下,他身背挎包,徒步穿越了幾乎整個歐洲。一次,在一座山頂上,俯瞰著腳下的羅馬城,西蒙?羅德裡格斯給他說了句有關美洲各國命運的豪壯的預言。對於這一點他看得更加清楚。

    「對這些討厭的西班牙人,應該做的就是把他們從委內瑞拉攆走,」他說,「我向您發誓我將這樣去幹。」

    當他達到成人年齡並終於能夠支配遺產後.便開始了一種適應於當時的狂熱和他本人性格特點的生活,三個月裡.他花去了15萬法郎。在巴黎最豪華的旅館裡包有數個最昂貴的房間,隨身跟有兩個制服筆挺的僕人,進出是一輛配有土耳其車伕、幾匹純白良馬拉著的馬車,在不同的場合攜帶不同的情婦,有陪他去他喜愛的普羅科佩咖啡館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馬特跳舞的,還有陪他去歌劇院他的私人包廂看戲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講述怎麼在一個倒霉的夜裡玩輪盤賭,一下輸了3000比索。

    回到加拉加斯後,他以羞於告人的激情繼續閱讀一本被他兩手翻得皺折不堪的《新愛洛綺絲》,他與盧梭比跟自己的心靠得還近。然而,6月25日暗殺陰謀不久之前,那時他己圓圓滿滿、富富有餘地履行了他在羅馬立下的誓言.當曼努埃拉?薩恩斯第十遍朗讀《愛彌兒》時,他讓她別再往下念了,因為他覺得這是本令人討厭的書。就是這一次,他這樣對她說:「任何地方也沒有1804年在巴黎時那樣使我厭倦。相反,他在巴黎逗留期間,曾認為自己不僅是幸福的,而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並且也沒有用紫硬毛香菊的預言之水浸染他的命運。

    24年之後,當他深為大河的魅力所吸引,自己的生命己近垂危,且為對手所敗時,也許他問過自己是否有勇氣把牛至和鼠尾草的葉子,還有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準備洗浴消遣用的苦橙子扔進糞坑裡去,是否有勇氣遵從卡雷尼奧的忠告,與他的叫化子軍隊,他那廢物一堆的榮譽,他那些值得銘記的錯誤,還有整個祖國和他自己,一起沉入用紫硬毛香菊泡成的救苦救難的大海海底。

    這是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就像在利亞諾斯無垠的河灘上,靜得數萊瓜以外兩個人的悄聲密談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克裡斯托瓦爾?哥倫布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在日記裡這樣寫道「整個夜裡,我都感到飛鳥的聲音。」因為經過69天的航行,陸地終於近在眼前了。將軍也感到了飛鳥的聲音。鳥兒差不多是八點鐘開始飛過的,當時卡雷尼奧已沉入夢鄉,一個小時後,他頭頂上的鳥兒如此之多,翅膀煽起的風比刮的風還大。過了一會兒,由於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數條大魚.從舢舨下面游了過去,東北方向腐物發生的臭氣,也一陣一陣地撲面而來。那種即將獲得自由的奇特感覺在大家心裡產生的無限力量,無需要看見它才去承認它。「天哪!」將軍長歎了一聲,「我們到了。」確實,大海就在那兒,海的那一邊就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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