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正文 二
    二

    十幾年後,我到當年李先生拿博士的學校裡讀書。李先生畢業後還在這兒任了兩年教,所以不少人還記著他。人家對他的評價是:性情火爆,頑固到底,才華橫溢。乍一聽只覺得自己的英文出了問題:李先生性情火爆?他是最不火爆的呀!

    李先生的才華橫溢我倒是見過,那是在他被人龜頭血腫了之後。他連篇累牘地寫出了長篇大字報,論證龜頭血腫的問題。第一篇大字報開頭是這樣的:李某不幸,慘遭小人毒手,業已將經過及醫院診斷,披露於大字報。怎知末獲礦院君子同情,反遭物議;兄弟不得不再將龜頭血腫之事,告白於諸君子雲雲。

    這篇大字報的背景是這樣的:他把醫院的診斷畫成大字報貼出來,就有些道學的人在上面批:這種東西也貼出來,下流!無恥!至於他怎麼挨了人踢,卻沒人理會。所以李先生在大字報裡強調:李某人的龜頭,並非先天血腫,而是被人踢的。

    李先生在大字報裡說,他絕不是因為吃了虧,想要對方怎樣賠罪才寫大字報。他要說的是:龜頭血腫很不好,龜頭血腫很疼。龜頭血腫應該否定,絕不要再有人龜頭血腫。他這些話都被人看成了奇談怪論。到這時,他回來有段日子了,大家也都認識他。在食堂裡大師傅勸他;小李呀,拉倒吧。瞧瞧你被人踢的那個地方,不好張揚。李先生果然頑固,高聲說:師傅,這話不對。人家踢我,可不是我伸出龜頭讓他踢的!踢到這裡就拉倒,以後都往這裡踢!

    雖然沒有人同意李先生的意見,但是李先生的大字報可有人看。他就一論龜頭血腫,二論龜頭血腫,三論四論地往外貼。在三論裡他談到以下問題:

    近來我們討論了龜頭血腫,很多人不了解問題的嚴重,不肯認真對待,反而一味噎笑。須知但凡男人都生有龜頭,這是不爭的事實。龜頭挨踢,就會血腫,而且很疼,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不爭的事實,何可笑之有?不爭的事實,又豈可不認真對待之?他這麼論來論去,直把別人的肚子都要笑破。依我看,這龜頭血腫之名,純粹是他自己掙出來的。

    李先生論來論去,終於有人貼出一張大字報討論龜頭血腫問題,算是有了回應。那大字報的題目卻是;龜頭血腫可以休矣。其論點是:龜頭血腫本是小事一件,犯不上這麼喋喋不休。在偉大的“文化革命”裡,大道理管小道理,大問題管小問題。小小一個龜頭,它血腫也好,不血腫也罷,能有什麼重要性?不要被它干擾了運動的大方向。一百個龜頭之腫,也比不上揭批查。這篇大字報貼出來,也叫人批得麻麻扎扎:說作者純屬無聊。既知揭批查之重要,你何不去揭批查,來摻和這龜頭血腫干嘛。照批者的意見,這李先生是無聊之輩,你何必理他?既然理他,你也是無聊之輩。但是李先生對這大字報倒是認真答辯了。他認為大道理管小道理,其實是不講理。大問題管小問題,實則混淆命題。就算揭批查重要,也不能叫人龜頭血腫呀?只論大小重要不重要,不論是非真偽,是混蛋邏輯。他只顧論著高興,卻不知這大小之說大有來頭。所以就有人找上門,把他教訓了一頓。總算念他是國外回來的左派,不知不罪,沒大難為他。要不辦起大不敬罪來,總比龜頭血腫還難受。李先生也知道利害,從此不再言語。這龜頭血腫之事,就算告一段落。

    流年似水,轉眼就到了不惑之年。好多事情起了變化。如今司機班的風師傅絕不敢再朝李先生褲擋裡飛起一腳彈踢,可是當年,他連我們都敢打。院裡的哥們兒,不少人吃過他的虧。弟兄們合計過好幾回,打算等他一個人出來時,大家蜂擁而上,先請他吃幾十斤煤塊,然後再動拳腳。聽說他會武功,我們倒想知道挨了一頓煤雨後,他的武功還剩多少。為了收拾這姓風的,我們還成立了一個“殺雞”戰斗隊,本人就是該戰斗隊的頭。我曾經三次帶人在黑夾道裡埋伏短他,都沒短到。風師傅干過偵察兵,相當機警,看見黑地裡有人影就不過來。第四次我們用彈弓把他家的玻璃打壞了幾塊,黑更半夜的他也沒敢追出來。經過此事,司機班的人再不敢揍礦院的孩子。

    關於龜頭血腫,我們礦院的孩子也討論過,得到的結論是,李先生所論,完全不對。我們的看法是:世界上的人分兩種,龜頭血腫之人和龜頭不腫之人。你要龜頭不腫的人理解血腫之痛,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惟一的辦法是照他襠下猛踢一腳,讓他也腫起來。

    有關李先生龜頭血腫的事還可以補充如下:那些日子裡北京上空充滿了陰霾,像一口陳結了的粘痰,終日不散。礦院死了好幾個人,除賀先生跳樓,還有上吊的,服毒的,拿剪子把自己扎死的,叫人目不暇接。李先生的事,只是好笑而已,算不了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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