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從總台小姐的身邊走過去,被小姐叫住,你的司機在外面等你,先生。他回過頭,突然看見那天面試的女子,也就是他的新秘書,她正站在台階上和人事部的一個男人說話,留給他的角度只是一個側影。
依然是那張微笑的臉,穿了件肥大的淡黃色與銀白相間的橫條紋棉布襯衫,一條淡藍色的直筒牛仔褲,還是那雙黑亮的男式皮鞋孤獨地在水泥地上不停地蹭,蹭得腳下一片淡淡的銀白色,灰土都不見蹤影。
他一眼就認出了她。那頭短髮的發尾微微翹起,眉眼間略帶了些堅硬的淡然,笑容也抹不掉的孤獨面容。他一定從來沒有在這座城市裡碰見過她。女子如斯,他若見到,一定會銘記在心,不可能忘掉。他自信地以為。
他凝視著,一時沒有想起自己要做什麼,那女子的側影姿態突然晃動起來,好像要轉身進門,眼看就要看見他了,他忙向後側過臉去,看看總台小姐,頓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叫司機到辦公室去見我吧。隨即慌張地大步走向電梯。
直到擠進人群中,他才突然明白電梯前已經擁擠不堪,擠不下他那點狹小的心事了。他搖搖頭,笑自己的失態,竟然忘記清晨他一向是從樓梯走上去的,趕緊又奮力擠出人群,抹抹臉,試圖讓自己清醒,然後才往樓梯間走。
他幾乎是雀躍地度過了這個早晨的,甚至,他還找到了三次借口坐電梯上樓找格曼談所謂的公事。每次出辦公室的門,他都暗暗地希望自己能夠看見她,偶遇她。但是,他沒有在電梯間裡碰見她。其他的地方,那就是根本不可能碰見的了。
每次從電梯裡出來,他便有些懊喪,不知道為何她竟然沒有和他同時坐上電梯。他不相信兩人竟然如此地沒有緣分。這個早上,她應該在八樓的人事部辦手續,然後到十三樓培訓部註冊,然後返回人事部,由人事部將她領到他的辦公室來。他記得這程序,他的第一個秘書阿娜芭就是這樣來的,阿娜芭曾非常詳細地告訴過他。阿娜芭來的那個早上,他不但碰見了她,還和她有三十分鐘的會談。
他開始有些焦躁不安了。不知道這中間有什麼差池,或者,她改變主意了?或者,有什麼事情將她耽擱了?這些人事部的懶人,總是辦事不力的,他清楚地知道。他看到這批人懶散的模樣便有些厭煩,有什麼事都說好好好,可是,不去催問三次,是見不到結果的。如果不是他昨天去催了三次,他相信自己全無今天見到她的可能。
她叫什麼?四月。對了,就是四月,現在的月份——四月。有的時候,將某一方面記得太過清楚,反而忘卻了另一方面。比如,面孔和名字便是完全可以錯過的,一方面消失於另一方面的背後,不露痕跡。
十一點一刻,他左右無事,決定到車間去看看,打發掉最後寂寞的四十五分鐘。他已經將一天中的半天打發得只剩下四十五分鐘,可是,看見她卻不過匆匆幾秒。似乎有些不滿足。是不是那張冷淡的臉已經刻在他的心尖——他突然有點慌張。怎麼會這樣?他沒有過這樣的打算,打算把自己的心牽繫在一個陌生的土地上成長的女子身上,一腦子他不能明白的思維模式。
這個國家的人讓他完全不能明白,包括維羅這樣的西式女子在內,她們吃血,吃活動物,吃雞爪,滿面的忍耐與陰鬱讓他著實不解。他第一次從飛機上下來,來到中國的土地上時,他以為全中國的人都有抑鬱症,滿大街的人都板著臉,沒有笑容,在電梯上遇到,在路上碰撞,在商店購物,人們的臉上都沒有笑容,彷彿在嚴肅地思考。
他完全不能適應這種嚴肅。他覺得中國人是個比德國人更加嚴肅的民族。漸漸習慣了在中國生活之後,他也完全不能想像自己會娶這種民族的女子,雖然他知道她們並不見得全有抑鬱症。他打心裡抗拒這種帶來無邊無際的衝突的愛情。他覺得除了同樣是人以外,這兩個民族幾乎沒有共同點。
但是,他卻在想,那張冷淡的臉已經刻在他的心尖。他極度懷疑自己的判斷,因為他早已經有了揣度,四月在抑鬱的中國人之中,也算是抑鬱那一類的。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這一類型的女子。他是個充滿陽光的人,他是個快活的人,他不喜歡任何憂愁,他只喜歡享受,他只要現在,除了現在的一切,什麼都已經被他排除在腦海之外了。
想到這裡,他慌亂地站起身來,手執一把小螺絲刀便往門外走。
他的慌亂突然停滯,腳步也隨之停滯,眼望前方。隨著電梯"叮"的一聲宣告,他看見四月和人事部的同事走出來,見到他,同事微笑地停下,她也停下了,她驚訝地揚了揚眉毛,沒有露出一絲有跡可尋的笑容。
噢,你們來了。好吧,你走吧,我帶她到車間。他定了定神,決斷地揮手,就像要把自己剛才所有紛至沓來湧現的念頭切斷一樣。他衝她抬了抬下巴,也沒有笑意,回報給他們一張冷酷的臉,走吧。他板著臉徑直離去,自覺像個中國人一樣,不禁暗自得意起來。
她的腳步聲不遠不近響在身側,他暗暗腳下加勁,大步地往前邁進。憑他的體力,甩下這種小女人幾十步遠應該是輕而易舉的,這種女人根本沒有足夠的體力跟著他在車間裡轉十分鐘以上。他想著,眼角朝下偷偷地望,卻看見她的褲腿始終就在身側,他無論如何加勁,她始終保持著逼近的距離,緊緊跟在他身旁。他看見她黑亮的男式皮鞋尖,交錯地邁進他的視線,再迅速倒退。
他略略放慢腳步,和她並肩走在一起,她便也略微停頓了一下,又退了一步,正好錯開一個肩的距離。
他不由得笑了,這個女子,彷彿對距離異常敏感,或者,對自己的身體敬仰得產生了恐懼。所有的平靜彷彿被摧殘,所有的警覺彷彿在摧殘。呵呵。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想到這句話了。他聽到自己心底如風的歎息。他越發地懷疑起自己來了。他不應該是個被病態吸引的人,而她,在他的眼裡,多少是有些病態的。至少,沒有他希望的那麼健康,無論是神色,表情,還是步態,她都顯出些隱約的鬱鬱寡歡來,這是他所不喜歡的,卻也是她身上最吸引他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了。
聽到他低低的笑聲,她側過臉來看他,亮亮的眸子裡有好奇的光點在閃動。他也轉過臉直接地注視她,保持著自己嘲弄式的笑容,你走路挺快的呀。知道嗎?我以前的秘書,老是跟在我身後小跑,嘴裡還說著你們那種聽不懂的中國話。他做出一臉急迫的樣子,氣喘吁吁地用一隻手摀住肚子,一隻手拚命地向前揮,說,就這種姿勢,一路小跑,好像喘不上氣來似的。
她左邊眉毛微微抬了一下,以示自己聽見了,仍然一言不發,但嘴角流露出一絲笑容來。
好吧。拐彎吧。他本來覺得這樣的模仿有點意思,特別是皺著眉頭張大嘴呼救的表情,曾經逗笑了一大群同事,可是她的反應太過漠然,把他高昂的模仿興致消滅了個無影無蹤,只好不自然地站正了身體,指指腳下的道路,出其不意地扶住她的胳膊,感覺她微弱的掙扎,迅速又縮回手去,前面有坑,小心。說話時,心裡不由得有些沮喪。
她從容地低下頭看看路面的坑洞,然後抬起頭來,依然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一肩的距離。
你會說話嗎?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的怒氣,停下腳步看著她。她身材瘦高,能和他平視。他不動聲色,感覺她訝異的目光滲透,逼視到他濕潤的眼睛裡。
她微微張了張嘴,嘴角開始劃出道微笑的弧度,如同月牙般圓潤的嘴唇綻開,方正的牙齒悄悄地展現出來。然後,他放心地聽到她略帶笑意的回答。我會。簡單的兩個字。沒有多餘的話。
我很高興。他笑著回答,然後轉身走進車間的大門,沒有再看她。她的腳步聲仍然不離不棄地跟在他身旁。她彷彿是貼著他的腳跟走路的寵物狗,他突然想,自己暗暗地笑了。
兩個穿著藍色工作裝的工人,正背對著他們坐在流水線旁,不時地說句什麼。機器的聲音太響,他只能看見他們側著的臉,兩片嘴唇飛快地上下飛動,神情間有些笑的雛形。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衝到了他們面前,手指用力地捅捅那兩人,力氣之大幾乎捅得兩個人面朝下地栽到地上去。
他滿意地看見那兩人穩住身形,回過頭來,欲破口大罵的憤怒頓時在腮畔凋零成一朵早衰的花,土黃的膚色瞬間因恐懼而變得慘白,他們迅速地跳起來,側立一旁,俯首貼耳,做出準備聆聽教訓的馴服表情。
他伸手戳戳他們的胸,惡狠狠地瞪大眼睛,揚了揚拳頭,他們的眼睛在他的拳頭前拚命地眨,但卻硬撐著沒有倒退兩步躲開。他向後走了兩步,將鐵絲椅子舉起來,兇惡地看著他們,雙手用力地掰椅子腿。
看著手指粗的鐵管在手中扭曲成一道道起伏的波浪,他如此吃力,甚至感覺到血液迅速地流向雙手和臉頰,將他白色的皮膚染成了淡淡的紅色。血能激活憤怒,憤怒帶來生命力。他憤怒地想,眼角餘光瞥見了她,發現她的動容——她的眼神早就褪去了冷淡的神情,羞恥、尷尬、困惑在眼中激烈地流動,臉也變得煞白,完全失卻了血液的跡象。他在惱怒中突然融進了一分得意,轉瞬即逝。怒火重新佔據了他,他把手中的椅子狠命扔在臉色慘白的工人腳下,發出"光""光"的劇烈撞擊聲,然後他立刻又抓住了另一把椅子。
兩個工人張口結舌地在一旁站著,滿眼都寫著恐懼,手腳僵直,舉足無措,好像正在經受一場非人的恐嚇與折磨,一臉的絕望無助。
他用力將第二把被扭曲的椅子"光當"砸在地上,轉身大步離開。沒有叫她。她一定會跟上來的,雖然她的臉色似乎已經受盡驚嚇,嘴唇被咬成了通紅,彷彿剛剛塗抹了口紅。但她不至於被嚇得走不動路,他想。他摸摸自己已經酸痛的手腕,心疼地想,媽的,怎麼這麼衝動,至於幹掉兩把椅子嗎?把自己的手都掰得這麼痛。
四月匆匆地跟在後面,跑到了他旁邊,這次沒有留一肩的距離,而是直接和他並行。她側著臉龐,小心地注視著他,發現他的臉色有所緩和,才輕輕地問,為什麼?
如此言簡意賅的問題,倒真是個會節省口舌的人。他回過頭看她。剛才的怒火還未全消退,他的臉上還湧著剛才奔騰的血色,他盡可能地想將聲音安靜下來,溫存一些,但語調卻無法克制,依然高昂得接近粗暴,工人上班時怎麼能坐著閒聊?按規定,車間裡是不能放椅子的。他們就是說了不聽!不自覺!我們請他們來,是來工作的!不是請他們來聊天的。想聊天,到茶館去!
為什麼不能好好說?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她的眼光不安且焦灼,臉色也泛起了紅意,彷彿被他的粗魯刺激到了。
他仔細地看了她一眼,回過頭繼續往前走,努力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冷靜地說,你在浪費自己的同情心。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告訴他們,第二次警告,第三次還能怎麼樣?不可原諒。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古怪:他的怒火何時曾如此之快地平靜下來?今天,他竟然為了這個冷淡的小丫頭而努力讓自己和顏悅色。
哦,不,她這會兒不是冷淡的,至少,沒有最初見到她時那張冷漠的臉冷淡。他想笑,但想到自己是剛剛發過火的,突然笑起來似乎有些不合時宜,又忍住了沒笑出聲來。
他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和她的相遇。他抬下巴揚眉毛,做出一個擠眉弄眼的鬼臉,怎麼?一切尚且安好,嗯,對嗎?
她沒吭聲,只是簡單地笑笑,不再從眼角渲開到酒渦,一個簡單的公式笑容。他回過頭,看看表,十二點鐘。他成功地消耗掉了整個上午。寂寞的最後四十五分鐘,一直和她在一起。
他響亮地吹了聲口哨,笑容立時變得明朗,下班了,下班啦,拜拜。說完,不等她的道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速度像逃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