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正文 第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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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牛牛約了他一個哥們兒,叫他騎摩托帶我,他自己帶著女朋友,再到環山路上兜兩圈。他是上班時間打電話給我的,叫我一定要去,然後,猶豫了半晌,在掛電話之前,突然說,「我用戒指破過身了。」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破了身,生理非處男了而已,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說明他還是個心理處男,或者,半處男。我捏著電話,啞然失笑。真希望他的女朋友的床單沒有因此報廢。

    下班的時候,牛牛在門口等我,說要和我一起吃飯。我們一路走到後門那兒的一家小店去,點了爆炒腰花和豬肝。牛牛說我太瘦了,需要強補,非要點老母雞竹筍湯給我喝。互相關心之餘,牛牛一直想找機會跟我談他破身的經過,都被我打斷了,他再也沒試圖提起過。

    其實以我的娛樂精神,我應該是很感興趣的。可是,我看著他清秀的臉,突然就有點難過。我不想聽。我覺得無論如何,其實他應該是我的。即使我如此懼怕和他分享這種生活。我還是覺得,他是我的。

    為了阻止這樣的難過瀰漫,我無聊地問,「牛牛,還打麻將嗎?」

    他搖搖頭,「自從玩車以後,沒時間打麻將了。」

    我嗯了一聲,也不知道繼續說什麼好,只是笑笑。

    「家裡關係還好嗎?」我喝完一碗湯的時候,又問他。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就那樣子吧。我爸爸反正活不久了。」

    我點點頭,不再吭聲了。

    牛牛的父母關係緊張整個大院皆知,他們從年輕吵到年老,天天都忙著吵架,而且還有經典之語爆出。有一天深夜,這兩位武裝幹部又開始吵架,牛牛媽媽突然說,「我走了!我受夠了,我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然後就聽到牛牛爸爸,這個大老婆二十歲的老幹部一聲怒吼,「別動!動一下我斃了你!」接著,空氣就像凝滯了一樣,寂靜下來,紋絲不動。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奶瓶的嘩嘩聲打破了寂靜,生活像平常一樣開始。

    小時候,牛牛常常因為父母吵架哭,坐在樓梯口,一臉小可憐的樣子。我常常陪他到樓下玩,或者,乾脆把他領到我家裡去。我們一起吃飯,一起洗澡。一直到上學,他再到我家過夜,就睡沙發了。他就像我弟弟那樣讓我心疼,讓我想佔有,想操控。

    想到他其實根本不可能屬於我,而且,在我的慫恿下,還給另外的女人破了身,真讓我心痛。

    我喝了一瓶啤酒,血管在肌膚下突突地跳動。我拉住牛牛的手,說,「咱們散會兒步吧。就這樣,手牽手,像情侶一樣。」

    牛牛握緊了我的手,把我拽到他肩膀旁,讓我靠住他的肩,小聲說,「唉。走一會兒吧,醒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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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大概是十一點到環山路的。牛牛的女朋友和哥們兒已經等在那兒了。快走到那兒時,牛牛突然又握住我的手。我僵硬了一下,隨即釋然。可是,拐彎看見那群人時,他立刻放開了手。有些小小的憂傷,我就有種想流淚的衝動。毫無來由。

    之後我們就沒再說話,等我坐上他哥們兒的車時,牛牛回頭看了我一眼,燈光很亮,他的臉色在強光的刺激下顯得慘白一片。

    他身後,他的女朋友臉孔則是一半灰黃,一半慘白。

    我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心臟就在那一刻間沉下去。

    車子發動了。牛牛倒退,倒退,再倒退,退出了我的視線。

    燈光劃過,視覺殘留的不過是一道刺目的光影和他模糊一片的花白面孔。

    後來,我還是見過牛牛許多次。但都不那麼真切,應該是隔了個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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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十二點鐘,已經繞了山兩圈下來,都沒看見牛牛的身影。我們兩人都有些不安,縮在一棵大樹底下抽了根煙,彼此安慰地說,「等一會兒吧,他應該馬上就到了。他女朋友明天還要上早班呢。」

    但是,直到我們腳底下的松針都散發出一股香甜的味道,牛牛都沒有來。沒有車子的呼呼聲,沒有牛牛女友的尖叫聲,半山腰上寂靜一片。我有點冷了,拿出自己的毛衣來披上,「沒事兒吧?」

    「能有什麼事兒呢?」那哥們兒說著,倒吸了一口冷氣,看著我。

    我也想起來了。我的天,那座廢棄的鐵路橋!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上了車,我們一起到了橋邊。這座橋連接著兩座山,曾經有過鐵路運輸,但經年不用,已經成廢鐵一堆了。我和牛牛小的時候,偶爾還會有人從上面走,但我們長大後,橋中央已經裂出一個大口子,像割腕割出來的大傷口。我以為,牛牛怎麼也不會把車騎到這橋上去的。

    到了橋頭,我跳下車,看見不遠處,牛牛的車安靜地躺在那兒,車尾有一塊凹口,黑色的漆在夜色下一點也不顯眼,只是偶爾滑過一道細微脆弱的流星。

    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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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牛死以後,我一直覺得自己很睏。不管是上庭,還是在家,或者和施剛約會,甚至做愛,我的眼睛都是半瞇著的,我覺得自己隨時會睡著。

    我沒有哭。有的時候我很以不哭為驕傲。我跟施剛說,別說你跟我分手,就是你死了,我也不哭。我覺得情感堅硬值得驕傲。

    可是,牛牛死了,我卻發覺了這種堅硬的壞處。他的死成為一種事實結果之後,我沒有眼淚可流,只是每天犯困。完全不想知道,不想清楚地感覺他的不再存在。

    牛牛下葬的前一天,我到他家去,看見他曾經要送我的那枚戒指,隨便地扔在桌子上的一個糖果盒裡,糖果盒裡還有我們在超市偷來的玉米糖。我坐在桌子前吃糖,把一盒糖都吃完以後,就發現了戒指。

    我把戒指戴在了手上,一直戴著這枚戒指參加他的遺體告別儀式。我在儀式上就不停犯困,眼睛幾乎睜不開來。然後一群人坐在車上,車子開到墓地,牛牛媽媽抱著他的照片哭得死去活來,幾乎是被人抬著架著送到了墓碑前;他爸爸在後面抱著骨灰盒,一聲不吭地跟著,也沒哭,也沒有表情,頭髮花了大半。

    我困得都忘記了這兩個武裝人員咆哮著要掏槍時的凶悍了,懵懵懂懂地跟在隊伍後面走,從口袋裡掏出玉米糖,嘴裡一股玉米糖的腥甜。

    我滿腦子糨糊,還沒忘記一個小問題:牛牛那兩套房子,該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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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剛看到報紙上的廣告,沿山開發區的一個新小區,房子每平方米只賣兩千四五百,當然,距離是遠了點,但每天上下班時間都有班車。

    廣告很漂亮,依山傍水,綠蔭環繞,聽起來就像美女傍國王一樣可靠。圖畫得也好看,西班牙式的寬廊建築,感覺在走廊上舉行五人參賽的百米比賽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房前房後,何止是綠樹成蔭,簡直是百花公主的後花園。

    我們就這樣被吸引了,捏著報紙,在大霧的清晨,連滾帶爬地坐上了報社的看房車,悠悠地往開發區駛去。

    開發區在城市的西面,以前是農村。這是廢話。反正,我們駛上了開發區大道時,牙就一直發冷。兩邊沿街的房子都高大明亮,都是車行、展覽中心,看上去很豪華。可是,它們背後不遠,就是矮矮的平房,不知道乾淨不乾淨,灰濛濛一片。

    車行門口穿西服的男男女女,和不斷從後面走出來的灰頭土臉的人,僅有一牆之隔,卻恍如隔世。

    「以前看到那些服務社賣舊貨,你總是奇怪它們是賣給誰的。現在知道了吧,那些東西的消費者都藏在這兒住著呢。」施剛不鹹不淡地說,不知道是諷刺還是鄙夷。如果是的話,又是諷刺誰,鄙夷誰?

    難道我將加入這一人群,成為服務社型日用品強有力的購買力量?

    難道這就是結婚的生活前景?我不知道結婚前那麼多盤算都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在開發區交通不便的地方買套湊合買得起的房子,每天在路上趕兩個小時去上班?為這個,我不結婚也可以呀。

    我困了,都沒興趣再去看房子了。坐在軟軟的座位上,安靜地聽廣播,在廣播肉麻而刺耳的叫囂中,我的眼皮迅速地腫脹,放大,越來越重,重得我垂下眼睛。在迷糊中,聽到施剛在說話,可是,我怎麼也抬不起眼皮來。

    黑暗中,牛牛這個名字在我的腦子裡慢慢地浮起,落下。然後,我迷迷糊糊告訴自己,牛牛死了。可是,告訴了自己多少次,似乎都不那麼肯定。

    大概四十五分鐘後,車子就已經開到了翠香苑。一個西班牙式建築的小區,名字取得跟中國妓院似的。跳下車來,首先看到的就是不遠處幾座海拔一百米左右的小土坡,大概這就是他們的山了。幾個土坡間有個大水塘,青黑的水蕩漾不定,還有幾隻鴨子在撥拉水,也許是天鵝,誰知道。大概這就是他們的湖了。

    我們一群人,跟在房產銷售員後面,先去看了已經蓋好的別墅群。嗯,還真的不錯,至少不像許多地方的別墅那樣,一幢幢密密麻麻擠在一起,跟農村合作社似的。這裡的小樓是交錯蓋的,相隔的距離可以小小地散三分鐘步,聞聞花香。

    有個看房子的中年女人,一個人來的,她的一身打扮告訴人們,她頂多是個清潔工,但她說的話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她不停地跟一對夫妻說,我不是來買房子的,我是來看樣板房的裝修。我在市政府工作,分了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在市中心。我不是來買房子的,我就是想來看看,怎麼裝修。

    好吧,好吧。你是市政府的,有套大房子,不怎麼花錢,所以有錢裝修。可是,你重複那麼多遍幹什麼呢?我都想翻她一個大白眼,讓她閉嘴。

    這一事實,當然,是不是事實咱也不知道,她從在車上就開始說,等到了小區,走過了十六幢別墅,她還是在說這幾句話。然後,當我們走進樣板房時,她閉嘴了。

    樣板房是一套一百九十平方米的三層別墅。客廳挑高,有兩層那麼高。吊下來的銀燈是一個個閃爍的星星,天花一樣密密的星星,分佈在房間裡,豪華得可怕。不管是開關、龍頭、電話,還是地板、櫥櫃,都被擦得珵亮。每層樓都坐著一個女人。這些女人,面容就像這個聲稱市政府分了一套房的女人那樣,頭髮蓬亂,面色灰敗,穿著碎花的劣制的衣衫,一身被生活折磨得不行了的枯木氣息。一行人走過去,她們便拿著抹布來了,無聲地埋頭擦起地板。

    一直到走上三樓臥室,看見一張巨大的、像房間一樣有兩進的、雕滿了飛龍舞鳳的床,聒噪女人終於發出一聲歎息,幽幽地說,「我可沒錢這麼裝修。」

    「有一套免費的房子,已經不錯啦!虧了你有份好工作嘛,你看,我們得自己掏錢買房子,更沒錢裝修啦。」那對夫妻中的妻子終於有了機會,刻薄地回答說。

    我怎麼那麼想睡覺呢?我掩住嘴巴,走到豪華的廚房裡,打了個哈欠。然後,我聽到售樓先生說,「我們還要建三個游泳池,免費對業主開放的。」

    有個女人問,「免費游泳池?多深?」聽起來,她很擅長游泳。

    一秒鐘的靜默,然後,售樓先生說,「一米二。」

    「哈!那是游泳池嗎?那是生產隊的養鴨池。」我大聲在廚房說。說完就清醒了,後悔地看著周圍一張張壓住笑意的臉,有點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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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剛免費代理的那個案子開庭了。他站在三號庭門口,耳朵裡塞著耳機。我把他的耳機拽下來,塞到自己耳朵裡聽。崔健的《花房姑娘》,「我獨自走過你身旁,因為有話要對你講,我不敢抬頭看著你,哦,你問我要去向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覺得不錯,就伸手把他的MP3機拽下來,說,「給我聽吧。」

    他在法庭上辯護的時候,我就坐在辦公室裡聽這首歌,一遍遍地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睡著的時候,我夢見一個男人。他的面孔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有些黑,挺高,眼神聰明,談吐也還不錯。他對我說,「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很想問他老路是什麼,老地方是哪裡,可是,我醒了。

    就在清醒的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來了。我的確見過他。

    有一天清晨,他站在馬路對面,有個高挑的女孩子走過來,親暱地拉他的領子,然後,他們一起走了。還有,漂亮女生搶廁所時,那個被她從廁所裡趕出來的男人,不停地叨叨「對不起」的男人。就是他,這個夢中的男人。

    我站起來,到衛生間拎了一壺水。夏天已經到了,我的吊蘭綠得發亮。陽光暴烈地照著,吊蘭得保持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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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席庭審。

    又是離婚案。結婚兩年,分居半年。女方在銀行工作,男方在區政府當公務員。這個男人穿著藍西褲,藍襯衫,打領帶,看上去很腐敗。噁心的是,他竟然一到法院,就站在法庭門口開始發煙,聲稱他在區政府沒什麼權力,但免費在區裡的各大電影院看電影的權力還是有的,叫大家想看電影時給他打電話。

    簡直是一場鬧劇。女主人公幾乎是跟我們一起進來的,她進來時,男人正拿出一疊免費電影票在法庭門口散發,她挑了挑眉毛,沉默地注視著她的丈夫演出這場鬧劇。

    我們坐下來,清理了一下現場,叫無關人員退庭,也花了不少時間,因為電影票還沒有發完,各路人馬都捨不得免費的電影票。

    是女方起訴離婚。男方要求分房產一半,可以以現金形式結款。女方表示同意。那麼到底是多少錢呢?這套房子是女方單位的福利房,但男方要買商品房,要求至少有十五萬現金才可以。女方不同意,說頂多付給他八萬。男方火了,說你的錢難道不是我的錢嗎?本來這八萬也應該是我的。

    他的話音剛落,我的筆失手掉在了地上,腦子嗡的一下,睡意往上跳了跳,清醒了一半。

    反正也鬧不清楚怎麼回事,兩人在法院的調解下,同意當庭支付十萬元現金,當庭離婚。女方坐在法庭上就開始打電話,要她媽媽立刻提十萬現金出來。二十分鐘後,女方媽媽火急火燎地衝進了門,把十萬元的現金扔在了桌子上。

    終於他媽的結束了。幸虧這女人爽快,否則,我就已經睡著了。我看看記錄,發現有許多字都像花,花瓣延伸到了遠處,花形模糊不清,像過季了,要敗落了。

    我的眼睛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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