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正文 第五章 春來秋去忙如許,未到晨鐘夢已闌(3)
    話到嘴邊,她依然沒有說破。朋友是,你可以號召他一起浪跡天涯,愛人是,你可以為他浪跡天涯。

    見她調侃自己,長生忍不住笑出來,說一句,牙尖嘴利!

    縵華一笑,不好意思再與他目光相觸,轉頭望向門外。眼前視野開闊,南迦巴瓦近在眼前。

    夕陽西下時,雪峰被落日映照,如遽然點亮的火炬。壯美之外又有十分瑰麗,撼動人心。長生凝視著夕陽下的南迦巴瓦,幽深如潭的眼眸漸漸湧起濃雲蔽日的惆悵,神情複雜難以捉摸。

    良久,長生放下茶碗,以輕不可聞的聲音說,縵華,你知道南迦巴瓦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是貪執和嫉妒。桑吉對我說,不必把自己關起來,隨著自己的心行走,所到之處,見山見水都是修行。我來瞻仰南迦巴瓦,是為了觀修,確證自己的罪孽。

    他語氣平靜,沒有流露特別的情緒。縵華聞言,心頭大震,她無端想到母親當年做的事,內心冒起一股寒意,手一抖,茶濺出少許,忙把持住心神,問,你做了什麼?

    長生不答,慢慢閉上眼睛,流露出不可言的淒楚。

    是何時開始,尹蓮在他的意念中無處不在,她成了他過於沉重的宿命,不能割斷的往生。他和尹蓮之間,從無過於親密的舉動,亦無山盟海誓,卻不知為何,他對她,這般刻骨銘心,難捨難離。

    這愛成了他腳踝上沉重的鐐銬,稍一動彈,旋即跌倒。深重到超越愛情本身的慾望,令他甘心像一個影子般,不言不語,追隨著她。現在想來,他所日復一日目睹的不過是她的蒼老和生活的破敗啊!

    可,即使是這般滿目蒼夷,斷壁殘垣也讓人留戀不去。

    許是因為身在林芝,離墨脫近了,許是和縵華在一起,她不時提起倉央嘉措的緣故,長生亦不由地屢屢思及倉央嘉措來。

    想起他第一次瞭解到倉央嘉措,不是在故鄉,而是在遙遠的北京的書房。那地方,對大多數藏人來說,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地方。

    那時他已不滿足於聽尹守國講故事。尹守國的書房裡,靠牆的面,纍纍碼的都是書。有些書,市面上是見不到的,是尹守國自己做的手抄筆記而已。尹守國鼓勵他自己閱讀,自己理解。

    長生知道了倉央嘉措的身世際遇,想起故鄉那支流傳久遠的民歌,其實他還能張口唱來。「在那東山頂上,升起潔白的月亮,瑪吉阿米的臉龐,浮現在我的心上。」他甚至會想起望果節,想起賽馬,賽歌時,駿馬如風奔馳,哈達如雲飄蕩。

    隱隱不能忘,故鄉人唱起這歌時,嘴角的笑意和眼底的憂傷,他們的眼睛是那樣不容磨滅的亮。

    他讀過,並記得倉央嘉措的詩,當時並不是那樣感慨良深。也許那時,生而為人的不自由,離他尚遠。他對於「遺憾」二字,瞭解得還是那樣淺薄。他確實是進入了一個牢籠,只不過牢籠沒有關閉。這一切,像一個陰影,蟄伏著,試圖侵蝕著,卻還沒有全然籠罩過來。

    一直到大學畢業,與Sam分別,他是那樣痛不可言;一直到投身商界後幾年,他逐漸體味到人心詭詐。同被迎入布達拉宮,尊為僧王的倉央嘉措一樣,隨著年歲漸長,長生開始體味到種種不得已和不自由。

    他在那城市裡迎來了二十七歲。屈指算來,他的生命已有十一年與這座城息息相關。

    不是沒有猶疑的,長生問過自己,如果再次選擇……這個問題卻被他自行截斷。人生沒那麼多如果,時光荏苒,年歲久遠,他漸漸已不能辨別,是因為尹蓮而心甘情願羈留在此,還是因為他已經逐漸習慣了這城市所給予的一切。

    由於承天實力壯大,業務拓展很快,加上北京作為首都所擁有的經濟後勁日益彰顯,謝江南和尹蓮決定將公司總部遷到北京,深圳只作為分公司存在。承天全力主攻北方市場,原本的南方市場亦不容有失,謝江南一人精力難以兼顧,本來公司的管理要交給尹蓮負責,尹蓮卻全權交付給長生,自己僅是從旁點撥,在大事上做決斷。

    長生在幾年中,凸顯出的管理才能毋庸置疑。謝江南並無太多親朋故舊,謝惜言年紀尚幼,他雖對長生心有防範,仍是委以重任。一切來日方長。

    長生生性穩妥,做事周全,擅於處理人際矛盾,有他在,等於後方穩固,這一點,謝江南亦心知肚明,他接納長生進入到公司核心管理層亦因如此。

    真正進入決策層,長生所體驗到的卻不是揮斥方遒的快意。時日愈久,他和謝江南在經營發展方面的理念分歧愈明顯。

    長生所學習的商業理念更為先進,謝江南卻保有許多早期商人的習氣,習慣一言堂,不容人挑戰自己的權威。

    長生在他手底下做事,更需謹言慎行。

    初時長生著意於管理,並不需要頻繁出差,在京的時候更多。相反是謝江南和尹蓮因公司進行戰略轉移,牽一髮而動全身,需要頻繁往來於兩地,兩夫妻不在北京,尹守國又忙於公務,照顧謝惜言的責任,無形中落到長生身上。

    自打八歲那年發生溺水意外,被尹蓮嚴加管教之後,謝惜言對長生一直有愧疚和無形懼意。等長生二十五歲回到北京,謝惜言將將年滿十歲,正是上小學的時候。謝江南與尹蓮公事繁忙,京深兩地往返,商場上有諸多不可免的應酬。雙方父母年事已高,精力不濟。每當尹蓮出差,照顧謝惜言的責任不可避免地落在長生身上。

    在家輔導謝惜言課業,去學校開家長會,接受老師的投訴,處理他的調皮搗蛋事。安排他去春遊、夏令營、課外輔導,這些事謝惜言巴不得長生出面,替他遮掩過去。長生心軟,總當他的同盟。次數一多,謝惜言簡直將長生視為擋箭牌。

    長生有時跟趙星野等聚會正酣,接到電話就要匆匆離去,處理謝惜言的事,幾次下來,大伙深覺掃興,紛紛表示不滿,趙星野快人快語,你這當哥的,都趕上人家當爹的了!人爹媽不管,你操什麼心?

    累不累啊!

    長生不理他揶揄,拿了衣服就起身,應道,你們先樂著,回頭我做東,咱們再聚。

    趙星野推他出門,去去去,哥的應酬多了,稀罕你請。趙星野畢業之後分配去了建委工作,不大不小是個頭目,他生性疏闊,喜愛交朋結友,尋常日子亦多的是飯局應酬。

    長生一笑出門去,果然聽到趙星野喊了一嗓子,準備好銀子,等著哥幾個敲詐你啊。

    長生回頭啐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撇下死黨一路飛馳去到學校接謝惜言,又是沒交作業被老師留堂。長生在辦公室默默聽完老師訓話,對老師保證一定督促他補完所有作業,好話說了一籮筐,才領了如蒙大赦的謝惜言出來。

    長生對謝惜言說,你好意思!考試不及格就算了,居然連作業都不寫,你夠膽公然蔑視老師,有本事你別打電話叫我來救你啊!

    謝惜言早已習慣他來幫自己收拾爛攤子,聽他幾句訓斥也不傷筋動骨,跟在長生後面,嘻嘻笑著,哥,你不覺得老師講的東西很無聊嗎?我一點也不喜歡上學。惜言身形還沒完全長開,面目靈秀,黑湛湛的一雙眼最是無辜,兩頰微微有些嬰兒肥,倒不埋沒了父母的好基因。

    惜言是招人疼的,撒嬌耍賴有求於人時,尤其將這特質發揮到極致。長生知道此時半點鬆泛不得,絕不能給他好臉色,冷著臉將他塞到車裡,別跟我嬉皮笑臉。我跟你說,無聊也得學,全校那麼多學生,個個覺得無聊就能不上學?不做作業?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爸媽?

    想到尹蓮猶可,一想到謝江南那寒霜般的臉,謝惜言忍不住渾身一激靈,央著長生說,哥,求你了,別告訴我爸。

    謝江南教子甚嚴。雖然愛寵這個獨子,對他的學業卻從不放鬆,為此謝惜言不知挨了多少罵。謝江南出身寒微,是因讀書出眾,才考入重點中學跟尹蓮相識,說起來這算是他人生不可忽略的轉折。

    長生看惜言心有餘悸的樣子,知道有效果了,卻不預備放過他,好整以暇地補了一句,不告訴你爸媽,那我告訴姥爺,你看行嗎?好像你好久沒去部隊參觀了,小黑屋挺想你的。

    聽長生提及素來對自己不假辭色的姥爺,謝惜言更是不寒而慄,服軟大叫,我補完作業還不成嗎?

    尹守國對子女管教嚴厲,那是有傳統的,尹蓮都忌憚三分,從來也就對長生稍加言辭。脾氣倔強,玩性正重的謝惜言總也入不了尹守國的眼,言語起來,連帶著尹蓮都經常挨罵。

    偏偏尹守國殺伐決斷,霸氣外露,自來說一不二,謝惜言見了他,就似是賈寶玉見了賈政,「避貓鼠兒一樣」。

    長生目視前方,悠閒地說,行,當然行!我又不是你班主任,不催你。別怪我不給你透消息,週末你爸媽就回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假如你這周內完不成作業,班主任告訴你爸媽,我是瞞不住的。

    哥……

    怎麼?

    我不會做,你教我。

    長生歎了口氣,這沒問題。

    回家輔導謝惜言課業,他是需要他寸步不離地看著才能專心的。看著燈下奮筆疾書,狂補作業的謝惜言,長生心情複雜,處在這般家庭關係中,他對謝惜言的感情不可能像哥哥對弟弟那樣單純。

    他後來自思自想。這些年都如行在懸崖深谷,稍有差池就把持不住,縱逸邪念,慶幸對謝惜言是這樣全心全意善待過,不然日後平地風波,又該以何種面目相對?

    譬如此時燈下,他守著謝惜言,心裡卻念念不忘尹蓮。她的面容又淡淡地覆蓋過來。將她藏在心中太久,久得慢慢氤氳開來,想起她時,總不是很清晰,很具體,只是眼眉之間,說不盡的溫柔漣漪,叫人耿耿不忘。

    想著她不日要回來,又是一陣踟躕。如今,每一次見她,對長生而言都是很苦楚的考驗,他們之間除了工作,除了謝惜言,可探討的話題並不多。

    是熟稔相知到極處的人,性子愛好不須再瞭解,在家中,不發一言亦可意會對方的舉動,尹蓮不好過問他,他更不好過問尹蓮。這樣僵持著,暗暗生疏了。他們都明問題所在,百折千回,只得將心思埋於深處,不露痕跡。

    他偶爾會留在家中陪她吃飯,甚至和她一起下廚做飯,離得那麼近,他卻總有種錯覺,以為是身在河洲水湄,荒煙蔓草,煙雲茫茫。他只能這樣看著她,心中甜蜜又酸澀難當。其實是珍惜這樣的短暫,默默凝視,在她發覺前,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長生看著謝惜言補完一部分作業,叫保姆領他去睡了,自己留下來處理文件,事務繁雜,他喝了咖啡,抽了煙,審核文件,做PPT,忙到三點才去睡。

    尹蓮既然將公司托付給他,他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負所托。

    這樣也好。尹蓮問起,他有理由說,我忙得沒有時間戀愛。

    他確實是忙,總公司遷到北京後,長生職權增加,代替尹蓮頻繁出差。一個月裡有半個月的時間奔波於各地。

    結束宴請,與人作別,穿行在陌生城市的街頭。他在車上,接到尹蓮的電話,問他,長生,你在哪裡?睡了嗎?

    聽到她的聲音,他心中一緊,剛剛湧上來的酒意頓時消散了幾分,立刻擰小了音樂。過了這麼多年,他依然對她不改初衷,接到她電話的剎那會心跳加速。聽到她的聲音會心神恍惚。就連在路上遇見一個背影或側臉,神似她,也會暗自失神許久。

    凍結在某個時段的感情,如同化石。時間不能使之淡化,消失。只是被壓抑,塵封在深心處,不去挖掘,處理。漸要連自己,也遺忘這樣的存在。

    他說,我在安陽。現在辦完事正要回酒店。

    她說,好的。你一個人嗎?

    他說,嗯,放心。

    她說,你什麼時候回來?

    他心中泛起一絲漣漪,想了想說,我二十號左右就可以回來。

    感覺電話那頭,尹蓮稍微沉默了一下,隨即很輕快地說,注意身體,長生。我們好久沒見了。

    你也是。

    掛了電話,心裡百味雜陳,明明還有許多未盡之言,卻什麼也不能說。如今他甚至不能對尹蓮表現出親暱關心,連他自己也覺得不自然。

    有一股衝動再給她撥回去。剛按了撥號鍵,又顫抖著手指掛斷。

    手機暗掉。抬頭看見,街燈在眼前閃爍。長路坦蕩筆直。她一聲問候就能使他心潮洶湧。他被她一通電話逼入了另一個時空,輕而易舉打回原形。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

    街燈光亮如招魂路引,此時他如古墓中逃逸的孤魂,飄零渙散,舉目無親,心底深深惶惑,不知裹身輪迴中,何時何地是盡頭。更不知自己死心不息奔走於世的終極意義是什麼?。

    看見路邊有就地躺倒的流浪漢,黑黢黢臥成一團,他不知怎的就觸動了情腸,陡然淚意翻湧。雨刷刮落飛跌在車窗上的秋葉。他很想放聲一哭,卻眼角乾澀,頭疼加劇。

    不到三十歲的年紀。人生在某些時刻被洞穿,只得一片煞白,已感意興闌珊。

    回到北京,感覺逼仄,無論是面對謝江南還是尹蓮,出了什麼讓他意想不到的事,他都必須隱藏,克制自己的情緒。

    原來那日在電話裡欲言又止是有原因的,尹蓮叫他回來,卻是安排他與別人相親。對方亦是高幹子女,門當戶對。長生忍耐著沒有發作,彬彬有禮完成了見面。

    看著尹蓮熱心張羅,他只覺得胸口淤塞,又似要炸開一般,恨不能嘔出血來,憋得臉色發青。幾次藉故離席去洗手間,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眼睛裡能噴出火,與這世界同歸於盡。

    晚間他們回去,一路疾馳不說話。尹蓮自知今日事惹他不快。但從她的角度,這樣去做沒有錯。一時找不到話題開口,兩人僵持著,一直到樓下。

    長生不下車開門,坐在那裡像一尊塑像。尹蓮坐在後排,亦悶聲不語,氣氛非常壓抑。長生心頭驀然湧起巨大的悲。這世上不會再有人對尹蓮的愛,比他深,因此也再不會有人因尹蓮而受的傷害,比他深。

    他們的情勢不同旁人,長生的性格亦不同於莽撞少年。已然到了懸崖邊緣,他卻仍舊不能鬆口說出真相:自己數十年如一日地愛著身後那個女人。縱然她已為人妻,為人母,縱然她已不再年輕。

    可他對她的愛,由來已久,從來就找不到原因,亦尋不到解藥。

    姑姑,我求你,別再為我安排這種事。他是痛苦到了極處,面上反而一點不顯,聲音也平靜得可怕。尹蓮不答,他回過頭去,看見尹蓮無力地靠在座椅上。眼前的一雙眼,滿含倦怠。彷彿是無星無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心悸。尹蓮心頭一哽,無言以對。長生對她的依戀,這年輕男子偶爾偷望向自己的灼熱情意,她不是愚鈍之人,無知無覺,可她和長生之間有千萬個不可能。這一步雷池,她沒有可能,亦沒有必要去逾越。

    這些年來,靜靜對峙,漸行漸遠。長生不說破,她更無理由說破。長生逐年迴避自己,原因她不是猜不到。是不能看著長生耽誤下去,所以想著為他訂下終身大事。想要處理好癥結,結果卻令兩人尷尬傷情,無法面對對方。

    他側頭,露出譏誚的笑意,那笑意到不了眼底,他說,我的事,我自有主張,不勞你費心,如果你希望我有女朋友,我可以有很多。聽不見尹蓮回答,只聽見車門被重重帶上。他看見尹蓮,踉踉蹌蹌走下車去。

    他坐在車裡,竭盡全力去忍耐,五臟六腑揪成一團。咬破嘴唇,捏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裡,不覺得疼,握住方向盤才發現手掌鮮血淋漓。

    盯著眼前的那堵牆,他有衝動一頭撞上去,車毀人亡,理智卻叫他頭也不回地驅車離去。長生借口出差頻繁,搬去酒店住。尹蓮回去大病一場。說是受了風寒,無甚大礙。然而纏綿病榻,咳得撕心裂肺,總不見好。

    ……長生……長生……是誰在喚他。

    夢中,誰的聲音喚他,這般熟悉,令他聞之慼然。在淚意未墜時,翻然驚醒過來。眼皮似有千斤重,靠在床上,一陣心力交瘁的虛脫,許久才睜開眼睛。他當真是疲憊極了,心口喉嚨干燒,頭痛的焚心欲嘔。身邊的女子睡得正熟,窗簾很遮光,長生不想開燈,漠漠暗色中,看不清她的臉,也無所謂,他不在意她是什麼長相。長生沖涼洗漱完畢之後,去樓下吃早餐。樓下的自助餐區,已擺上豐盛的早餐,有人逡巡其間,挑選食物。他烤了一片吐司,拿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清晨七點半,從窗戶向外看去,是北方秋日清冷如霜的一角天空。他吃完早餐,回公司上班去。長生身邊漸漸出現女伴。這轉變令趙星野感到驚訝,抓住他逼問原因。面對質疑,長生淡淡說,總不能一直單著吧,惜言都開始給女孩寫情書了。他總有能力將自己掩飾得很好。

    趙星野眉開眼笑,拍著他的肩膀大笑,和尚還俗,可喜可賀。你丫再不找女朋友,我懷疑你的性取向……話未完,就看長生似笑非笑地斜睨著他,慢條斯理地捲袖子,說吧,你是想下半身不能自理,還是下半身只能自理?

    趙星野一臉潑皮無賴相,最懂見好就收,趕緊伸手擋住,笑嘻嘻露出一口白牙,別介,您是練過的。我哪敢跟您這兒討賞,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

    他一口又響又脆的京片子,逗得眾人哄然一笑。趙星野為慶祝他脫離單身,聯合一眾朋友開酒會,大肆慶祝長生加入他們的行列。身邊影影綽綽都是人,觥籌交錯,許多人過來跟他說話。說的什麼,他事後都想不起來。微笑舉杯嚥下苦酒,感到內心的坍塌,空蕩的失意。他不是清高到厭惡別人的生活方式,只是料不到,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踏入了聲色犬馬的行列。

    毫無疑問,長生對那些女孩不曾用心,任其來去,更換頻繁,不憚讓自己染上花花公子的名頭。是報復和遺棄,尹蓮不是希望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嗎?可以。他如她所願——至少這樣看起來正常一些。

    捅破瘡疤,偶爾再見倒不尷尬了,步履相和,身影交映,若無其事問候、談天、聚餐。有了這層防衛,表面看來,互不干涉,其樂融融,自有一番疏離靜好。

    染上塵埃,掛起面具。此時的長生,看起來與汲求俗利,縱情聲色的男子並無二致。習慣了生意場上殺伐決斷,寸土必爭;習慣了在不同地點,不同女伴身邊醒來。虛情假意,以昂貴禮物博取紅顏一笑。牽手、約會、上床,走完情侶間的必經之路,分道揚鑣,開始邂逅下一任情人。

    他不喜歡女人糾纏,不與她們談婚論嫁,因此總在女人心意萌動,以為可以抓牢他的時候及時將她們換掉。是薄涼無端的情人,他的風流不羈,在眾人中,大有後來居上的趨勢。

    本質的區別在於,他從未因肆意而忘情,獲得滿足,情慾亦不蓬勃。把持的原則是不主動去招惹,適可而止。談情說愛從不是他人生的主題。

    表面流連聲色,無拘無束,實則仍以禁錮的姿態行走,獨身泅渡暗河。

    回到拉薩後。長生再讀倉央嘉措傳記,見有記載道這位活佛在布達拉宮後的宗角祿康縱情聲色,時時與年輕貌美的貴族女子歡宴調情,違背戒律的記載。長生是能感同身受,確知倉央嘉措所行的原因的。

    「深憐密愛誓終身,忽抱瑟琶向別人,自理愁腸磨病骨,為卿憔悴欲成塵。」那時,倉央嘉措遠在家鄉的初戀早已嫁做人妻,與他情投意合的姑娘達瓦卓瑪也被父親帶離拉薩。人去樓空,觸景傷情。八廓街那間溫暖的小酒館「瑪吉阿米」再也不屬於人間浪子宕桑旺波,更不屬於被禁錮在紅宮裡的倉央嘉措。

    為了忘卻一個刻骨銘心的人,勢必要讓自己經歷更多的人。哪怕到頭來,才識破皆是枉然。

    他在這種場合,幾次擦肩而過,遇上謝江南。事後兩人都默契地不提,大約是在這樣的場合見到長生,之後謝江南對他的態度很曖昧。這改變很微妙,長生感覺得到,謝江南初時是驚訝的,後來莫名地鬆了口氣,少了幾分針鋒相對,對他的態度若即若離,說不上多好也說不上太壞,後來有一些應酬也就主動地叫上他。

    長生想,男人的交情來源無非幾種,一起扛過槍,一起下過鄉,一起打過架,一起喝大酒,一起嫖過娼……

    他現在這般放蕩,落在謝江南眼中恰好是正常。

    他想必視他為同道眾人,說不定還在留意品斷他的趣味,長生失笑,也就是傳說中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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