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正文 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1)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到達拉薩,長生被這城市的新貌驚到,如異鄉人驚惶。站在站台上,望著嶄新豁亮的火車站,久久不能動步。

    離開的三十一年,這裡發生了什麼?他一無所知。三十一年,思來一瞬。但在現實中,時間的浩瀚如銳利的箭矢,再次擊中了他。

    說來誰解。夢中鄉關易尋,現實故土難回。他還算是個藏族人嗎?站在時間的此端,他早已非索南次仁。此時他比任何一個初到此地的遊客都驚震,彷徨。他們還有明確的目的地,而他沒有。

    同車的人到了拉薩就嘩拉一聲散開去,溶入夜色中,像從沒聚集那樣,消散而去。長生愣在那裡,周圍人潮湧動,歡欣鼓噪。一路上早已跟他熟悉的孩子見他不走,好心催促他,叔叔,到了!見他不應,又用藏語叫他,阿覺!阿列送!

    長生回過神來,問,措美林怎麼走?那幾個孩子看他一眼,善解人意地表示,叔叔,你跟我們走吧。

    長生乖乖跟著一群孩子走。一路有武警維持秩序,出站口有許多接站的人,見到自己要等的人就抵頭,獻上哈達,擁抱,密切交談。

    長生站在一旁,目睹一家家人團聚,相聚相親的情景。暮色深濃,月華半掩。抬頭看高原星空如水墨渲染。夜風吹來,捎帶涼意。

    他心裡一點悲喜的蹤跡都找不到,空茫一片。

    幾個孩子的家人走過來,給長生獻上哈達。

    歡迎回來。他們說。

    藏人的熱情淳樸亙古未變。見長生孤身一人,其中一個孩子的家長堅持要送長生去措美林。長生推辭不掉,只得上車。

    這城市果然大不同了,道路筆直寬闊整潔,鋼鐵大橋建起。現代化的程度比之內地城市有過之而無不及。夜色中的城市更顯繁華,無處不在的高樓,霓虹招搖的酒店賓館,令長生深感畏懼,陌生。

    直到遠遠看見城市中心的藥王山、白塔,和布達拉宮輝煌的金頂,長生的眼淚才流下來。

    布達拉宮前已經建起闊大的廣場,那條道儼然北京的長安街了。只有布達拉宮看上去依然如舊。聽那孩子的父親言來,這裡面也在整修。像一個老人,布達拉已經招架不住許多遊客蜂擁而至的慇勤拜訪了。

    大昭寺也是一樣,稍微有名的寺廟都成了景點。遊客太多了撒。那孩子的父親感慨搖頭。

    男人健談,一路說著。長生聽著,只是點頭,苦笑。

    這麼多年他遲疑,不願輕易回來,亦是因為他知道西藏已經成為遊人口中稱頌的神靈之地。一片回歸自我的假想園,卻不一定是他內心所期許的故鄉。

    再見已是不堪,又何堪再見?他此來並非暫時隱遁,收拾心情之後,再入紅塵。決意返回這裡,是為尋根,處置餘生,而非走馬觀花的遊玩。

    榮華易逝,悲甚於喜,他投身城市,而今半生已耽。不願靈魂亦淹沒在那城市不明所以的洶湧喧囂中,葬身那面目相似,擁擠的墓碑群中。尹蓮已有謝江南、謝惜言相伴,他不願再生打擾。

    男人隨手打開CD,放出的竟然是《倉央嘉措情歌》,蒼涼歌聲中,車到措美林。長生強忍內心的悲愴,道謝下車,目送他們離去。

    那首突如其來的《倉央嘉措情歌》重擊他心,縈繞不去。藏族的歌曲,譯成漢語之後,大多會失卻本味、原意,詞曲媚俗,這一首卻是例外,漢語版的演繹更憂傷動人。

    心頭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

    輕輕走出最高峰。

    吾與伊人本一家,

    情緣雖盡莫咨嗟。

    清明過了春自去,

    幾見狂風戀落花。

    跨鶴高飛意壯哉,

    雲霄一羽雪皚皚。

    此行莫恨天涯遠,

    咫尺理塘歸去來。

    古老而熟悉的歌謠,深情蒼涼。句句聽來都似在感歎他和尹蓮。而他又非倉央嘉措,咫尺天涯,便是永不復見。

    長生依從所命回到西藏,背負她給予的回憶,闌珊前行。哪怕變成輪迴中的清煙一縷,她依然存在他心底最溫柔的地方,給他最清晰的指引。

    他相信,時候到了,輪迴的業力會來帶他走。死亡是圓滿的歸宿,不是畏途。

    時候不早,長生先到預訂的YABSHIPHUNKHANG入住。這裡原是十一世達賴喇嘛家族的宅子,現被改建成頗有味道的小酒店。相較於聲名在外的雪域和亞賓館,這裡知者甚少。而東措和八郎學這樣的青年旅館,年輕背包客太多,人來人往,熱鬧喧囂,亦不符合長生此時的心境。

    他就想找一處離大昭寺近的藏式老宅,安靜蟄居。每天可以走路去大昭寺轉經。

    登記入住之後,長生要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後,請店裡的人給他留門。他去大昭寺門口磕長頭。

    夜間的大昭寺空曠清淨,人跡寥寥。日間在此磕長頭的人也收拾鋪蓋準備離去,次日再來。那轉經道蜿蜒曲折幽深,不似真實,似是俗世之外的輪迴道路,靜默存在。長生凝望著大昭寺,默念六字真言,五體投地拜下去。

    面對布達拉宮只能仰望,面對大昭寺只能匍匐。從這建築的實相上感受到無盡的虛空和人生的易逝。

    我回來了!他心裡作是言。一路困擾他的癲亂情緒,在面對大昭寺時驟然靜息下去。夜空明朗如洗,星光湛然,無盡的虔敬和懺悔從心底升起。

    他祈願,願上師加持,願佛陀慈悲照拂。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面對著大昭寺,長生決意磕完十萬長頭。今夜,是起點。

    因是忽然升起的意念,長生並未準備磕長頭的東西,就先對著大昭寺,觀想著釋迦牟尼等身像,規規矩矩磕足了一百零八個頭。額頭紅腫,內心安然。每一次匍匐下去,貼面在地,都能感受到這大地的召喚,以及內心湧起的對這土地的深沉熱愛,熱淚滴落。

    起身離去之時,發現不遠處還有一女子,也在收拾鋪蓋。這深夜滯留在此,虔心朝拜的女子令長生心生尊重,不由多望了一眼。

    蘇縵華低著頭,並不知這是與長生的第一次默然相對。此時,他們只是不交一語的陌生人,在塵世滿懷心事,擦肩而過。

    十二點之前,長生回到住處,稍作洗漱之後上床就寢。凌晨時分,復又醒來,聽見銅鈴聲,和車輪碾過的聲音。他失眠已有多年,淺眠且易醒,一旦做夢又如連續劇,好像竭力要從時光深處贖回所失。似不甘心,要在短暫光陰裡,比別人多活幾生幾世。

    聽見淅瀝雨聲,他以為聽錯。這個季節,還未到真正的雨季,無端怎會落雨?推窗一看,孤月高懸靛藍天空。細雨撲面,臉上一陣冰涼酥麻。

    睡不著,看看又要天亮,長生索性穿衣起身,走去布達拉宮。黎明之前的靜寂街頭,深巷中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小巷裡,藏族人聚集的酒吧徹夜熱鬧,彈唱不息。

    轉經道上已有人搖動經筒,喁喁前行。那絳紅僧衣的古修拉,神情悲漠順然,口中唸唸有詞。長長道路,並無一人開口交談。這朝聖之路,唯以身體丈量,用靈魂貼近。除此之外,都是多餘。回頭望去,布達拉宮燃燒了千年的酥油燈,仍然將熄未熄。天似水墨,寓意不明,唯有月光明潔,雨似甘露,消解心頭業障。

    頭貼著冰涼地面,熱淚如火再一次灼傷臉龐。這土地似有神聖靈性,吸吮他的悲。回到拉薩,長生彷彿失去對眼淚的掌控。他羞恥而酣暢地,要將抑壓了三十餘年的眼淚悉數流盡。為這紅塵浪跡消耗擱置的半生光陰,為這徒勞無功,罪孽深重的爭鬥之心和無用之軀。

    若眼淚能清淨輪迴之道,若肉身死滅能使內心蓮花煥然盛開,他願以死相贖。

    甚長的一段時間,入住YABSHIPHUNKHANG的人都能在院落裡看見一個男人一整天坐在那裡,看一本書,喝一杯茶或咖啡。他輕易不與人交談,不是背包客式的故作落拓或急於交流。

    他看的書從《西藏通史》到《菩提道次第廣論》《入菩薩行論》,深廣駁雜,不一而足。店裡的小妹已經習慣他的存在,靜默安然姿態,會準時為他續水,送上餐食。

    長生飲食清減,並不挑剔刁難。回到拉薩,他恢復用藏語對話,如此可以免卻許多不必要的搭訕。他亦並不著急去尋桑吉,而是獨處一隅,閱讀非常多的書。閱讀使他沉心思索。

    人需自贖,而非枯坐等人救度。沒有見到桑吉之前,他需要自行梳理,希望能整理出頭緒,辨別內心癥結所在。縱不能解決,亦當自覺自知。

    他身體裡,有一部分深藏的閱讀慾望被勾起。關於西藏的歷史,關於宗教、修行的深意,生存的真意。長生靜默的外表之下,潛藏著對故土的深愧和深切探尋。童年時,離藏太早,一切未及瞭解。成年後,忙於在經濟轉型中掌握規則,做一個成功的商人。與人心纏鬥,同變幻不定的局勢、政策博弈,關注之處亦難在此。

    這是三十七歲前的尹長生,如今的索南次仁擯棄前塵,甘心隱遁。昔日呼風喚雨只成一曬。更甚者,昔日的野心執著正是今日罪孽的根源。

    長生知上天對己的龐大福澤。他六歲之後便生活優渥,年紀輕輕閱盡榮華,一路風光無限。這般際遇轉折,正如昔日被桑結嘉措迎入布達拉宮的倉央嘉措。

    同少年的倉央嘉措一開始就能意識到布達拉宮生活與故鄉的巨大落差不一樣,幼年的長生,除了生活際遇與以前天壤之別以外,並未特別意識到尹家與普通人家的不同。要到少年時,他看到社會體制改變,從商的人如過江之鯽,而日後他們津津樂道、吹捧炫耀的東西,是他司空見慣的,他才知曉,原來自己早已身處在社會物質的高處。

    事實證明,物質的繁盛,對內在的清醒覺悟,毫無用處。

    少年時,長生從尹守國處得知這位經歷傳奇的喇嘛。他將他的故事,當做傳說來瞭解。

    今日他讀《倉央嘉措秘傳》,內心愴痛。彷彿從三百年前波光水影中照映己身。因有年少至今的一段經歷,他看倉央嘉措,不是品味其叛逆、浪漫的情懷,感同身受是其身不由己,悲苦煎熬。

    榮華富貴,至尊名位皆如風塵,無法取代,更不能彌補內心的缺憾。從倉央嘉措被上蒼選定的那一刻起,弦音奏響,命定的悲苦無法更弦。

    他面對那悄然張開巨網,由此衍生的不甘根深蒂固。他不是沒能力做好雪域僧王。倉央嘉措是諸世活佛中慧根最高的一位。他只是不願!不甘被擺佈!

    倉央嘉措原是個普通人,他的畢生所願亦是做回一個普通人。命運錯置了他,讓他不得自由。愛情是他藉以對抗命運安排的利器,而非根本。錯被熱情世人誤認那是他畢生所求。

    亦如長生,名利不為他所顧念。他們都是任性純粹的人,可為自由和愛奮不顧身,不計代價。長生只戀尹蓮,餘者皆可不望。為尹蓮,他可投身紅塵;為尹蓮,亦可拋絕塵寰,默然終生。

    上天眷顧,長生從未如尋常寒苦男子般,為實現人生理想而耿耿於懷,苦苦拚搏一生。從某個意義上來講,他與倉央嘉措一樣,命中注定要立在塵世的巔峰,凝望世人。亦是這個高度,使得他們的一生,永如孤身行走在雪山之巔。

    書後所附倉央嘉措詩作,長生讀之悚然心驚,如故人迎頭照面,難以安穩相對。那漢語譯本大意如下: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憶。

    第五最好不相愛,如此便可不相棄。

    第六最好不相對,如此便可不相會。

    第七最好不相誤,如此便可不相負。

    第八最好不相許,如此便可不相續。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深知這可能並非倉央嘉措詩作本意,是經後世文人言語修飾,但長生被這譯本所傳遞的情殤驚到,正正切中心事。思緒在詩句中循環往復,一時悲從中來,愴然欲泣。

    下著輕雨的庭院裡,起初人聲寂寂,耳畔只聞雨聲淅瀝。藏家小妹將盆栽花木搬出來承接雨露。藏式旅館紅朱色的廊柱上盛開著葳蕤蓮花。八寶紛呈。不一會兒尼泊爾的音樂響起,男孩子隨著音樂扭動身體,女孩子亦輕輕扭擺腰肢,揮舞長袖。他們在沒有客人的時候自娛自樂。

    長生看他們跳舞,默默微笑。他也曾這般年輕,卻從未獲得這般靈性的愉悅。他的心身總是空寂滯重。這些孩子生活並不富裕,每天接待客人,工作也很辛勞。然而心思甜軟、單純。不自覺中擁有許多人求而不得的快樂。

    喝完冷掉的咖啡,長生起身去大昭寺。轉經,是他身在拉薩每天必做的功課。大昭寺是慈父的面容,而轉經道猶如母親的身軀。他踏足上去,腳步輕微,沉穩,是幼小孩童重回懷抱的感覺。雖然他從未獲得一個切實,安穩的,來自母親的擁抱、

    道路擁擠卻並不漫長,前方浮動著許多面孔。鄉人的面孔看起來陌生又暗藏熟悉。金剛乘說,輪迴無盡,眾生在輪迴中都做過你的父母,親人,因此你要善意對待,恩感每一個與你擦肩而過,甚至素未謀面的人。

    眾人沉默虔誠的凝視中,香柏桑枝被點起,淡白桑煙扶搖直上,是久遠以來,升騰在這雪域高原的精神圖騰,帶著眾生的祈願,直抵蒼穹。煨桑的香氣令人心意安寧。

    回到西藏,長生對尹蓮的思念已不再激越,不再時時如利刃割裂肝腸。這並非淡忘,而是沉緩下去,隱沒入一種更深沉博大的感情中,與他對故土的追思融於一體。

    故鄉的輪廓在他的凝視中一點一滴清晰起來。當年他未覺知。這八寶瑞相,大山圍攏的邏些谷地迥異於其他城市,與生俱來靜潔沉著,深藏不露。必要他在外兜轉半生,跨越大半個地球之後,才能體味它如蓮花般度世的意象。

    日復一日。長生的長頭已經磕到三千多個。額頭、手掌、手肘,膝蓋處已磨出老趼。身軀跋涉,最初勞頓不適感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豐足和身體的輕捷,晚上竟可睡得深沉一些。他亦深知,這是回到故土,內心獲得某種安全感,擺脫了某些牽扯的緣故。

    向晚時分,遊客散去。人跡漸少。暮色從天際湧起,長生依舊沿著八廓街一遍一遍走著,與許多老人並肩而行。人群中絳紅僧衣的古修拉飄然走過,眼睛明亮。僧衣被暮色染得發黑。在轉角處,長生看見一個修行人靠牆而坐,面前放著一隻缽。他閉著眼睛,像一尊佛像。

    長生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下來,在他的缽裡放了一百塊,輕聲問,桑吉,是你嗎?

    那尊佛像睜開眼睛,看見他,伸出手來擁抱他,聲音有一絲顫抖,次仁……次仁!你回來了!

    是我!桑吉。我回來了!再也不離開了!長生定定地,說出一個早該兌現卻延誤多年的承諾。有淚如傾。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