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 正文 第一章 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2)
    貳

    1

    長生。周圍人聲喧囂,他仍似聽到她輕喚。

    尹蓮!明知不會是她,他仍不自覺循聲回望。列車窗口坐著一對面目尋常的男女,旁若無人嬉戲調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擾。

    他闔目。尹蓮在他的記憶中,靠窗而坐,淡淡陽光攏在她身後。她的臉,靜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將一個蘋果削好,遞給身邊小男孩,臉上笑意微微。

    男孩回過頭來,接過蘋果,露出極乖順的笑意。長生認出那是六歲時的自己。

    長生,我們很快就到家了。尹蓮同他一起望向窗外,火車的速度已不像夜間那麼快,一程一程的山水看得極清楚。

    視野開闊,一眼可以望到很遠地方有高高低低的房子,勾勒出即將要到達城市的輪廓。城市的工廠,巨塔永不疲憊地向天空噴射濃煙。與之並存的是郊野保留的天然氣息。牛在道旁樹下悠然而臥,農夫在水塘邊躬身勞作。陽光將萬縷金絲輕灑入水,波光盈盈薄有羞意,綠藻浮萍舒展自在。偶爾有幾枝荷花,白的粉的,開得姣靜艷美,近得彷彿觸手可摘一般。

    我想要那枝花。長生頭抵著玻璃,那花的艷美驚動了他,他想將它摘下送予尹蓮。其時,他並不知尹蓮名中恰好有個蓮字,只覺得這花與她十分相襯。

    尹蓮笑笑,言語溫和,長生,如果你喜歡,到家之後,我們一起把它畫出來,好不好?

    離藏之後,她不叫他次仁,總是不厭叫他長生。聲聲喚,似在確認,培植他的自我意識,使他知從今後是被人重視的。借此牽引他走入日後的繁蕪,也始終知曉自身位置。

    他,是她的長生。

    尹蓮教他閉上眼睛,回想方纔所見之花,它的顏色,它的姿態,叫他想明白它何以動人,何以一見之下就打動了他。想好了,又不叫他說出,不讓他急速產生又快速宣洩情感。只叫他留住這感覺畫在紙上。

    後來,在他六歲所作的這幅畫作上,他所畫的蓮花旁邊,她寫下一句話:「自然之物不受損傷,勿因愛念,輕取輕棄。」

    日前他翻撿舊物,無意間發現這張畫仍在,這句話如一道閃電擊中了他。當年未懂得的,霎時全懂了。心中依然淒楚惆悵。

    「賞花不沾襟,愛物不執著。」她是在教他,還是在規勸自己?至今,他仍是不懂。

    三十多年前,在甘丹寺。漸漸地,長生與尹蓮暗自默契許多。吃飯的時候,長生會自覺挨著她坐。那是他對尹蓮無聲的認可。

    她遞給他的餅乾糖果他亦不再拒絕。在後山,長生摘到好吃的野果亦會留給尹蓮,與她分享。就連他抱著阿寶在牆根下曬太陽,那靜謐單獨的時光,尹蓮走過去,他亦不再逃開。雖然也只是兩個人一條狗,默默坐上一會兒。那情景已被定格在腦海中。

    與她共處,所經歷的一點一滴,都如高山上一面清透湖水,亙古存在,儲於他的記憶裡,不乾涸,亦不褪色、模糊。這是可怕的侵佔,縱然他此時一無所有,依然背負著如山記憶艱難前行。

    長生黯然發現,自己自小到大不善與她溝通。從某種層面來說,他如此冥頑,對任何人,他都慎於言辭,慎於表達。

    成年後他亦習慣默然靜聽,是態度謙和、清晰決斷的那一類,很少主動發表意見。

    他是性格弔詭,深藏自隱的人。內裡愈是愛重一個人,外在愈淡然。好在他與尹蓮有天然的親近,彼此溝通並不仗賴言語的煩瑣,雖然經歷數次大的波折,亦可深信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

    有她在,他的世界縱然清冷也堅毅穩固。她不在,滄海世界,一念成灰。

    2

    從方形的窗口看出去,能望見寺廟明亮的金頂,純粹的藍天,這迥異於城市的清晨。風響,雨聲,鳥鳴,牛羊咩咩的叫聲,凌亂的犬吠,僧侶們誦經、法器奏響的宏大聲音,紛沓而來。

    寺廟有種歲月滯留的陳舊感。尹蓮會在寺中轉經。日影漸短,腳步漸長。看著周圍人滄桑、平靜、安詳的臉,她深信,有信仰是一件好事。信仰之光一旦升起,就不會輕易熄滅。能夠指引人超越短暫的迷茫,勘破生活機遇的顛沛無常。了知悲喜得失都是生滅,不會長久。毋須執著。

    日色沉靜的下午,星光淡薄的晚上。羅布閒暇時,尹蓮會去找他,探討一些問題。某些心結困縛著她,無法自釋。她需要引導。

    兩人對坐。羅布講話的聲音一如既往沉緩,像永不枯竭的山泉。他注視著她,眼神沉著,無盡包容,尹蓮將之視為慈悲。他耐心傾聽,無論她問出怎樣自覺淺薄的問題,羅布總是不厭其煩地開示她。

    與出家人探討感情的困惑,看似荒謬,實則不然。尹蓮深知羅布不是尋常的出家人,他所具備的智慧,足以幫助此時的她渡過迷津,破除感情的執念,他是眾人景仰的活佛,更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長,她對他心存敬重,親近無畏。

    他們談及執著,無常,因果,永恆。這些看似寬泛虛無的主題,如參天大樹,其下所衍生的枝節正深入到人生的每一個地方,最隱秘的角落,歷經時光亦蓬勃繁盛。

    羅布,這是為什麼?羅布,我該怎麼做?她總是在問,迫切如孩童。

    羅布教她觀想,對她說,來,貝瑪。我們一起來試著觀想。你要觀想上師在心中,與你合二為一,與你並無分別。他就是深藏在內智慧的你,他了知你的一切情緒。來,跟著我念祈請文……

    她跏趺而坐,按照羅布教導的,調整呼吸,靜息思慮。

    每一次走出羅布的房間,尹蓮都會覺得心頭輕快,開闊一點,明朗一些。可惜過不了許久,陰霾再度遮蔽過來。當她獨自一人的時候,情緒的波瀾又會捲土重來。知易行難,她知道自己放不下,根本就是作繭自縛。

    要如何才能明白羅布說的,永恆是由每一個當下組成。甚至說,沒有永恆,當你得到的時候,你已經失去。

    3

    坐在車上。目光所及都是一座座面目平庸、骨骼堅韌的城市,建築怪異,突兀,不倫不類。除卻站名,結構和氣質都一樣。這是一個逐漸喪失氣度的時代。千篇一律或者譁眾取寵,看重外在繁華超過真樸本質。銳意進取的同時,喪失平衡。越來越多的城市捨棄了原本特有的文化風致。若說世間熙攘,本是浮生若夢,如今是連夢都乏善可陳。

    高原上那座小城,不知今日是怎樣的面貌。回想起來,若無賽馬會上發生的意外事件和之後的事,或許尹蓮不會下定決心帶他離開。他和桑吉的命運由此漸次走向不同方向。

    他想起桑吉。相信他在藏地等他。

    藏歷四月,江孜的達瑪節即將舉行,羅布將前往白居寺參加法會。尹蓮靜極思動,計劃帶長生到江孜去看看熱鬧。

    據羅布所說,達瑪節本是宗教活動,是為白居寺竣工而舉行的宗教慶典活動的延續。另一種傳說是,十五世紀初,江孜法王繞丹貢桑為祭祀祖先,請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唸經,跳神展佛,後來才增添了賽馬,射箭,藏戲,成為全民性的娛樂活動。

    江孜地處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是連接前後藏的樞紐之地,自古以來就是交通要塞,一方重鎮。白居寺的十萬佛塔更是全藏聞名,達瑪節是全民性的狂歡活動。藏族人喜愛節日,樂觀熱鬧的天性顯露無疑。偌大的江孜城熱鬧非凡。處處可見穿戴一新的藏人拖家帶口,載歌載舞,通宵達旦,飲酒作樂。

    熱鬧得如同趕集一樣。湛藍天空下經幡飄動。桑煙升騰的城市配著人間煙火,人歌馬嘶,亦幻亦真。被氣氛所感,尹蓮為長生打扮一新,自己也紮起藏辮,買了藏裝穿上,加入狂歡的人群中。兩人在人群中甚為打眼,所經之處,人群中經常響起一陣陣嬉笑,口哨聲。

    賽馬場的草地上,帳篷星星點點。不時有年輕的藏族小伙打馬經過。人們三五成群聚坐在一起。有人拉著尹蓮跳舞,對著她敬酒,大聲唱祝酒歌。笑容燦爛,目光真摯。抵擋不了如此熱情,尹蓮飲下杯中酒,這一開頭卻是不得了!一會兒她就被灌了許多酒。

    酒到微醺,尹蓮起身加入人群,一起歡歌跳鍋莊,男女是一樣的步伐,男人舞步粗獷奔放,女人舞步細碎工整。有人拉起弦子,婉轉低回,似山風拂面。清曠蒼涼韻味,與藏人醇厚自然的音色極為襯和,渾然天成,令人心醉。

    踏歌,彩袖舞動,週遭裙裾飛揚。她們這一群人,邊唱邊跳,情致高昂,氣氛格外熱烈。很快聚攏過來許多人,藏族小伙子,對著心儀的姑娘唱情歌。

    尹蓮容色灼灼,連次仁都目不轉睛看著她,覺得她美如女神。幾個小伙圍住她。當中一個大膽的藏族小伙,按捺不住走上來,口中唱著歌,強要跟她交換信物。混亂之中,尹蓮手上的玉鐲被那人褪下,手中被他塞了一塊碩大的蜜蠟。待她反應過來,那小伙子已經走遠。

    事出突然!乍見手腕變空,尹蓮臉色陡變,驚出一身冷汗。她身上諸物可捨,惟這玉鐲意義非比尋常,這是母親留給她的遺物,須臾不離身。

    尹蓮一下子覺得手足無措,看到次仁在身邊,忙問,次仁,你看到誰拿走我的手鐲了嗎?

    次仁點頭,說,被剛才那個人拿走了。他一直緊跟尹蓮,將一切看在眼裡。

    快告訴我,他是誰!他是誰?我一定要把手鐲找回來!

    第一次見到尹蓮失魂落魄,焦急萬分,從她煞白的臉色,次仁看出那手鐲對她非常重要。

    此時他顯現出驚人的冷靜,極快地說了一句,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幫你找回來。說著,不等尹蓮回答便鑽出人群,不見蹤影。

    眼看著次仁消失了,尹蓮只覺得手足發軟,愣在當場。周圍人眼見她神色不對,不好再與她嬉鬧。

    尹蓮許久不見次仁回來,心念紛亂。這些正在狂歡的年輕人在她看來長得都差不多,衣著也差不多,連名字都大同小異,簡直不知從何找起。想著莫名其妙丟失了母親的遺物,心中懊喪,驚涼,周圍的熱鬧即刻變得毫不相干。

    她腦子裡空空如也,不知何去何為,又不敢走開,只能繼續在原地等待。

    暮色已沉。她守著篝火,火光跳躍,心裡還是徹骨的涼……絕望穿過這些歡歌笑語的人,一層一層地逼過來。她意識到自己是這般無用,滿心頹喪。

    她從未對自己產生如此深的質疑。她的家境,她所受的教育,和她自身的經歷,令她深信事在人為。也確實如此,許多事即使中途稍有波折,最後她總能得償所願。

    然而,當熟悉的規律被打破,一切外力幫助都不作數的時候,她有被棄置的痛苦和恐慌。忽然意識到過往堅定的荒謬,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足以擊潰她的自以為是。

    此時,尹蓮開始認知到無常,體驗到許多事的不可控,甚至清清楚楚想起了羅布對她說的:「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她一個人坐在那裡,悲從中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當周圍的人都散去,四周慢慢地靜下來,漸漸聽得見帳篷裡男人酒醉的囈語和鼾聲。抬頭看見月亮在薄如蟬翼的雲層中穿行。月如霜。

    她等到無望,心想著實在不行,只有天亮回到白居寺找羅布幫忙想辦法。她已經想到,最壞的情況就是手鐲找不回來了。

    這時,聽到背後有人輕聲說,我回來了。

    尹蓮心頭一跳,猛地轉過身去。沒錯,是次仁。他身上都髒兮兮的,估計是著急跑回來,臉上的汗都來不及擦,站在她面前還帶喘。

    尹蓮一下子忘了玉鐲的事,上前摟著次仁問,你去哪了?現在才回來?摔跤了嗎?還是打架了?

    她問得太多,語速太急,次仁來不及反應和回答,睜大眼睛看著她。等尹蓮說完,次仁從懷裡小心翼翼掏出用哈達包好的玉鐲,說,這個,我給你找回來了。

    尹蓮打開一看,玉鐲完好無損。

    來不及欣喜,她的眼淚湧了出來。

    她緊緊抱住他,哽咽著,我知道,次仁答應我的事一定可以做到,次仁最棒了!

    次仁被她的感情驚到,在她懷裡小小地掙扎了一下,才適應。他指著身邊一個男孩說,不,不是我一個人找回來的,是桑吉幫我找回來的。桑吉是我的朋友。

    尹蓮這才注意到,次仁身旁還站著一個陌生的男孩,比次仁大一點,高一點,神情舉止老成許多,衣服襤褸,一看便知是個窮人家的孩子。

    她不停地道謝。

    4

    尹蓮帶著次仁和桑吉去了鎮上最好的招待所。時間已晚,鎮上已經沒有飯店開門營業,好在車上還備有一些乾糧、零食和水果。不擔心會餓著。

    次仁和桑吉有生以來第一次住進招待所。如同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一切都令他們驚奇。

    那時的住宿條件自然比不上如今遍地都是的五星級酒店,然第一次踏足的情形卻是畢生難忘。那種感受以後入住任何奢華的酒店都無法比擬。

    尹蓮開了兩間房。長生和桑吉跟在尹蓮身後,高高的天花板上日光燈耀花了他們的眼。進了房間,長生和桑吉站在那裡,不敢亂碰牆壁,不敢用力踩地毯,看著雪白的床單不敢落座。

    尹蓮拉開椅子讓他們坐下,拿出麵包、水果和零食,與他們分食。等次仁和桑吉心滿意足地吃完,教他們如何使用淋浴器,覺得兩個孩子都明白如何使用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間,洗漱沐浴。尹蓮這時才覺得勞累不堪,暗想這一天真是過得精彩紛呈,想忘記都難。

    水流的衝擊讓尹蓮的心緒逐漸平靜了下來,開始回憶今天所發生的事。

    陡然間,她想到,拿走玉鐲的是一個年輕力壯的男子,瞧他喝多了的樣子,講理是肯定行不通的。他也給了尹蓮蜜蠟,依照藏人的習慣,這就是交換了。那這兩個孩子是怎麼把玉鐲拿回來的?莫非……

    一剎那,失而復得的興奮煙消雲散,她有一種不太好的猜測和感覺。她想,或許明天應該問一問。

    一覺睡到自然醒。尹蓮帶兩個孩子去街上美美地飽餐一頓。

    吃完飯,尹蓮故意說準備再去賽馬場,看看能否找到昨天的人,其實也不是虛言,她想找到那個人,把蜜蠟還給他。話音剛落,兩個孩子明顯不自在起來。

    桑吉說,找不到的,別去了。次仁也附和。

    原本小小的疑惑,瞬間擴大。她對次仁說,告訴我,昨天你們是怎麼把玉鐲要回來的?

    次仁慌張地看著桑吉,不知如何作答。

    桑吉不吭聲。無論尹蓮怎麼啟發試探,他都不回答。問得多了,他想開溜,次仁一把拽住他。

    看到兩個孩子的神情,尹蓮已猜到大概,不想陷入僵局,唯有暫時放棄追問。她說,那好吧,不找了,咱們回白居寺吧。

    兩個孩子鬆了口氣,尹蓮一路上卻像做了賊似的心裡不安。

    桑吉原本四處流浪,乞討,幾天不回家是常有的事,法會期間,尹蓮就把桑吉留下,與他們同吃同住。次仁循規蹈矩慣了,身邊也都是一群規行矩步的英迥拉,遇上性子野的桑吉之後,覺得新鮮無比。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麼多有趣的事可以去嘗試,這麼多險可以冒。桑吉成為他信賴和崇拜的偶像。

    桑吉帶著次仁在寺裡爬高下低,不一會兒工夫就不見蹤影,過一會兒又從犄角旮旯冒出來。打壞窗戶碰壞碗是常有的事,尹蓮就看到幾回。做飯的師傅,拿著大勺追出來,追得桑吉抱頭鼠竄。一時風平浪靜了,他又若無其事,四處晃蕩。

    桑吉帶著次仁出去乞討,抓住一隻鼠兔站在人家門口高喊,給點青稞吃吧!可憐的鼠兔要餓死啦!這一招在法會期間屢試不爽。

    一個老人打開門笑呵呵地走出來,問,鼠兔是不是死的呀?

    次仁在旁邊拿著口袋,聽老人這麼問,忙說,不是呢,不是呢,活得好好的!桑吉教過他,鼠兔不能死,如果鼠兔死了,就沒人給青稞了。要不到青稞,他們就沒法換到風乾肉和糖果。

    桑吉把鼠兔抓在手中,伸出手去,說,真的是活的,你摸摸。老人摸摸鼠兔,點頭,哦呀!真是活的!他樂呵呵接過口袋,進屋裝了幾大碗青稞。

    鼠兔在桑吉手裡動來動去,次仁在旁看得心癢難耐,說,下一家換我來。

    桑吉說,好,待會兒給你,你小心不要讓它跑了。

    要到了糧食,換桑吉背著口袋,次仁抓著鼠兔,樂呵呵地跑向下一家。如法炮製。如果大人吝嗇不給,孩子們就可以要挾大人,大喊大叫,鼠兔會餓死的,瞧!鼠兔是被你餓死的!

    這是孩子們的殺手鑭,餓死了小動物可是罪過。大人紛紛投降,樂呵呵地給他們裝青稞。這是藏族孩子常玩的遊戲。藏人尊重生靈,習慣佈施。在豐收的季節,如果孩子們以這種方式向大人討東西,一般都會獲得滿足。那青稞不是給鼠兔的,是給孩子們的零花錢,是豐收後的犒勞和分享。

    換得了風乾肉和糖果,次仁興高采烈地回來告訴尹蓮他的收穫。這都無傷大雅。令尹蓮隱憂的不是他們淘氣,是桑吉的一些習氣,他不愛說實話,一旦闖禍,第一反應是先逃跑。被抓現行就咬緊牙關,死不認錯。

    整個藏歷四月,又稱佛歷月。按照藏歷,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得道和圓寂的日子都在這個月份,因此整個四月都極為殊勝,法會眾多。法會期間,寺中人多,來往的藏民帶著孩子的也多。孩子在一起玩鬧,小摩擦在所難免。次仁跟著桑吉,好幾次牽涉進去,灰頭土臉地回來。問他怎麼回事也不吭聲,尹蓮想,你倒是仗義。

    每次桑吉都保證,不再闖禍了,但他的手永遠動得比腦子快。連寺廟裡的僧人都感慨,真是一百年也出不了一個像他這麼淘氣的。站在山坡上,看見下面的青稞地長勢喜人,桑吉雄心陡起,帶領幾個孩子從山坡上滾下去,看誰先滾到坡底,孩子們興奮地尖叫,雪崩似的滾下去,壓壞了一大片莊稼。

    農人告到寺裡,管事的再找到尹蓮。雖然事後瞭解都不是大事,孩子們也沒受傷。但這一而再發生的小事,讓尹蓮格外留意桑吉的舉止品行和這樣的成長環境對次仁可能造成的影響。

    尹蓮慢慢瞭解桑吉的家境。桑吉父親放牛時被落下的石塊砸死,家裡有一個妹妹和重病的母親。桑吉雖然好勇鬥狠,油嘴滑舌,但本性不壞,只是不服拘管。

    藏歷四月十五日,是轉經朝佛的高潮。這一天所有的男女信徒,攜兒帶女,有的還帶上自家的狗,綿羊,奶牛。一邊搖著轉經筒,一邊吟誦著六字真言,潮水般從城中的大街小巷湧來,最後匯聚在一起,以白居寺為中心轉圈。

    尹蓮半夜起來,穿戴整齊,等她收拾停當,發現次仁已經起來了,要跟她一起去轉經。

    尹蓮說,桑吉呢?

    次仁說,我叫過他了,他說他要睡覺。

    尹蓮歎了口氣,帶著次仁出了門。

    5

    尹蓮帶著長生匯入轉經的人流中,在不斷磕著等身長頭的人群中,在朗朗的頌經中,在迷濛的桑煙中祈願。走得累了,就喝口甜茶,吃點糌粑,和眾人說說笑笑,緩解疲乏。

    漸漸走回白居寺。晨曦中的白居寺,天際深沉的藍,逐漸透亮起來,展露在晨曦中的十萬佛塔,如此莊嚴美麗。令人觀而淚下。

    尹蓮開始磕長頭繞塔,從底層開始,一步一步磕上去。次仁跟在她身後。聽見有人叫他,一回頭,發現桑吉已經追上來了。置身神聖肅穆的氣氛中,桑吉亦不再淘氣,規規矩矩頂禮膜拜。周圍有人唱起六字真言,聲浪越來越大。

    白居寺法會結束後,尹蓮把桑吉送回家。

    與桑吉分別時,尹蓮拿出兩個信封,對桑吉說,這個信封裡有一些錢,你把它交給媽媽,帶她去治病。以後如果有困難,你就去甘丹寺找羅布次仁,他是那裡的堪布,他會幫助你。另一個信封裡是賽馬會上那個人留下的蜜蠟,你幫我找到他,把蜜蠟還給他,好嗎?

    聽她再提那天的事,桑吉很不自在。他想了想,肯定地說,好,我一定還給他。

    尹蓮欣然一笑,謝謝你!不忘表揚他,桑吉是個好孩子!

    回拉薩的路上,尹蓮回想自己的處理方法,既沒戳穿桑吉和長生的秘密,又交代了桑吉,把東西物歸原主。

    嗯,挺周全的。尹蓮暗暗得意了一下。

    放眼望去,雪域高原,天是蒼茫,山是雄渾,人得自在。道旁樹木蓊鬱,草青花艷。尹蓮輕輕地唱起歌來。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皎潔的月亮,瑪吉阿米的臉龐,浮現在我的心上。」

    唱完她愣了,驚覺自己已經太久沒有放鬆心情,沒有開口唱過歌。陽光照在灰白的裸巖上,反射著淡淡的紫色光芒。

    春去夏至。不知不覺間,時節已變換,雖然,還不能放下,但心情是該變一變了。若愛到欲將輕騎逐的地步,距離結局,是否也就不遠了?

    無聲告別,學會聆聽內心的聲音,是解答也是解脫。

    送走桑吉,回到甘丹寺的當天夜裡,次仁回到房中,見尹蓮躺在床上,以為她生病了,慌忙跑到床邊來看她。

    尹蓮笑一笑,握住他的小手,睜開眼睛,說,我沒事,次仁,不用擔心。她拍拍床,次仁,來,陪我坐一會兒。

    他貼著她身邊坐下,彼此凝望,微笑。她又如此近地看著他。索南次仁,他的眼睛比星星還亮,比世上最稀有的寶石還令她珍惜。

    次仁。她喚著他的名,撫摸他的眼眉,心意幽沉。

    告訴我,你們是怎麼把玉鐲要回來的?她溫和的聲音自有一種震懾。

    次仁欲言又止,別過臉去,他的淚水湧出來,滴到她手上。他不停地說,我錯了。

    安撫啜泣的次仁。他的眼淚足以令尹蓮心軟,放棄堅持,不再深問。她隱約已經猜到是怎樣的情況,歎了口氣。不管次仁和桑吉做了什麼,起因都是為她,她又何忍苛責?

    尹蓮決定,只要次仁不主動說出,她就不再追問,讓這個秘密保留下去。她不想讓孩子承受出於好心做錯事而帶來的責難。她需要的是他的態度,次仁已知錯。這就夠了。

    身邊的孩子終於睡去,蜷縮在她身邊,像閉合的蓮花。

    沉沉暗夜裡,尹蓮閉起眼,又回想起來藏地之前做的夢。那個夢對她此行的促動至深,猶如宿命牽引,不可抗拒。此刻她豁然開朗,夢中的那個孩子,和次仁,謝江南,本質上是一個人,只是由於不同的環境,日後分化成不一樣的人。她來此尋到的,既是次仁,亦是謝江南。

    次仁秉性純善,天資聰穎,如同璞玉。聰明的孩子更需要善加教養,悉心引導,耐心雕琢。否則磨折了天分。更有甚者,恃仗著小聰明,行為卑賤,將來也有可能淪為人所側目的下品之流。一念及此,她就痛惜難忍。

    於極靜之中,尹蓮腦中閃現出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大膽的決定,原本模糊的想法漸漸成形。壓抑著心中強烈的衝動,尹蓮逼迫自己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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