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無痕 正文 第53章
    五十三

    雪越下越大,有人慢慢地走了過來。精巧的女式皮靴踩在雪地上,發出一聲聲十分清晰的「咯吱」聲。因為是夜深的緣故,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已經很少了,街道顯得特別的空曠和冷清。很久很久才會有一輛公共汽車從這兒開過,從一些娛樂場所洩出的彩色燈光和黝黑的天空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停在那些娛樂場所門前的轎車,車身車頭早已覆蓋上了一層白白的雪。她走到十字路口站住了。十字路口通向四條不同景象的馬路,有的依然繁華,有的更加寬闊卻幽靜,有的突然變得窄小而陳舊。她慢慢地轉了一圇,怔怔地盯住了那條窄小而陳舊的小街,她是丁潔。她站在這個曾一度非常熟識而近來又正以加倍的速度陌生起來的胡同口,猶豫著,鬥爭著,反覆地向自己,還要往前走嗎?她今天沒有開車。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是到這兒來,她都跟自己約定:不開車。其實沒人要求她這麼做,也不是為了要掩飾什麼。從她們家住的那莊重闊綽的北崗區到這個雜亂陳舊瑣碎的平民區,整個是從城市的盡西北到盡東南,走一個大吊角。自己開車緊著抄近道,也得二十幾分鐘,打的得花好幾十元錢。就那,她也不開車,寧願打的。為什麼?說不清。也許只是為了跟眼前的一切——低矮的平房。

    卸在山牆後的煤堆、修鞋攤和設在居委會窗台上的那部公用電話……取得一個暫時的平等身份,求一個心靈的「融洽」和「准人」。她一直是希望能得到這種融洽和准人的。

    一片片毛茸茸的雪花繼續沉降下來,黍結在胡同四左邊那一個個璀璨晶瑩的彩色廣告燈箱上,一部分積聚起來,另一部分在慢慢融化,變成水滴往下流淌,並最終在燈箱下沿兒凍結成一根根長短不一的錐狀冰凌,去折射那朝霞的淡雅和夜的幻夢。

    一陣大風刮來,她趕緊合住自己的大衣領,背過身去。等風刮過去以後,她又回轉過身,依然怔怔地打量著那條黑黢黢的小街。這條小街,是方雨林家的所在。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顯然是來向她招攬生意的。她趕緊向那條小街走去。出租車開走了,然而風更大了。一些小餐館的店幌在風中劇烈地搖晃著,她把雙手更深地插進大衣口袋裡。

    快要走到方雨林家所在的那個大雜院時,她再一次站住了:「也許他不在家?我怎麼知道他一定在家?就是在家的話,我為什麼一定要向他來探問這一切?就是問清了又能怎麼樣?我能因此安慰了我自己?」她又木木地轉過身,慢慢地向胡同口走去。

    這時,方雨珠和她那個女伴兒每人蹬著一輛平板車,從她身邊騎過。方雨珠像所有的女孩兒一樣,當她們注視另一個年齡跟自己相差不算大的同性時,先注意的往往是對方的衣著打扮,然後才會去看人。丁潔穿著典雅得體,讓她著實歎羨,接著產生的一個直覺是:眼熟。她一下剎住車,回頭再看了一眼。

    女伴兒問:「幹啥呢?丟東西了?」這時大約已走出十來米了。方雨珠讓女伴兒等她一會兒,說著便下了車,向胡同口跑去,她要去確認一下。丁潔當然絕對想不到會在這兒遇見方雨珠,甚至都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感到如此親切,如此高興,欣喜地叫了聲:「雨珠!」就伸出手去抓對方。方雨珠忙把手藏在自己身後,連聲說道:「別別別……我手上全是魚腥味兒……你在這兒幹嗎?不上家去坐坐?我哥在家哩,走吧。」

    丁潔臉微微紅起:「你媽……你爸身體怎麼樣?」

    方雨珠在風中跺著腳,嚷道:「哎呀,快走吧,上家去說吧,這裡凍死人了!」能拒絕方雨珠這樣單純而又熱情的女孩兒的邀請嗎?丁潔最後一道心理防線終於垮了。

    「嗨,看我給你們帶誰來了?」方雨珠異常興奮地叫嚷著衝進小屋,同時也帶進去一股霧似的寒氣。當方雨林的父親對站在自己女兒身後這位穿著高貴的年輕女子還處在竭力辨認的階段時,方雨林一下就站了起來,近乎驚愕地叫出聲來:「丁潔?」

    說心裡話,方雨林非常想見到丁潔,有時候這種渴望幾乎到了瘋狂的地步。上學那會兒,他常常喜歡招惹她,突然之間把她的書包藏起來,或者故意在大雨中把她的傘撞掉在地上,聽她在雨中大叫:「你壞!你壞!」他自己也沒法說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有一點他是知道的,尤其是看到丁潔處在極度的愉悅,極度的憤恨,極度的憂慮,極度的昂奮,極度的極度之中時……他會覺得自己完全「墜落」了、「消失」了,像一道最強的光,一片最熱的霧,一股最強勁的風,完全蓬勃發散。他會處在一種完全的緊張、完全的感動、完全的臨戰狀態和完全完全的自我消解中……他會被丁潔突然發出的尖叫聲所吸引、融化,他會走過去,把自己的傘遞給她,看到她如此這般地被大雨澆淋,他會那樣地痛恨這雨,那樣地譴責自己剛才的「惡作劇」,那樣地羞愧難當,慢慢轉過身去,跑進瓢潑般的大雨中,讓大雨把自己澆個半死……他完全是在一夜之間,突然發現,丁潔長成了一個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有一度他恨所有那些有意無意地在丁潔身邊晃來晃去的男孩兒,恨班主任給丁潔佈置那麼多課餘要做的事。他瞅準了一切空子去替她完成那些義務勞動,恨得丁潔連連跺著腳,揮動著掃把抹布之類的「武器」,沖地吼道:「方雨林、你想當三好,也別這樣嘛!」那年,他16歲,她15歲零3個月……

    「方伯伯……」丁潔略有些難堪地躲開方雨林愕愣卻又有許多驚喜的目光,去跟方雨林的父親打招呼。

    方父已經認出來人是誰了,忙說道:「稀客!坐,快坐!」

    「詭計多端」的方雨珠這時在小廚房裡匆匆地洗著手,一邊叫喊:「哥,你來給丁姐徹杯茶。」等方雨林急忙走來,她卻又小聲地對他說:「剛才她在咱家那個胡同口站了老半天也不往裡走,好像是有啥特為難的事。人家難得來找你一回,你熱情點兒、主動點兒。」說著,拿一塊乾毛巾,趕緊擦擦手,沏了杯茶,示意方雨林給丁潔送去。等方雨林把茶林放在了丁潔面前,方雨珠從五斗櫥上拿起一盒廉價的擦手油抹了抹自己的手,又拿來幾個蘋果,對丁潔說道:「蘋果不太好,你湊合著吃。」

    丁潔略有些不自在地說道:「雨珠,你幹嗎呢?別忙了,我剛吃過。」

    方雨珠挑了一個比較大的蘋果,又拿了一把水果刀,塞給方雨林說道:「你給丁姐削一個。」丁潔忙說:「不用,不用。」方雨珠說:「嗨,你就讓他給你削一個吧。」然後轉身對方父說:「爸,您來,我還有點事要跟您說。」方父明白女兒的用意,便知趣地對丁潔說了聲:「那你就坐著,我跟雨珠說件事去。」說著,趕緊起身和方雨珠一起進了他那個小房間。

    父親那個小房間的門關上了,這邊這個小房間裡只剩下方雨林和丁潔兩個人。也許因為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待過了,一霎那間,兩個人都有點難堪,都又重溫起這一年多的疏離和隔閡來了。

    「冷嗎?我們家沒暖氣,這蜂窩煤爐又特別髒。」方雨林顯然是沒話找話,說的又淨是廢話。

    「挺好的,挺好的……」一時間,丁潔也不那麼實事求是了。

    「今天怎麼沒開車來?」他竟然忘了丁潔向來的習慣了。

    「是沒開車……」這叫丁潔又能說什麼呢?

    「聽說你剛才在胡同口猶豫了好長時間,下不了決心上這兒來?」嗨,這個方雨林,幹嗎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瞧,這不讓丁潔的臉又紅了起來:「沒的事……」

    「找我什麼事?」稍稍平靜了一點,方雨林便單刀直入了,這也是長時間來丁潔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地方。為人爽快,比較透明,跟他交往,不累。(當然,這一年多,例外。)

    丁潔猶豫了一下,小心地說道:「我們上外頭找個地方談談?」

    方雨林一楞:「有必要嗎?」

    丁潔點了點頭。

    方雨林猶豫了一下,便起身去對著那個小房間嚷了聲:「爸,我們出去一下。

    方父忙拉開門說道:「就在家裡談吧。談多晚都沒事兒。

    外頭風那麼大,隨便找個暖和的地方坐坐,還得花錢。「老人考慮的就是」陳舊「。年輕人的錢不花在這些地方,還留著幹嗎使周!這時候,30元一杯的咖啡,18元一杯的花茶,二三百元一張的音樂會門票,他們都敢消費。誰像你們那時候?

    嘖!

    方雨珠就不一樣,趕緊對老爸使個眼色,讓他別在這兒「露怯」、「添亂」了,然後對方雨林、丁潔說道:「去吧,去吧,就是別太晚了。丁姐,以後常來走走。對了,你帶幾條魚回家吧。

    丁潔忙說:「不用不用。」

    方雨珠真誠地:「挺好的大黃魚,真的。」

    方雨林啐嗔道:「行了行了,人家丁潔不吃海魚。」

    方雨珠還真不知道丁潔這習慣,趕緊向:「丁姐,你真的不吃海魚?

    丁潔愧疚地說道:「也不知道怎麼落的這壞毛病。

    方雨珠大聲叫道:「嗨,你不早說?那行,下一回我進了河魚,給你留幾條大的。」

    方雨林又在一旁「敲邊鼓」了:「人家電視台新聞部主任,什麼魚吃不上?還淨不用花錢。」方雨珠用力瞪他一眼:「去去去,你們戴大蓋帽的才淨吃不花錢的魚哩!哥,你過來一下。」她神秘兮兮地把方雨林叫到老爸的小房間裡,掏出一把錢,從中抽出幾張大票遞給方雨林,低聲說道:「在外頭別給我丟人,大方些。」方雨林笑道:「你自己留著花吧,我有。」方雨珠忙說:「我知道你有,我讓你大方些,快去吧。

    要是太晚了,別忘了打的送送她,她今天沒開車。」

    好在胡同西口不太遠的地方,就有一家麥當勞餐館。巨大的鮮黃色的「M」標誌在夜空中煙語閃光。餐館裡的人並不多,有兩三對年輕的情人,只知低頭悄悄說著貼己話。有一兩個小伙子只要了一杯熱咖啡在靜靜地讀專業外語雜誌。還有幾位好像是職高的男女學生,也就十六七歲吧,穿著特別的「酷」,則要了全套的套餐,在店堂中央燦爛輝煌地吃著喝著大聲說笑著。而雪,是越下越大了,即便隔著餐館那整面牆大的落地玻璃窗,都能感受到密集的雪片在風的裹挾下,一次次向餐館撲來的威猛氣概。

    方雨林和丁潔揀了個遠離玻璃牆的座兒坐下。「小妹剛才把你拉到小屋裡,悄悄跟你說什麼來著?」丁潔問道。

    方雨林掏出方雨珠給的那幾張大額鈔票。

    丁潔問:「她給你錢了?」

    方雨林把鈔票遞到丁潔鼻子前:「你聞聞。」

    丁潔說:「挺腥的,血腥味兒。」

    方雨林說:「是她販魚賺的,她讓我對你大方些。」

    丁潔心頭一熱:「小妹這丫頭,真是難得……」

    方雨林說:「說吧,找我什麼事?或者……讓我來請一猜,你約我出來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丁潔說:「你猜吧。」

    方雨林拿手指蘸了點飲料,在丁潔面前寫了個大大的「周」字,問:「對不?」

    丁潔臉紅了。

    方雨林說:「我說過,我不能說……」

    丁潔懇切地:「告訴我,他出什麼事了?你不必說得很詳細。你只說一點,他是不是出事了?」

    方雨林嘿嘿一笑:「他能出什麼事?一個正走紅的副市長……」

    丁潔說:「他沒出事,你為什麼要來向我瞭解他?別再跟我撒那種謊,說是為了去找他辦點私事。」

    方雨林說:「一個市民想瞭解自己的父母官,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丁潔真有點急了:「你能不再跟我打哈哈嗎?你能不再把我當傻瓜嗎?」

    方雨林慢慢收斂了臉上調侃的笑容,沉吟了一會兒,低聲問道:「……想聽我說一句真話嗎?」

    丁潔說:一如果你還能對我說真話的話,非常感謝!」

    方雨林說:「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你問。」「不管我們倆現在的關係怎麼樣,我們曾經交往過很多年,是這樣嗎?」「是的。」「而且是很真誠地交往過,是吧?」「是的。」「我們曾經都以為自己非常瞭解熟悉對方了,對嗎?」

    丁潔默默地點了點頭。方雨林接著問道:「你直到現在還認為自己非常瞭解我?」丁潔肯定地又點了點頭:「是的。」方雨林立即說道:「但從你今天晚上的做法來看,你太不瞭解我了。」「你的意思是說,你不可能告訴我周密到底出沒出事?」「我們不談周密了,行嗎?」丁潔突然任性起來:「不行。你得告訴我,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深更半夜闖到我家來逼我告訴你周密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方雨林說:「我逼你了?」

    丁潔說:「反正你向我打聽周密,絕對不是偶然的。」

    方雨林不說話了:「……」

    丁潔說:「也不要跟我說,你是因為忌妒,忌妒周密跟我的關係,才來打聽他的為人的。你方雨林不會忌妒任何人!」

    方雨林笑道:「我怎麼就不會忌妒人?你現在這副為周密著急的樣子,就夠讓人忌爐的了……」

    丁潔叫道:「方雨林!我在跟你說正經的!周密他……」

    方雨林立即正色道:「輕點!這是公共場所,咱們還是別直接指名道姓。」

    丁潔只得壓低了嗓門,並指著桌上那個大大的「周」字說道:「他現有的這一切都來得很不容易、很艱難。他來自生活底層的普通民眾之中,他內心深處一直潛藏著一種本元的平民意識。我瞭解他,他是願意為老百姓做事的,也是能夠為老百姓做一點事情的。如果他真的不慎捲進了什麼是非因,我們為什麼不幫他一把,非要等著給他一副手銬呢?」

    方雨林微笑著,輕輕地拍了兩下掌:「好!說得好,說得非常好!」

    丁潔鄭重地聲明:「我這全是真心話。」

    方雨林卻說:「誰說過要給他戴手銬?誰敢給他戴手銬?

    你這不是在跟我開國際玩笑嗎?」

    丁潔哀求地:「雨林,我們能拋開個人感情,來談談這件事嗎?我知道,這段時間以來,我們之間的關係挺彆扭的,我一直想找個時間跟你認真地談一談,說說我們倆之間的事……」

    方雨林忙擺手:「打住,打住。丁潔同志,你要再跟我扯什麼個人感情個人關係問題,我就走了。我已經有十來天沒回家看看了。今天難得請了幾個小時的假,不是陪你來扯這些無聊的事情的,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事了。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們倆不合適。家庭出身、生活背景、性格脾氣、事業追求,都不一致……我們門不當、戶不對,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刑警……」

    丁潔楞了愣:「好吧……我不牽扯個人關係,只談……

    他……」

    方雨林忙說:「不,也不談他。」

    丁潔真急了:「可你那天晚上來找我瞭解他,總是有原因的吧?不會是因為相得無聊來亂串門子的吧?你有那種串門子的習慣嗎?」

    方雨林無奈地:「我是個刑警……」

    丁潔咄咄逼人地:「別老跟我說你是刑警了,我知道你是刑警,早八百年就知道了。正因為我知道你是刑警,才覺得你不會隨隨便便深更半夜上一個人家裡去打聽另一個人!」

    方雨林說:「隨隨便便?我怎麼隨隨便便了?我去的是一個政治上極其可靠的人的家。她父親是一位功勳卓著的革命老軍人,視黨的事業和人民的利益為自己的生命……」

    丁潔氣憤地:「別扯遠了!我知道你現在根本不相信我,你不相信我,是因為我離開了你。」

    方雨林苦笑道:「又扯個人關係?」

    丁潔一下站起來往外走去:「好,不扯!」走出餐館門,見方雨林並沒有追出來,無奈地又回到餐館裡,低聲對方雨林說道:「你不說也可以,我去告訴他,有人在調查他。」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威脅我?我知道你不會去說的。」

    丁潔正色道:「我會說的,而且我會告訴他,是公安局刑偵支隊的人在調查他!」說著,轉身又出了餐館門。這一回,方雨林追了出去。他知道,真把這位大小姐惹急了,她真的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你想啊,她怕誰?!追到餐館門外,又追了六七米,才一把抓住了她。「喂喂喂……哥們兒,別開這樣的玩笑……」方雨林故意做出一副賴兮兮的樣子,說道。「誰是你哥們兒?誰跟你開玩笑?」丁潔甩開方雨林的手說道。方雨林忙又抓住她的胳膊說道:「你是學過法律的,你應該明白你這麼做,會引起什麼後果!」丁潔冷笑道:「想嚇唬我?

    哼!「說著甩開方雨林的手,走了。方雨林趕緊去抓。丁潔叫道:「你幹什麼?放手!你弄疼我了!「這一回,方雨林可緊抓著不放了。

    丁潔叫道:「你弄疼我了,聽到沒有?」

    方雨林依然不鬆手。

    丁潔踩著腳嚷道:「你想幹什麼?想幹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方雨林一聲不響,卻只是不放手。他知道今天這事兒一點疏忽不得。不讓這個有時極任性的丁潔徹底地真正地明白此間的利害關係,讓她真心答應不到周密跟前去透露一點風聲,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了她的。幾十分鐘後,他把她帶到某豪華四星級賓館大堂前台,向前台的服務員出示了他的警官證:「市局刑警。執行公務。要和這位女士在你們大堂裡待一兩個小時。

    前台那個女服務員疑惑地打量了一眼方雨林,又打量打量在他身旁站著的丁潔。他倆此時的形象不能不讓人生疑心:丁潔的頭髮、大衣都被雪弄濕了,神情又有些疲憊、惶惑,整個人都顯得那麼狼狽。而方雨林又沒穿警服。

    女服務員猶豫著拿起了電話。她當然要向賓館保安部請示一下。方雨林卻厲聲地喝斥道:「我是警察,我們只在你們大堂裡坐一會兒,你還要請示誰?」女服務員忙放下電話,又稍稍遲疑了一下,這才對方雨林點點頭,說道:「你們請便……

    你們請便……「於是方雨林把丁潔帶到大堂的一角坐下。丁潔卻有些坐立不安,便提議:「還是去我們電視台談吧。「方雨林掏出手絹,遞給丁潔,一邊安慰道:「沒事。我們執行任務時,常找這樣的地方休息。」

    這時,大堂值班經理匆匆趕了過來。那個女服務員趁他倆轉身走去的空兒,還是往上打了個電話。這一回直接打到了值班經理那兒。只是她沒料到,值班經理踉市刑警支隊不少人都挺熟,也認識方雨林。一聽說此事,就親自趕來了。「方隊副,執行任務呢?給您找個空房間吧。」值班經理熱情地說道。

    方雨林起身跟他握過手,只說:「不用不用,這兒挺好。」

    值班經理瞟了丁潔一眼,壓低了聲音笑道:「還是給你們開個房間吧。沒事,有空房。」這話雖然說得挺含蓄,但其中的意思還是十分明了的。於是,丁潔的臉「騰」他一下大紅了。方雨林笑著捶了那經理一拳,啐嗔道:「你在女士面前胡說八道什麼!給我送兩杯熱茶來,把大堂裡的暖氣給我開足了,就行了。」

    這位值班經理方才明白,這位方隊副今天真的不是來「消費」的,便立即回頭吩咐服務員:「送兩杯咖啡來,把暖氣開足了。」於是,咖啡送來了。於是,暖氣開足了。於是……還搬了個福祿壽雕漆屏風,給他倆隔出一個便於談話的空間。然後,便悄然退去。但丁潔仍有些侷促不安。

    方雨林卻很習慣這一切,大度地說道:「喝口咖啡,暖和暖和。這兒的咖啡都是現磨現煮的,味道特別地道。」

    丁潔把咖啡杯捧在手心裡慢慢地轉動著暖和著自己冰涼的手,只等方雨林把剛才中斷的話再揀起來重續下去。

    「丁潔,不管我們之間的個人關係怎麼變化,在這個社會上,你我總還應該算是比較正直的人吧?或者說,都還算是願意堂堂正正活著的人。雖然,『堂堂正正活著』這六個字,已經被不少人視為貶義詞,壓根就瞧不在眼裡了。但作為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你為這個世界轟轟烈烈地製造著香花;作為刑警,我為這個世界默默無聞地剷除毒草。我倆說到底,還是在一條道上跑的車,你說,對嗎?」方雨林認真起來。

    丁潔卻苦笑道:「方雨林,你真逗,說著革命樣板戲裡的台詞,跟我白話那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可每年都有幾百個年輕的警察為這些人人皆知的大道理獻出自己不能再重複的生命!」方雨林說道。「如果不是出於多年來對你的基本信任,那天晚上我不會那樣冒冒失失地去找你打聽那個人的情況的。」丁潔十分委屈地說道:「你既然要我協助你,你就應該向我講明周密……」方雨林忙打斷她:「噓……」丁潔忙改口道:「……你就應該向我講明那個人的情況。」方雨林真誠地:「到能講的時候,我會講的。」丁潔說:「你大致說一說,他到底捲進了一個什麼樣的漩渦……」方雨林十分懇切地:「不要再逼我了,行嗎?」

    丁潔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謝謝!」方雨林真誠地說道。兩個人默默地又坐了一會兒。方雨林猶豫地說道:「我能再問你一些有關他的情況嗎?

    我保證,我問這些絕不是要套你的隱私,更不是想干預作的私生活,只是想得到你的幫助。」

    丁潔也猶豫了一會兒,問:「你想知道什麼?」

    方雨林想了想,問道:「你這段時間跟他那麼親近,有沒有感覺出他有什麼反常的表現……」

    丁潔臉一紅:「誰跟他親近了?」

    方雨林說:「親近就親近,這沒什麼……」

    丁潔說:「沒親近就是沒親近。我和他的關係,到目前為止,只能說來往比較多。」

    方雨林說:「好好好。在你們的來往中,誰占主動?他?

    還是你?」

    丁潔有些反感地反問:「這跟你要瞭解的情況也有關係?」

    方雨林忙說:「那倒不是……你跟他在來往中,覺出些什麼……什麼來了?」

    丁潔想了想:「他總是勸我讀他的日記……」

    方雨林馬上興奮起來:「日記?」「青少年時代的日記。」「有他榮升副市長前後記的日記嗎?」「那他怎麼會輕易示人呢?」「也許他會給你看的。」「你想看?」「我沒那癮。如果他能拿給你看,你倒不妨看一看。」「想讓我當你的眼線,給你臥底,當一回你的私家偵探?」「你說他為什麼要你看他的青少年時代的日記?」「不知道。」「你看了嗎?有什麼值得注意的東西嗎?」「我沒看。」「為什麼不看?」

    「這你就別管了。」「他催你看了嗎?」「也沒有。他從來不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他從來不像你似的……」「他修養當然比我好,要不,他怎麼能當上副市長呢?」「問題根本不在修養不修養!」「讓你看他的日記,也許是為了增進你對他的瞭解。這算不上什麼反常。」「但是……他總帶著一種那樣的情緒……」「什麼情緒?」「說不清……」「是急著要跟你親近,想跟你有肉體接觸?還是……」

    丁潔極反感地辟道:「你們男人怎麼老喜歡往那兒想?」

    方雨林認真地反駁道:「肉體接觸也很正常嘛。」

    丁潔真生氣了:「你要再說這種話,我就不談了。」

    方雨林忙歉疚地做了個免談的手勢,問道:「如果不是那種東西,那你覺得會是一種什麼東西?」

    丁潔說:「如果他急著想跟我親近,有……有你所說的那種接觸,也許又正常了。但他不是。他頻頻地主動跟我約會,但每一次,他又特別有分寸,在那種讓人簡直感到壓抑的分寸感中,還總是帶著那麼一種憂鬱,讓我覺得他心裡憋著什麼……憋著一種想擺脫又擺脫不掉的東西……」

    方雨林追問:「什麼東西?是工作上、人際關係上遇到的障礙?」

    丁潔搖搖頭:「好像還不僅僅是這一類的障礙……他給我日記,又不催我看,給我的感覺,好像只是要我替他保管這份對於他來說最珍貴的記憶。他約我見面,但又不做進一步的接觸,給我的感覺,也好像只是在跟一份他最不能割捨的記憶做告別……」

    方雨林的心一動:「告別?告什麼別?為什麼要告別?」

    「說不清……真的說不清……」

    方雨林小心翼翼地提議:「你沒找個機會深入跟他談談,瞭解一下他的這種情緒,問問他心裡到底憋著什麼?」

    丁潔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任何追問,都會使他處於十分為難和尷尬的地步。我……不想使他為難,更不想讓他尷尬……」

    方雨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道:「看來你是真的愛上他了。」

    丁潔苦笑笑:「也許吧……」

    回家的路上,方雨林和丁潔都在出租車的後座上坐著,又都保持著沉默,都把臉向著自己那一邊的車窗,默默地打量著窗外那冷寂的景色。車窗外,雪已經不下了,馬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惟有一幢幢黑黑的接影,同樣無語地默對著高闊的夜空。車到丁家小院門前,丁潔要掏錢,方雨林搶先一步,把錢遞給了司機,並笑著對丁潔說:「還是用我這帶魚腥味兒的票子吧。」

    丁潔則對司機說:「麻煩你一會兒送這位先生走。」

    方雨林則說:「不用,不用。」

    丁潔立即掏出50元錢給了司機,說道:「一會兒送這位先生回家。」說著,轉身拿鑰匙開了院門,走了過去。方雨林趕緊從司機手裡拿過錢,對司機說了聲:「你走吧。」急急地追上丁潔,把錢還給了她。

    丁潔不接,這張50元的票子便一下掉到雪地上。兩個人默然相對,無語地站著。一陣風吹過來,把地上那張票子吹得飄了起來。方雨林慢慢彎下腰揀起它,輕輕撣去票面上的雪花,最後說道:「丁潔……你願意跟誰好,願意去愛誰,我不干預,但請允許我再說最後一句話,我們都是人民奉養的國家公務員,都是年輕一代的共產黨員……」

    丁潔叫了起來:「夠了!

    方雨林不做聲了。他也不想說得更多。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的確也「夠了」。

    過了一會兒,方雨林把錢放進丁潔的皮包裡,然後轉過身,走了。門在方雨林身後關上的一霎那,丁潔傷心地抽泣起來。

    夜空,雪軍後的夜空,終於浮出了半輪明月,靜靜地高懸在樹梢上。爾後,這半輪明月又很快被雲翳遮蔽了起來。大樹、雪地、樓群……又都很快籠罩上了一層濃濃的陰影……丁潔獨自站在小院的廊簷下,低聲地哭了許久許久……從今天方雨林的態度來看,雖然他仍沒說出什麼具體的情況,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周密的確出事了。最起碼也是方雨林認為周密是出事了,所以他才會持那樣的態度:不希望丁潔跟周密再保持某種「戀愛」關係。也許到目前為止,這還只是方雨林個人的看法,但他畢竟是市公安局一位重要的刑事偵察員。他是掌握(部分)內部情況的人。他的態度,他的警告,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麼。在新聞部,聽同事們採訪回來,講述貧困山區的情況,講述染病學子的困境,講述司法不公給基層民眾造成的無奈和窘迫……她都會激動,都會心酸,以至熱淚盈眶,雖然一次又一次地她不再拍案而起,心尖顫慄的程度也不似原初時那般強烈,吶喊的願望和癡情的追問也漸漸被積重的無條和憂患般的沉默替代,但每每地聽到深情處,她還是會為之動容,眼目會發紅,眼眶也會濕潤起來……但這會兒,哭什麼?哭周密?哭自己?好像都不是……她只是覺得心煩……這世界到底怎麼了……怎麼了……

    怎麼了……

    方雨林在小區一個街角的拐彎處靜靜地站了好大一會兒。

    他也有些茫然,甚至突然間後怕起來:自己給丁潔說了那麼多,萬一丁潔真的一時衝動,「感情用事」,上周密那兒說些什麼,這後果……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忙掏出手機,想再給丁潔強調一下。但猶豫了一下後,還是沒打這個電話。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再說,就煩人了。還是應該相信丁潔,不管怎麼樣,她總還是一個大氣的女人,是自己深愛著的人。她會在自己想做的和應該做的這兩者之間找到一個適當的結合點,去決定自己行為的趨向。假如,她把握不住自己,真的上周密那兒捅出了什麼婁子,因而牽繫了他,他也不後悔。因為自己真愛她。至於將來到底能不能跟她走到一起,那是另外一回事。在這種重大的關鍵時刻,自己必須要為她負責,告訴她,你要小心哦!你要警惕呀!否則,什麼叫「愛」?什麼叫「男人」?當然還得想辦法別讓她真的去捅婁子。因為「愛」,卻沒得個好結果,這算怎麼回事嘛!我方雨林當然要在等待中千方百計地避免這種後果的出現。我也應該有這樣的能力避免讓自己遭遇這樣的後果。接著他就設想了幾個預防措施,自覺輕快許多,便快步向公共汽車站走去。由於住在這個小區裡的人大多都有專車代步,也不希望公共汽車站上必有的雜亂攪擾了這兒特有的清靜,因此,有關部門很自覺地就把車站設在了小區以外稍遠的一個地方。如果不快走,怕是要趕不上末班車了。於是他放大步幅,加快步頻,急急忙忙地衝進林陰道上幽暗的地方,急行軍般地小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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