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睛的聖誕樹 正文 再見,黃絲帶
    聽說下禮拜要檢查「軍容風紀」,我們一個個緊張兮兮,伸手摸摸自己的辮梢,再和同伴的比一比,生怕長了半厘米。

    記得我們初到軍校時,哪一個不是長髮飄飄如仙女呢?可軍校最容不得長頭髮。被迫剪頭髮的時候,我們都有一種「削髮為尼」的悲壯。林圓圓把扔進碎頭髮堆裡的黃絲帶又撿了回來,她說頭髮是我的命,而黃絲帶繫住我的命。

    「什麼命不命?你來當兵,就已交出性命。軍人死都不怕,還怕剪掉幾根頭髮?」

    區隊長從一開學就給我們灌輸這一套,他是要把我們培養成俠情仗義、置生命於度外的那種女性——標準的女軍人。

    這回,吳佳非要試試手藝幫我剪頭。我哪信她的水平?可是拗不過她,果然剪出一個鄉下二妞的形象。於是她陪我去了理髮店,結果被店老闆大膽地設計出了兩個彎彎曲曲的方便面頭來。

    兩個「方便面」一起坐在區隊長桌前寫檢查的時候,把區隊長鼻子都氣歪了,並且揚言:「你們九班要是再敢在頭髮上做文章,我讓你們一人理個大禿瓢!」

    「軍容風紀」檢查的結果是:除了兩個「方便面」,其餘女生頭髮均過長。「發不過肩、發不過肩,你們倒好,全都耷拉到背上去了!」區隊長厲聲訓道,「連個頭髮都不肯理,就別說為國家流血流汗了!軍人要從小事做起,從一點一滴做起!你們知道嗎?」

    聽完「訓話」,吳佳立刻跑回宿舍開始磨剪刀了。「別急,別急,一個一個理。」吳佳耐心得好像幼兒園阿姨。林圓圓第一個表示「拒理」,她用黃絲帶繫著長長的直髮,在軍帽下依舊飄飛美麗。

    「不理也罷,」吳佳自我解嘲道,「你要到日本去當歌女,頭髮長點也好。」

    「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林圓圓眼睛紅了。自從她收到一封日本來信,她逢人便講:「我姐姐出國了!」後來她明白自己失策了,全班都以她為敵。

    「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肖可大聲唱道:「抗戰的一天來到了,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菲兒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猴子,你別唱了,人家會多心的。八格鴉路的,咱們班現在有日本特務了。」

    林圓圓哭了,說女孩子就是嫉妒心強,這個班她一天了呆不下去了。

    「軍事地形學」的測驗來到了。林圓圓、倪菲兒又恰巧被分在我和吳佳的小組裡。我們都覺得有點彆扭。

    這次測驗,可是一場真干真練的「戰鬥」,我們要穿過一片從未涉足過的森林,具體測出那片陌生之地的軍事地形。

    中午時分我們上了路,手拿軍用地圖腰別指北針。吳佳兜裡揣了幾塊餅乾,我背了一隻軍用水壺。林圓圓和倪菲兒則兩手空空,你瞪我一眼我回你一眼的,走起路來兩人恨不能隔了十八里遠。

    「既然四人一組,咱們就別走散了。這是深山老林,沒有鬼也有狼。」

    吳佳這麼一說,那兩個女孩不互相瞪眼睛了,一起聽我和吳佳聊天。

    走在沒有路的樹叢中,我一邊費力地扒開樹枝一邊和吳佳聊著最輕鬆的話題。

    「激光槍?」吳佳瞪著大眼睛問我,「我打過步槍、手槍、機關鎗,怎麼就單單沒聽說過『激光槍』呢?」

    「打耳朵眼用的——是一種秘密武器。」我用手做手槍狀一扣板機,「啪地一下,耳朵眼就紮成了,一點也不疼。」

    「那流血不流啊?」林圓圓忽然開口問道。

    我說:「當然不流了,要是流血還叫『激光槍』呀!以前都是用縫被子的針穿耳,現在時代進步了。」

    吳佳無限神往地說:「趙凝,哪天咱們一起上街去看看?」

    「看什麼呀,一人嘟嘟來兩眼算了!」菲兒神往的語氣把大家全逗樂了。

    林子裡總是暗獲漾的,抬頭看到被樹枝分割成碎片的天空,知道天已不早了。於是我們在「行軍」途中加了餐,按軍用地圖標的路線,加快了前進的步伐。菲兒和林圓圓仍互不搭理,但配合著我和吳佳用最快的速度測地形,做記錄,非常默契。

    正當四個人步調一致地往前走時,我們忽然悲哀地發現——這條路好像曾經走過。

    「咱們迷路了。」我沉痛地向大家宣佈,天也隨著我的聲音黑了下來。

    怎麼辦?還得繼續走。吳佳說:「最好能做個標記……」

    林圓圓從頭上解下黃絲帶,繫在一個樹枝上:「再見,黃絲帶,保佑我們一路平安!」

    菲兒癡癡地望望那寶貝黃絲帶,友好地沖林圓圓一笑,領頭大步向前走。

    在森林裡摸索著跋涉,走了很久,抬起頭,瞑瞑暮色中卻分明看到了樹枝上輕飄著的黃絲帶,彷彿在嘲笑我們幾個傻女兵。

    菲兒有些洩氣,埋怨圓圓:「都怪你,說什麼黃絲帶再見,這不,真的再見了吧?」

    「那好,這回我說『永別』。」圓圓好脾氣地望著大家。

    當我們第二次又轉回來的時候,四個精疲力盡的女孩一下子癱倒在樹下,勻著喝完那壺水,又分著吃完最後一塊餅乾,一動不想動。

    「趙凝,你說咱們是不是快死了?」林圓圓抱緊我問。我說不出話來。我聽到不遠處有野獸在叫,想來大家也都聽到了。

    吳佳說:「可惜呀,年紀輕輕還沒扎過耳朵眼。如果能走出去,我一定去嘗嘗『激光槍』的滋味。」樂觀的吳佳臉上也有了絕望。

    大約半夜了吧,天很冷,加上又困又餓,四個女孩不知不覺擠在一起睡著了。我眼前出現了五彩繽紛的絲帶和耳環,正要伸手去摘,卻被人推醒了。

    菲兒說:「咱們這樣下去會被凍死的!即使走不出去,也必須不停地運動直到天亮。」說著,她站起身,艱難地背起身體虛弱的林圓圓,又去推吳佳。

    林圓圓掙扎著自己走,我忙上前從另一側攙住她,又挽起吳佳的手臂,四個人緊挨一起,跌跌撞撞地向前。漆黑的林子,彷彿是永遠也走不出的黑鍋底,但只要前進就有希望。我們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危險和死亡抗爭。

    黎明時分,當我們看到人間第一縷炊煙時,連挪動嘴角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一步步爬近老鄉的茅屋,到了屋門口,手軟得抬不起來,便用頭去撞門。狗發現了我們,汪汪叫了起來。

    後來,林圓圓自動去剪了短髮。那條黃絲帶永遠留在了我們迷失的地方。

    經歷了生與死的掙扎之後,頭髮、耳環已變得微不足道,嫉妒、猜疑也是不值一提。活下去,團結起來戰勝困難,盡最大努力生存下去,才是永遠的第一位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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