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暗河 正文 尾聲 且聽風吟
    十二月二十八日,S市龍尾坳鄉陸家村發生命案。現場共發現六具屍體,均有多處槍彈傷。經查,六名死者的身份被一一核實。讓警方感到意外的是,死者之一是C市公安局刑警肖望。而且,經鑒定,其中三名死者身上的槍傷是肖望所持的九二式手槍所發射的槍彈造成。現場共提取彈頭若干,經彈道測試,除一枚彈頭外,均與現場發現的槍支匹配。通過對現場附近居民的走訪調查,警方獲得重要信息:一方姓男子曾在案發現場出現。根據村民的描述,警方針對方姓男子做了模擬畫像,擬申請通緝。

    十二月二十九日凌晨四時許,一輛無牌照的麵包車在駛經c市公安局門前時,突然從車上拋下一條麻袋,隨即,麵包車迅速離開。C市公安局的值班武警上前查驗時,赫然發現麻袋裡是一名昏迷不醒的中年男子。核對身份後,確認該男子正是在逃多日的A級通緝犯金永裕。金永裕歸案後,多次提及自己在萬寶街被一夥不明身份的人綁走並拘禁。但警方問及他們的相貌及拘禁地點時,金永裕稱自己始終被蒙住雙眼,無法提供有價值的線索。

    十二月三十日,C市人民檢察院和紀委都收到了一個u盤。據知情者稱,裡面的內容觸目驚心,涉及多位省市高官,但舉報者身份不詳。

    十二月三十一日,機場。

    身材高挑的裴嵐在機場大廳裡甚是搶眼,但是在假髮和墨鏡的遮掩下,沒有人能認出她。她拎著一隻小巧的拉桿箱,不時焦急地看看手錶,向入口處如潮的人流中張望著。

    當機場的廣播再次催促一架前往日本的航班的旅客盡快登機時,裴嵐終於放棄了等候。她低著頭,拎著拉桿箱慢慢地走向安檢口,剛邁出幾步,突然感覺拉桿箱被一隻手接了過去。

    她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扭過頭去,一瞥之下,笑容立刻浮現在嘴邊。

    「還以為你不來了。」

    「路上遇到點小麻煩。」方木笑笑,「還好來得及。」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竟再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只是面對面站著,目光交接,似乎想把對方的一切都深深銘記。

    嘈雜的機場大廳裡,一首熟悉的英文歌曲依稀可辨。

    "Happynewyear,happynewyear,happynewyeartoyouall……』』

    方木忽然想到了什麼,笑著說道:「新年快樂。」

    裴嵐的表情生動起來,「新年快樂。」

    短暫的祝福後,又是彼此無聲的凝望。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有什麼打算?」

    「先去日本。」裴嵐低聲說道,「過段日子去美國學習表演。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還會回來麼?」

    「不知道。」裴嵐有些黯然,但是,語氣很快就活潑起來,「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呢?」

    方木點點頭,想了想,忽然笑起來:「你再給我簽個名吧,將來你成了大明星,這簽名就值錢了。」

    說罷,他真的在身上拿出了記事本和筆,再抬起頭來的時候,裴嵐已經是淚流滿面。

    還沒等方木反應過來,裴嵐已經緊緊地抱住了他。方木猶豫了一下,手中的記事本和筆悄然墜地。

    他張開雙臂,抱住了裴嵐不住抖動的肩膀。

    安檢口前穿梭往來的人群並沒有為這對緊緊相擁的男女感到驚訝。這樣的場景,每天都會無數次上演。只是他們不知道,這一抱,無關愛情,甚至無關友情。

    只是為了從此兩不相忘。

    良久,裴嵐在方木耳邊輕輕地說道:「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

    說罷,裴嵐鬆開雙臂,拎起拉桿箱,頭也不回地向安檢口走去。方木一動不動地站著,目送她消失在安檢台的另一側,回味著那驟然消散的體溫,然後,轉身,慢慢向機場大廳外走去。

    穿過自動門,方木的眼前是藍紅閃爍的海洋。十幾輛警車圍堵在門前,邊平站在一輛警車打開的車門後面,表情複雜地看著他。

    方木舉起雙手,慢慢地向他們走去,表情安詳,步履堅定。

    對於自己會出現在陸家村祠堂的原因,方木解釋成去查案。警方問及那顆7.62毫米口徑的彈頭,方木堅稱自己不知情。鑒於無法驗證方木供述內容的真實性,警方決定對方木進行測謊。

    這次測謊的主測官,仍然是韓衛明。

    測前談話被安排在市局第三會議室。方木想起幾個月前,也是在這裡,邢至森曾和韓衛明談笑風生,不由得有些黯然。隨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不安。

    對韓衛明而言,戳穿自己的謊言,簡直是易如反掌。

    門開了,韓衛明大步走了進來,依舊是一副輕鬆淡然的模樣。他坐在方木對面,看了方木幾秒鐘,笑了笑,「咱倆還真有緣分。」

    方木報以一笑,沒有回答。

    「你小子也算半個測謊專家了。」韓衛明點燃一根煙,然後把煙盒推向方木,「怎麼樣?還用我說一遍測試原理麼?」

    「不用了。」方木搖搖頭。

    韓衛明細細打量著方木,目光在那些尚未痊癒的傷疤上停留良久,表情漸漸凝重。

    隨即,就是長時間的沉默。韓衛明移開視線,似乎在專心致志地吸煙。然後,他在煙灰缸裡摁熄煙頭,輕輕地呼出一口氣,轉頭面向方木。

    「談點正事吧。」韓衛明把手肘拄在桌面上,雙眼又變得炯炯有神,「你覺得你現在適合接受心理測試麼?」

    方木輕輕地點了點頭,「沒問題。」

    該來的,早晚要來,拖延是沒有意義的。

    韓衛明忽然笑了笑,似乎很欣慰:「你小子,夠能折騰的。」

    他的目光又投向方木額角處的傷疤。「千錘百煉啊。」韓衛明的語速突然變得很慢,幾乎是一字一頓,「你都可以去當克格勃了。」

    方木苦笑了一下,伸手去彈煙灰。這個動作做了一半,心裡卻一動。

    第二次見面。擁擠的車流。吉普車。駕駛室裡各懷心事,彼此試探的兩個人。

    他抬起頭,恰好遇到韓衛明意味深長的目光。韓衛明與方木對視了幾秒鐘,慢慢站起身來。

    「下午兩點開始測試。」韓衛明看看手錶,「哦,還有幾個小時。」

    說罷,他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拉開門走了。

    當天下午,被測人方木的測試結論為真陰性,即與案件無關的人通過測試。

    這個冬天,發生了很多事情。

    不明身份者的舉報,讓C市乃至全省官場發生地震。多位省市級高官因包庇、縱容黑社會性質犯罪以及受賄被查處,其中一些鋃鐺入獄。

    舉報材料中,有一段視頻重現了當日在城灣賓館發生的一切。金永裕的供述也證實了邢至森所言非虛以及丁樹成的臥底身份。鑒於對老邢的測謊結果不能作為定案依據,邢至森曾欲殺人一事不了了之。省裡很快做出決定,為邢至森和丁樹成恢復名譽及身份。但市局提出的追授二人一等功及追認為烈士的請求,未獲批准。

    金永裕被指控犯有拐賣兒童罪、故意殺人罪、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絕望中的金永裕提出上訴,並咬出了肖望,稱其是梁四海安插在警方內部的內鬼,試圖以立功換取死緩。經調查,肖望的個人存款達百萬之巨,疑點頗多,在此次風暴中落馬的數位s市公安局警務人員的供述也顯示肖望早已變節。但是由於肖望已在陸家村槍戰中身亡,省高級人民法院沒有認定金永裕的立功表現,在二審中維持了原判。

    梁四海的死讓c市黑道的格局重組,梁澤昊接手的組織元氣大傷,逐漸漸式微。梁澤昊本人在一次幫派火拚中身中數刀,橫死街頭。整個組織也隨之土崩瓦解。正是由於這樣的結果,曾逃往外省的四個被害女孩及她們的家人在警方的規勸下,證實了當日在聚源鋼廠發生的一切。長眠於鋼錠內的鄭霖、小海和阿展三人,終得瞑目。

    陸家村永遠失去了往日富足、悠閒的生活。村裡的大多數人都外流謀生,且都流連於山外的多彩世界,重返故土者寥寥。陸海燕和其母也在外流謀生者之列,現供職於C市郊區某福利院。

    邢娜得以入土為安。而後,邢至森的遺孀楊敏收養了陸璐,女孩現就讀於C市第二中學。根據她和其他受害人提供的線索以及警方掌握的大量證據,在國際刑警組織的協助下,被賣往境外的受害人陸續得到解救,當地中國使領館將安排她們分批返回國內。

    最後一件事是:c市在初冬的寒潮過後,反常地出現了回暖的天氣。氣象專家對此無法做出合理的解釋,只是預測明年的春天會比往年來得早些。

    今日多雲,東南風四到五級。

    即使坐在吉普車裡,方木也能感到外面暖暖的春意。他打開車窗,夾雜著泥土芬芳的潮濕氣息一下子灌進車裡,讓人頓時萌生出陣陣微醺般的愜意。

    方木的心情很放鬆,甚至對這早來的春日有小小的感激。他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伸出窗外,感受那微涼帶暖的風穿過指縫。

    該感謝誰呢?

    吉普車駛近市中心廣場,方木把手收回來,表J隋漸漸凝重,整個人也端正地坐在駕駛室裡,似乎要趕赴一個莊嚴的儀式。

    市中心廣場最近新立起一座塑像,正面向全市市民徵集塑像的名字,據稱,市中心廣場將更名為英雄廣場。

    這些,都不是方木關心的。

    他把車停在廣場外,徒步穿過川流不息的外環車道,沿著中間的水泥路進入廣場。今天雖然不是休息日,廣場上卻很熱鬧,迫不及待地換上春裝的男女隨處可見。一些孩子在父母的陪伴下,舉著五顏六色的風箏,迎著春風嬉笑著奔跑。

    他們在那裡。

    廣場正中有一處方形的水泥台,周圍被四季常青的松柏環繞。同樣是方形的大理石基座上,一個直徑三米,高五米的巨大圓柱形鋼錠巍然肅立。鋼錠頂端呈半圓形,未經打磨的表面粗糲黝黑,看上去既厚重,又凌厲。宛若一顆待發的子彈,隨時可能撕破烏雲,直擊蒼穹。

    方木圍著塑像轉了一圈,然後站在鋼錠前方,俯身默念著大理石基座上鐫刻的三個熟悉的名字。

    鄭霖。馮若海。展鴻。

    視線漸漸模煳。突如其來的巨大悲傷讓方木搖晃起來,他轉過身,背靠著鋼錠慢慢坐下。

    身後的鋼錠粗糙、厚實,一如他們撐在自己身下的雙手。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松柏無聲地擺動,巨大的鋼錠卻奇跡般地發出隱隱轟鳴。

    眼淚終於滴落下來,方木微側過身,把耳朵貼在鋼錠上。沒有想像中的冰冷,相反,卻有灼人的溫度。

    聽,他們在呼喊。

    「警察,把槍放下!」

    「子彈穿過去了,死不了。」

    「小海,開槍!」

    「一、二,啊一」

    方木靠坐在鋼錠旁邊,在如泣的風吟與隱隱的呼喊聲中,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方木一大早就來到公安廳。算起來,自己已經有幾個月沒來廳裡了,可是辦公桌上一絲灰塵也沒有。被擦得乾乾淨淨的桌面上,擺著一張紙條。

    是邊平的字跡。今日凌晨三點四十分,金永裕被執行死刑。

    寥寥數字,方木卻看了好半天,最後,他把紙條撕碎,扔進了紙簍裡。

    剛回到桌前坐定,人事處長推門走了進來。

    「小方,你回來得正好。」他的手裡捏著幾個檔案袋,「出來一下。」

    方木跟著他來到走廊裡,一個年輕同事拎著開水壺,興沖沖地從身邊跑過。

    「有任務?」方木看著那個灑了一路熱水的同事,「好像還很緊急?」

    「有個屁任務!」人事處長不滿地看著地上的水漬,「分來一批新警,今天來廳裡搞座談。新警裡有幾個美女,你看給這幫臭小子興奮的!」

    「哦。」方木停下腳步,「我不去了——還有活兒要幹呢。」

    「去吧去吧。」人事處長在方木後背推了幾下,「廳長讓你們這些年輕同志出席——有共同語言。」

    方木無奈,推門進了會議室。長條會議桌旁,十幾個穿著簇新警服的年輕人侷促不安地坐著。

    方木衝他們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剛想找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整個人就僵住了。

    他重新抬起頭,在那排新警中間,一雙熟悉的眼睛正回望著自己。

    方木愣了半晌,忽然笑了。

    「是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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