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輪 第二部 號角狩獵 第二章 歡迎儀式
    法達拉堡壘的走廊裡,光滑的石牆上裝飾著幾幅簡潔大方的掛毯和繪畫,艾梅林玉座到來的消息使這裡一片忙亂景象:穿著黑金兩色制服的僕人為了各自的任務而左衝右突,或去準備房間,或去給廚房傳達命令,邊跑邊抱怨說事先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的情況下怎麼可能立刻給一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準備好一切;而那些頭上除了用皮繩紮著的頂髻以外全都剃光的黑眼睛戰士們倒是沒有跑,但亦是腳步匆忙,臉上閃著通常只有在戰鬥之前才能看到的興奮光芒。嵐匆匆走過時,有些人跟他打招呼。

    啊,你在這裡啊,嵐艾索爾。願和平眷戀你的寶劍。你是不是趕著去梳洗啊?你是打算以最佳儀態覲見艾梅林殿下對吧。她一定會召見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以及那些女孩的,一定會。他朝著通往男住宿樓的那個寬闊得足以讓二十個男人並排而行的台階小跑而去。

    艾梅林殿下本人突然來訪,毫無預警就跟貨販一樣。這一定是為了茉萊娜塞達依和你們幾個南方人吧,對不對?還能有別的原因嗎?男住宿樓那扇裹著鐵皮的寬闊大門敞開著,卻被一群在那裡討論艾梅林到訪的梳頂髻男人堵塞了半邊。

    喲,南方人!艾梅林來了呀。我想,大概是來找你和你的朋友們的吧。和平啊,你們可真有面子!她很少離開塔瓦隆,而且,在我的記憶中,從來就沒到邊疆來過。他隨口回應了幾句打發了他們。他必須洗個澡換件乾淨衣裳,沒空聊天。他們以為他們明白,很體諒地放他過去了。其實他們只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曾經跟一個艾塞達依一起旅行,還有,他的朋友中有兩個是女人並且打算去塔瓦隆接受艾塞達依訓練,其餘一無所知。然而,他們的話就像知悉一切似的刺痛著他。她是來找我的。

    他衝進住宿樓,衝進他跟馬特、珀林共住的房間凝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房間被穿著黑金製服的女人填滿了,個個都在忙碌。房間並不大,雖然從房裡當作窗戶的那對高而窄的箭縫往外看,可以看到內院,卻並不能令房間顯得寬敞。地上用黑白相間的瓷磚砌了三個炕,上面放著三張床,每張床的床腳處都有一個箱子。此外,還有三張普普通通的椅子,以及門邊放著的臉盆架,和一個高而寬的衣櫃。這些傢俱把房間塞得滿滿當當,房間裡的八個女人就像擠在籃子裡的魚兒。

    她們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繼續把他、馬特和珀林的衣服從衣櫃裡清出來,往櫃裡放上新的。舊衣服被隨便地堆在一起像一堆破布,衣服口袋裡的雜物都被放在箱子上。

    你們在幹什麼?他緩過氣以後,質問道,那是我的衣服!其中一個女人用一隻手指穿過他唯一一件外套的袖子上的裂縫,不屑地呲了一聲,把它丟到地上的舊衣服堆中。

    另一個腰上掛著一大串鑰匙的黑髮女人把目光轉向了嵐。她名叫依蘭素,是堡壘的沙塔嚴。他猜這個一臉精明的女人大概是個管家吧,只不過,她管的是一座堡壘還有無數僕人。茉蕾塞達依說你們的衣服都已經穿破了,而且,阿瑪麗莎女士已經給你們做好新衣服了。你不要妨礙我們就是,她堅決地補充道,我們很快就能換完。很少男人能在沙塔嚴的威逼之下違背她的意願有些人甚至說阿格瑪大人也不能而她很明顯認為一個年輕得可以當她兒子的男人不敢違抗她的話。

    他把本來想說的話吞回肚子裡。此刻沒時間爭執。艾梅林殿下隨時會派人來召他。非常感謝阿瑪麗莎女士的禮物,願她光榮。他好容易才按著石納爾的習慣擠出這話來,也願您光榮,依蘭素沙塔嚴。請您把我的感謝轉達給阿瑪麗莎女士,告訴她,我的心與靈魂都願為她服務。石納爾的女人喜歡聽場面話,這樣說應該能讓這兩個女人滿意了吧,但是,現在你們能不能讓一讓,我想換衣服。這更好,依蘭素不慌不忙,茉蕾塞達依說,要把所有的舊衣服都丟掉。每一件都是。包括內衣。有幾個女人斜著眼睛看他,卻沒有一個人朝門口移動。

    他緊咬著嘴唇,才阻止了自己竭斯底裡地大笑。石納爾的許多風俗跟他的家鄉截然不同,其中有不少是他死也無法接受的。比如,他總是在凌晨時分洗澡,因為只有在這個時間那個鋪了瓷磚的大澡池才會空無一人,其他任何時間,都很有可能會在他洗澡的時候進來一個女人跑進池子裡跟他一起洗。而那個女人可能會是平民,也可能會是阿格瑪大人的妹妹阿瑪麗莎女士。石納爾的澡堂是一個無分階級的地方。她會要求他為她擦背,當然,作為報答,她也會為他擦背,還邊擦邊問為什麼他的臉這麼紅,是不是太陽曬多了?很快,她們就明白他的臉紅是因為她們的緣故,可是,整個堡壘的女人對此都只覺得非常好玩。

    不出一個小時我就可能要沒命了,也許還會更糟。而這些女人卻在這等著看我臉紅。

    他清了清喉嚨。請你們在外面等好嗎,我會把其餘的衣服遞出來的,我以榮譽保證。其中一個女人輕笑了一聲,連依蘭素的嘴唇也輕輕翹了翹。不過,沙塔嚴還是點了頭,指揮其他女人抱起她們弄出來的舊衣堆。她是最後一個離開的,還在門口停了停補充道:靴子也要。茉蕾塞達依說過,所有舊的。他張了張嘴,但又合上了。別的不說,至少他的靴子仍然很好,那是艾蒙村的鞋匠歐文艾萬做的,非常合腳舒適。不過,如果放棄一雙靴子能讓沙塔嚴離開好讓自己溜走,那就給她好了。不光是靴子,她想要什麼都給她。他沒有時間。好,好,沒問題。我以榮譽保證。他使勁推門,把她推出去了。

    房裡剩下他一個,他坐到自己床上,把靴子脫下它們雖然有一點破,但也就是這裡或者那裡磨破了一點皮,仍然很好,還可以穿,當初是專門量著他的腳做的然後飛快地脫掉身上衣服,全部堆在靴子上,然後同樣迅速地用水洗了洗身。水是冷的,男宿舍這裡的水總是冷的。

    衣櫃是三門的,寬闊的櫃門按照石納爾的簡約風格雕刻著一些抽像的瀑布和岩石水池。他拉開了中間的櫃門,看著裡面那些取代了他自己帶的那幾件衣服的衣物呆了好一會兒:十二件高領外套,用的是最好的羊毛料,剪裁得跟他見過的任何商人或者領主身上的衣服一樣精緻,大多裝飾得像節日盛裝。十二件!每件外套都配了三件襯衣,不是亞麻的就是絲的,全是寬袖子窄袖口。還有兩件斗篷。兩件!而他長這麼大從來都只有一件斗篷。其中一件斗篷很樸素,用的是結實的羊毛料,深綠色。另一件則是深藍色,有筆挺的高領,領子上還裝飾著金色的蒼鷺在左胸上方,領主們通常用來佩戴標誌的位置上他的手無法自控地飄向那件斗篷。像是無法肯定它們會摸到什麼似的,他的手指輕輕地掃過繡在那裡的巨蟒,它盤著身體,幾乎盤成一圈,像是巨蟒,卻長著四條腿和像雄獅一樣的金鬃毛,全身披著深紅色和金色的鱗片,每條腿上長著五指金爪。他的手像被火燒一般猛縮回來。光明助我!這是阿瑪麗莎的主意,還是茉蕾的?有多少人看見了?有多少人知道它是什麼、意味著什麼?就算只有一個,也太多了。見鬼,她想害死我。見鬼的茉蕾,連跟我說話都不肯,卻拿這些見鬼的漂亮衣裳來給我送葬!房門傳來的輕敲聲差點嚇得他靈魂出竅。

    你好了沒?傳來依蘭素的聲音,每一件都要啊。也許我最好傳來她扭門把的聲音。

    嵐嚇了一跳,發現自己還是赤裸的。我換好了。他大喊,和平啊!別進來!他趕忙抓起自己剛脫下的衣服連同靴子,我把它們遞出來!他躲在門後,開了一條門縫把所有東西擠出去塞到沙塔嚴的手裡。全都在這裡了。她企圖從門縫往裡張望。你肯定嗎?茉蕾塞達依說過要全部啊。也許我最好還是進來看看全都在這裡了,他吼道,我以榮譽保證!他用肩膀把門一頂。門在她的面前關上了,門外傳來了大笑聲。

    他一邊低聲嘀咕,一邊迅速穿衣。不論如何,他不能給她們任何一個人找到擠進來的借口。這些灰色的褲子比他穿慣了的要暖和,不過也很舒適。還有這些袖子像大波浪似的襯衣,潔白得足以令艾蒙村的任何一位好主婦滿意。這雙高及膝蓋的靴子非常合腳,就像他已經穿了一年似的。他希望這只是鞋匠好手藝的功勞,而不是艾塞達依的傑作。

    所有這些衣服加起來可以打成一個跟他個子一樣大的包裹。然而這些天以來,他不再需要日復一日地穿著同一條褲子,直到汗水和塵土把它變得跟靴子一樣僵硬還得穿在身上,他已經重新習慣乾淨衣服的舒適感了。所以,他從自己的箱子裡取出鞍囊,把能塞進去的衣服都塞了進去,然後,又無奈地把那件花哨斗篷鋪在床上,那個危險的標誌朝裡,再往上堆了幾件襯衣褲子,用繩子綁成一個可以背在肩上的包裹,樣子跟他在路上見到的其他年輕男子背的那些差不多。

    一陣響亮的號聲穿過箭縫傳進房中,堡壘高塔上的號角呼應著牆外炫耀的號角。

    有機會我就把那個標記挑掉。他皺著眉自言自語。他曾經見過女人們把繡得不好的或者不再想要的刺繡挑掉,似乎不是很困難。

    他把剩下的衣服事實上,大部分的衣服都剩下了塞回衣櫃裡。不能留下他逃走的證據,以免自己離開後頭一個往這個房間裡張望的人發現。

    他仍然皺著眉,在自己床邊跪下。墊著床的炕爐裡面,火已經被澆滅了,夜裡,這裡的小火整個晚上地燃燒,使床鋪即使是在石納爾最寒冷的冬天也能保持溫暖。這個季節,這裡的天氣仍然比他習慣的要涼些,不過,毛毯已經足夠保暖。他拉開點火的門,取出一個包袱。這個包袱是他一定要帶走的,幸好依蘭素沒想到有人會把衣物收在這個地方。

    他把包袱放在毛毯上,解開一角打開一邊。這是一件吟遊詩人的斗篷,朝裡的一面打著數百個顏色大小各異的補丁。斗篷本身並沒有破爛之處,這些補丁是作為吟遊詩人的標誌用的。曾經是一個吟遊詩人的標誌。

    斗篷裡是兩個硬皮盒。大一點的盒子裡放著一個豎琴,他從來沒有動過它。小子,農夫的笨手指永遠玩不好豎琴。另一個又長又細的盒子裡放著一支鑲著金銀花飾的笛子,自從離開家以後,他不止一次用它為自己換取晚餐和床鋪。索姆墨立林去世之前,教會了他吹笛子。每一次嵐拿起它,就會想起索姆,想起他銳利的藍眼睛和長長的白鬍子,想起他把斗篷包袱塞進自己的手裡叫他快跑。然後,索姆自己也跑了,小刀像變魔法似地出現在他手中,就像在表演一樣,他衝向了那只來殺他們的迷懼靈。

    他打了個冷戰,把包袱重新紮好。一切都結束了。想起塔頂上的那陣怪風,他又說,在如此靠近滅絕之境的地方,有時會有怪事發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相信這話,反正他的意思跟蘭恩明顯想表示的意思不一樣。不論如何,就算沒有艾梅林玉座,他也早該離開法達拉了。

    他穿上留在外面備穿的外套它的顏色是深深的黑綠色,令他想起家鄉的森林,想起自己長大的塔的西樹林農場,還有,他學會游泳的水樹林他把蒼鷺寶劍掛在腰邊,又把裝得滿滿的箭袋掛在另一邊。他那把解了弦的弓跟馬特和珀林的弓一起斜靠在角落裡,弓身比他自己還高兩個手掌。這是他到了法達拉以後自己做的,除了他以外,只有蘭恩和珀林拉得動。他把毛毯卷和新斗篷穿過包裹的背繩,一起背到左邊肩膀上,再把鞍囊背在包裹上面,然後拿起弓,把使劍的手留空,心想,讓他們以為我不好惹吧。也許,有人會這麼想的。

    他打開房門,發現外面的走廊幾乎空了。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跑過,僅僅朝嵐瞥了一眼。那人的急促腳步聲一消失,嵐立刻閃出走廊。

    他試圖裝出自在隨意的樣子,可是這樣帶著背後的包裹和肩上的鞍囊,他也心知人人一看就知道他想做什麼:一個打算遠行再也不回來的人。號角再次響起,從堡壘裡面聽起來聲音較弱。

    他有一匹高大的紅棕牡馬,養在北邊一個叫做領主馬廄的馬廄裡,靠近阿格瑪大人出外騎馬時用的那扇便門。不過,在今天這個日子,不論是法達拉領主還是他的家人,都不會除外騎馬,所以那個馬廄很可能只剩下馬伕。從嵐的房間出發有兩條路可以到達領主馬廄。一條是沿著堡壘繞個大圈,從阿格瑪大人的私家花園後面走到另一邊,然後穿過此刻大概也是空蕩蕩的馬蹄鐵鍛鐵場,然後到達馬廄。如果走這條路,要花很多時間,在他到達自己的馬兒前,搜查他的命令大概已經下達,而且已經開始搜查了。另一條路要短得多,首先穿過外庭,那裡,甚至就在此刻,艾梅林玉座也許正帶著十幾個也許更多的艾塞達依往那裡走。

    一想到這,他就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他這輩子受夠艾塞達依了,一個就已經太多。所有的故事都是這樣說的,他的親身經歷也證明了這點。然而,當他的雙腳帶著他往外庭走去時,他卻不覺得意外。因為,他將永遠沒有機會見識傳奇的塔瓦隆不論現在還是將來,他都不能冒這個險但是,他也許可以在離開之前瞥一眼艾梅林玉座的模樣。這可以說是一件跟見到了女王一樣了不起的事。只不過從遠處看一看而已,不可能有什麼危險的。我看一眼就立刻出發,在她發現我之前,我早就沒了蹤影了。他打開一扇包裹鐵皮的沉重大門,外面就是外庭。他走出去,走進了一片寂靜之中。每一堵牆頂上都擠滿了人,梳頂髻的戰士,穿制服的或者渾身髒兮兮的僕人,全都擠得臉貼著臉。孩子們或者騎在大人的肩膀上,或者在擠在人縫裡從大人的腰間、腳間往外張望。每一個箭垛都滿得像一桶蘋果,甚至還有人從牆上的箭縫後往外看。密密麻麻的人就像另一道牆壁圍繞著外庭,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等待著。

    他沿著牆壁擠過去,從設在外庭邊緣上的鍛冶和造箭棚子法達拉雖然規模龐大氣勢宏偉,但它畢竟是一個堡壘而不是宮殿,它的所有設施都是為了防衛而設前面走過,邊走邊低聲對被他擠到的人道歉。有些人皺著眉回頭看看他,只有少數人對他的鞍囊和包袱看了第二眼,不過,沒有人作聲,多數人甚至懶得理會是誰從自己身邊擠過。

    他很容易便能從大多數人的頭頂往外看,足以清楚地看到外庭裡發生的事。就在剛進正門的地方,有十六個男人排成一列站在各自的馬匹旁邊,每一個男人身上的盔甲都不一樣,所配的寶劍也不一樣,而且沒有一個人的樣子像蘭恩,不過,嵐知道他們毫無疑問就是守護者。不論他們是圓臉、方臉、長臉還是窄臉,都擁有一樣的氣勢,就好像他們能看穿別人無法看穿的事物、聽到別人無法聽到的聲音一般。他們站立的姿勢雖然隨意,卻散發出狼群一般的致命氣息。除此之外,他們只有另一樣東西是相似的:他們都穿著變色斗篷。嵐第一次見到這種斗篷是在蘭恩身上,肉眼看去它的顏色像是能融入任何背景之中似的。這麼多男人同時穿著這種斗篷,實在令人頭暈目眩,腸胃不適。

    在守護者們前面十來步的地方,一排摘下了斗篷兜帽的女人站在她們的馬匹前面。現在他可以數一數她們了。十四個。十四個艾塞達依。她們一定是艾塞達依。她們或高或矮,或肥或瘦,膚色有深有淺,頭髮有長有短,有的披髮有的梳辮子,她們的衣著雖然跟其他女人一樣式樣色彩繁多,但是跟守護者的衣著一樣與眾不同。然而,她們,同樣也共有一個特徵,一個只有她們像這樣站在一起時才能如此明顯地透露出來的特徵:相對於其他女人,她們擁有不老不變的容顏。從遠處看,他可能覺得她們都很年輕,但是,他知道只要走近一點,就能發現她們跟茉蕾是一樣的。她們表面年輕但事實並非如此,她們的面容光滑但是透著不屬於年輕人的成熟,她們眼中的眼神太過洞悉一切。

    走近一點?蠢材!我已經走得太近了!見鬼,我應該早就遠走高飛的。

    他繼續朝著自己的目標:外庭另一端的一扇裹鐵皮大門擠去,卻無法阻止自己的眼睛朝那些女人看去。

    那些艾塞達依平靜地注視著停在外庭中央的那頂垂簾轎子,完全忽略圍觀的人群。馱著轎子的馬匹和站在旁邊的馬伕全都一動不動,轎子旁邊只有一個高個子女人,她的臉也是艾塞達依的臉。她並不理會馬匹,雙手在身前扶著一根直立的手杖,整根手杖跟她一樣高,杖頂上的金色火焰在她額前跳動著。

    外庭的另一邊,阿格瑪大人面向轎子筆直地站著,很莊重但看不出是什麼表情。他身穿深藍色高領外套,上面有札伽家族的三隻飛奔紅狐標誌和石納爾的俯衝黑鷹標誌。他的身邊站著沙巴嚴榮南,蒼老但仍舊腰桿筆挺,手中舉著的手杖頂上,是紅色岩石雕刻的三隻狐狸。兩個男人的頂髻都已經雪白。

    榮南和依蘭素在管理堡壘這方面地位是相平的,一個是沙巴嚴,一個是沙塔嚴,只不過依蘭素幾乎包攬了所有事情,只留下儀式以及阿格瑪大人的秘書工作給他。

    所有這些人守護者,艾塞達依,法達拉領主還有沙巴嚴都像石像一般紋絲不動。圍觀的眾人則屏住呼吸。嵐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腳步。

    突然,榮南用手杖在寬闊的石頭地面上響亮地敲了三下,對著一片寂靜大聲喊道:是誰來了?是誰來了?是誰來了?轎子旁的女人也用自己的手杖敲了三下回應:封引的守護者。塔瓦隆之火。艾梅林玉座。我們為何而守護?榮南問道。

    為了人類的希望。高個子女人回答。

    我們為對抗誰而守護?為了對抗午後的暗影。我們將守護多久?只要時間之輪在轉動,我們將從日出至日落一直守護。阿格瑪鞠了一躬,頭上的雪白頂髻在微風中輕輕擺動。法達拉為您送上麵包鹽巴和歡迎。歡迎艾梅林玉座光臨法達拉這個守護人類、守護契約之地。歡迎。高個子女人揭開轎簾,艾梅林玉座走出轎外。她一頭黑髮,面容跟所有艾塞達依一樣不老不變。她一邊站直身,一邊用目光掃視圍觀的人群。當她的目光掃過嵐的時候,他向後一縮,感覺自己像被觸碰了一般。不過,她的目光繼續掃過去,最後停留在阿格瑪大人身上。一個身穿制服的僕人在她的身邊跪下,用銀托盤送上一疊冒著熱氣的毛巾。她拿起一塊,很正式地擦了擦手和拍了拍臉。感謝您的歡迎,我的兒。願光明照耀扎伽家族。願光明照耀法達拉和她的人民。阿格瑪又鞠了一躬。我們很榮幸,母親。雖然她光滑的臉蛋和他滿是皺紋的面孔相比,他更像是她的父親甚至祖父,然而他們兩人互相稱呼母子聽起來卻很自然。她的氣勢完全可與他相比。扎伽家族是您的。法達拉是您的。四面八方響起了一陣歡呼,像巨浪一般在堡壘的牆壁之間迴盪。

    嵐顫抖著朝那扇通往安全之門擠去,再顧不上自己撞到誰了。見鬼,只是你自己的心理作用而已。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誰。尚未知道。見鬼,如果她真的知道他不願意去想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是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又或者她最終得知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甚至猜想,她跟塔頂上面的那陣怪風不知是否有關,因為艾塞達依是可以做出那樣的事的。當他推開那扇門,走過去,使勁把它關上,把歡迎的呼聲都阻隔在外庭之後,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這裡跟其他地方一樣空蕩蕩,他只管向前衝。衝過一個中心有個小噴泉的院子,穿過另一道走廊,出去就是一個鋪了石板的馬廄院子。領主馬廄利用堡壘的城牆而建,既高又長,在堡壘內側這邊開著很大的窗戶,馬匹都養在二樓。馬廄對面的鍛鐵場靜悄悄的,蹄鐵匠和他的助手們都看歡迎儀式去了。

    在馬廄的寬大門前,臉上皮膚像皮革一般的馬伕班長特瑪迎了上來深鞠一躬,用手先撫額頭再撫心臟,說道:我誠心誠意為您服務,大人。您需要什麼服務,大人?跟戰士們的頂髻不同,特瑪的髮型像一個倒扣在頭上的灰色大碗。

    嵐歎道:第一百次告訴你,特瑪,我不是大人。如大人所願。馬伕這次的鞠躬更深了。

    其實,是他的名字與蘭恩的相似之處引起了這個問題。嵐艾索爾。艾蘭恩曼德格然。對於蘭恩來說,按照墨凱裡的習慣,艾是王族才能用的,所以,雖然他自己從來不用這個字,這個字卻標誌著他是個王。對於嵐來說,儘管他聽說很久以前,在雙河不叫雙河的時候,艾的意思是某人之子,但現在它只不過是他名字的一部分。可是,法達拉堡壘裡的一些僕人卻根據它認定他也是個王,或者至少是個王子。他對此否認過無數次,其結果卻只是把自己降級為大人。至少,他自己認為是降級了,實際上,就算是對著阿格瑪大人,他也從來沒見過僕人們鞠這麼多的躬和如此誠惶誠恐。

    我想給紅上鞍,特瑪。他知道,跟特瑪說自己去上鞍是沒用的,特瑪決不會肯讓他弄髒手。我打算花幾天時間遊覽一下堡壘四周的鄉村。只要能騎上那匹高大的紅棕馬兒,幾天之後他就能到達邇日琳河,或者越過邊界到達阿勒府。到時候,她們再也找不到我了。

    馬伕的鞠躬幾乎把自己對折起來。請原諒我,大人,他嘶啞著嗓門輕聲道歉,請原諒我,特瑪無法遵命。尷尬的嵐漲紅著臉,焦慮地朝四周張望了一圈視線所及,沒有別人然後一把抓住特瑪的肩膀把他拉直。就算他無法阻止特瑪和一些僕人這樣對他,至少他可以阻止其他人看見。為什麼,特瑪?特瑪,看著我,求你啦。為什麼不行?這是命令,我的大人,特瑪回答,仍然輕聲輕氣的,眼睛不停地往下看。他不是害怕,而是因為無法完成嵐的要求而感到羞恥。石納爾人看待羞恥就相當於其他人民看待盜賊一般。任何馬匹都不能離開這個馬廄,直到有新的命令為止。堡壘中的其他馬廄也一樣,大人。嵐張開口,想告訴他這沒有關係,結果卻只能舔舔嘴唇:任何馬廄的任何馬匹都不能離開?是的,我的大人。這是沒多久之前才下達的命令。就是幾分鐘之前。特瑪的聲音恢復了一點氣力,所有城門也都已經關閉,大人。所有人都得經過批准才可以進來或者出去。特瑪聽說,連城裡的巡邏隊也不行。嵐艱難地嚥了嚥口水,卻無法放鬆緊緊攥住的喉嚨。特瑪,這個命令,是阿格瑪大人下的嗎?當然是了,大人。還能有誰?當然了,阿格瑪大人並沒有直接對特瑪宣佈這個命令,甚至沒有直接對那個把命令轉達給特瑪的人宣佈,但是大人,法達拉裡面除了他還有誰能下達這種命令呢?還能有誰?堡壘鐘樓上面最大的大鐘發出了宏亮的鐘聲,嵐被嚇得跳了起來。堡壘中的其他鍾鈴隨即群起響應,然後,城裡其他的鍾鈴也紛紛響起。

    請恕特瑪大膽,馬伕在一片振蕩鐘聲中大聲喊道,大人您一定非常高興。嵐不得不提高嗓門喊著問道:高興?為啥?歡迎儀式結束了啊,大人,特瑪指著鐘樓,艾梅林玉座現在要召見大人您和您的朋友們了。嵐轉身就逃。他只來得及看了一眼特瑪臉上的驚訝表情,就跑出了院子。他可沒空理會特瑪怎麼想。她現在一定已經派人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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