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輪 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四十章 收緊命運之網
    嵐發現自己跟羅耿和茉萊娜一起坐在一張桌子旁,偽龍神和艾塞達依都默默地看著他,就好像都不知道另一個人的存在似的。他忽然注意到房間的牆壁開始褪成灰色,漸漸模糊不清。他的心中生起了緊迫之感。所有東西都變得朦朧起來,開始消失。他回頭看看桌子,茉萊娜和羅耿已經不見了,坐在那裡的是巴阿扎門。緊迫感催逼得他全身顫抖,在他的頭顱裡嗡嗡亂響,聲音越來越大。嗡嗡聲變成了耳朵中血液的鼓動聲。

    他驚醒了,猛地坐了起來,立刻呻吟一聲抱住腦袋搖晃起來。整個顱骨都在疼,左手摸到頭髮之間粘呼呼濕漉漉。他坐在地上,坐在綠油油的青草地上。這隱隱約約地令他覺得有點不同尋常,但是此刻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一切都歪歪扭扭,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躺下直到這停下來。

    牆壁!女孩的聲音!他伸出一隻手掌撐在草地上穩住身體,緩緩環視四周。他必須慢慢轉頭,因為稍微轉快一點眼前的東西就立刻開始旋轉。他在一個花園或是公園裡,六尺以外,有一條石板小路穿過花叢蜿蜒而去,路邊擺著一條石頭長凳,凳的上面有樹蔭遮涼。他掉到牆的裡面了。那個女孩呢?他看到那棵樹了,就在他身後不遠,還有,那個女孩,正沿著樹身爬下來。她落到地上,轉身面對他,他眨眨眼,不禁再次呻吟了一聲。女孩的肩上披著一件深藍色以白色皮毛鑲邊的天鵝絨斗篷,兜帽的帽尖上掛著一串銀鈴直垂到腰間,隨著她的一舉一動發出清脆鈴聲。一頭長長的金紅卷髮用一個銀絲發圈紮起來,耳垂上戴著一對精緻的銀耳環,脖子上圍著一條鑲嵌著深綠色石頭他猜那是翡翠的粗重銀鏈。她身上穿的淺藍色裙子因為爬樹弄得滿是樹皮的髒印子,但明顯是絲質的,上面刺繡著繁複精美的花紋,裙擺間雜著鮮純奶油色的條紋。腰間環著一條寬闊的編織銀腰帶,裙摺下露出天鵝絨軟鞋的鞋尖。

    他只見過兩個女人穿這種風格的衣服,茉萊娜,還有那個企圖刺殺馬特和他的暗黑之友。他無法想像什麼樣的人會穿著這樣的衣服去爬樹,卻能肯定這個女孩一定是一個重要人物。她打量他的方式更令這個印象加倍。對於一個摔進她家花園的陌生人,她似乎毫不驚慌,這種泰然自若的氣質令他想起了奈娜依,或者茉萊娜。

    他立刻陷入了一連串的擔心之中,擔心自己是否惹上了大麻煩,擔心她是否某個有權力把那些女王的衛兵從今天的重要任務中召喚到這裡來的大人物,擔心她是否真的會那樣做,以至於一時之間他只看見她華美的衣服和高傲的氣質。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真正看清楚那女孩的模樣。她大概比自己年輕兩、三歲,以女孩來說身材高挑,而且,很漂亮。她的臉在一頭金光閃閃的卷髮襯托下呈現完美的橢圓形,嘴唇豐厚鮮紅,雙眼藍得令他難以置信。她跟伊文娜不論從高度、臉蛋和身材上來說,都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但不論哪一處都同樣美麗。想到這他覺得有點內疚,但馬上說服自己說,拒絕承認自己眼睛看到的事實對於伊文娜盡快安全到達卡安琅沒有任何幫助。

    樹上傳來了刮擦的聲音,掉下幾塊樹皮,然後一個男孩輕巧地落在她的身後。他比女孩高一個頭,年紀稍長,但他的臉和頭髮立刻就標明了他是她的近親。他的外套和斗篷由紅色、白色和金色的錦緞製成,也刺繡著花紋,作為男裝來說甚至比她的衣服還要華麗。這更增加了嵐的焦慮。普通人只有在宴會節日才會穿這樣的服裝,而且遠遠比不上他們的貴重。這裡決對不是什麼公園。也許衛兵們只是太忙所以無暇過來對付入侵者罷了。

    男孩站在女孩身後,一邊打量嵐,一邊用手指撫摸腰間的匕首。這似乎只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而不是打算使用它。然而,難說。這個男孩有一種跟女孩一樣的沉著氣質,兩個人看著他的模樣好像在研究迷題。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正在拿他身上的一切編製目錄,包括靴子的磨損程度和斗篷的狀態,至少這個女孩是這樣。

    依蕾,如果被母親知道這事,我們可就有得受了。男孩忽然說道,她讓我們呆在房裡,你卻非要看看羅耿不可,是不是?現在可好了,你瞧瞧這一看看出了什麼結果。閉嘴,格安。她明顯年紀較小,可她說話的語氣就好像認為男孩服從她是理所當然的。男孩的臉露出掙扎的表情似乎還想說什麼,但令嵐驚訝的是他還是忍住了。你沒事吧?她忽然問道。

    嵐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在跟自己說話,趕緊掙扎著站起來。我沒事。我只是他搖晃了一下,雙腳一歪重重坐回地上,頭暈得像在漂浮。我從那堵牆爬出去好了。他喃喃說著,想再站起來,但是她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壓住。他太暈了,只要輕輕一點壓力就把他壓得沒法動彈。

    你受傷了。她優雅地跪到他身邊,用手指輕輕撥開他左邊頭上被血粘成一塊的頭髮。你掉下來的時候一定是撞到樹枝了。只是擦傷頭皮而沒有摔斷骨頭是你好運。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善於攀爬的人,不過你摔下來的技術可就有點差勁了。您的手會粘到血的。他往後縮開。

    她堅決地把他的頭拉回手中。別動。她的語氣並不嚴厲,但又一次透出了那種認為他將會服從的語調。看起來不太糟,感謝光明。她開始從斗篷裡面的袋子裡往外掏東西,一排小藥瓶,一些捲好的紙包,最後是一把夾了綿的繃帶。

    他驚愕地看著這些道具。這樣的東西應該是賢者才會隨身攜帶的,而不是一個穿著她這樣的衣服的人。他看到她的手指已經粘到血了,卻好像一點也不介意。

    把你的水瓶給我,格安,她說道,我要洗傷口。她稱為格安的男孩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皮革瓶子,遞給她,然後輕鬆地蹲坐在嵐的腳邊,手臂抱著膝蓋。依蕾處理傷口的動作十分熟練。她先用冷水沖洗他頭上被擦傷的頭皮,冷水帶來一陣刺痛,嵐並沒有縮開,但她似乎預料他會躲避,所以牢牢抓著他的頭不許他動。然後,她從一個小藥瓶裡取出藥膏塗在傷口上,幾乎跟奈娜依的藥一樣立刻就止了疼。

    她忙活的時候,格安露出微笑,是一種安撫的微笑,似乎他也以為嵐會退縮甚至逃跑。她總會遇到迷路的貓咪或者折斷翅膀的小鳥,不過你是她照料的第一個人類。他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我不是要冒犯你。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你是流浪貓狗。這句話並不是道歉,只是說明事實。

    沒關係。嵐僵硬地回答。這兩個人的行為分明把他當成受驚的馬兒了。

    她知道該如何包紮,格安又說,她經過名師指點,所以不用擔心,你在接受妥善的照料。依蕾把一片夾綿繃帶壓在他塗了藥的傷口上,從腰帶裡扯出一條藍白金三色的絲巾。任何一個艾蒙村的女孩都會把這樣的絲巾當成寶貝,留待宴會節日才捨得戴。依蕾熟練地把它纏到了嵐的頭上,用來固定那片繃帶。

    您不能用這個。他連忙反對。

    她繼續纏絲巾。我叫你別動。她平靜地說。

    嵐望向格安,她總是這樣的嗎,認為所有人都得照她說的做?年輕男子的臉上閃過詫異之色,抿起嘴唇樂了。多數時候她是這樣認為的。多數時候人們也照她說的做。拿著這個,依蕾說道,用手按住它好讓我綁她看到他的手,驚呼一聲。你摔下來的時候不可能把手弄成這樣的,一定是你爬不該爬的地方時弄的。她飛快地綁好絲巾,把他的手掌拿起來,自言自語地抱怨水不多了。冷水令手掌上的裂口火燒一樣疼,但她的動作出奇的輕柔。這次,不要動。她再次取出剛才那瓶藥膏,薄薄地塗在一道道傷痕上,明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把藥膏揉進去又不要弄疼他上了。一陣清涼傳遍他的手掌,就像那些裂開的傷口都被她搓走了似的。

    多數時候人們完全照著她說的話去做,格安在埋頭搓藥的依蕾身後說道,臉上的咧嘴微笑帶著一種深深的慈愛,多數人是。當然,母親除外。還有依萊妲。琳妮也不會。琳妮是她的保姆。你怎麼能命令一個從小就教導你,教你不要偷果子的人呢。她甚至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是她的保姆了。依蕾抬起頭,用危險的目光瞪著他。他清了清喉嚨,小心地做出面無表情的樣子,趕緊說道,當然還有伽裡了。沒有人會命令伽裡。連母親也不會,依蕾說道,低下頭繼續給嵐的手搓藥,她只是提出建議,而他總是照她的建議去做,但我從來沒有聽到她命令他。她搖搖頭。

    雖然你不會去嘗試指揮伽裡做這做那,格安回答,我還是不明白你為啥總是對此感到驚訝。他已經侍奉過三代女王了,還擔任過兩代女王的統帥和攝政王。我敢說,有些人認為昂都王權的標誌是他而不是女王。母親應該更進一步跟他結婚才對,她心不在焉地說,注意力還是在嵐的手上,她想這樣做的,她瞞不過我。這樣做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格安搖搖頭:可是他們倆其中一個得先低頭才行。母親不能低頭,伽裡不願低頭。如果她命令他我想他會服從的。可是她不會這麼做。你知道她不會的。他們突然抬起頭瞪著嵐。嵐覺得這兩個人剛才可能完全忘記他的存在了。誰?他不得不停下來舔舔嘴唇,誰是你們的母親?依蕾驚訝地睜大了雙眼,而格安回答的語氣雖然平常卻令他的話更令人震驚。摩菊絲,身為昂都的女王、查坎家族的族長,以光明的優雅之名,擔當國土的守衛者、人民的保護者。女王。嵐喃喃說道,震驚帶著陣陣麻木傳遍他的全身,一時間覺得自己的頭又要開始旋轉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你竟然掉進了女王的花園,還讓繼承王位的公主像個平民醫者一樣給你療傷。他只想大笑,知道自己已經處在恐慌的邊緣了。

    他深吸一口氣,匆忙爬起身來,強忍著撒腿就逃的衝動。必須立刻離開此地,必須在其他任何人發現他在這裡之前離開的急切需要充斥著他。

    依蕾和格安冷靜地看著他,他跳起來時,他們倆也跟著優雅地站了起來,完全是不慌不忙。他伸手要把絲巾摘下來,依蕾一把抓住他的手肘。不要。你會重新開始出血的。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依舊認定他會照做。

    我得走了,嵐說道,我會爬回那堵牆上然後你是真的不知道啊。她這才頭一次顯得跟他一樣吃驚。你是說,你爬上那堵牆來看羅耿,卻不知道自己爬的是哪裡的牆?到下面的街上去不是比在這裡看得清楚得多嗎?我我討厭人多的地方,他含糊地說道,略略朝著他們兩人各鞠了一躬。如果您不介意,啊女士。故事裡,王室花園裡擠滿互相稱呼大人、女士、殿下、陛下的人,但他記不起自己聽說過對於繼承王位的公主應該怎麼稱呼。他現在根本無法清楚地回憶這個問題,無法清楚地想起任何事情,滿腦子只有遠離此地的念頭。如果您不介意,我現在就走了。啊謝謝您的他摸了摸頭上纏著的絲巾,謝謝您。你連名字也不留下嗎?格安說道,對於依蕾的照料你就這樣報答,真可憐啊。我一直在疑惑你的來歷,你的口音像個昂都人,雖然肯定不是卡安琅本地人,但你的樣子像反正,你知道我們的名字,禮貌上應該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們才對。嵐渴望地看著那堵牆壁,想都沒想就說出了自己的真名,甚至還加上來自雙河的艾蒙村。來自西邊,格安喃喃說道,非常搖遠的西邊。嵐猛然回頭看著他。年輕男子的話裡帶著驚訝的語調,嵐回頭的時候還看到他的臉上留著同樣的表情。不過,格安很快以愉快的笑容代替了它,以至於嵐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裡出產煙草和羊毛。格安說道,我得瞭解國內所有地方、甚至所有陸地的特產,那是我的訓練課程之一。特產和工藝,人們的情況,包括他們的風俗,優點和缺點。據說,雙河人很固執,如果他們認為你是值得追隨的人,就會跟從你的引導;但如果你想要逼迫他們,卻只會越逼越適得其反。依蕾應該嫁給一個來自雙河的丈夫,因為只有一個意志如岩石般堅強的人才不會被她踩在腳下。嵐呆看著他。依蕾也是。格安看起來一本正經,卻在胡言亂語。為什麼?這是怎麼回事?三個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一起轉過身去。

    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那裡。這是嵐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了,俊俏得幾乎不像一個男人。他個子高而修長,一舉一動帶著柔韌的力感和十足的自信。他長著黑頭髮,黑眼睛,身上紅色和白色的衣服比起格安稍遜精緻,但穿在他的身上這顯得一點也不重要。他一手放在劍柄上,眼睛注視著嵐。

    離開他,依蕾。男子說道,你也是,格安。依蕾站到了嵐的前面,擋在他和新來者之間,高仰著頭一如既往的自信。他是我們母親的忠實國民,一個女王的好公民。他受我的保護,格勒。嵐努力回憶從科茨先生以及吉爾先生那裡聽說過的事情。如果沒有記錯,格勒吉達摩哲是依蕾依蕾和格安同父異母的兄弟。科茨先生也許不太喜歡塔林格達摩哲他也沒聽說過有誰喜歡這人但是如果城裡的閒話可靠,那麼不論是紅方還是白方的支持者,卻都愛戴他的兒子。

    我知道你喜歡照料流浪貓狗,依蕾,修長男子合情合理地說道,但這個人有武器,而且看起來不像好人。時下這些日子裡,我們怎麼小心都不為過的。如果他是一個忠實國民,那麼他在這個他不該出現的地方做什麼?要換掉劍上纏的布是很容易的,依蕾。他是我的客人,格勒,我做他的擔保。難道說,你把自己任命為我的保姆,要來干涉我該跟誰說話不成?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她的語氣尖酸刻薄,但格勒不為所動。你知道我不是要干涉你的行動,依蕾,但你把這個人當成客人是不恰當的,對此你跟我一樣明白。格安,幫我說服她。我們的母親會夠了!依蕾厲聲打斷,你確實沒有說過要干涉我的行動,你也沒有權利判斷我的行動。你可以走了。現在就走!格勒沮喪地看了格安一眼,同時又像是請求援助,又像是說依蕾太任性了沒法說服。依蕾的臉沉了下來,但她剛剛張開口,他就正正式式地鞠了一躬,動作像貓一般優雅。然後,他後退一步,轉身大步沿著石板路離開,一雙長腿帶著他很快就消失在樹蔭之後。

    我討厭他,依蕾耳語道,他既卑鄙又善妒。你這話說得過分了,依蕾。格安說道,格勒不知道什麼是妒忌。他救過我兩次,當時就算他不出手,也不會有人知道的。如果他不救我,他就能取代我做你的王室第一劍士。決不,格安。那樣的話我會另選一個人,決不會是格勒的。任何人都行,甚至最低下的馬伕。忽然她笑了,故作嚴肅地瞪了哥哥一眼,你說我喜歡給人下命令。好吧,我命令你不許發生任何意外。我命令你在我繼承王位的時候擔任我的王室第一劍士光明保佑這一天越遲越好!以格勒無法夢想的光榮統領昂都的軍隊。遵命,公主殿下。格安大笑著模仿格勒鞠了一躬。

    依蕾若有所思地朝嵐皺了皺眉。現在,我們得盡快帶你離開這裡。格勒永遠只按規矩辦事,格安解釋道,不論是否應該。現在這種情況,在花園裡發現陌生人,按規矩應該通知宮殿裡的衛兵。我懷疑他現在正在前去通知他們的路上。這麼說我該爬回牆上去了,嵐說道。今天可真是一個低調的好日子!我簡直就跟掛了招牌沒什麼兩樣!他轉身朝牆壁走去,但依蕾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行,我剛剛才花了那麼多力氣給你塗藥,你再去爬牆只會再弄出新的傷口,然後讓某個後巷裡的老太婆給你塗些光明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上去。花園的另一邊有一個小門,已經被花草遮擋住了,只有我還記得它的位置。突然,石板小路上傳來靴子的腳步聲,朝著他們而來。

    太遲了。格安喃喃說道,他肯定是一離開我們的視線就開始奔跑。依蕾低吼了一句咒罵,嵐的眉毛唰地跳得老高。他曾經在女王的祝福那裡聽到過馬伕們罵這句話,當時可很是驚訝了一番的。可是下一刻,她已經恢復了冷靜。

    格安和依蕾似乎覺得原地不動就足夠了,但他可無法使自己像他們這樣鎮定自若地等待女王衛兵的到來。他又朝著牆壁跑去,心裡明知爬不到一半那些衛兵就會趕到,卻無法使自己站住不動。

    他還沒邁出三步,身穿紅色制服的男人已經出現了,沿著小路衝過來,胸鎧反射著陽光。眾人像鮮紅色和閃光的金屬波浪一般似乎從所有方向同時湧上來。有的舉著出鞘的寶劍,有的站定腳步拉弓搭箭。頭盔臉罩下的每一雙眼睛都冷酷無情,搭在弓上的每一支寬頭箭都堅定地指著他。

    依蕾和格安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擋在嵐和弓箭之間,張開手臂護著他。嵐一動都不敢動,兩隻手遠離寶劍,放在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

    靴子的敲擊聲和弓弦的吱吱響聲還彌留在空氣中,一個肩膀上有一個金黃色的軍官標誌繩結的衛兵已經大聲喊道,公主殿下,王子殿下,俯下,快!依蕾仍然張著手臂,莊嚴地挺直了腰。你竟敢在我面前拔出武器,塔蘭瓦?伽裡布尼為此會怎麼處罰你?如果你運氣好,也許會要你到最簡陋的騎兵馬廄去清理畜肥!衛兵們交換著疑惑的目光,一些弓箭手不安地稍微放低了手中的弓。依蕾見狀才放下了手臂,姿態顯得她只是因為自己喜歡才張開手臂。格安猶豫了一下,也放下了手臂。嵐數得出仍然指著自己的弓箭只剩幾把了,他的腹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緊,好像以為這樣可以阻擋離他只有二十步的寬頭箭似的。

    戴著軍官繩結的男人似乎是最困惑的一個人。公主殿下,原諒我的冒犯。可是格勒吉大人說有一個骯髒的農民潛伏在花園裡,帶著武器,威脅依蕾公主殿下和格安王子殿下。他的目光落到嵐的身上,語氣堅決起來,請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讓開,讓我把這個壞蛋抓起來。這些日子城裡的流氓太多了。我非常懷疑格勒說過這樣的話,依蕾說道,格勒不會說謊的。有時候我真希望他會,格安在嵐的耳邊輕語道,一次也好啊。那樣跟他一起會輕鬆得多。這個人是我的客人,依蕾繼續道,他在這裡受到我的保護。你可以撤退了,塔蘭瓦。很遺憾,這不可能,公主殿下。您知道,女王陛下,您的母親,針對未經過她的批准入侵宮殿範圍的人下過命令,這個入侵者的事已經報告給女王陛下了。塔蘭瓦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滿足感,嵐不禁懷疑這個軍官恐怕以前曾經被迫接受過依蕾其他在他看來不恰當的命令,這次他有完美的理由在手,決意是不再屈服了。

    依蕾怒視著塔蘭瓦,一時間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嵐向格安投去疑問的目光,格安明白他想問什麼。監獄。他低聲回答。嵐的臉色立刻變得刷白,格安趕緊補充,只是幾天而已,你不會受到傷害的。伽裡布尼,衛兵的統帥,會親自對你問話,只要弄清楚你沒有惡意就會立刻放你走。他頓了頓,眼裡流露出他的心裡另有想法,我希望你說的是真話,來自雙河的嵐艾索爾。你把我們三個人一起帶到我母親的跟前好了。依蕾突然宣佈。格安的臉上綻放出笑容。

    塔蘭瓦擋在頭盔臉罩後的臉露出被嚇到的表情。公主殿下,我要不然就把我們三個一起關進牢裡,依蕾又說,我們一定要在一起。還是說你敢下令動手來拉我?她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塔蘭瓦東張西望好像想向樹木求助的樣子說明,他也認為她贏了。

    贏了什麼?怎麼贏的?母親正在接見羅耿,格安輕聲說道,好像能讀懂嵐的心思一般,就算她不是很忙,塔蘭瓦也不敢這樣帶著衛兵把依蕾和我帶到她的跟前,就好像押著我們一樣。母親有時候可有點脾氣啊。嵐想起吉爾先生說過的關於摩菊絲女王的事。有點脾氣?一個紅制服的衛兵沿著小路跑了過來,嘎然停住腳步,伸出一隻手臂橫在胸前行了個禮。他低聲對塔蘭瓦說了什麼,塔蘭瓦的臉上隨即恢復了滿意的表情。

    女王陛下,您的母親,塔蘭瓦宣佈道,命令我立刻把入侵者帶去見她。女王陛下還命令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去見她。也是立刻就去。格安畏縮了,依蕾使勁嚥了嚥口水。她臉上鎮定,手裡開始用力拍打裙子上的污漬。可是除了拍掉幾片樹皮,她的努力沒有什麼效果。

    公主殿下,請?塔蘭瓦得意洋洋地說道,王子殿下?衛兵們圍在他們四周形成一個空心方陣,由塔蘭瓦帶領著走上石板小路。格安和依蕾走在嵐的兩邊,兩個人都迷失在不快的思考中。衛兵們已經還劍入鞘、歸箭入囊,但警戒絲毫沒減,他們看著嵐的樣子就好像以為他隨時會抓起寶劍殺出包圍。

    嘗試逃跑嗎?我什麼都不會嘗試的。低調!哈!他看著衛兵們看著自己,然後,忽然注意到花園的樣子。他已經完全從摔倒中恢復過來了,可是意外一個接著一個發生,上一個帶來的衝擊尚未退去,下一個已經到來,以至於他一門心思只想著那堵牆和回到牆外的懇切願望,周圍的景物都被忽視了。現在他才注意到心中一直隱約地覺得不同尋常的綠草。是綠色!到處都綠樹成蔭。大樹、花叢,綠意盎然、生機勃勃,枝葉繁茂、果實纍纍。小路之上,青蔥的葡萄籐投下蔭涼。到處都是鮮花,品種如此之多,為花園添上無數色彩。有些他認識明亮的金黃色太陽花和小小的粉紅色脂花,深紅色的星火花和紫色的艾蒙之榮,還有各種顏色的玫瑰,從最純的白色到最濃的深紅色都有有些無論形狀還是顏色都如此稀奇,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覺得它們不是真的。

    綠色,他輕聲說道,是綠色。衛兵們聞言互相竊竊私語,塔蘭瓦回頭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他們趕緊靜了下來。

    這是依萊妲的手筆。格安隨口回答。

    這是不對的。依蕾說道,她曾經問過我,是否想從外面的農場裡選出一個,讓她把它變成跟我們的花園一樣生機勃勃。可其他的農場呢,卻任由它們顆粒無收。人民在挨餓,我們卻在花園裡賞花,這是不對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你要保持鎮定,她精神奕奕地告訴嵐,問你話的時候要清楚地回答,否則保持沉默。還有,照我的樣子做就好。沒事的。嵐真希望自己能分享她的自信。如果格安也跟她一樣自信,他會安心得多。塔蘭瓦帶著他們走進宮殿裡時,他回頭看了看花園,看著所有的綠樹鮮花,看著一個艾塞達依為女王而塗畫的鮮艷色彩。他已經被捲進了深水之中,四處都看不到水岸。

    走廊裡全是宮裡的僕人,穿著紅色的制服,領口和袖口是白色,束腰外衣的左胸上有一隻白獅圖案。他們腳步匆忙,各有任務。當這隊衛兵們簇擁著依蕾、格安和嵐走過他們身邊時,他們全都愣住了,張開口呆呆地看著他們。

    一隻雄貓穿過這群呆若木雞的僕人,滿不在乎地沿著走廊遊蕩,在愣立原地的人們腳下左穿右插。這隻貓令嵐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奇怪的事。他在拜爾隆的經歷告訴他,再怎麼簡陋的店子,角落裡都會藏著老鼠。可是自從走進宮殿裡,這只雄貓是他見到的唯一一隻貓。

    你們沒有老鼠的嗎?他難以置信的問道。任何地方都有老鼠的。

    依萊妲討厭老鼠。格安喃喃說道,他正擔憂地朝著走廊前方皺眉,明顯已經在想像跟女王見面的情景。我們這裡從來沒有老鼠。你們兩個安靜。依蕾的語氣雖然嚴厲,卻跟她的哥哥一樣心不在焉。我在思考。嵐回頭看著那貓兒,直到衛兵帶著他轉過一個彎,擋住了它。如果這裡有許多貓,會令他覺得好過一點,儘管那意味著老鼠,但至少會令這個地方有一點普通之處。

    塔蘭瓦帶著眾人轉了無數個彎,嵐早就失去了方向感。終於,年輕的軍官在一對高大的雙門前停下了腳步。這對門是黑色的木門,閃著豐潤的光澤,跟剛才經過的某些門相比不算非常豪華,不過仍然雕刻了一行行精細的獅子圖案。門的兩邊各站著一個穿制服的僕人。

    至少不是主廳。格安的笑聲顯得不太穩定,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母親在這裡把人送上斷頭台。可他卻說得好像他認為女王很可能會開一個先例似的。

    塔蘭瓦伸手要收走嵐的寶劍,但依蕾上前阻止了。他是我的客人,根據習慣和法律,王族的客人即使是覲見我的母親時也可以佩戴武器。難道你要否認我說過他是我的客人的話嗎?塔蘭瓦猶豫了,跟她對視了片刻,點了點頭。好吧,公主殿下。他後退了一步。依蕾朝嵐露出微笑,可是只持續了一會兒,便聽到塔蘭瓦命令道:一等衛兵跟我進來。請宣佈依蕾公主殿下和格安王子殿下求見,他對門口的僕人說道,還有衛兵副官塔蘭瓦應女王陛下的命令押送入侵者求見。依蕾對塔蘭瓦怒目而視,但大門已經打開。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宣佈來者身份。

    依蕾略略招手叫嵐緊跟著自己,然後昂首挺胸莊嚴地走進大門。格安活動了一下肩膀,大步跟在她的身側,整整齊齊地保留著一步的距離。嵐跟在他們後面,不太確定該怎麼走,於是與格安持平跟在了依蕾的另一側。塔蘭瓦帶著十個衛兵,緊緊跟著嵐。大門靜靜地在他們身後關上。

    依蕾忽然屈膝,同時彎腰並雙手張開裙擺行禮。嵐一愣,趕緊抄襲格安和其他男人的動作,笨拙的改了好幾次才抄對。單膝跪下,右膝觸地,低頭,身體前傾,把右手手指壓在大理石地板上,左手放在劍柄上。格安沒有佩劍,他的左手以同樣的方式放在匕首上。

    嵐剛剛開始慶幸自己終於做對,就發現塔蘭瓦雖然低著頭,頭盔臉罩下的眼睛卻斜過來怒視著他。難道我應該行別的禮?他忽然覺得一肚子火,根本沒有人教過他,塔蘭瓦怎麼能指望他知道該怎麼做呢?還有,為什麼要害怕這些衛兵?他沒有做錯事,有什麼好怕的。他也明白自己的恐懼不是塔蘭瓦的錯,但他就是生他的氣。

    所有人都原地不動,就像等待春天消融的冰雪。他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便利用這個空檔觀察自己所處的這個地方。他一直低著頭,只是略略轉動到可以看見的角度。塔蘭瓦的臉色更難看了,但他不理他。

    這是一個方形的房間,大小跟女王的祝福的大堂差不多,牆壁上鑲著純白色的石塊,上面雕刻著狩獵場景的浮雕。浮雕之間有掛毯,上面織著溫和的圖案,有明亮的鮮花和羽色艷麗的蜂鳥,只有兩幅除外。那兩幅掛毯掛在房間正面的牆上,毯子上的圖案是昂都的白獅,個子比人還高,站在鮮紅的國土之上。兩張掛毯之間是一個高台,高台之上有一張雕花磨光的王座,女王就坐在上面。

    一個結實的男人筆直地站在女王的右側,他沒有戴頭盔,穿著女王衛兵的紅色制服,斗篷的肩膀上有四個金色繩結,雪白的袖口上環著數道金色寬帶。他的兩鬢已經斑白,但仍然強壯,像岩石一般不可動搖。這一定就是那個統帥伽裡布尼了。王座後的另一邊,一個穿著深綠色絲衣的女人坐在一張矮凳上,正在用深色、幾乎是黑色的羊毛編織著什麼。起初,她的編織活計令嵐以為她是個老婦人,再看清楚一點後,他發現自己看不出她的年紀。年輕,老邁,他不知道。她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手裡的編織針和毛線上,好像離她不到一個手臂之外的女王不存在似的。她是一個俊俏的女人,表面平靜,然而她的專注之中帶著某種可怕的情緒。房間裡靜悄悄,只有她的編織針喀噠作響。

    雖然他想看遍房間裡的所有東西,目光卻不停地回到王座上頭戴王冠的女人身上。王冠上,精緻的玫瑰圖案微微閃光。是昂都的玫瑰王冠。女王穿著紅白兩色的絲質裙子,披著一件紅色的長披肩,披肩上的白獅沿著披肩昂首闊步。她伸出左手觸碰統帥的手臂時,手指上的噬尾巨蟒戒指閃閃發光。然而,不停地吸引嵐的目光的,不是富麗的服飾,也不是那個王冠,而是穿戴著它們的女人。

    摩菊絲與她的女兒擁有同樣的美麗,但是更成熟,更完美。她的臉和身材,她的存在,就像光芒照亮整個房間,她身後的兩人都因她而黯淡無光。如果她是艾蒙村的寡婦,就算她是雙河廚藝最差家務最懶的女人,求婚者也一定會在她的門前大排長隊的。他發現她在打量自己,趕緊低下頭,生怕她會從他的臉上看出他心裡的想法。光明啊,竟然把女王想像成一個村婦!你這個傻瓜!你們起來吧。摩菊絲的聲音豐潤溫暖,比起依蕾更自信更權威一百倍。

    嵐跟著眾人站起來。

    母親依蕾剛喊了一聲,就被摩菊絲打斷了。

    看樣子你爬過樹,女兒。依蕾從裙子上拔下一片漏網的樹皮,找不到地方丟,只好抓在手裡。事實上,摩菊絲平靜地繼續說道,儘管我下了命令要你留在房中,你還是設法非要看看這個羅耿不可。格安,我本來以為你會有點分寸。你必須學會在順從妹妹的同時要保護她遠離災禍。女王快速地掃了身邊的結實男人一眼。布尼無動於衷,似乎沒有注意到,可是嵐覺得他的那雙眼睛其實能看到任何事情。這一點,格安,對於長王子來說,跟統領昂都的軍隊是同樣重要的責任。也許等你多受訓練之後,你被你的妹妹牽著鼻子四處惹麻煩的時間就會少些。我會請統帥確保你北上的旅程事事俱備。格安挪著腳似乎想爭辯一下,卻只是低下了頭。遵命,母親。依蕾皺起眉頭。母親,格安如果不跟我在一起,又怎麼能阻止我惹麻煩呢。所以他才離開了他的房間。母親,去看看羅耿肯定不會有什麼害處的啦。城裡幾乎每一個人離他都比我離得近。城裡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將要繼承王位的公主。女王的聲音嚴厲起來,我從近處觀察過這個羅耿,他很危險,孩子。他被關在籠中,被艾塞達依無時無刻地看守著,仍然像野狼一樣危險。我寧願他從來沒有被帶到卡安琅來。他會在塔瓦隆接受處置。凳子上的女人說話了,可她的眼睛仍然看著手中的編織活計,重要的是,讓人們看到光明再一次戰勝了黑暗,讓人們看到你是勝利者之一,摩菊絲。摩菊絲輕蔑地揮了揮手。我還是寧願他從來沒有靠近過卡安琅。依蕾,我瞭解你。母親,依蕾辯解道,我真的想聽您的話的。是真的。是嗎?摩菊絲裝作驚訝挖苦道,又呵呵笑了。是,你確實是努力要作個好女兒。但你不停地試驗我的容忍度。啊,我對我的母親也做過同樣的事。這種精神在你登上王位之後能支持你,但你現在還不是女王,孩子。你違背了我的命令去看了羅耿,對此你應該滿意了。北上的旅程中,不准你接近他一百步之內,你和格安都是。若不是我知道你在塔瓦隆將會接受非常嚴格的訓練,我會派琳妮跟你一起去,確保你遵守我的命令。至少,她似乎能令你安守本分。依蕾撅著嘴悶悶不樂地低下了頭。

    王座後的女人似乎正在專心數針腳。不用一個星期,她忽然插口道,你就會想回家,回到母親身邊。不用一個月,你就會想跟著遊民逃走。當然,我的姊妹會確保你遠離那些人。那種事不是你該做的,現在還不是。突然,她從椅子上轉身注視著依蕾,臉上的平靜之色消失得無影無蹤。你骨子裡蘊藏的潛力可以令你成為昂都史上最偉大的女王、所有土地之上一千多年來最偉大的女王。只要你有力氣承受,我們將為了這個目標而塑造你。嵐瞪著她。她只能是依萊妲,那個艾塞達依了。忽然他很慶幸自己沒有來求她幫助,不論她屬於那一結都一樣。她散發著的氣勢比茉萊娜要嚴苛得多。他有時覺得茉萊娜就像用天鵝絨包裹的鋼鐵,然而依萊妲的天鵝絨只是幻覺。

    夠了,依萊妲,摩菊絲擔憂地皺起眉,這些話她聽得太多了。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她凝視著女兒沉默片刻。現在,關於這個年輕男子的問題她指了指嵐,目光仍然盯著依蕾的臉他是怎樣到這裡來的,為什麼而來,你又為何跟你的兄弟給予他客人之名?我可以發言嗎,母親?摩菊絲點頭准許,於是依蕾從她第一次看見嵐沿著斜坡爬到牆下開始,簡略地說了說事情經過。嵐以為她最後會聲明他對於自己所處的地方毫不知情,可她說的卻是,母親,您常常教導我要多瞭解我們的人民,從最高層到最底層都要。但是每次我見他們的時候,身邊總是跟著十幾個隨從,這樣怎麼能瞭解到任何真實情況?跟這個年輕男子的交談,令我更瞭解雙河人是什麼樣的人,比我從書本上學到的要多多了。他離家這麼遠,在這麼多外來人都因為恐懼而選擇白方的情況下選擇了紅方,這也證明了他的忠誠。母親,我懇求您不要錯待一個忠心的國民、一個教會我許多您統治的人民的事情的人。一個來自雙河的忠心國民,摩菊絲歎道,我的孩子,你應該多留心讀書才對。雙河已經有六代沒有繳過稅、七代沒有服過兵役了。我敢說,他們甚至幾乎忘記自己是昂都的一分子了。嵐想起自己聽說雙河隸屬昂都時的驚訝,不安地聳了聳肩。女王看到他的反應,對女兒露出同情的微笑。你看見了嗎,孩子?嵐注意到依萊妲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編織活計,正在打量自己。她站起來,從高台上緩緩走下來,站在他的跟前。來自雙河?她問道,向著他的頭伸出手來。他向後躲開,她垂下了手。卻長著帶紅的頭髮,灰色的雙瞳?雙河人是黑頭髮、黑眼睛的,而且很少長得這麼高,她飛快地出手翻起了他的衣袖,露出較少受陽光照射而顏色較淺的皮膚,或者有這種膚色。嵐忍住握起拳頭的衝動。我在艾蒙村出生,他僵硬地說道,我的母親是外地人,我的眼睛繼承自她。我的父親是塔艾索爾,是一個牧羊人和農夫,我也是。依萊妲緩緩點頭,雙眼一直緊盯著他的臉。他迎著她的目光直視她的雙眼,掩飾著胃裡的翻騰。她注意到他眼中的堅定,一邊與他對視,一邊又慢慢地朝他伸出手去。嵐決定這次不躲開。

    她碰的是他的寶劍。先是握住了劍柄的最頂端,然後驚訝地收緊手指睜大雙眼。一個來自雙河的牧羊人,她輕聲說道,像是耳語,音量卻大得所有人都能聽到,帶著一把蒼鷺寶劍。最後的話在這個房間裡激起的反應就好像她宣佈的是暗黑魔神。嵐的身後響起皮革和金屬摩擦之聲,還有靴子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雜亂之聲。他從眼角瞄到塔蘭瓦和其他衛兵正在後退佔領房間裡的重要位置,手扶劍柄,隨時準備拔劍,臉上還露出隨時準備犧牲的表情。伽裡布尼迅速邁了兩步走到高台前面擋在嵐和女王之間。就連格安也把自己擋在了依蕾跟前,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一手握著匕首。依蕾本人看著他的樣子好像現在才第一次看見他。摩菊絲的表情沒有變,但是她的雙手握緊了王座光滑的扶手。

    只有依萊妲的反應比女王小。艾塞達依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同尋常的話。她把手抽離劍柄,衛兵們隨之更加緊張。她仍然凝視著嵐的眼睛,平靜地估量著。

    可以肯定的是,摩菊絲說話了,她的語氣很平穩,他年紀太輕了,不可能已經取得蒼鷺劍士的資格。他比格安大不了多少。這把劍是他的。伽裡布尼說道。

    女王驚訝地看著他。這怎麼可能?我不知道,摩菊絲,布尼緩緩說道,他是太年輕了,但這把劍仍然是屬於他的,他也擁有它。看看他的雙眼,看看他站立的姿勢,這把劍多麼適合他,他帶著它多麼自然。他太年輕,但這把劍是他的。統帥說完以後,依萊妲問道:你是如何得到這把寶劍的,雙河的嵐艾索爾?她的語氣好像對他的名字也表示懷疑,就好像她懷疑他來自雙河一樣。

    我父親給我的。嵐回答,這是他的寶劍。他認為我在外面闖蕩時需要一把寶劍。又一個擁有蒼鷺寶劍的雙河牧羊人。依萊妲的笑容令他口裡直髮干。你什麼時候到達卡安琅的?他受夠了,再也不要告訴這個女人任何真相了。她對他來說就像暗黑之友那麼可怕。是時候重新開始隱瞞了。今天,他回答,早晨到的。剛好趕上。她喃喃說道,你住哪裡?別告訴我你還沒找到地方住。你看起來雖然有點憔悴,但肯定已經休息過。哪裡?王冠與雄獅。他記得自己尋找女王的祝福時經過這家王冠與雄獅,它在新城,位於跟吉爾先生的旅店相反的另一邊。我在那裡租了一張床,在閣樓的。他覺得她似乎知道自己在撒謊,但她只是點了點頭。

    這意味著什麼?她說道,今天,邪惡的人被帶到卡安琅。兩天之內他會被帶往塔瓦隆,同行的還有前去接受訓練的王位繼承人。而就在這一刻,一個年輕男子出現在宮中的花園裡,聲稱是來自雙河的忠實國民我確實是來自雙河的。所有人都在看他,可除了塔蘭瓦和衛兵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以外,沒有人理會他。

    用一個精心編造的故事誘惑依蕾,還帶著一把蒼鷺寶劍。他沒有用臂章或者帽徽來宣佈自己的忠誠,卻仔細地包紮寶劍隱藏蒼鷺標記以避開好奇目光。這意味著什麼,摩菊絲?女王示意統帥站到旁邊,然後不安地打量嵐。不過,她卻是對依萊妲說話。你判斷他是什麼人?暗黑之友?羅耿的追隨者?暗黑魔神在剎幽古不安其位,艾塞達依回答,暗影籠罩時輪之模,未來在針尖之上搖搖欲墜。這個人是危險人物。依蕾忽然動了,她撲到王座之前雙膝跪地。母親,我懇求您不要傷害他。如果不是我的阻攔,他當時就已經離開了的。他想離開,是我要他留下的。我無法相信他會是暗黑之友。摩菊絲向女兒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目光卻緊盯著嵐。這是預言嗎,依萊妲?你正在解讀時輪之模嗎?你說過,這種能力總是在你最沒有想到的時候到來,又會跟出現時一樣突然消失。如果這是一個預言,依萊妲,我命令你清楚地說出真相,而不是像你慣常的那樣把它用謎語層層包裹,以至於沒有人能明白你到底說了是還是否。說吧。你看到了什麼?我預言,依萊妲回到,並以光明的名義發誓,我將會最清楚地說出全部。從今天開始,昂都將走向痛苦與分裂。暗影漸深,直至漆黑,我無法看見光明是否會再次來臨。世界流出第一滴眼淚的地方,將會淚流成河。我預言。憂鬱的沉默籠罩著房間,只有摩菊絲呼吸的聲音,就好像這是她最後的氣息。

    依萊妲繼續注視著嵐的眼睛。她又說話了,然而她的嘴唇幾乎沒有在動,聲音輕得離她只有一個手臂距離的嵐也幾乎聽不見。我還預言。痛苦和分裂將降臨整個世界,這個男人將站在一切的正中心。我遵從了女王的命令,她耳語道,清楚地說出了我的預言。嵐覺得自己的腳好像在大理石地板上生了根一樣,石頭的冰冷和僵硬順著他的雙腳爬上來,寒意沿著脊樑骨直衝腦門。其他人不可能聽到她最後的話,但是她看著他,他聽到了。

    我是一個牧羊人,他對著整個房間說道,來自雙河。一個牧羊人。時間之輪按照自己的意志運行。依萊妲大聲說道,他無法分清她的語氣裡是否帶著一絲嘲諷。

    伽裡,我的統帥,摩菊絲說道,我需要你的意見。結實男人搖了搖頭。依萊妲塞達依說這個人很危險,女王陛下,如果她能說得更清楚些,我會建議判處他死刑。但是她所說的這些事,我們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得到。無須預言,所有郊外的農夫都在說事情將會越來越糟。我本人,相信這個男孩到這裡來是純粹的意外,雖然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安全起見,女王陛下,我建議把他關到牢裡,直到依蕾公主和格安王子北上之後,才放他走。除非,艾塞達依,你還有更多關於他的預言?我已經說出我在時輪之模上看到的一切了,統帥大人。依萊妲回答,她朝嵐露出一個冷冷的微笑,一閃而過幾乎沒有觸碰她的嘴唇,似乎在嘲笑他無法揭穿她話裡的機關。在牢裡呆幾個星期對他不會有害,而我也有機會多瞭解一些。她的眼中射出飢渴的光芒,嵐的心更寒了。也許會再有預言。摩菊絲以手肘撐著王座扶手,握拳托著下巴考慮了片刻。如果嵐能動得了,他一定會在她皺著眉頭的注視下不安地挪動,可是依萊妲的目光早已把他凍結成冰。女王終於說話了。

    猜疑之心令卡安琅甚至整個昂都窒息。恐懼、黑暗的猜疑。女人指責她們的鄰居是暗黑之友。男人在多年朋友的門前塗畫龍牙。我不會像他們一樣的。摩菊絲依萊妲張開口,但是女王打斷她。

    我不會。當我繼承王位時,我發誓為所有人,不論高低貴賤,主持正義。就算昂都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記得正義,我也要堅持。嵐艾索爾,你可願意以光明的名義發誓,是你的父親,一個雙河的牧羊人給予你這把蒼鷺寶劍?嵐不得不嚥了嚥口水,乾涸的喉嚨才發得出聲音。我願意發誓,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跟什麼人說話,趕緊補充,女王陛下。伽裡大人挑起了一邊粗粗的眉毛,可摩菊絲似乎不介意。

    你爬上花園的圍牆只為了看一看偽龍神?是的,女王陛下。你對昂都的王座,或者我的女兒、兒子有任何惡意嗎?她的語氣顯得第一個比起後兩個還要嚴重。

    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惡意,女王陛下。對您和您的親人尤其沒有。那麼,我將為你主持正義,嵐艾索爾,她說道,首先,比起依萊妲和伽裡,我年輕時曾經有機會接觸過雙河人。你的外貌雖然不像,但是如果我的久遠記憶沒有錯,你有雙河人的口音。其次,任何人如果擁有你這種髮色和眼睛,絕對不會聲稱自己來自雙河,除非那是事實。至於你從父親那裡得到一把蒼鷺寶劍,這不合情理,所以也不像是謊言。第三,我的心中有一把聲音輕聲告訴我,最完美的謊言往往最荒謬以至於人們認為它不可能是謊言這把聲音不能作為證據。我會維護我定下的法律。我給予你應有的自由,嵐艾索爾,但我建議你以後小心自己的腳步。如果在宮裡的花園中再見到你,你就沒那麼容易脫身了。謝謝您,女王陛下。他沙啞地回答,感覺到依萊妲的惱怒就像火一樣炙烤著他的臉。

    塔蘭瓦,摩菊絲說道,護送這個護送我女兒的客人離開,以客人應有的所有待遇對待他。其他人也可以離開了。不,依萊妲,你留下。還有,伽裡也留下好嗎。我得跟你們商量怎樣處理城裡的白斗篷。塔蘭瓦和衛兵們不情願地收起劍,卻仍然準備隨時拔劍。不過,嵐還是很樂意地看著衛兵們圍著他形成一個空心方陣,也很樂意跟著塔蘭瓦離開。依萊妲對女王正在說的話心不在焉,他能感覺得到她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背影。如果摩菊絲沒有留下艾塞達依,將會發生什麼事?這個想法使他暗暗祈禱衛兵們能走得快一點。

    令他驚訝的是,依蕾和格安在門外說了幾句話後,跟上來走在他的旁邊。塔蘭瓦也很驚訝,他看看他們倆,又看看身後的門。門已經開始關上了。

    我的母親,依蕾說道,下令以客人應有的所有待遇,護送他離開宮殿。塔蘭瓦,你還在等什麼?塔蘭瓦沉著臉看看那扇門,門後面,女王正在跟她的顧問討論。沒什麼,公主殿下。他惱火地回答,毫無必要地下令開始護送。

    嵐走著,無視身邊滑過的宮中奇景。他心煩意亂,無數想法在他的腦海中旋轉,快得他無法抓住。你的外貌不像。這個男人將站在一切的正中心。

    衛兵們停下腳步。他眨眨眼,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宮殿門前的寬大庭院裡,眼前高大的磨光宮門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些大門當然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而打開,尤其是一個入侵者,儘管公主宣佈他是客人。

    塔蘭瓦默默地打開一個暗閂,推開其中一扇大門下面的小門。

    按照風俗,依蕾說道,應該把客人送到門前,但是不要看著客人離開。意思是,要記住跟客人相聚的愉快,而忘記離別的悲傷。謝謝您,公主殿下。嵐回答,摸了摸頭上的絲巾繃帶,謝謝您所做的一切。雙河的風俗是,客人應該帶一件小禮物才對。恐怕我什麼都沒有,雖然,他淡淡地補充道,我很明顯令您對雙河人多了一份瞭解。如果我告訴母親,我覺得你很英俊,她一定會把你鎖進牢裡。依蕾衝他嫣然一笑,再見,嵐艾索爾。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個摩菊絲美麗與王權的年輕版轉身離去。

    不要跟她玩言語遊戲,格安笑道,她每次都贏的。嵐茫然地點點頭。英俊?光明啊,她可是昂都王位的繼承人!他搖了搖自己,清醒一下。

    格安似乎在等什麼。嵐看了他一會兒。

    王子殿下,我告訴您我是雙河人的時候,您很驚訝。所有人,您的母親,伽裡大人,還有依萊妲塞達依背後又升起一陣寒意都是。沒有一個人他沒法說完,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起這些。即使我不是在雙河出生,我也是塔艾索爾的兒子。

    格安點點頭,似乎這就是他在等待的話。不過,他還是猶豫了一下。

    嵐正要收回自己剛才暗示的問題,格安說道:在你的頭上包一條頭巾,嵐,你就是整一個艾爾人。真奇怪,母親認為至少你的口音像一個雙河人。我真希望我們能有機會互相多瞭解,嵐艾索爾。再見。艾爾人。

    嵐呆站著,看著格安離去,直到塔蘭瓦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才想起自己在哪裡。他彎腰走出小門,塔蘭瓦砰地摔上門,差點撞到他的腳跟上。門裡的暗閂響亮地合上了。

    宮門前的橢圓廣場此刻空空蕩蕩。所有衛兵,所有人、喇叭和鼓樂都消失了,一片寂靜。什麼也沒有剩下,只有沿著道路飄舞的垃圾,還有幾個腳步匆匆忙著自己事情的行人。激動人心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他分不出他們支持的是紅方還是白方。

    艾爾人。

    他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站在宮門的正前方,一個依萊妲跟女王商量完事情之後輕易就能找到他的地方。他裹緊斗篷,立刻開始小跑,穿過廣場跑進內城的街道中。他頻頻回頭看是否有人跟蹤,但是彎曲的街道使他無法看得很遠。然而,依萊妲的那雙眼睛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不停地幻想它們正在注視自己。當他到達連接新城的門口時,他撒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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