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2013:不會發生的故事
    先生離開已經有兩周了。

    先生走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在黑暗裡淚流不止。他即將奔赴冰雪肆虐的北方。二零零八年的春節,南方也鬧過雪災,可這一回,輪到北方遭遇「百年不遇」的寒流——冬季平均溫接近零下二十度的城市鬧寒災,真不敢想那是什麼樣子。

    先生似乎有所感覺。他伸手摸摸我的臉,淚水沾濕了他手掌的邊緣。他連忙坐起身,擠出微笑來寬慰我。他解釋說,恰恰因為這次災害發生在北方,實際情況要比零八年樂觀得多。北方基礎設施的各種指標都可以抵禦嚴寒的侵襲。「我只是回去看一看。」他說,「到底爹媽年紀太大了。」但我知道他心裡火燒火燎的。工作以來,先生習慣每隔一兩天就和他老家的父母通電話。自從北方遭遇寒流,他已經有三天打不通老家的電話了,本來家中有哥嫂照應,但他們的手機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

    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攔他,只能擦乾眼淚,裝出放心的樣子點頭對他說:「好,你一路小心就是,如果有必要的話把爹媽接過來。我這一頭學期末是最緊張的,老師又沒有調休假,不然……」

    「明白。你在家裡照顧好囡囡吧。我盡快回來。」

    聲音和燈光把囡囡吵醒了。她在小床上翻了身,揉揉眼睛問:「爸爸要去哪兒?」

    「爸爸去看爺爺奶奶,很快就回來。」

    每年春節先生都要獨自回東北,我帶著幼小的孩子留在H城陪爸媽過春年。囡囡的印象裡,冬天裡爸爸都要離開幾天的,她也就不再煩惱,翻身睡過去了。

    可是那晚我怎麼也睡不著。五年前雪災時就產生的憂慮感如揮之不去的陰影,一直在我心頭盤旋。二零零八年的雪災難道是一次孤立的天氣災害嗎?那麼這五年間世界上頻繁發生的重大災害:德國接連半月的暴風雨、印尼的十級地震、美國橫掃八州的巨型龍捲風、日本列島的超級颱風、甚至澳洲下雪——如此種種,難道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偶然嗎?

    今年春天,我買了六年的基金,起起落落,終於有了一點像樣的贏利。我本打算用這筆錢去英國旅行,已經定好了機票和賓館,也做足了計劃,卻誰想五月的倫敦居然下起了冰雹,整整兩天,巨大的冰雹把聖保羅大教堂的圓頂都砸壞了。這樣古怪的事件讓我徹底打消了風花雪月的念頭,寧可損失一些手續費,只想安全地待在家裡。可然後呢?八月的颱風帶來東南沿海地區連續半個月的暴雨,雨量突破了百年來的歷史記錄。我們居住的H城主城區交通癱瘓,運河水位漫過河岸,漕舫可以直接在街道裡穿行。五年前運河改造工程開始的時候,提出的口號便是要開闢城市的水上觀光客運線,漕舫的功能設計還參考過威尼斯的貢多拉,誰想到H城有一天真變成了水城。

    也許夏天這場持續半個多月的「雨水之災」只是一場預告:2013,注定是無比艱難的一年。我的業餘愛好是寫科幻小說。寫科幻有一個壞處,就是你總比大多數人想得更多,時常為人類未來的各種可能性憂心忡忡,為此先生常嘲笑我「杞人憂天」。但是那夜,我縱使有一千一萬個擔心,也不能阻攔我的先生。我亦無法與他同行,只能讓他孤身奔向五千里外的東北冰原。

    先生乘坐的航班延誤,晚了大半天才起飛,抵達機場時,他在手機裡說,機場運營基本正常,地面溫度零下38度,非常冷,但他做足了保暖工作,讓我放心。第三天傍晚,我終於等到了他到老家後的第一個電話。

    「天氣太冷(註:高寒氣候下鋼軌間的摩擦係數變小),即使是輕微的坡度,火車都開不上去,要等搶修隊撒了沙子以後才能走。很多車次臨時取消了,車票也特別難買,所以今天才到家。爹媽身體還好,原來就是大雪把電話線壓斷了,害得我虛驚一場。」

    「那哥哥嫂子呢?」

    「他們前兩天出門進貨去了,手機中途沒電了。現在公路也不好走,主要是貨車平時用的柴油沒有那麼抗凍,很多車凍在路上,高速路被堵了。他們也是昨晚才剛趕回來的。」

    我本想問他要訂幾號的回程機票,但這樣的問題像變相的催促,我終於沒有問出口。

    北方的天氣狀況繼續惡化。根據新聞聯播的報道,我國北方大部分地區日平均氣溫已經降到零下三十度以下,東北、新疆部分地區日平均溫度低於零下四十二度,比往年的最低氣溫還低十五到二十攝氏度。最冷的城市日平均氣溫降到零下六十八度,單日最低溫達到零下五十三攝氏度。在這種氣候條件下,城市基礎設施故障率大大增加:未經改造的平房和舊房出現房屋凍裂的情況、一些陳舊的管道系統故障率很高;北方電網、電信網與無線電機站也受冰雪與寒流的影響,部分區域停電,但似乎尚不如零八年南方雪災時的狀況嚴重。然而,北方冬季主要使用燒煤的水暖系統供熱,短期大幅降溫導致暖氣供應不足,暖氣片凍裂的事故頻發;同時,高寒氣候使火車無法正常行駛,大量運煤車被堵在了半路上。

    電視畫面中現場記者裹得像個愛基斯摩人,厚厚的氈帽下露出的臉是紫紅色的,顯然是凍傷了,在她身後的街道背景中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幾輛運煤的卡車停在路上,車上已經罩滿了冰霜。只聽她抖抖索索地說:「由於大範圍的降溫,抗凍性能好的-35度柴油、-50度柴油與防凝劑供應不足,導致許多運煤的貨車也無法上路。而缺煤進一步造成電荒和供暖缺口,離開了煤和電,北方的人們幾乎無法過冬。大量貨車無法上路,使得城市的糧食、蔬菜等基本生活用品無法得到及時的補給……」

    同時,國際方面的情況也不樂觀,北半球大多數國家都受到這次氣候災害的影響,北緯45度以北的大部分地區降溫幅度驚人。加拿大幾十個北部城鎮一夜間被2米多厚的大雪掩埋;歐洲雪暴導致上千人一夜間凍斃街頭……非常時期,能源問題尤其令人關注,中東地區連續大雨雪,罕見的暴風雪吹斷了多處高壓線,幾大油田局部停電,石油生產受到影響;美國中南部的暴雨引發洪水,破壞了跨阿拉斯加輸油管道的遠程通訊系統,輸油管道公司出於安全考慮關閉了這一油管;中哈石油管道在哈薩克斯坦境內阿克托蓋—烏恰拉爾段由於遭到東突分子的襲擊被迫暫時關閉,我國的石油進口短期內會受到一定影響……如此種種,都是壞消息。

    我電視機前呆坐了好一會兒,又開始漫無邊際地想像。我想像北方的電網開始大面積停電。除了缺煤,在這罕見的嚴寒天氣裡,倘使沒有供暖,大量的人將無法工作。人類社會如一部不停運轉的大機器,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小齒輪,當越來越多的齒輪停止運轉,機器也就轉不動了。

    先生離開的第八天,我去買了兩隻煤餅爐。災難雖然發生在北方,但越來越多的南方人也開始警惕起來,煤餅爐一躍成為緊俏商品。

    囡囡從來沒有見過煤爐,新鮮得不得了。我剛一進門,她就迎上來,把臉湊在爐子邊上,小手左摸右摸,非常歡喜,像是得了個寶貝的玩具。「媽媽,這是什麼呀?」

    「煤餅爐。我小時啊,外婆就是用這種爐子燒飯的。」

    「這個怎麼燒呀?又沒有火,一點也不熱的。」囡囡認識家裡的煤氣灶和電磁爐,知道燒飯的爐灶必須是熱的。

    「你看,這個洞是放煤餅的,煤餅一燒起來,爐子就熱了。」我回答。雖然買了爐子,但我依然希望囡囡不需要體驗依靠煤爐生活的滋味。

    我同時四處找煤,煤餅的價格已經翻了一倍。雖然人們希望,就如零八年的雪災只覆蓋了南方,這次的寒流也不會進入長江流域,但是未雨綢繆是中國人的優良傳統,一些特殊物資已經開始漲價。

    我每天去一趟超市。大超市裡的食品價格基本持平。牛奶、果汁、餅乾、方便面、米、面、鹽、糖這些基本生活用品,每天下班我都用大號環保袋裝回整整一兜來,眼見著已經把書房放滿了。我又讓礦泉水公司送了十桶純淨水,堆滿了半個客廳。「暖寶」是我當年去北方時愛用的小玩意,我特地買了一整箱。

    「媽媽,這麼多水和吃的東西,我們什麼時候才吃得完啊?」囡囡好奇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檢閱水和食品,「我們家是不是發財了?」

    「沒什麼,媽媽習慣攢東西。記得我們以前看過的小鳥的故事嗎?冬天來的時候鳥媽媽會攢很多東西,準備過冬。這樣外面下大雪的時候,就可以放心地躲在家裡,不用出去找食了。」

    「那外公外婆會攢那麼多東西嗎?」她昂著頭繼續追問。

    「媽媽小時候,外婆也攢東西。每到冬天,外婆會買幾十斤大白菜,洗乾淨以後放在大號木頭澡盆裡,裡面加上鹽,然後穿著洗乾淨的長筒膠鞋,在白菜堆上踩啊踩,像跳舞一樣。那一盆子菜要吃一個冬天呢。」

    「為什麼不吃青菜?」囡囡的記性很好,想起昨天晚餐的品種,「還有番茄?」

    「那時候沒有暖棚種菜,冬天蔬菜特別少。主要靠吃冬醃菜下泡飯。」囡囡的話勾起了我遙遠的兒時回憶,十幾年沒吃冬醃菜了,我決定去超市買上一壇,說不定能幫我們過冬呢。

    爸媽三天前跟旅遊團去了巴厘島。他們節省了一輩子,只是創造財富,卻難得享受。我動員了很久才說動他們走這一趟。爸爸特別怕冷,冬天去巴厘島再合適不過了。離開H城前北方已經鬧災,先生也已經回老家了。爸媽到了印尼還惦記著,特地從KAJANE打電話來問女婿和親家的情況。

    我寬慰他們一切都好,又提到我怕冬天出狀況,如何費勁地買到了煤餅爐。爸媽在越洋電話裡批評我,認為完全沒必要。我沒法和爸媽解釋我的憂慮,我知道那一定會招來他們第二輪的教育。父母每個人的歲數都是我的兩倍,卻依然是樂觀主義者。這一點,讓我很羨慕。

    擱下電話,發現窗外大雪紛飛。

    下雪的第二天,接到學校的緊急通知,根據教育部要求,為迎戰即將到來的南方災害天氣,各大、中、小學立即停課,南方的學生盡快回家,北方的學生集中到指定宿舍樓居住。本來已經到了第十七周,許多門課最後一周都在答疑,倒是沒怎麼耽誤教學。可是通知說期末考試放到開學時進行,未免奇怪。

    囡囡上的幼兒園小班也放假了,正好趕上大學放假,我可以在家帶孩子。

    在此之前,政府並沒有做出南方災害預告,學校卻先行一步,非常罕見。也許是怕早發消息引起社會動盪,造成交通擁堵,影響學生回家。受北方天氣災害的影響,政府早就號召在南方的務工人員就地過年。貫通南北的火車線路由於部分停電進行過休整,有零八年的前車之鑒,一旦電車停駛,鐵道部備用的內燃機車和熟練司機就立即上崗。同時部分地區還引進了符合出口哈薩克斯坦指標的電力機車,能抵抗零下50度的高寒。但異常寒冷的氣候破壞了軌道地基,造成多個路段的險情。搶修隊頂著嚴寒四處救急,隊員凍死、凍傷的事件屢屢發生。

    零八年的雪災中,浙江省,尤其是H城遭遇的災情並不嚴重。武警官兵緊急行動、政府組織公務員掃雪、號召人民上街掃雪。那時災情中洋溢著溫暖,彷彿多年前義務勞動的時代又來臨了。人們穿著五顏六色的羽絨服走出家門,手裡拿著雪鏟,清理道路上的冰雪。

    同樣的景像在今年雪災的第一天依然上演,然而氣溫急劇下降,三天內,從日平均溫零攝氏度降至零下五度、零下十度、零下十五度。五天後,當日最低氣溫零下二十六度。超越了幾乎所有南方人心理和生理的承受極限。

    首先告急的是管道系統。我國北方氣候寒冷,各種管道大多集中放置在保暖措施較好的管道井中,地下線路也要求深埋,因此即使遭遇極度寒冷的氣候時出現少數故障,也不會發生大範圍的事故。但是南方的管道埋藏淺,防寒指標也難以應對破記錄的嚴寒氣候。

    水管凍裂後,下水管、天然氣管道也開始爆裂。上下水管凍裂會造成生活上的不便,而天然氣管道的事故卻直接威脅人民的生命和財產安全。雖然天然氣管道深埋近兩米,但是由於土層受凍發生錯位,屢屢將管道壓裂。由於近期相關事故頻發,已經造成了人員傷亡,市政府緊急決策、市天然氣公司通知,暫時停止全市管道天然氣的輸送,同時清理出現問題的管閥,排查一切安全隱患。多個天然氣管道故障集中的居民小區中,住戶都被整體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以防在排除故障時發生爆炸。但是零星的事故與傷亡報告

    停水隨之成為必然。裸露在樓層外的水管被凍裂後,湧出管外的水在低溫下急凍,而管內的水受壓力驅動依然向上、向外湧,衝出裂口後再次急凍,形成一道道極具觀賞性的雪白色冰瀑。但這樣的冰瀑上掛滿了細長的冰錐,一旦墜落,都是傷人利器。室內水管爆裂則更麻煩。大量噴溢而出的自來水讓許多家庭裡水漫金山,然後凍成一個個小型溜冰場。

    政府發佈防寒抗災的紅色警報。大量工廠、企業、單位放假,部分政府機構也停止工作。但是與民生、抗災有關的部門加速運轉。政府還告誡居民盡量減少外出,保存體力。

    早在下雪的第三天,氣象預報次日將降溫八度,我就關掉了水閘,將三桶礦泉水倒在清潔後的塑料澡盆裡,作為之後一段時間的飲用水。囡囡好奇地探手去摸,我連忙抓住她好動的小爪子,說:「不能碰,這個水是要喝的。」

    「我要喝果汁,我不要喝水。」她頂嘴的樣子真是可愛,讓我沒法發脾氣。

    「是,何不食肉糜。」

    「什麼意思?」她又把右手的食指塞進嘴邊,咬著指頭,斜著眼問。

    「又吃手!」我把她的指頭從嘴邊拉開,揉揉她的腦袋,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呀,再過幾天你就要嘗到苦頭了。」

    「再過幾天爸爸就回來了。」

    我愣了一下,眼圈一下子紅了。

    「媽媽你怎麼了?」囡囡不明白,為什麼她輕輕的一句話,居然會讓媽媽這麼難受。

    爸爸說得對,我買煤餅爐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零八年雪災中郴州人的裝備是在零下幾度到十幾度的環境內使用的。煤餅爐必須在開放通風的環境下使用,否則無異於燒炭自殺。而室外零下三十度時,長時間開窗就等於自殺。我的爐子和煤餅都白買了。

    今年雪災初期,電力部門汲取零八年的經驗,採用直流方法和交流短路方法進行導線融冰,電力線路桿塔倒塌等引起的停電事故很少發生。但是,和北方厚重、抗寒的建築不同,南方建築的外牆較薄,也很少安裝北方那樣的雙層保暖窗。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房子根本不經凍,室內溫度很難維持。千家萬戶一起使用空調,全靠電力來抵抗嚴寒,結果許多空調機就此罷工不說,電力依然不勝負荷;同時北方鬧災,鐵路、公路告急,煤炭運不過來,連鎖反應使多家熱電廠無法運轉,最後導致全城大停電。

    窗外的大雪已經停了,屋子裡徹骨的寒冷。我把家中所有的被褥都找了出來,堆在大床上,囡囡居然覺得好玩,在被子裡一邊爬一邊拱來拱去,玩鑽山洞的遊戲。

    「鈴鈴——」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讓我一個激靈,從幾層被褥鋪出的窩裡伸出手去拿話筒。塑料的話筒像冰坨子一樣冷,我觸了一下就馬上縮回手,戴上枕頭邊的大手套,然後拿起話筒。

    「喂……」先生的聲音非常焦急,「你們還好嗎?我看到電視上說南方也遭災了。我盡快趕回來。」

    「你那裡還能看到電視啊,情況不錯嘛。」我一邊說一邊發抖,「這邊的機場也關了,票也沒法兒定啊。」

    先生沉默了一會兒,說:「這邊也還是不好。這麼冷的天氣,許多北方人都沒有經歷過。尤其是那些供不上暖的人家,不少老人都凍死了。老房子裡的住戶,本來就是自家燒炕過冬,比供不上暖的人家強些,但很多老房子牆面凍裂、門都凍壞了,裡面的人一樣頂不住。前些天人人都待在家裡,這兩天外頭很亂。」

    「這麼冷的天還敢出門?」我苦笑一聲,「你們北方人還真抗凍。」

    「這邊人習慣了冬天的供暖,一旦暖氣供應不上,前幾天都縮在屋子裡躲著,但這只是第一階段,之後就上街了。」

    「街上不是更冷?」

    「可是出去還有希望,聚集成群的時候也比獨自在家更有希望。」他停了一停,又接著說,「外面已經開始搶油搶煤搶糧食了。」

    「那你……」我不知如何是好,這樣的情況下他的爹娘更需要他,但我又擔心他的安全。即使他願意回來,短期內亦無法成行。

    先生走後的第二十天。H市最低氣溫降到了史無前例的攝氏零下三十度,大量公共設施癱瘓,公路荒廢,電力短缺,生活難以為繼。

    天氣太冷,馬路邊的報亭已全部關停,大部分的送報人也歇工了。為了節約水、電和人力成本,各家報紙也從每日一發變成每週一發,危難時刻,幾家原本是競爭對手的報紙合作無間,週一發《晚報》、週二出《快報》、週三《時報》……雖然每週一發,但是基本能覆蓋每日的新聞。

    剛開始降溫的那幾天,汽車防凍劑、抗凝劑、-35度與-50度柴油脫銷。但隨著溫度繼續下降,居民不敢再外出,武警官兵的清理道路的工作也日益艱難。道路積雪碾壓後成了一層堅硬的冰殼,一般車輛都無法行駛,倘使沒有防滑鏈,有再好的燃料也沒用。

    這樣極端的天氣條件下,救護車無法正常接送病人,老人與身體病弱者大量死亡。醫院人滿為患,最多的是凍傷的病人,其次則是因為嚴寒患上了傷寒、感冒、心臟病或粘膜系統的疾病。有一種病以前聞所未聞。由於金屬在零下三十度時粘性相當大,皮膚一旦接觸就會被粘住,沒有經驗的南方人在活動時,雙手,、面部、嘴唇等接觸到金屬器皿的部分都被活生生撕下一層皮膚來,大面積的傷口暴露在超低溫的空氣中,造成更加嚴重的凍傷。不少後期參加道路清理工作的戰士都是因為這類事故入院的。

    還有許多的市民因為家中停電,趕到擁有獨立發電系統的醫院去享受空調。但擁擠的人群影響了醫生的工作,降低了室內空氣質量,而醫院的備用發電機也不勝負荷,多次發生故障。

    許多家庭的室內溫度已經降到了零下十幾度,有些老房、舊房室內僅零下二十度。忍無可忍的居民開始在室內點火取暖,從書報雜誌到小區裡的樹木都成為他們的燃料。甚至傢俱、房門都被他們劈碎當柴火。於是靜寂的街道上一次次響起消防車刺耳的呼嘯。

    萬幸的是,我家裡的電話還能和外界溝通。先生經常在電話的那一頭指揮我如何應對嚴寒。室外溫度太低的時候絕對不能出門,但要定時打開臥室的門換換氣。外面客廳每天通兩次氣,每次最多五分鐘。每隔一段時間和囡囡在臥室裡活動一下,活動能產生熱量,一直躺著會越躺越冷。

    我向他抱怨下水道凍住以後廁所不能使用,小區裡的人已經開始養成到樓下綠化帶解決問題的習慣,物業公司還特意用薄木板搭了兩個棚子,上面分別貼著「男」和「女」。

    「現在來不及了,」他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以前北方農村到了冬天,就挖兩個大坑、弄些磚頭做墊腳石,春天正好當肥料池。天氣那麼冷,估計樓下綠化帶也挖不動了,就那麼湊合吧。」

    「你們那邊怎麼樣?」

    「階段性的還是會停電,供暖壞過一次不過已經修好了。」

    我知道後半句是多麼大的災難。「爹媽還好嗎?」

    「挺過來了。」

    「電台說北方的情況略有好轉。」

    「是暖和了一點。等火車能走我就回來。家裡吃的夠嗎?」

    「還有。不過最近對面的超市關了。聽說市裡還有兩家開著,坐公交特辟的專線可以去。」

    「這種天氣最好別坐車。你不知道,我回家的那天,火車車門都凍死了,他們用火焰噴射器來化了冰才打開。一路車窗戶上全掛滿了厚厚的霜,完全看不見外面的景象,整個火車就像一個會跑的大冰棺材。」他頓了一頓,「我怕你受不了。」

    我忽然有點哽咽,等到可以說話,才回答:「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

    十年前,轟動一時的環保科幻電影《後天》中描繪過這樣驚心動魄的畫面:冰凍颶風捲過,紐約瞬間成了冰天雪地的極地,只剩下孤獨的自由女神像佇立在這白色的文明廢墟上,如同一個奇特的墓碑。影片中,由於溫室效應,導致兩極冰川大量融化,破壞了北大西洋暖流,使北半球的氣溫急劇下降,地球迎來了又一個冰河期。颶風從地球對流層吸收了大量溫度在零下100攝氏度的強冷空氣,形成超級冰凍颶風,所到之處,可以將一切物體凍成雕塑。雖然違背科學原理的「冰凍颶風」成為科學家眼中的一個笑話,但全球暖化可能將地球帶回冰河期這個觀念得到了部分科學家的認同。只是這種「冰河化」的過程,不會像《後天》那樣劇烈。也許,全世界北半球的寒災正是這個過程的第一階段?

    不過根據政府電台的解釋,這又是一次拉尼娜災害,不久即將過去。

    爸媽從巴厘島又打來電話。因為浦東國際機場關閉,他們的航班無限期延遲,滯留其間食宿均由航空公司負責。他們這才知道中國南方發生了什麼事,慶幸逃過一劫的同時,他們更加擔心我們的情況。

    「還好啦,哪有新聞說得那麼嚴重。」我輕描淡寫地說,「和零八年差不多。」

    「氣溫多少度啊?」

    「最低的時候有零下十幾度吧。」我安撫完在熱帶的父母,長長舒了一口氣,為自己替他們安排的這次旅行感到無比滿意。

    先生離開的第三十天。家裡居然又有電了。據說市裡的電力依然有限,只能分區、分時段輪流供電,但即使是這樣,相對原來停電的日子,也已經是天堂了。室外溫度已經回升到零下二十度左右,在家裡憋悶了這麼久之後,我決定要出門透透氣。

    我曾經到過零下二十度的東北,自信瞭解這種氣溫下的生存之道。我套上五年前的冬天去哈爾濱看冰燈時穿的裝備:保暖內衣加雙層毛衣毛褲,外罩又長又厚的戴帽羽絨服,愛基斯摩人穿的那種厚氈鞋。我又為囡囡也穿上了她冬季所有的衣服,由裡而外,層層疊疊,像個圓滾滾的粽子。中午11點,根據電台的每小時天氣預報,此刻室外溫度已經升至零下十七攝氏度,我們出發了。

    最艱難的一段路居然是下樓。樓道裡管道爆裂的積水凍成了堅冰,要走下四層樓的樓梯是高難度動作。我乾脆坐在冰面上,讓囡囡坐在我的腿中間,像滑滑梯一樣連滑帶蹭地一路到了底樓,按在冰面上的厚氈毛手套表面已經凍得硬邦邦的。

    外面有陽光,久違的冬日陽光讓人精神一振。

    走出居民樓的一瞬間,只覺室外的空氣清新舒暢,但再多吸幾口,寒氣就像一隻冰涼的手伸進懷裡,讓人直打冷戰,但不一會兒,我又感覺到空氣中一些熟悉的異味,應該是綠化帶的棚子裡傳出來的「那些東西」的味道。

    綠化帶邊上的長青灌木上掛著晶瑩的霜凌,一旦解凍,這些已經被凍死的植物會立即癱成一堆綠泥。通向綠化帶的冰道上印著凌亂的黑色腳印,但通向小區外的主幹道上也有一些新鮮的腳印。天氣轉暖,想透氣的應該不止我一個人。

    我抱著被裹成胖粽子的囡囡,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向前走,從樓道口到小區不過五十多米的距離,居然走了快二十分鐘。馬路上悄悄的,偶爾會傳來車輪壓過的聲音。抬頭一看,是公交車。我繼續前行,專心致志地看腳下的路。路邊的樹木雖然圍上了保暖的草繩,但看上去都很僵硬,毫無生命的氣息。大雪壓斷的樹枝已經凍成了腳下冰雪的經絡,而昨天鋪上的一層新雪未經踩壓,還未凍結,落腳時發出「吱吱」輕響,居然非常好走。

    一路走下來,懷裡的囡囡越來越沉,雖然穿了最厚的雪靴,寒氣依然從腳心向上咬蝕,膝蓋以下的部分彷彿已不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媽媽,你看雪人。」我突然聽見囡囡歡喜的聲音,她指著馬路兩旁各種各樣的雪人大驚小怪地嚷著。那是第一場雪後,外出掃雪的人們即興的作品,多日來新的降雪給它們不時換上潔白的衣服,讓它們看上去像剛剛堆出來的新雪人兒。它們比身後那些高高矮矮的樓群可愛多了——多日的大雪後,參差的樓群就像一片片高矮不一的白蘑菇。

    越往東走,馬路上漸漸有了更多的車,不時可以見到一兩個行人。偶爾可以看到工人坐在升降車裡清理大樓外層的冰雪。

    「媽媽,那是什麼!」囡囡突然興奮地尖叫起來。

    「啊。」我的目光投向道路的前方。在那裡,銀裝素裹的大湖無比靜穆。冰凍的湖面如一面巨大的鏡子,覆雪的樹木、山巒無言地矗立在她身邊,讓人陡然生起雪山朝聖時才會有的謙恭與敬仰。

    「那是西湖。」我像做夢一樣說。

    「我要去看湖!我要去看湖!」囡囡在我懷裡手舞足蹈起來。

    「好,我們去看湖。」我忽然也激動起來,彷彿有一股溫暖的細流在四肢間流淌,囡囡的身體彷彿也變輕了,我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口中像唸咒一樣喃喃:「我們去看湖。我們去看湖。」

    這片銀白色的湖面那,像一個美麗的夢境。

    我們沿著一個泊船的小碼頭走上廣闊的冰面,凍在碼頭邊的遊船上都覆蓋著白雪,像是特設在湖上的座椅。那棵扎根在湖岸、冠蓋卻傾覆在水面上方的銀白色巨樹,像仙境入口的標誌物;而遠處的雪橋和更遠處的雪堤,精緻得都像細膩的宋瓷做出的盆景擺設。三面的白色「雪山」依然有著深淺的層次。近處是奶油色的起伏山丘,遠處是白霧一般朦朧的山影。

    囡囡在我懷裡扭著身體說:「媽媽我要下來。」

    「那好,你跟在媽媽旁邊走一會兒,就一會兒。小心不要摔跤啊。」把囡囡放下地的時候我忽然聽見左後方穿來細碎的聲音,一回頭,發現是一家三口,年輕的爸爸媽媽,帶著一個同樣幼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從湖面上走來。穿著黃色的羽絨服的小男孩像只小企鵝似的搖搖擺擺地滑行,忽然一屁股滑倒在冰面上。

    我嚇了一跳。孩子的父母不以為意地相視一笑,孩子也坐在冰面上「嘎嘎」笑起來,扭動身子原地打轉,好像在玩一個有趣的遊戲。

    囡囡立刻學樣,「吱溜」一下坐倒在冰凍的湖面上,拍動手腳用力地滑動。穿著玫瑰色羽絨衣褲的她就像一朵碩大的紅花。

    兩個孩子面對面地傻笑起來,那笑聲像銀鈴一般在寒冷的氣流中振動。

    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照在他們身邊銀白的湖面上,在我眼中映出一個個五彩斑斕的美麗光圈。

    我看呆了。

    經歷了大半個月的酷寒與困苦、孤獨與無助,我覺得胸中有一處地方凍得硬邦邦的。可就在這一瞬間,那一處冰凍的塊壘,卻被孩子們的笑聲融化了。

    就在這時,懷裡的手機響了,是先生。

    他說,他兩天後就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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