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 卷之一 入唐 第二章 暗夜秘語
    【一】長安有如一個大熔爐。

    人種的熔爐,文化的熔爐,聖和俗、還有繁華和頹嘜的熔爐。

    空海入唐時的長安,是世界無與倫比的大城市。

    其規模,甚至凌駕西羅馬帝國之上。人口約一百萬。

    其中有一萬人——亦即每百人之中就有一人是異國人。

    空海等從日本來的遣唐使一行人抵達長樂驛時,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長樂驛,位在長安前一站的停泊點,距離長安五公里。

    旅人——特別是從外國而來的使節,都在此卸下旅裝,換上正式服裝後才進入長安城。

    不過,並非立刻就能進城。

    得在長樂驛等待大唐朝廷的指示後,才能進城。

    同此十二月裡,吐蕃、南詔的使節團也要入長安城。

    空海一行人,登上長樂坡、由春明門進入長安。

    一行人所被分配的宿舍,則是宣陽坊的官宅。

    空海和橘逸勢,終於住進長安之時,長安已有異象發生。

    【二】話說回來。

    時間是在——空海等一行人還在福州,劉雲樵宅邸出現妖怪不久之時。

    八月——滿月之夜。

    徐文強帶著滿足的神情,信步於田野之間。那是一片棉花田。

    已經綻開的白色棉花,在月光下點點可見。

    棉花田位於驪山之北。

    現在,徐文強信步之處,放眼所見的棉花田皆為他所有。

    每年這個時期一到,徐文強總愛在夜裡,獨自一人來到田間眺望棉花。

    一邊眺望一邊思考。何時采收棉花?五天後?還是七天後呢?邊走邊思考。如何處置這些棉花呢?能夠換得多少銀子?換成銀子後,又該如伺花用呢?一邊思考這些問題,一邊信步而行——是他的一大樂事。如此∼整晚也不厭煩。因為是夜裡,且是滿月之夜才不厭煩。

    白晝固然也可以瞭解棉花長得如何。不過,棉花將如何流入市場、如何被使用、可以賣多少銀子、這些銀子如何花用等卻是看不到的。

    夜裡,這些問題都可以獲得答案。

    徐文強的棉花,向來頗獲好評。其中,又屬這附近的棉花更好。

    在此處走著走著,答案就都出來了。

    棉花到底想在何時被收成?又希望如何被使用?這些答案都會在內心浮現。

    徐文強認為,自己是為了聆聽月光下棉花們相互交流的自言自語而來的。

    傾聽棉花的心聲。自己只是依照棉花們的願望去完成。

    在還不清楚它們的願望時,三晚、四晚,都要持續到這田里來。

    今年會如何呢——徐文強一邊思考,一邊信步而行。

    月光下,斑斑點點的棉花白,徐文強看來有如閃耀著黃金光輝。

    風,微微地吹。

    似有若無的風,似乎吹動了棉花葉,又似乎靜止不動。就是這樣的風。

    棉花葉和泥土的味道,已經完全融入夜氣之中。

    走著走著,忽然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音。

    「喔……」低微的聲音。

    好像被微風吹動,葉子和葉子相互摩擦的那種隱約聲音。

    剛開始時,徐以為是自己多疑。然而,並非自己多疑,最初聽到的「喔……」的聲音還在持續著。

    「喔……」「喔……」到處都響起同樣的喃喃細語。

    好不容易才聽出這似有似無的聲音,大概只有風吹動田里的葉子「唰」的聲音的十分之一、隱隱約約的聲音。這如同細語般的聲音再次打進徐文強的耳朵。

    「滿月之夜喔……」「滿月之夜喔……」細語般的聲音又響起了。很明顯地,和棉花的聲音是不一樣的。

    徐文強所謂的棉花聲,好似充滿某種力量,讓他一走到這田里,就會感動到發現內心深處的語言。

    現在,徐文強耳邊響起的聲音,完全不一樣。

    「不出來可不成啊!」「不出來可不成啊!」「嗯。」「嗯。」「嗯。」「嗯。」摻雜著蟲鳴聲,「嗯」的回答聲,此起彼落、響遍周邊。

    徐文強環顧四周。根本沒有半個人影。好像草叢裡的蟲鳴,變成人的聲音。

    「何時好呢?」竊竊私語般。

    「是啊!何時好呢?」有聲音回答。

    「那日的翌日好了。」「那日的翌日嗎?」「嗯。」「嗯。」徐文強駐足聆聽。到底誰在何處說些什麼呢?這種事還是頭一回碰上的。

    雖然有些害怕,徐文強卻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於是,他屏氣豎耳。

    「說是那日,那日到底是何時?」「嗯。到底何時呢?」不知何時開始,變成兩個對話的聲音。

    「喂!七日後啦!」「哦,七日後啊!」「就是那日的翌日啦!」「哦,那日的翌日啊!」「那日到底什麼日子呢?」「那日到底什麼日子呢?」「不知道。」「不知道。」「若不知道,明晚再說吧!」「若不知道,明晚再說吧!」「還有七日。」「還有七日。」「七日中想起來就行了。」「七日中想起來就行了。」「嗯。」「嗯。」到此,聲音突然中斷了。

    之後,只有蟲鳴,有如天上的星星般響徹大地。

    「競有此等不可思議之事。」徐文強暗暗自忖。

    方才聲音所說,到底指什麼呢?七日之後,到底會有什麼呢?徐文強非常感興趣。

    實在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對了……徐文強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談話的樣子,明日好像還會繼續談下去。

    若是如此,只要自己明日和今晚一樣的時間出現在此就可以了。

    翌日晚上,依舊是有月亮、有星星的夜晚。月亮比起昨夜,稍稍缺了一點點,看起來仍然像滿月。

    同一時間,徐文強站在昨晚同一地方等待著。希望能夠再聽到那聲音。

    風幾乎靜止不動,和昨夜一樣。連蟲鳴都和昨夜一樣。等著等著,果然不知從何處又響起了那聲音。

    「十六的夜晚啦!」「十六的夜晚啦!」那聲音之後,整個棉花田又沙沙作響起來。

    嗯……嗯……這晚,幾近滿月的月光皎潔照亮四周。仍是沒半個人影。

    「還有幾日呢?」聲音響起。

    「還有六日。」聲音響起。

    ——比昨日少一日,因為已經過了一天。察覺到這事的徐文強,突然興奮得心跳加快。

    「還有六日?六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是啊,六日後會發生什麼事呢?」「會下冰雹嗎?」「不對。不是冰雹。」所謂的「雹」,就是「冰」和「霰」。

    「冰雹是七月的事。」「七月不是已經過了嗎?」徐文強想起今年七月確實下了很多冰雹。

    《新唐書》貞元二十年記載:二十年二月庚戌,大雨雹。七月癸酉,大雨雹。

    冬,雨木冰。

    「說到冰雹,正是六日後的徵兆。」「是的。」「不過,即使知道有徵兆,卻不知何事。」「不知道嗎?」「不知道!」「若不知道,明晚再說吧!」「若不知道,明晚再說吧!」「還有六日。」「還有六日。」「六日之前若能想得出來就好啦。」「六日之前若能想得出來就好噦。」「嗯。」「嗯。」到此,聲音又中斷了。之後,只有蟲鳴,徐文強一時之間竟呆立不動。

    無疑是有什麼重大事情將要發生了。徐文強突然覺得很恐怖。

    不過,卻戰勝不了好奇心。

    徐文強並未對家人提起田里的任何事。隔天晚上,又跑來了。

    但是,那晚、還有隔晚、隔晚的隔晚,那聲音依舊想不出到底將發生什麼事,日子就這樣過了。

    正當家人也開始覺得奇怪時,已經逼近將發生重大事情的前一日了。

    那晚,徐文強還是出來了。依舊無風,卻不見月亮。

    天空被雲層覆蓋著。被吞噬的月亮,好不容易才從雲層下方透出一點微光的暗夜。蟲鳴聲也少了,零零落落。

    「見不到月亮。」「見不到月亮。」那聽不出從哪來的聲音,又開始對話了。

    「不就是明日嗎?」「嗯,是明日。」「想出來了嗎?」「哎呀!等一下。」如此對話一陣子,不久,聲音又響起。

    「喔。」「喔。」很開心的聲音。

    「想出來了!」「想出來了!」「是那男人倒下去的日子。」「是那男人倒下去的日子。」「那男人是誰呢?」「那男人就是皇太子。」「李誦!」「李誦!」兩個聲音開心地喊出這名字時,徐文強全身為之一震。因為李誦正是當今皇上德宗皇帝的嫡子。

    「會死嗎?」聲音又出現。

    「不會死。」聲音回答。

    「只是病倒而已。」「只是病倒而已嗎?」「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出來了。」「李誦明日病倒,我們翌日就出來。」「是啊!」「是啊!」「哈哈。」「呵呵。」笑聲揚起。

    哈哈……呵呵……整片棉花田都揚起低微、充滿歡喜的笑聲。

    【三】徐文強果然在隔天傍晚,得知李誦病倒的消息。帶來這消息的是左金吾衛的三個官吏。其中一人,是徐文強的熟識張彥高。

    「喂!」匆匆寒暄過後,張彥高對徐文強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張彥高從懷裡取出一張白色紙片,擺在徐文強跟前。

    這是徐文強將昨夜聽到的話,寫在信上叫兒子快馬加鞭,趕在今早送給張彥高的。

    大致內容——最近是否聽說皇太子李誦身體有恙呢?若有違和,且在今日突然惡化,請務必告知。

    張彥高擔任左金吾衛長吏的職務。皇太子若有任何事,必定會最先得知消息。

    他和徐文強自幼一起長大。張彥高的聲音有些喘。

    從長安到此,騎馬也得半天路程,他好像是快馬飛奔而來。

    「皇太子果然出事了嗎?」徐文強說道。

    「今早問安之後,就倒下去了。」張彥高說道。

    太子的職務,是「視膳」和「問安」。所謂視膳,是在皇帝用餐前,擔任試毒的任務。所謂問安,則是朝夕詢問皇帝寢所的宦官:「陛下龍體可好?」那就是皇太子的職務。

    就在問安之後,不一會兒,李誦突然倒下去。

    「中風了!」張彥高又加一句。

    中風——也就是腦溢血。

    徐文強才聽完這話,低聲叫出來:「喔……」「聽好!皇太子病倒,是在我讀完你的信之後。這意思,聽懂嗎?」徐文強點點頭。

    「為何你事先知道皇太子會病倒呢?可能會因為你的答話,不得不逮捕你。即使從小一起長大,也得看情況,或許得做些不一樣的處置。總之,先和我一起到長安去——」張彥高如此告訴徐文強。

    「我瞭解你的話。不過,你若以為我和皇太子病倒有任何瓜葛,可就錯了。我只是把偶然聽來的事,寫信告訴你罷了。」於是,徐文強就把這七天來發生在自己田里的事告訴張彥高。

    「竟有此事?」張彥高說道。「真是叫人無法相信。」「絕不騙你。」「若非謊言,明晚不是還會有什麼出現在你的田里嗎?」「不必等到明晚。今晚,同一時間到田里,應該就會聽到聲音了。這麼一來,你就會相信我所言不假。」「不過,今夜我就要把你帶回長安。」「已經是傍晚了。我並非要你等很久。與其明天再來確認我是否說謊,還不如今晚就來試試看。」張彥高覺得徐文強所言有理,便點點頭說道。

    「好吧!就如此辦吧!」【四】這晚,是個連月光都看不見的暗夜。風兒陣陣吹著。整個棉花田沙沙作響。

    張彥高和徐文強、還有張彥高的部下們,站在黑暗中,一直在等待著。

    張的一位部下手中所握的火把,被風一吹,發出燃燒的聲音。

    漆黑暗夜。黑暗中只能看到彼此被火焰照得通紅的臉龐。

    「還不出現嗎?」張彥高嘀咕著「再等一會兒——」徐文強說道。

    「原本這不是我的職務。別人要來,我硬說自己是收信的當事人,才搶著來的……」當張彥高說這話時,突然不知從黑暗中的何處,有聲音傳來。

    「風正在吹著。」雖是低低的聲音,卻很清楚傳過來。

    「風正在吹著。」另一個聲音回答。

    「如何?李誦果真病倒了吧!」「是啊!李誦果真病倒了。」哈哈……嘻嘻……呵呵……無數笑聲喧囂在暗夜之中。

    「再來就是明日了。」「再來就是明日了。」聲音又響起。

    「是誰呢?」張彥高不假思索問道。

    不過,卻沒有回聲。

    風吹得更緊,暗夜裡所有棉花葉發出「唰唰」的搖曳聲。

    這聲音,和那無數低微的笑聲重疊在一起。

    馬的嘶叫聲,好像也混在其中。盔甲聲。戰車聲。接著,又響起無數的低微笑聲。

    哈哈……嘻嘻……呵呵……這些聲音重疊在一起,加上風聲,不知不覺中,笑聲在強風中響徹了漆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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