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咒人 正文 一、流星墜落在夜世界
    (1)

    在遇上那件事兒之前,我是個幸福的人。不久後,當盧瓦不可避免地面臨死亡時,將會這麼說,憤憤不平地,或者沾沾自喜地。

    那件事兒是這樣的:夜世界歷法1349年,強風季來臨前。盧瓦茲村的闊少爺帶著七個跟班在茫茫凍原上巡獵。那個村子以他們家的姓氏命名。村裡的人全是盧瓦家的奴才。他家世代都是礦產地主。

    他們在深淵一般的大地溝裡趕出一頭巨熊,盧瓦開槍命中它的要害。那畜牲的吼叫震動了黑暗的冰原。它垂死掙扎時撕開了一匹雪駝的胸膛,險些抓死一個伙計。後來它倒地身亡,小丘般的屍體仍然令人望而生畏。盧瓦叫一個跟班拿起槍,沖那匹倒在血泊裡嘶嘶喘氣的雪駝開了一槍。

    他們把那頭熊的皮整個剝下來,又取出了它的膽,泡在隨身攜帶的酒囊裡。做完這一切,盧瓦和他的伙計們心膽頓豪。

    西風勁吹,大地莊嚴地起伏著,永恆的群星照耀著他們。盧瓦打著呼哨,催起雪駝沖在最前面。他聽見後邊那幫人放肆的叫笑,喝多了的人都是這樣。真是一群無法無天的家伙。人在二十五歲以前是應該胡鬧一番的,盧瓦興奮地尖叫著,胡亂鞭打胯下的坐騎。

    這時,流星降臨了。

    看那兒!一個跟班叫道。

    盧瓦說:把你的笨手放下吧。是我最早看見的。

    平常是沒人會注意這玩意的,夜世界的流星非常多。但這一顆墜落的方式很奇特,吸引了他們的目光。它不是飛快地一閃而過,而是穩定地、緩慢地冉冉下降。吞吐不定的紅光中暗示了某種神秘的、不屬於寒冷的空間的性質。

    八個人,和他們的駝馬,有那麼一會兒沒動也沒出聲,就只是靜靜地望著流星以它獨有的美麗君臨太空。

    是鬼魂呢。剛才第一個伸手指點流星的跟班說。

    盧瓦說:契卡,你比腳後跟還蠢。他兩腿一夾雪駝的肋骨,向流星墜落的方向沖去,先到的人得一對金馬刺!去呀,去找那顆星星!

    酒使他們的血液發熱,駝馬也感染了這種對狂奔的渴望。蹄聲震響在寂靜的荒原上,白色皮袍和雪駝的白毛象微弱的火焰一樣跳動著。他們去找星星。

    凍原伸展得無邊無際,地面上反映出由星星那裡射來的寒光,微茫而遼闊。在他們背後,極遙遠的地方,天地之間隱現著一抹暗紅,那是神秘的黎明線。夜世界的人一輩子也不會到那兒去。

    它越來越低了!不等我們趕到,它就要在地上撞碎啦。才被斥為腳後跟之後不久,契卡又管不住那張嘴了。

    盧瓦喊道:別管那個,追呀!跟班們毫無緣由地歡呼著。

    迎著風跑出十幾裡,前方的流星已接近地平線,它發出的紅光映出一帶山巒的輪廓。

    一群人停了下來。

    是海斯山那裡。盧瓦說。他現在知道流星離他們有多遠了。

    契卡嘴裡噴著白汽湊過來,無論如何挨罵,他很清楚自己是小主子的寵兒。他說:從這兒走到海斯山要一百個時辰!少爺。

    盧瓦被這句話惹惱了:我們帶夠干糧了嗎?

    帶夠了,少爺。契卡忠實地回話。

    盧瓦往駝馬後臀抽了一鞭,其他人一言不發地跟上。

    流星已隱沒在群山裡面,它的光芒從山巒之中反照上來,使黑沉沉的山脈的頂部鑲了一道紅邊。這個景象持續了好久,光芒才暗淡下去。

    可以肯定,它已落在海斯山的山谷裡了。盧瓦不說話,只顧策馬奔馳。他的奴才們也不敢作聲。

    這永恆的黑夜是沒有盡頭的。盧瓦用掛在脖子上的表掌握時間,那快精美的金制小玩意是五個強風季以前,他老爹送他的生日禮物。

    到時辰啦!扎營吧。盧瓦要顯出自己是個有條有理的領導者。

    所有人都跳下駝馬。三個跟班從駝背上卸下帳篷,另外的四個去挖地。盧瓦站著看他們干,手裡那根細韌的馬鞭輕輕敲打著靴筒。

    地面非常硬,這是廢話,象這樣凍上一萬年,任何東西都會變得硬梆梆的。盧瓦瞧著他們把表層的一尺硬土刨開,下面就露出了幾乎是純淨的冰。這取之不盡的水庫在地下綿延數千裡,深達二百尺,亙古以來就存在了,也許比人類的歷史還要古老。

    奴才們把刨出的碎冰塊搬到大鍋裡去熬。盧瓦的目光又被那邊支起的充氣帳篷吸引了。這是從黎明人那裡買來的奢侈品,造得真他媽的精巧。盧瓦總是忍不住要對黎明人造的東西露出贊賞和敬畏的神氣。這麼兩層不比羊皮厚的東西,中間充進氣,就能住人了。而且,你就算脫得光溜溜地坐在裡面也絕不會打哆嗦。

    盧瓦鑽進帳篷裡,契卡進來安了電暖氣,並接好燈。盧瓦又看了看燈,他總也弄不懂:把這個眼珠似的東西接在那個存著電的匣子上,怎麼就能發亮了呢?但他也不太想弄懂,他是盧瓦茲村的少爺嘛。

    第一鍋水燒好了,那是盧瓦洗澡用的。契卡任勞任怨地在帳篷裡擺好澡盆,把熱水倒進去,然後退出了暖和的帳篷。

    盧瓦洗完澡,第二鍋水燒開了。他們就著滾開的、兌進油脂的濃茶吃了干糧,還有酒。然後,盧瓦就進帳篷睡覺了。七個跟班鑽進各自的皮毛睡袋,在帳篷外圍成一圈躺下。駝馬臥在最外面一圈。

    在睡著之前,盧瓦想到了有限的幾件事:熊、黎明人、還有村子裡那些健壯的姑娘們。他把正在追逐的那顆流星放在最後去想,那不過是年輕人狂放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罷了現在他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一直向海斯山跋涉著,途中一共扎營四次。盧瓦對流星的興趣其實已經很淡了,但是他要信守那個諾言,要尋出那顆墜落的星星,至少要趕到它墜落的地方。不然的話,契卡他們就少了一個崇拜小主人的借口了。

    第四次扎營後不久,八匹雪駝在皮鞭與馬刺的催促下全力沖刺,只一個時辰就到了海斯山谷的入口。這時,雪開始落下。

    海斯山谷是這樣一個地方:有錢人不會來這兒度假,因為它荒僻無聊;獵人也不會來這兒搜尋野物,因為它地形復雜險峻;甚至探礦者也從不到這裡來碰運氣。但在夜世界的神話中,它卻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傳說掌握陰陽界之匙的海斯大神,就居住在這個山谷中的深邃的洞穴裡,把守著通往永生樂園的門戶。

    這個傳說對一群從未遇到過什麼教訓,又是喝多了酒的二十歲男子顯然毫無影響。但谷口幽深,兩旁黑山如壁,他們不由得停住了馬。跟班們一齊看著盧瓦。

    盧瓦說:開燈。

    每匹雪駝的肩膀上掛著一盞電燈,他的話音才落,燈光就射向山谷之中。除了有點零星飄落的雪片外,空氣異常清澈,以至於光線幾乎毫無散射。所以,這幾盞燈的微光直射進幽暗的谷內。

    進去吧。盧瓦悄聲歎息似地說。

    連雪駝都莫名其妙地嚴肅起來,駝眼直視前方,鼻孔異常興奮地擴張著,輕輕邁動腳步。這一隊人馬,幽靈一般悄然飄進山谷。

    少爺!契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靜謐,手指著地面上的什麼東西。

    盧瓦用燈一照:是幾只盲鼠和一些黑蜥,正急急忙忙地向谷內游去。黑蜥是黎明世界與夜世界間的旅游狂,它們每年都成群結隊地來到寒冷的夜世界冬眠,強風季一到,它們就准時蘇醒,又浩浩蕩蕩地開回黎明線去。

    可現在它們是去干什麼呢?這幽隧的深谷裡面有什麼東西在召喚它們,使得它們違背大自然百萬年來的嚴規而提前蘇醒了?

    看情形,它們是要去赴宴呢。契卡適時地冒出一句傻話,讓少爺的心又松快下來。

    他們繼續前進,駝馬忽然開始一起噴響鼻,警覺地在空氣中嗅著,最後又都傻頭傻腦地高興起來,甩著尾巴往前趕。

    契卡,盧瓦叫了一聲,你瞧瞧,我要說這些牲口變聰明啦,都快趕上你了。

    我還不如它們聰明哩。契卡謙卑地說。

    盧瓦皺著眉頭:老天。誰能告訴我這谷裡有什麼,我賞他一隊駝馬。

    然而沒有誰能贏得這份獎賞。路旁的山壁上、地衣叢裡,匆匆趕路的小動物更多了。它們簡直不怕人。一只珍貴的雪地狐也出現在動物行列之中,這狡猾而又膽怯的小畜牲竟無視幾支獵槍的瞄准,堅決地向前行進著。

    盧瓦按下了跟班們的槍管,說:你們要作好獵手,就別打它。這些動物中邪了!

    我們回去吧?契卡試探著問。

    干嘛?盧瓦驚奇地說,我正要看看是什麼讓它們中了邪。誰害怕就只管回頭吧。

    沒有一個人回頭,這並不說明他們不害怕畢竟小主子的威風還在哪。

    高高的山壁擋住了西風,這裡其實是個歇腳避寒的好地方。八個人提心吊膽地走著,胸中又隱約帶著些最離奇的期盼。

    契卡突然開口了:海斯神!他莫名其妙地低聲喊道。

    盧瓦被他弄得毛骨悚然,什麼?

    這些家伙是想趕去極樂世界!海斯大神在召喚它們!契卡激動地說,這麼多動物著了魔一樣地趕路,連槍都不怕!它們不怕死,少爺!少爺,咱們回頭吧!

    盧瓦歪著嘴角笑了一下:你花了不少工夫來研究神話呢。我應該讓你去挖礦,你的蠢腦袋閒著沒事就愛亂想。

    契卡大聲說:少爺!隨你怎麼說吧,求求你讓咱們回頭!

    盧瓦把上了膛的獵槍指著他:閉嘴。你在最前面走!我們要一直走進谷底去。如果你再敢胡言亂語,我就打死你。

    契卡呆了片刻,帶著淒慘的神情走到了隊伍前頭。

    現在,連盧瓦也感到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清是哪裡不對。當他一邊在駝背上顛動,一邊伸手解開脖子底下的厚羊毛圍巾時,他明白過來:山谷裡面越來越暖和了。雪花不再積存到他們的頭頂和眉毛上,也許氣溫一直在上升,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

    動物們是在追尋那個使大地變暖的熱源嗎?這可不聰明,也許那是個即將噴發的火山口。

    盧瓦很快打消了這種顧慮:地面沒有震顫,而且從未聽說過這一帶有過火山爆發。如果有,這裡早已成為聚居地火山,尤其是噴發得比較溫和而有規律的小火山,是夜世界人的天然廉價熱能庫。

    那是什麼?盧瓦看見契卡施展他精妙的騎術,從駝背上斜身展臂,拾起了一團東西,就問。

    契卡向他舉起了那東西:一只死兔子。

    盧瓦又往地面看去,路邊、地衣裡都有死去的動物,而且越往前走越多。他也有些怕起來。但是後悔已經晚了,盧瓦茲村的少主人已下過了命令:一直走進谷底,決不回頭。

    動物們匯成了潮流,它們不再擦著路邊溜動,而是肆無忌憚地占據了山路的中央。

    鑽過幾道特別難走的狹洞,他們發現自己到了谷底。眼前的景象令人恐懼,使人敬畏。

    三面高山圍住了一片天然廣場,數不清的動物密密麻麻擠在裡面,沉默地仰望著、膜拜著面前那個大東西。

    老天!盧瓦低聲說。

    這不是流星。契卡喃喃自語。

    可也不是海斯神!盧瓦斷然道。

    幾個跟班已經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禱告起來。

    我們終於看見了地獄使者

    盧瓦說:把燈都關掉!

    燈關了,但仍然有光照著他們。那不是星光,那是從地面,從山壁上映出來的微弱的熒光,還有那個大東西的底部發出的光:在那裡,地獄之火尚未完全熄滅,使大地都突然變暖的地獄之火,還燃著暗紅的微焰。

    盧瓦突然說:我們怎麼能肯定它就是地獄使者呢?

    經書上面寫著呢,契卡說,崇拜光和熱的罪人,地獄使者要來帶走他們。

    盧瓦說:契卡,你這個笨蛋。我知道你是不識字的,你在哪裡看過經書呢?還不是聽紅鼻子講的!

    契卡聽到少爺如此不敬地提到村裡的法師,連忙低下了頭。

    盧瓦接著說:那一段是這麼寫的,你聽著:崇拜光和熱的罪人!你們將為自己求來地獄之火。這個罪人指的是白晝世界的人。而不是咱們!地獄使者應該去白晝世界。

    跟班們對少爺的淵博講論似乎沒有太大信心。他們小心翼翼地問:那麼,這個東西又是什麼呢?

    我們回去問問法師吧?契卡說。

    盧瓦不屑一顧:他?他是個笨蛋加騙子。只要給他兩瓶酒,他就敢發誓說見過魔鬼的舅舅。

    那怎麼辦?

    盧瓦指著地面:你們看見過發光的石頭嗎?還有發光的草、發光的水?冰天雪地裡流動的山溪?我要把這些都報告給教區長老。去,刨幾塊石頭給我。把那些水多裝點在皮囊裡。

    他的命令被執行了。

    這裡會變成聖地。盧瓦興奮地說。他戀戀不捨地看著矗立在山谷中的,被成千上萬的動物膜拜著的大東西。

    雪越下越大。

    (2)

    它醒來了。

    它記不得已經睡了多久。這樣說不准確,因為也許,在它的語言裡面沒有睡眠這個概念。但無論如何,它醒來了。

    記憶,象黑色瀝青湖裡的氣泡,粘稠、緩慢地泛起。那些記憶與時間本身一樣古老,包括它還是一粒塵沙時的飛翔體驗和欣喜的生長感覺;無數次吞噬中的放縱的狂喜;大地經歷的滄桑。到目前為止,它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醒來,而從地面深深透進來的熱量正悄悄烘烤著它。

    它的自我的中心還如同渾濁的黏膠質一樣糾結著,未曾蘇醒。蠕動著的欲望緩緩在它的內部爬行,渾沌中的這種曖昧的欲望呈黑色、細韌、滑溜,帶有惡意,象夢魘般的朦朧。

    醒來是痛苦的,它的被熱量軟化的軀體裡,微電流熨熾著焦渴的纖維。幸而一股清水順著暗洞流入,直接灌注在它體內。有一段蒼白的粘糊狀軀體從洞壁上剝離了,半是墜落、半是流淌地垮下來。綿延數裡的洞穴隧道亙古以來就被它占據著,多少世紀裡,它緩慢而不可抗拒地擴張,直到整個石頭洞穴系統成為它的外殼。

    它實在是注定要作主宰,要接受獻祭的。上一次入睡前,它得到的最好的獻祭品是些腦筋復雜的裸猿。它已經模擬了其中最聰明的兩個大腦。現在,毫無疑問,經過無數年的沉睡之後,它又將同大地一起醒來,對它的祭品發出召喚。

    它的召喚是不可違抗的。它就是海斯大神。

    (3)

    風雪交加的荒原上,駝隊行進得很艱難。但村子就在前面不遠處了。盧瓦考慮了很久,決定還是先把聖地的事情告訴村裡的法師。因為即便他是個酒糟鼻,他對宗教的認識仍然比周圍的人都更透徹。但促使盧瓦作出這個決定的最重要的原因是:雖然他羞於承認這一點他害怕進城。城裡那些人的嘴臉迫使他發現,自己只是個土財主。把這件事報告給教區長老是說給跟班們聽聽的,因為這樣說顯得很氣派。實際上他連教區長老住在哪裡都不清楚。

    村外那厚厚的防風牆讓歸來的人們備感溫暖、親切。好酒和屋子裡的熱氣很快驅散了他們身上的寒冷。盧瓦已經把那些發光的石頭、聖水拿給紅鼻子法師看了。村民圍著他們談話的屋子,交頭接耳。盧瓦很喜歡這種感覺:大家都認為少爺干了件上得了台面的大事。他故意用極鄭重的語氣跟法師討論,把厚重的經書攤開在桌上,讓人們都看見他在認真地引經據典。其實,書上的字他認得不多。

    最後,紅鼻子擦擦腦門上的汗,搖搖頭。

    屋外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盧瓦心底非常得意:他的發現已經難住了一個法師,這是件不得了的事。

    法師說:我寫封信給教區長老,請教他吧。他說完,已把紙鋪好,開始寫信了。

    盧瓦在這方面對紅鼻子有點佩服,還有點嫉妒。因為第一:他認得很多字,隨隨便便就能寫封信出來;第二:他仿佛與教區長老那樣體面的人物也很熟絡。

    信寫好,盧瓦拿來看了看,煞有介事地點著頭:很對的,就是這樣。他把信封嚴,叫來信差,送到城裡去!直接送進教區長老的家裡,就說是盧瓦茲村的世襲領主和村法師寫的。要是你把信弄丟了,我就揍死你。

    紅鼻子又把信要回去,在封上寫了幾個字,對僕人說:代我向長老致敬,跟他說,我過幾天就要進府向他述職。

    盧瓦覺得法師這些話搶去了他的風光,就大聲說:也替我問候長老。就說我過兩天去看他,給他趕些羊、抬幾桶酒去。

    信差走後沒多久,盧瓦吃了半鍋燒得極好的雪兔,躺在床上休息。

    他睡著了,並夢到很多事情。被他殺死的巨熊咆哮著復活;矗立在山谷中的大東西張開了城門般的大口,裡面翻卷著永恆不滅的火焰;荒涼的大地上生出了百萬條長長的觸須,伸向天上的星星;他又看見契卡在荒原上如孤魂野鬼般地游蕩,他追上去,命令那家伙回過頭來,契卡回頭時把他嚇醒了:契卡的頭上滿是眼睛

    少爺!盧瓦聽到姑娘的聲音,強睜開眼。一個女孩子正把溫暖而寬大的手掌放在他額頭上。

    給我水。盧瓦忘記了這姑娘的名字,就這麼簡單地說。他喉嚨裡干得象灶膛,有什麼熱熱的、細卷須一樣的東西在那兒躁動著。

    他喝了水,感覺好一些了。女孩子說:少爺,您頭上好熱。全身都是汗。

    的確,盧瓦覺得自己的內衣全濕了。他扯開衣領,又喝了一點水。

    您沒事吧?女僕忠心地問。

    盧瓦若有所思地看看自己:我覺得很好。他展開雙臂,把她緊緊抱住。

    女孩子用礦工的力氣掙扎了兩下,但很快被盧瓦夢游般的恍惚神情嚇住了。盧瓦吻了她,深深地。

    等姑娘終於透出一口氣來,盧瓦卻放開了她。好了。他莫名其妙地說,並且倒回枕頭上,立刻睡著了。

    後來,強烈的饑餓感催促著盧瓦醒來,他象野獸覓食似的溜進大廚房。晃動的燈光下,廚房裡有一團黑影在扭動。

    盧瓦吸了吸鼻子,暫且不管那黑影,掀開燉肉的鍋,就伸手進去。他沒覺得燙。

    那團黑影分成了兩個,盧瓦仍然不管。兩個黑影移動到近旁,是契卡和廚娘。盧瓦跟契卡兩人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互相點點頭。廚娘晃著巨大的身軀走了。

    吃過東西,盧瓦又到處轉。他吻了六、七個女人,和兩個男的。被吻的人都嚇壞了。亙古不變的冬夜裡,小村落的燈光幽暗地閃爍在荒野上。從茫茫大雪中依稀傳來遠處的犬吠。雪下得連星星都看不見了。盧瓦和他的跟班們,執著地吻著村裡的人,女人和男人。

    夜世界的日子是用人們的作息時間來劃分的。兩次睡覺之間的時光就算一天。盧瓦茲村的人睡了三次之後,他們的信差帶著教區長老的秘書,冒雪趕了回來。

    秘書先生微胖而氣宇不凡。他捻著上唇的髭須,把那些發光的石頭和聖水研究了一陣。然後,他坐在盧瓦的餐桌上,發表了長篇大論。這之後,他建議村子裡選派一支馬隊,把這些罕見的東西護送到長老府去;再由長老向上面匯報。誰知道呢,也許此事竟能驚動到教宗聖下。聖下可能會接見他們。

    這個激動人心的可能性,似乎沒有影響盧瓦的情緒。他非常平靜地坐在椅子裡,吃著他的午餐。他吃得很慢,卻象機器一樣永不停頓。秘書先生對具有鎮定風度和良好胃口的人物向來很贊賞,於是他也拿起了刀叉。

    飯吃到一半,秘書先生離席出去方便一下。

    不一會兒,他怒沖沖地回來,大聲說:不象話!太不象話!

    盧瓦瞟了他一眼,又埋頭繼續往嘴裡填送食物。

    秘書等了片刻,見盧瓦對自己的憤怒沒有反應,就聳人聽聞地說:領主先生,恕我直言:我覺得您的村子裡有些人是中了魔的。

    是嗎?盧瓦頭也沒抬地說。

    秘書被他的態度再次惹惱了。他說:剛才,我在走廊的角落裡看見一幕奇怪的情景:您的一個下人在咬一只狗。您聽見嗎?人咬狗!他抱住狗頭,咬它的耳朵。當我過去看個究竟的時候,這個下人,居然企圖對我做出十分無禮的荒唐舉動!對我這個神職人員!

    這是我們的方式。盧瓦低聲說。

    秘書沒聽清,他皺著眉頭問:您說什麼?

    盧瓦站起來,走到秘書身邊,把他按在椅子上,不顧秘書先生恐懼的眼光和恫嚇的言語,使勁吻了他。

    秘書仰天倒在地下,連人帶椅子。他覺得下唇火辣辣地疼,摸了一把,有點血。他臉色蒼白地爬起來,喘息著說: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如此惡劣的、如此惡毒的行徑。從來沒有一個神職人員遭受過這樣的

    盧瓦說:扶大人去休息。

    秘書臉上還是一陣青一陣白的。他身不由己地被幾個高大僕人提起來,拎進一間臥房裡。小胖秘書撲到門上大罵。他發現門已經鎖住了。

    盧瓦躊躇滿志地在村裡走著。說實話,他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看到,村裡的狗都被咬過了。駝馬沒有被咬,沒這個必要。

    再過一天,狗就會全部成熟

    第二天,盧瓦吞了早餐就出外巡視。狗都不見了。他轉到關著秘書的房門外,側耳傾聽裡面的聲音。裡面什麼動靜也沒有。

    雪幕中,他看見兩點炭火的紅光向這邊移動。輕微的踏地聲越響越近。

    那是最後一只狗。盧瓦蹲下來拍著它的頭:你怎麼不跟大家一起走?外邊還有好幾個村子,上千人呢。狗也不少,駝馬更多。去吧,快去。

    狗遲鈍地抬眼看著他,盧瓦輕輕踢了它一腳。狗無聲無息地竄了出去,它的瘦影子立刻被大雪吞沒了。

    盧瓦背起雙手站著。他又流口水了,但他並不去擦拭。口水在臉上結成了蜿蜒的冰條。他怡然自得。

    突然,背後有個聲音狠狠地、低低地說:你下地獄去吧!

    盧瓦還沒轉過頭,小胖秘書就用一根木棒使勁敲在他腦袋上。盧瓦一聲不吭地栽倒了。秘書先生左右看了看,沒有人。他丟掉木棒,把剛剛撬開的臥房窗戶關好,慌亂地跑了。

    盧瓦躺在地上,躺在雪裡。那一棒打壞了他的腦子,他很久都沒有動一下。幾個僕人發現了他,他們歪著頭瞧瞧盧瓦僵臥的身子,又互相看了看。然後,他們把盧瓦抬進暖和的臥房裡。

    醒來時,盧瓦頭痛欲裂。他極力回想昏倒前的事,但只能回憶到從海斯山谷返家前的那幕場景:動物們匍匐在地,大東西無情地矗立著。山石發出鬼火一樣的熒光。

    然後,他就躺在這兒了。這間屋子是他村子裡待客的臥室。

    這中間一定漏掉了一些事情,他是怎麼回到村子的?

    他虛弱地喊道:來人呀!

    沒有人答應。

    契卡!盧瓦叫著貼身跟班的名字。

    但這喊聲只是徒然飄散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盧瓦額頭上出了汗。他只好自己爬起來,扶著牆慢慢走到門口。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這些奴才們。

    他用肩膀使勁推開房門,雪湧了進來。盧瓦全身一顫雪已經沒了小腿肚子,堵在門口。所以開門這麼費勁。他又走回屋去,裹了一條毯子才出來。他抖擻起精神,邊罵著人邊往跟班的房子那兒走去。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心裡有點慌亂。

    他證實了自己的慌亂是很有道理的:跟班們都不在,屋裡的燈亮著,但沒有一個人。盧瓦大喊:都到哪兒去了?給我出來!

    他跌跌撞撞地沖出去,一間挨一間地搜著屋子。沒人,連鬼影都看不見一個。好多屋子房門大開,屋裡地面上積了厚厚的雪。

    村子被洗劫了。盧瓦想。但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看法:財物似乎沒有損失,而且沒看見血和屍體。村裡的人無緣無故地全體消失了。

    還有牲口。盧瓦聽不到狗吠,沒看見馬廄裡有一匹駝馬。總之,凡是活物都不見了。他抬起頭,看不到星星。盧瓦茲村的世襲領主,對著漫天大雪發呆,心裡有種想大哭一場的渴望。

    他驟然覺得全身乏力,頭暈目眩。他嘔吐了,無休止地把體內的東西往外傾倒。

    當盧瓦突然感覺有人走近時,他已經吐得虛脫了。但他還是欣喜若狂地往來人的方向跑去,眼淚不由自主湧了上來。

    雪幕中,一隊人影漸漸清晰,他們是從村口那邊過來的。這些人牽著駝馬,風塵僕僕。盧瓦撲到他們中間。

    為首的一個老頭子扶住了他:你是誰?村裡其他人呢?

    盧瓦說:沒有人了都不見啦。我是村子的領主。

    盧瓦先生!老頭伸出手來,我是教區長老。六天前我的秘書跟隨您的信差來這裡觀看聖石,到現在還沒有音訊。我只好親自來探問一下。村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聖石?盧瓦聽到這個刺耳的字眼,拉住長老的手,把他拉進紅鼻子法師的房裡,聖石在哪兒?

    他記得有些發光的石頭,但忘記放在哪裡了。

    最後,他們在盧瓦自己的屋裡發現了那些石頭。

    看吧!就是這些東西。盧瓦把裹體的毛毯扔掉說。

    但長老和隨行人員並不看石頭,他們的眼光都投在盧瓦臉上。那一雙雙眼睛裡的驚異神情令他毛骨悚然。

    他摸摸臉,急忙找到一面鏡子黎明世界的精美制品。他對著燈光,端詳鏡中的面容。然後,一聲慘叫震動了房間。

    盧瓦看見,自己的頭發完全脫光了,留下一塊塊丑惡的灰斑;不止如此,他瘦了,整張臉象一顆蒙皮的骷髏,眼睛是兩個凹陷的深洞。

    長老低聲說:神保佑我們!所有人都把雙手交叉在胸前。

    (4)

    王室參謀官馬漢從雪駝拉的驛車裡跳下來。幾百裡的顛簸和嚴寒使他心中憋了一點怨氣。他想起若干年前,曾經從黎明世界進口過一種快速電動機車,坐起來比驛車舒服得多。但很快證明它不適合在這裡用潤滑液經常被低溫凍住。所以他至今還得忍受驛車的折磨。不過,想到國王也一樣要坐駝馬拉的車,他又找到了心理平衡點。十二匹駝馬拉的車跟四匹駝馬拉的沒什麼兩樣。誰讓他們生在該死的夜世界。這個想法可不能讓陛下知道;馬漢很清楚,國王一直以能成為夜世界七王之一而自豪呢。

    王宮裡的聽差們接過馬漢的外套,讓他坐在候見廊裡。高敞、豪華、溫暖的候見廊使馬漢感到很舒服。不一會兒,兩個藍衣侍者端來熱熱的茶,說是陛下特許馬漢參謀在候見廊進茶點。他有些感激涕零了,大膽地問:王上還好麼?

    他這麼問,是因為知道國王剛剛完成了一年一度的贖罪之行。侍者躬身說:陛下很疲倦,回來後還沒有好好進過一餐。

    馬漢眼睛濕潤著說:陛下怎能一個人替全體百姓贖罪!一想到這裡就讓人禁不住肝腸寸斷。說著說著,他的聲音真的顫抖起來。

    侍者似乎也深受感動,說:你的忠誠摯愛,我會上秉王上的。

    馬漢低頭擦著眼睛。侍者走後,他吁了口氣,想:這會讓王上召見我的時候情緒好一點。

    盡管如此,馬漢還是等了半個時辰,才看到侍者又一次走出來。這次的腳步端穩了許多,因為他是來宣布:國王陛下召見馬漢參謀官。

    馬漢戴好帽子,隨侍者穿過內門,向右轉去。他心裡微微一動:難道不是在御書房召見麼?

    與以往不同的是,馬漢被帶進了國王的休息室。這間小屋在王宮西角,帶有一個化妝間。國王在沙發上面半躺半坐。他的心腹臣子安達伯爵侍立在側。馬漢進屋後,這兩個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他。

    伯爵是個身材高大,風度莊嚴的人。此時他正與國王討論什麼問題。

    您說吧,繼續說,伯爵。國王手裡拿著一本《博物志》,饒有興致地讀著。同時用一支筆在上面寫寫劃劃。

    伯爵恭敬地說:剛才我已說過了,神職人員,尤其是高層的神職人員,是不容易動搖的。

    是什麼支持他們站得那麼穩呢?國王心不在焉地問,真是信仰嗎?

    不如說是信心,陛下。他們對教會有絕大的信心。

    種群內聚力,這條很有意思。國王在書上劃了一下。

    伯爵躬躬身說:不管怎麼說,教會在世界上建立統治已經有幾百年了。

    幾百年比起七年來,確實是段很長的時間。國王尖刻地微笑著。

    伯爵不敢接口。

    七年了。國王把書本丟在沙發上,我每一年都要趕到他的門口去,站在雪裡,盼著這位大聖賢消消氣。等待他老人家哪一天高興,伸出手來在我頭頂摸一摸。為什麼那個人犯下的過錯要我來承擔?

    不單伯爵,馬漢也低下了頭。因為他就是要向王上報告那個人的消息。

    國王好象剛剛看到了馬漢:參謀先生,你不必緊張。我和伯爵談論的這些事都是與你無關的。過一會兒我再要你說說我哥哥的近況。

    馬漢退到一邊。國王的情緒穩定了,他又歎了口氣:唉。這是無可奈何的。沒有教宗的祝福,我的人民就要受凍。此刻他又變成了一個捨身救民的聖徒。

    我們已經盡了一切力量,求得脫離教會控制的機會。

    包括收買神職人員嗎?國王說,他又拿起了《博物志》。

    伯爵微覺尷尬地說:開始我們以為這是很省事的。

    靜默了一會兒,伯爵轉換了話題:北方蠻族也值得注意。陛下。他們似乎發現了新礦藏。和黎明人的貿易很快就能讓他們強大起來。

    封鎖貿易線。伯爵。

    可是還有其他國家呢。蠻族可以利用他們的貿易走廊。他們似乎很樂於看到蠻族強大起來與我們抗衡。

    國王的目光茫然盯著書本,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確實想不出對策,但不願承認這一點。

    伯爵湊近了一些:陛下,我記得您早已提到過,這個問題的關鍵不是蠻族,而是那些黎明人和白晝人。只要他們願意跟蠻族做交易,我們就不得不處於被動局面。

    國王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這樣的說法,但他不會提醒伯爵的。他點頭說:的確,你同意我的看法麼?

    完全同意。伯爵一躬身,陛下可謂洞見利害。這正是最難解決的一點。

    去召開一個會議,跟部長們討論一下吧。國王覺得疲倦了。剛剛從長途旅行中解脫出來不久,這實在是很可理解的。何況國王的耐性本來就有限。

    伯爵大著膽子最後進言:陛下,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討論過了?國王困惑地說。

    對。我們非常擔憂蠻族的問題。陛下,您看,用武力是無法威脅黎明人和白晝人的,夜世界七國的關系又十分微妙。其他國家不會阻撓蠻族與黎明世界的貿易

    我請您快講,伯爵。國王打個呵欠,直接講結果,你們有了什麼辦法嗎?

    有。

    說吧,免得我聽不完您的報告就要睡著了。

    伯爵說:我們用最低廉的價格和黎明人做交易。他們自然就不再需要蠻族了。這是抓住要害的打法,而且能影響到其他六國。

    國庫會有多大的損失?國王問。

    不會有什麼損失。當然,這會傷害到那些礦產主的利益,但迫於形勢不得不如此。

    礦產主,他們應該為國家作點犧牲。我每年去教宗那裡挨凍為的又是誰?他們就不能稍為回報一點嗎?

    陛下明鑒。伯爵深深地鞠躬。

    就這麼定下來了。您去下令吧。國王轉向馬漢,好啦,讓咱們輕松一下,聽聽參謀官帶來的故事。我可憐的哥哥現在怎麼樣了?

    馬漢鞠了一躬:陛下,我來匯報這一年來

    別這樣。國王擺手,這裡沒有神職人員和家庭教師。別那麼規規矩矩的,我只是想聽點有趣的事罷了。

    大親王閣下他

    國王歎了口氣:唉,我哥哥的風采是多麼深入人心呀。大親王閣下!我真羨慕他。

    馬漢趕忙後退一步,仿佛要撲到國王腳下:陛下!饒恕我吧!

    國王驚奇地說:我說了什麼嗎?你嚇成這樣。參謀官先生,快起來。

    馬漢躬著身說:陛下,因為對王室高貴血統的極端崇敬,我一直稱那個人為大親王。但鑒於他犯下的罪行和我個人對他的痛恨,求陛下給我一個恩典,使我今後能稱他為逆賊。

    好吧,好吧。您打算讓我們等到什麼時候?快講吧。

    馬漢悄悄擦去額頭的汗水,說:據我觀察,逆賊近來頗有悔過之意。

    是嗎?這倒真是新聞。你這麼說有什麼依據麼?

    他常常表示對陛下的思念之情。

    思念?我可不十分相信。還有什麼?

    馬漢說:逆賊是很狡猾。他的話不可深信。可是,他的神情卻瞞不過我們這些警惕的人。

    什麼神情?國王警覺地問。

    他已經百無聊賴,經常靠在椅子上打盹。他還象個礦工似的用力往天花板上吐口水。他抑郁起來就吃東西,什麼都吃,以至於體形肥胖了許多。

    國王突然傷心地說:他胖了?什麼都吃?你們要給他吃些好東西,想吃什麼就給什麼。我的哥哥是不能挨餓的。

    是。馬漢說,他對小孩子的游戲著了迷,常一個人整天玩積木。每搭出一種新樣子,就歡呼雀躍。

    這也許是高深智慧的表現,參謀官。國王尖聲笑著說。

    除了吃、睡、無聊,逆賊沒有任何其他事情可做。

    國王低聲道:那是因為他從前做得太多了。

    他坐起身來,讓侍從把手裡的《博物志》拿去收起來。馬漢知道,召見到此是告一段落了。

    國王說:送些書給他看吧。要選正經的、有益的讀物,比如這本《博物志》,或者《聖徒傳》之類的。免得他把心思用在新的陰謀上面。

    他已經無聊得忘了陰謀。馬漢答道,他以賭博為樂。

    國王問:賭博?和誰賭?

    和當值的守衛們。他賭博成癮,而且總是輸錢。如果哪一次贏了,他就把錢擺在桌上說:這是你們自己的錢,誰有本事把它贏回去?直到輸掉了他才罷休。

    國王盯著馬漢的眼睛說:參謀官先生!你剛剛對我說了那麼多沒用的消息,這件事卻要等到現在才說。

    他的語氣和眼神讓馬漢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馬漢還沒來得及解釋,國王又咄咄逼人地問:你,參謀官,你本人和他賭過沒有?我要你說實話!

    馬漢的頭上又出了汗。他努力壓制著顫抖,說:回陛下,我從來不賭。

    那還算你運氣。你也許沒有被他腐蝕,只是也許!

    可是,陛下

    住口!國王忘記了優雅的風度,猛烈地揮著手說,我早已提醒過你,提醒了上千遍,那個人非常陰險,非常狡詐!他會一刻也不停地琢磨你們,觀察你們!直到他想出一種辦法可以掌握你們的靈魂!賭錢,小恩小惠,這是個開始。接下來就是收買、密謀!叛變!逃跑!你看到這一切了嗎?如果沒有看到,我懷疑你的忠誠。

    馬漢跪下了:陛下!恕我愚笨。我希望能不惜一切代價補償我的過失!

    很好。你馬上回去,把跟他賭過錢的守衛都撤換掉。不,還是把現在所有的守衛全部撤換的好。我親自選一隊人馬,這些人起碼能讓我放心:他們是從不賭博、酗酒的。你帶著這隊人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去。

    是!陛下!

    馬漢的休假計劃只得作廢了。他本想在逗留京城的這段時間裡,好好溫習一下久違的上流社會的生活,跳跳舞、看看戲、坐坐夫人們的客廳、談談各地的新聞。看來這是不可能的了。

    不過,國王陛下挑選新守衛的時候,馬漢得到機會,跟出入宮廷的貴族們寒暄了一陣。他聽到一些希奇的故事,足以補償他在地牢生活中的無聊與寂寞。

    (5)

    萬森堡在漫漫風雪長夜中越加顯得不可動搖。馬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防風牆,停在僕人們鏟開雪堆掃出來的空地上。車上的人跳下來,整理著衣服。雖然他們全都身著便裝,但從動作與姿態來看,這些人顯然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正規軍人。

    他們走進宮殿般的大廳,舊貴族生活中最華麗的舞台展示在他們眼前。王室參謀官馬漢摘下厚厚的帽子,對同來者說:這就是我的別墅,離最近的鄉村也有六十裡。沒人知道這裡面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我是一個隱居的貴族,有怪癖、深居簡出、與世隔絕。以後你們也要過這種生活了。

    馬漢匆匆交代了幾句,就邊脫大衣邊往後面走去。他以急促的步子下了一道樓梯,進入地下大廳。夜世界的房子都有地下建築,有利於保暖。馬漢來到他的秘密小書房,關好門。他推開一個底部暗裝滑軌的厚重書櫃,牆上的門露了出來。馬漢用一種奇特的節奏在門上敲擊幾下,一個小窗洞打開了,馬漢迎著窗洞裡那雙亮閃閃的眼睛,低聲說:是我。

    門無聲地滑開,裡面的衛兵向馬漢行禮。他點點頭,問:他怎麼樣?

    很老實。衛兵說。

    馬漢松了口氣,穿過窄窄的走廊往裡直行。兩個守衛在休息室迎接他。馬漢表情嚴肅地走到牆邊的櫃子前,拉開櫃門,取出一個金屬編織的頭罩,把它套在自己頭上。冰涼的金屬貼著他的臉,讓他感覺到一點鎮定。罩子遮住了整個顱部和大半張臉,只露出眼睛和嘴巴。這可以保護他的靈魂不被那個人腐蝕。

    再次進入一條長而窄的走廊,馬漢下意識地整了整領口。無論如何,他要去見的那個人曾經是國王,並且現在仍然是大親王和大片土地的領主。

    走廊的盡頭是一面結實的鐵柵欄,柵欄外面有兩個荷槍實彈的守衛,他們也戴著金屬頭罩。柵欄裡面,是一間相當寬敞舒適的客廳;客廳裡面有兩扇門,分別通往書房和帶浴室的臥房。如果故意避開鐵柵欄與外面的守衛,只看這間客廳的話,它可以作一位貴族的居所。但實際上,這居所的主人永遠不能邁出大門一步;整個套間漂亮的牆壁下面,是一層三寸厚的鋼板;而且,門外的守衛得到最嚴厲的命令:只要裡面的人有什麼危險或可疑的舉動,他們可以其實是必須向裡面開槍掃射。

    馬漢沒有進門,只是往裡看了看:大親王正躺在沙發上打磕睡。他轉身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馬漢又帶著幾個人回來了。他命令門口的守衛與新來的兩個人換了崗,然後打開鐵柵欄,領著兩個同樣戴了頭罩的人走進客廳。

    那兩個人顯然是第一次來,他們先沖著沙發上的人鞠了半躬:向黑頓親王致敬。

    大親王已經被換崗和開門的聲音驚醒了。他仍然懶散地半躺著,只揚了揚眉毛。即使是躺著,也能看出他是位身材高大的人,有點胖,頭發胡子都非常濃密、非常長,以至於他那張大臉被遮住了一多半。他的兩眼炯炯有神。

    他對馬漢說:每次你都戴上這個可笑的頭盔,但我還是認出你了,參謀官先生。你總也改不了端肩膀的姿勢,那很做作,真正的上等人是不會那樣的。象跟你來的這兩位先生,他們就很自然。你給我介紹一下吧。

    馬漢聽慣了黑頓親王略帶譏諷的語氣,不以為意地說:這位是我的堂兄,這一位身材與您有點相似的,是我的遠房表兄。他們的名字不必告訴您。

    你的親戚忽然變多了。親王說,這麼說,你的國王已經不再信任你了?不然為什麼要增派兩個專員來呢?

    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有極強的洞察力,馬漢想著,說:平常與您交往的還是我。我的兩位親戚將很少和您對面談話,他們最多坐在一邊聽聽。

    那是要監視你了。大親王深表同情地說。

    馬漢不理睬他,繼續說:我還要很抱歉地通知您,今後您不能跟守衛們賭博、聊天。

    什麼?親王表示意外。

    為了防備萬一,從前那批衛兵已經全部被替換了。

    你是說,親王仿佛還不能相信這個消息,只因為他們和我說了話,賭了點錢,就被統統換掉了?

    馬漢不敢看他的眼睛,低頭說:只是以防萬一,親王閣下。

    親王大怒:這是我聽說過的最不近人情的事!我被關在這地牢裡整整七年,僅剩的一點消遣就是和人聊聊天,賭賭錢。而且,這些可憐的衛兵,他們其實是和我一樣的囚徒,整年地蹲在這小地方不能出去。找點樂子有什麼不對了?做這個決定的人完全無視人性!

    親王閣下,馬漢帶來的那位又高又胖的表兄和藹地說,您清楚地知道,國王不提倡貴族們從事這種粗野的娛樂。而且賭博對您的身心都有害無益。從他毫無感情的、緩慢的語調中,馬漢感覺到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人。

    親王坦然自若地迎著表兄的眼睛:這批新來的衛兵同樣是人,他們也會忍不住跟我聊天。你們又怎麼辦?一批一批地換人嗎?

    表兄帶著殘酷的快樂說:您還不知道,這些衛兵是國王陛下精心挑選出來的。他們都是苦修僧侶團中最狂熱的信徒,對國王無比忠貞,痛恨世俗欲望。親王,他們不會跟您賭錢!實際上,這些人都發誓終身不說話。您盡可以把他們當作聾啞人。

    說完這幾句話,表兄似乎懶得再講什麼。他用一種明顯的蔑視姿態轉過身去,走出鐵門。堂兄緊跟著他。

    親王抬眼望著天花板,許久都沒有說話。

    馬漢讓衛兵傳令,把晚餐開到這裡來。

    這兒除了閉塞之外,生活還是相當舒適奢華的。晚餐幾乎立刻就擺在了客廳的飯桌上。鐵柵欄又緊閉起來,親王和馬漢坐在衛兵的視線與槍的射程內,開始用餐。

    親王又恢復了他的快樂心境,用稍嫌粗魯的神氣笑著說:戴著那麼個玩意兒吃飯不難受嗎?我說,這完全是耍弄你們,你們還挺神氣呢。

    不管您怎麼說,我在這兒是決不會摘掉這個東西的。馬漢一邊通過金屬罩子上面的洞吃著食物,一邊誠懇地說。他絕對相信關於黑頓大親王的那種傳說:親王能控制身邊人的思想,使他們成為自己的傀儡。這個金屬罩子,叫做什麼屏蔽之類的東西,能隔斷從親王的靈魂、大腦、心或者天知道什麼地方發出來的有魔力的信號。但即便如此,親王赤手空拳時也是一個可怕的敵手他膂力驚人。所以鐵柵欄門外的衛兵才受命日夜輪班、一刻不停地監視著他。

    馬漢略帶歉意地又告訴親王:對了,閣下,這批新守衛得到了新的命令。

    什麼新命令?你們還想怎麼折磨這些可憐人?

    不,不是折磨他們。因為他們並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那兩位親戚,所以,如果他們看見您有什麼危險舉動,不論我和我的親戚在不在鐵柵欄裡面,他們都可以開槍。

    不論你們在不在?親王還有些不相信似的。

    比如現在,您若是突然用餐刀逼住了我,想用我作護身符闖出去的話,衛兵們就會立即開槍,向咱們兩個人。

    把你打死也在所不惜?

    把我打死也在所不惜。

    親王撇了撇嘴:這叫我怎麼說呢?我對你主子的蔑視達到了新的高度。他真是怕極了,嚇瘋了。跟這種人干有什麼意思?不如跟了我吧!

    馬漢不語。

    親王笑了笑:你不用怕。我不會做出什麼危險舉動的。餐刀?這種為我特制的、骨頭磨的小玩意兒能做什麼用呢?它連肉都切不開。你們的國王想得多周到呀。

    國王為您選了一些書,希望能減輕您的寂寞無聊。

    算了吧。我知道他選書的眼光。

    那麼您平常又如何消遣呢?

    我開始寫書。

    寫書?

    對,寫回憶錄。我的思想、我發起的戰爭、六國聯軍膽怯的背叛、教宗卑鄙的陰謀,我要寫寫這些。給我紙和筆。

    馬漢說:對不起,親王大人。陛下沒有明示過,您是否可以從事著述

    你向你的國王去報喜吧。就說,逆賊我相信他讓你這麼稱呼我逆賊已經胸無大志了,只想寫寫回憶錄,總結一下自己的一生。要知道,對未來仍報有野心的人是不會這麼老實的呀。

    我總要向陛下匯報過了才能做決定。

    親王聳聳肩膀,繼續吃他的飯。

    吃了幾口,他想起什麼來,說:你這次沒去很久,一定是你們的國王陛下命令你趕快回來,處理我跟衛兵賭博的事情。對嗎?

    大人有很強的推理能力。

    親王哈哈大笑:我弟弟的心思從來不用我費勁去推理!跟你說吧,從小就是這樣,我們逃學的時候,每一次他藏身的地方家庭教師馬上就能發現。他挨了打總要哭著問我:哥哥,你是怎麼想到躲在那麼難找的地方呢?於是下次,他就肯定會跑到我曾經用過的藏身之處,好讓人一下子把他揪出來。

    馬漢沒有跟他一起笑,但親王還是很開心地獨自笑了一陣,才又說:你聽到了什麼奇聞趣事?時間這麼短,見聞想必不多。但是給我講兩件吧。

    馬漢說:陛下又去聖父那裡贖罪了。

    我知道,他應該到王宮外面走走。旅游有好處。

    親王,陛下是在教宗宮殿外面的雪地裡站了七天。

    是呀,他身後的帳篷裡面有熱茶、浴室、琴師和宮女,他每天只須出來站半個時辰。

    但是大人,您這樣說陛下是不公平的。畢竟他是在替您贖罪。

    親王目光炯炯,盯著馬漢:我沒有罪可以贖。

    是您發動了那場戰爭

    那是必需的,參謀官。夜世界必須統一;而教宗,我們的聖父,他用能源卡著七國的咽喉,他制造了七個聽話的蠢兒子。

    我不能跟您討論這個,大人,對不起。馬漢急忙說。

    噢,我又忘了。你接著說你的趣聞吧。

    馬漢說:在回程中,陛下曾經遇險,差一點被北方蠻族劫持。

    北方蠻族?他們這麼大膽麼?親王問。

    是的,最近他們一直很囂張。似乎是他們發現了新礦藏,從黎明世界那裡換得了不少東西。

    那不是原因,參謀官。蠻族雖然日子過好了一點,但不會無緣無故主動攻擊我們。你繼續說吧。

    陛下當時很沉著,

    他肯定很沉著,因為他不在險地。你們的國王出遠門時,會安排一個替身坐在車裡吸引刺客,而他自己早就偷偷地趕回王宮了。

    馬漢掩飾住欽佩的目光,說:王上回到京城後,和大臣們商討了對付蠻族的策略。

    他肯定本能地選擇了一個最笨的策略。

    我並不覺得那個辦法笨。我們要以最便宜的價格與白晝世界和黎明世界作交易,這樣就從根本上切斷了蠻族與他們的聯系。

    參謀官,你和你的國王一樣笨啦。這個主意是誰出的?

    安達伯爵。

    為什麼不絞死他?

    大人,您有更好的主意嗎?

    親王狡黠地笑了:我不會幫你們出主意的。

    王室參謀官沉默了。

    接著說呀,親王催促道,還有別的消息嗎?

    馬漢說:這一件是名副其實的奇聞。如果您願意聽的話。

    如果我願意?大親王驚奇地喊,我這個可憐人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

    馬漢假笑一聲,就說:我在王宮裡聽說,有一顆奇怪的流星落在海斯山谷裡面。實際上,他們認為它就是地獄使者。

    親王並沒有停止咀嚼,只用表情示意馬漢繼續講。

    說來話長。一個教區長老非常惶恐地向上層報告,他轄區的幾個村子裡的人都神秘地失蹤了。不是強盜沒有遭劫的跡象。這些人,連帶著所有牲畜,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跟流星有什麼關系呢?參謀官,您應該順著邏輯線索講。被幽禁了七年,大親王變得多嘴多舌了。

    馬漢順從了他的心意:好吧。流星是這位長老轄下的一個村子的年輕領主發現的這個領主的屍體現在已經擺在密封棺材裡。當時,他領著幾個下人出外打獵,看到了流星墜落的情景,並且確定,這顆流星是落進了海斯山谷裡面。也許是出於年輕人的好奇心,領主決定進山谷去尋找那顆星的殘骸。

    很正常的想法。親王自己嘀咕。

    他們走進山谷,看見了驚人的事物。一座巨大無朋的建築聳立在谷底,下面燃燒著火焰,據說把整個山谷都烤熱了。冰消雪融,萬物復蘇。谷底的石頭閃閃發光,山溪在凍土上流淌。上百萬的動物匍匐在地,寂靜無聲地朝拜這座大建築。領主先生當時想到了經書裡的地獄使者,和神話中的海斯大神。他命令下人們收集一些發光的石頭還有溪水,然後就全速返回了村莊。村法師無法解釋這一切。他們給教區長老寫了一封信就是我開始提到的那位長老。

    確實是奇聞。親王評論道,那位領主先生的心智正常嗎?

    這我不清楚,因為他已經死了。您懷疑他見到的景象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他是個瘋子的話,就難以解釋那些石頭和水了。它們讓許多人中了邪。

    是嗎?接著說。

    教區長老收到了信,便派他的私人秘書去那個村子調查。但秘書走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消息。長老只得親自帶領隨從前往事發的村莊。他看到了一座空莊子,人畜都不在了,死靜一片,只有領主獨自一人在雪地裡打滾。而他已記不得任何事情了。

    長老請領主給他看看那些石頭。當他們走進屋裡時,長老在燈光下看清了領主的臉,真令人毛骨悚然:他沒有一根頭發,腦頂只是一些惡斑,整個臉瘦得僅剩了骨頭。領主也被自己的容貌嚇昏了。

    長老讓隨從把那些石頭和水帶上,抬著領主上了馬。他們馬不停蹄,直接到本尊長老宮裡去報告。本尊長老不在,他的副手在查看了石頭、水和年輕領主的情況後,認為事已危急,應由自己從權處理。他派出護教軍兩個營,開向海斯山谷;同時讓人快馬兼城趕往因帝姆城,求見教宗聖下。

    聖下偉大的智慧可解決了這個問題?親王問道。

    馬漢聽出親王話裡的諷刺意味,他也清楚親王對教宗的看法,於是不去觸碰這個話題,說:我只聽說了派往海斯山谷的護教軍的遭遇。

    你當然不肯說教宗了。嗯,你講吧。

    軍隊開到了海斯山,但無法進入谷口。

    為什麼?有人攔阻?還是谷口被堵住了?

    都不是。奇怪就奇怪在這兒:任何人剛一接近谷口,就會無緣無故地心驚膽戰,從靈魂深處升起巨大的恐懼感。兩個營的軍隊差一點就四散奔逃。有的士兵嘔吐,有的昏厥,有的歇斯底理。連駝馬都發瘋般地嘶叫著往後退。指揮官竭盡全力也不能讓隊伍前進一步,何況他本人也難以自控了。親王殿下,您也覺得這不可理解吧?

    不是不可理解;而是我們的理解方式不對。這件事在我們的知識范圍以外了。

    您真是個哲學家,親王。但還是聽我說吧。指揮官又試圖從兩側的山上攀越過去,進入谷內。但情況還是一樣,官兵們都被神秘的恐怖抓住了心靈,仿佛黑暗的谷裡隱藏著整個地獄似的。

    奇怪。親王不禁說道。

    奇怪的還在後邊呢。隊伍暫時駐扎在谷口避風處,以觀其變。扎營後不久,他們看見谷裡有人跑了出來。

    親王放下餐刀,凝目看著馬漢。

    參謀官發現自己完全把親王吸引住了,不由得有些得意。他咳了兩聲,講道:對,有人跑出來。是一隊人,騎著駝馬。指揮官命令士兵全部隱蔽起來,不准驚動這些人。他們看到,谷內出來的這隊人馬,動作僵硬如機器,神情木然恍惚,就象行屍走肉一般。不論人、馬和狗都是這樣。他們一出谷口,就分道揚鑣,往不同的方向急奔而去。

    指揮官下令按兵不動。他們在風雪中等待了五天,終於看到有一批人回來了。

    指揮官很聰明。親王說。

    回來的人多過了五天前出谷的人,而且帶著大批牲畜,在大雪中黑壓壓的一片。指揮官覺得應該行動了,便帶兵擺開隊形,攔在了谷口。

    但那些人和牲畜視而不見,硬往前沖。指揮官試圖向他們問話,沒人回答他。狗開始向軍隊進攻,狂咬馬匹,但卻一聲不吠。士兵們得到了命令,避開人,向狗開槍。那些狗象魔鬼一樣,中了槍都不倒,繼續攻擊。人也開始襲擊軍隊,他們戰斗的方式又奇特又恐怖:他們從馬上竄起來象野獸一樣撲咬士兵。指揮官下令撤退了。只見那些人、畜如潮水般地湧入谷口。山谷那神秘的無形排拒力,似乎對他們一點都不起作用。

    馬漢說到這兒,故意停下來,慢慢呷著酒休息了一會兒,看看親王的反應。親王眉頭微皺,顯然在沉思。

    馬漢把話題接了下去:兩個營的護教軍整好隊伍,清點人馬。有十幾匹駝馬被狗咬傷,幸好人沒有受傷。他們離開海斯山往回走。路上卻又發生了驚人的事變。

    走到第四天時,被咬傷的那些牲口發瘋了。它們拼命地想回頭往海斯山奔去,鞭打根本沒用。這十幾匹馬又嘶又咬,把騎手摔下來,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殿下,您是怎麼想的?這多麼象傳說中海斯大神的召喚啊。

    我還不想下什麼論斷,這件事真離奇,但是它肯定有個合理的解釋。

    事情還沒完。馬漢說,回到本尊長老的宮中,一個更大的噩耗等著這些軍人。凡是接觸過從海斯山谷中帶來的石頭或水的人,全都染上了重病。症狀和那位村莊領主一樣:脫發,消瘦,嘔吐染病的人中包括教區長老、他的隨從、本尊長老的副手以及宮中那些摸過、看過發光石頭的人。可怕的是,服侍過這些病人的僕從們也同樣病了。

    但所有病人沒有發瘋,不象那些被狗咬傷的馬一樣往海斯山跑。他們被隔離起來,服用聖水、放血、做禱告。這事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報告給教宗和國王陛下。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

    親王往椅子背上一靠,說:我被關的七年裡,總算聽到了一件真正有趣的奇聞。無聊的生活裡需要這種故事。

    殿下,馬漢慢吞吞地說,小心斟酌著措詞,還有一個消息。我即將離開王宮時聽到的。

    是什麼?

    按重要性來說,我應該最先把這消息告訴您。但是那肯定會影響您聽其他故事的興致

    大親王不需要更多的解釋了,他問:教宗已決定給國王摩頂祝福了?

    殿下,您真料事如神。我不必再說了。

    馬漢不禁想瞧瞧這個消息在親王身上達到了什麼效果。親王稍微閉了一會兒眼睛,仿佛嫌燈光太亮似的。然後,他鎮定自若地說:這消息沒有前一個有趣,因為它是早已預料到了的。

    馬漢帶著欽佩的心情說:大人,我很抱歉

    抱什麼歉?你只是給我送個消息而已。不管我們願不願意,該來的總是要來。我很高興過幾天能接見教宗的特使。

    那不能叫做接見。馬漢把這句話忍住,躬了躬身,大聲叫衛兵來收拾杯盤。親王似乎有點疲倦地慢慢走到沙發邊,坐下來,閉眼倚靠著沙發背。馬漢隱約聽見他低聲自語:他總算盼到了總算盼到了

    (6)

    沉寂多年的萬森堡在這一天突然變得熱鬧而輝煌。燈光映到數裡之外,一輛輛繪著紋章的馬車停在大院裡。大廳內衣冠薈萃,觥籌交錯。屋裡是如此溫暖,貴婦們都擺脫了皮毛大衣的束縛,展露著美麗的肩膀。男人的勳章和女人的珠寶象星星一樣眩目。

    馬漢周旋在客人們之間,衣香鬢影使他有些飄飄然了。久違的美好生活!他盡情享受著每一分鍾,今天是舉國大慶,聖父終於代表神祝福了國王。馬漢得到允許,邀請了上百位賓客,有貴族,鄉紳,退役的老騎兵上校,一起來歡慶國王陛下的摩頂。

    第二次祝酒之後,樂隊演奏了《神佑吾君》,大廳內的人肅立傾聽。當一曲終了,歡快的圓桌快步舞曲響起時,大家輕輕拍著手,選擇了各自的舞伴。

    這時,大門開了。兩個人裹在厚厚的皮裘裡,帶著滿身雪花走進來。僕人沒有通報,只是在馬漢耳邊低語了幾句。馬漢向周圍的人點頭致歉,把手伸給剛到的神秘人物,領著他們往裡走去。男爵和上校們詫異地看著他們,低聲議論。

    馬漢引著他的兩位新客,進入地下室裡的私人書房。在那兒,兩位客人脫去皮裘和風帽,露出僧侶的修過頂的頭。兩人都是又高又胖。其中一位從懷裡取出一個錦匣,珍重地打開,裡面是一封信,信寫在薄金板上,有教宗聖下的親筆簽名。

    馬漢單膝跪下接過信來,雙手捧住讀了一遍。然後,他捧起那位帶信僧人的手,放在額頭上碰了一下,又放在嘴邊吻了一下。

    那位威嚴的僧人說:聖父特派我來,把為國王摩頂的事告知黑頓大親王。這是我的隨行侍僧。請您帶我們去見他。

    這是夜世界每個國王接受祝福時必行的儀式之一:國王的所有男性親屬必須得到通知,並向教宗謝恩。

    特使大人,請隨我來。馬漢恭敬地說著,推開書櫃,露出暗門,敲擊了暗號。

    小窗打開,裡面的人往外張了一眼後,開門讓他們進去。

    馬漢領著兩位長老穿過走廊,來到休息室。裡面的所有士兵和堂兄、表兄二位,都向長老們躬身行禮。教宗特使說:你們好。聽說你們都是僧侶苦修團的?

    都是最忠貞的人。表兄替這些發誓終生不語的人回答。

    我代表聖父問候你們。長老說。

    一個衛兵拿來兩具金屬頭罩,長老驚訝地問:怎麼?去見那個人還要蒙面麼?

    為了保護靈魂不受他的侵犯,大人。馬漢說。

    象我這樣一個篤信宗教的僧人也需要嗎?

    表兄說:您也需要。逆賊是個惡魔附體的可怕怪物。

    在神眼裡他只是個罪人罷了。雖然這麼說,兩位長老還是戴上了頭罩。

    馬漢問:需要我們一起進去嗎?

    不,我想不必了。

    胖表兄突然說:長老,為了保證你們的安全,還是帶個人進去吧。

    特使遲鈍地轉過身子,看看表兄,無可不可地點頭說:那麼就請您陪我們去吧。看來您對親王的脾性比較了解。

    我的確是這兒最會對付他的人。表兄微笑著戴上了頭罩。

    他們來到鐵柵欄門口,表兄開了鎖。三個人走進去,兩個衛兵立刻關上了鐵門。

    親王正躺在沙發上,用一本書遮著臉打磕睡。聽見開門聲,他拿開書,說:什麼事?

    教宗特使,他們給大人帶來了好消息。表兄笑著說。

    啊,尊貴的長老也要蒙著臉見我嗎?親王坐起來。

    特使展開教宗親筆的金書,說:閣下,請您跪下。

    什麼?親王溫和地反對,我就是為了不願向教宗下跪稱臣,才住到這裡來的。現在卻讓我對著他寫的幾個字下跪嗎?

    閣下,請您體諒我們的難處。

    表兄卻徑直往親王腳下丟了一個沙發上的軟墊:這可以讓您舒服點。我們夠照顧您了吧?

    親王不看他,坐著不動。

    表兄說;就算閣下您不接受這個消息,陛下同樣也能受到教宗的祝福。而如果您下跪謝了恩,我們會報告王上。這也許有助於您早日離開這個地方。

    親王斜眼瞧瞧他,從沙發上站起來。

    表兄先跪在長老們面前。親王笑起來。

    特使和藹地說:親王閣下,您為什麼發笑?

    我看見這位身材笨重的大人象土撥鼠一樣縮著,覺得很滑稽。就讓他代替了我吧。他的體形和我有些相似呢。

    表兄瞪著親王。親王滿不在乎地晃晃身軀,跪在軟墊上,底聲對表兄說:膝蓋受得了嗎?多謝你的墊子。

    特使捧起教宗的信,問:親王閣下,您准備好聆聽聖父的話了嗎?

    我沒有打磕睡,念吧。

    那麼我就開始了。

    正在這時,燈突然滅了。

    燈滅後的一瞬間,鐵門內外的人都很鎮定,只有表兄忍不住發出了一聲低叫。然後,衛兵聽到特使安閒如常的聲音:我謹代表聖父教宗,向您閣下作如下喻示

    休息室的人都帶著槍,跌跌撞撞地摸到鐵柵欄外,以防突然的事變。他們聽到特使的聲音後都放下了心。

    親王,您聽見了嗎?特使很快念完了教宗的信。他顯然早已把全信背熟了。

    聽見了。大親王說。

    請您謝恩吧。

    我感謝教宗對我和我的家人所做的一切。

    贊美神!長老低聲說。

    馬漢已跑到外面搞清了情況,是一位客人出於好奇,不小心把總電閘弄短路了。他回到鐵門外時,儀式剛剛結束。

    請特使稍等一會兒再出來。電閘馬上就能修好。馬漢大聲說。

    哦,我不在意。

    燈亮了。馬漢命令所有人都回休息室,只留下原來的兩個衛兵。

    鐵門裡,大親王又躺回沙發上,臉上蓋著書打起了磕睡。也許因為心灰意懶,他一動也不動。

    馬漢開了門。兩位長老和表兄走出來。長老把手指豎在唇邊:別去打擾他。

    走進休息室,馬漢和長老們脫下了頭罩。坐下。

    表兄忽然說:你們還不走嗎?

    你怎麼了?馬漢驚奇地問,你為什麼不脫頭罩?

    表兄伸手把頭罩摘下來,露出一張陌生的臉。

    在一秒鍾的極度驚詫後,馬漢喊道:你!

    早已剃光胡子的黑頓大親王微笑著面對所有衛兵。他們不由自主地向他下跪。沒有金屬頭罩,親王的腦波輕而易舉地控制了他們。

    在馬漢他們跪下後,兩個長老也屈膝道:吾王萬歲!

    好了。你們干得很不錯。

    特使說:夏萊將軍他們在外面,是他們弄斷了電閘。本來,我想讓唐上校代替您的,可那個胖子自己送上門來。

    唐上校就是特使的侍僧,他說:往那胖子臉上貼胡子可把我忙得夠嗆。

    親王笑了:我聽到要摩頂的消息,就把胡子都剪了,平時粘在臉上。如果再晚兩天,真胡子又長出來就誤事啦。你們把特使怎麼樣了?

    關在夏萊將軍那裡。

    走吧。

    親王和他的兩個忠誠的部下,帶著馬漢走出秘室。過一會兒他們就會醒過來,要快點走。親王邊說邊踏上樓梯。幽禁了這麼多年,他的腳步還是那麼矯捷。

    大廳裡的人紛紛猜測,這兩個進屋僅僅十幾分鍾就要離去,並且帶走另一個人的神秘客究竟是何方神聖,能令馬漢先生象僕人一樣俯首貼耳。一陣雪花飄入,大門再次關閉。把豪華的晚會場景和外面的風雪隔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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