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無名鏈接
    【1】

    這天晚上,陳麗夢見高德死了。她驚醒過來,掩面放聲大哭。哭過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計算機,撥號上網。她一眼看見,高德的主頁還在那裡。頁面上有他的頭像,如她熟悉的,高德神采奕奕,威儀赫赫。記錄顯示,在過去的一天中,有十三億人訪問了高德的站點,與陳麗一樣,他們都是他的信徒。陳麗才鬆了一口氣,然而,夢中的不祥感卻揮之不去。此時是凌晨一點半。陳麗看看窗外,在一片泛著可疑綠光的夜雲中,有一顆星星昏黃慘淡,要墜不墜的樣子。

    驚懼的女人再也睡不著覺。她打開電子信箱,看見有幾封新郵件。她逐一閱讀,忽然,其中一封令她大吃一驚。是高德的來信。他在夜深人靜時發來的信函中說:「陳麗,請到我的住處來一下吧,幫我料理一件事情!」高德直接給她寫信!陳麗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是什麼事情他竟要她來幫忙料理呢?她把信讀了又讀,感到好像還在做夢。

    與高德通信,是陳麗夢寐以求的事情。要說起來,在信徒中,她其實是幸運者。三年前的一天,她在網上遇到了高德。高德不知怎麼一個人出來閒逛了。他一看見陳麗,便兩眼放光。他暗示她,要與她發生關係。她受寵若驚。那場刻骨銘心的雲雨之歡,是通過電子交感器完成的。在那個奇妙的高潮時刻,陳麗第一次對自己二十六年虛擬生活的可靠性產生了懷疑。做愛時,充斥高德全身的驕傲、得意和滿足,如同風暴襲來,使她一直樹葉一樣顫抖不停。高德沒有一個地方不真實、不讓人崇拜。

    但也就是那麼一次。高德再也沒來找過她。在過去的三年中,陳麗不再與虛擬教區中別的男人來往,而且變得討厭他們。她每天給高德寫一封情思纏綿的信。高德從來沒有回信。她對此很理解。他有那麼多信徒,他怎麼可能記住每個情人呢。但現在,他卻給她來信了。這就是說,他依然記得她,而且,看來印象很深。看著信,陳麗哭了。

    可是,為什麼他要她到他的住處去呢?為什麼不就在虛擬世界裡相會呢?陳麗的下丘腦中泛起一片密密麻麻的針刺感,以及一種用鼠標反覆點擊一千次後的迷幻和虛脫。高德在信的末尾囑咐道:「此事不要讓別人知道。」陳麗平生第一次仔仔細細化了妝,把高德的來信打印出來,珍愛地揣在懷中,便走出了她從未離開過的這間房屋。

    【2】

    天還很黑,廢墟狀的城市死亡巨獸一樣蜷伏著,在熊熊燃燒的星光下蒸發著地獄般的靜默。陳麗的腳步發出難以置信的空洞巨響。她猛然覺得,這時更像做夢了,這夢好真實啊。她就要像一隻蝴蝶,在以真為假的幻境中尋找陌生花香的源泉。由於第一次接觸戶外客觀世界,陳麗充滿了血暈的感覺。但一想到高德的召喚,她便打消了畏懼。

    高德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中。按照信上寫的地址,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高德在客觀世界中的居所。從來沒有人知道高德住的地方,也沒有人思考過高德住在什麼地方。在虛擬世界,這是一個不可能被提出來的問題。但現在,她忽然間連答案都知道了。這種情形讓她很不安。

    高德住在城鄉結合部一座破舊的六層公寓的頂層,夜空中搖搖欲墜的樓房看上去像隨時要從視野中蒸發掉。陳麗遲疑了一下,便爬上樓。這是一座棄宅,空蕩無人。她又感到了夢幻的包圍。在夜暗的庇護下,好像有大群無形無狀的蝴蝶在周圍翻飛。但她沒有因怯憚而折返虛擬世界。她徑直來到高德的門前。她做了一個深呼吸,飄蕩無骨的纖手按響了電鈴,她一時覺得它竟是從蝶羽下伸張出的幻肢。讓她吃驚的是門自動打開了。她邁入一隻腳,裡面黑洞洞的像是地牢。這時,有一個聲音說:「燈的開關在右邊的牆上。」

    她聽出這正是高德的聲音。在網上布道時,他便是這種莊嚴而沉緩的語調。高德的聲音像劍一樣挑破了陳麗的夢幻。但轉瞬間她又強烈地覺得,難道此時不正是仍在網絡教區?這已是一重更深的夢境。她試探著去開燈,燈果真嘩地亮了,這出乎她的意料,嚇了她一跳。她看見了一個狹小的客廳。沙發、牆壁具有結結實實的三維感,蒙皮脫落,灰塵厚積,絕非網蟲們的故意設置。房間裡沒有幾件像樣的家俱,毫無收拾,凌亂不堪。這便是高德的家?但她沒有看見高德。

    聲音又響了起來:「往臥室走。」她便走了進去。這下,她看見一個男人蓋著被子躺在床上。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他嗎?陳麗頓時熱淚盈眶。她不敢貿然走近,佇立原地,雙手合十,向床上的人行了一個禮。但他沒有反應。這時,她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

    【3】

    陳麗抬頭看去,見那男人的臉部已經腐爛了,一條白胖的大蛆正從他微翕的嘴角蠕動出來。她本能地飛快摀住嘴,把一聲驚叫和一股噁心堵了回去。她想起了昨晚的夢。是高德托的夢吧?夢的電子數碼信息也許在白天便經由電話線路抵達了,在她上網時,通過電子交感器感染了大腦皮層並潛伏下來,然後,在夜晚定時轉換成惑人的圖像。

    聲音又傳了過來:「不要害怕,你過來……」

    「您、您要我做什麼?」

    但聲音便中斷了,再也沒有回應。原來是高德事先做好的錄音。但是,磁帶好像不夠了。給人的感覺是,高德在這件要緊的事情上疏忽了。這個時候,客觀世界的夜晚尚未消逝,整個宇宙都一片荒涼死寂,人煙滅絕。陳麗渾身冰冷。她想,高德真的死了,她是他叫來料理後事的。但他怎麼會死呢?他又怎麼獨獨叫上了她呢?

    對於客觀世界固有的荒謬性,她全未料到,措手不及。但既然來到了現場,這些都來不及往下細想了。她眼淚嘩嘩流著,心咚咚跳著,走上前去,大著膽子端詳了一下高德。

    男人的臉部腐爛得像泥地裡被馬蹄反覆踐踏過的一朵落花,已經完全沒有了值得女人去追逐的芳香,因此也看不出高德活著時長得像什麼樣子。但約摸可以發現,高德的左眼是徹底壞死的,眼窩裡面沒有眼珠。陳麗強忍住反胃,肅穆而虔誠地揭開被子,看見死人的身上還有許多蛆蟲在縈縈爬動。肋部和骨盆處已隱約看得見錚然的白骨。高德死去已有一段時間了。高德在客觀世界中的模樣很讓人不安:個子矮小,駝背,兩腿一長一短,蒼老不堪。

    高德要以這種形象在網上出現,連把神界維持一個小時的可能性都沒有。這便是虛擬空間的虛偽。在網上,高德是一個肩披黑斗篷、身著緊身衣、肌肉發達、體形高大的青年。他擁有十三億狂熱的信徒。從沒有人想過高德在神界之外是什麼樣子,所以陳麗眼前的難道的確是以前無人知曉的高德的真容嗎?一時,她懷疑起這個死人的真實身份。但她馬上把這個念頭打消了。高德的信件在她懷中彷彿正散發出餘溫。高德的面罩後面,其實是鬼魂的真實。陳麗日夜思慕的人,在兩重光影下走完了他的旅程。

    陳麗心下明白,高德的存在,實在是依附並取決於網絡,換句話說,網絡才是無所不能的完神。以前,她只是不敢這麼去想罷。高德一定比常人更迷戀於這種變幻莫測的身份遊戲,癡心於網絡替身超越自然軀體的永恆魅力,才以巨大的信念,選擇並創立了比客觀世界更加合理的神界,把自己不可能的人生轉換成了無限的可能。看著高德殘破萎頓的身軀,陳麗猜想這個人為獲得神的身份曾經歷過什麼樣的磨難,嘗試過什麼樣的奮爭,不由對他產生了敬重。這種敬重,與她這些年來作為信徒對高德的崇拜之情,略有些不同。

    陳麗感到,高德才是一隻真正地迷失在花叢中的得意蝴蝶。而蝶有時是花,花也有時為蝶,如今,都舞入了鬼魂的曖昧世界。

    她慟哭失聲,心裡盤算著,要不要違背高德的旨意,把他的死訊通知所有的信徒?桌上有一台計算機。她思忖了一下,打開它,撥號上網。她看見,世界各地的人們正蝶群般瘋撲向高德的主頁。他們眼神迷離,臉色亢奮。他們身世不同,卻都如同面前這死人,拒絕了各自在客觀世界裡的命定,堅決選擇了看來更加真實的虛擬新生。她知道他們也是花,他們也是蝶,他們的迷亂便是高德與她的迷亂,而她和高德的喜悅便也是他們的喜悅。她怎麼對他們說高德已經不在了呢?高德作為一種存在已經消失了,這句話,此刻還有什麼意義?

    【4】

    隨後,她開始料理起後事。她首先破解了高德的電子信箱密碼,發現信箱裡面積存了大量郵件,都是信徒們寫來的。有一個自動程序,正在有選擇地一封一封地回信。這使人感到高德似乎仍然活著。

    給她的信,是程序昨天寫成的。但程序沒有給第二個人發同樣內容的信。她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種隨機選定,而與高德對情人們的記憶無關。這使她略有失望。但因為看到了現實中高德的模樣,這種失望感,又不如想像中來得猛烈了。

    但緊跟著發現的一個情況使她深為不安。六個月前,高德便開始悄悄而頻繁地訪問一些怪異的網站,而不再更新自己的主頁。陳麗怔住了。

    高德去得最多的一個網站叫「無名」。這個網站,陳麗聞所未聞。高德在登錄時,用了一個普通人的名字。他選擇的形象,也是極不惹人注目的。正是在這個時候,高德暫時離別了他一直傾力主持的神界,從光輝燦爛的軀殼中抽身而退,遠遠躲開了信徒們。這實在是反常。陳麗意識到,在生命的晚期,高德對「無名」的選擇,是他內心的一大秘密。

    她的好奇心壓倒了恐懼,也登錄了過去。她發現這是一個格外奇怪的網站,與神界的金碧輝煌、喧囂熱鬧不同,狹小的三維主頁房間裡沒有絲毫人氣,沒有任何圖像和文字的內容與提示,沒有一丁點兒聲息。除她之外,站中沒有第二人。也沒有管理者或「版主」之類,更沒有像高德這樣的網絡偶像。網站整個是空空的,像是一塊廢棄的園地,沒有了任何用處。

    高德為什麼要頻繁光顧這個了無一物的網站?這個網站與高德有什麼關係?陳麗正在疑慮,就感到周圍起了變化。主頁的三維界面忽然消失了,她墜入了一片無依無托說不出顏色的虛空。時間和空間正向各個維度急劇膨脹,剛才還狹小的主頁世界,轉瞬間已經無邊無界了。陳麗嚇得想喊叫,卻發不出聲。她的身體和意識也在一瞬間揮發掉了。什麼都沒有了,陳麗整個身心都空掉了,但又分明被某種不明不白的東西充滿。

    這顯然是一個全新概念的網站。它表面的死狀後面隱伏著強大的生命。它帶給訪問者的體驗,是他們在客觀或虛擬世界裡都不可能有的。但網站的創辦者是什麼目的呢?好像並沒有目的。這是一種難以言傳的奇妙存在狀態,不需要任何信仰和追求來支撐,任何答案都是無意義的。與神界相比,這裡的自由是自足而自洽的。自與高德交合後,陳麗還沒有這麼飄飄欲仙過。她忽然覺得,神界的危機來到了。

    但這僅是一瞬。她又有了常人的知覺,並感到十分害怕,忙去按退出鍵。退出鍵卻找不到了。這種慌亂,高德是否也曾體會過呢?而高德是否正是為了體驗這種在神界裡無法製造、無法存在的慌亂,才到這裡來的呢?陳麗感到,這已不是她瞭解和熟悉的高德了。正在緊張,忽然有亮光在頭頂一閃,啪地一聲,陳麗不知怎麼就退了出來,已是一身冷汗。她不安地轉頭去看床上的高德。他腐爛的面部,似乎隱隱露出詭笑。

    真是一個奇怪的網站!

    【5】

    根據計算機儲存的記錄可以知道,高德在半年中,訪問該網站達一百八十九次,最長的一次,在裡面呆了七天七夜。像陳麗和教友們畢生狂熱地追逐高德的靈光一樣,高德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也迷戀上了他著意的身外之物。高德似乎是無意間發現這個網站的,然後便不能自拔了。這正如陳麗當年在無意中發現高德的主頁後變得瘋狂的情況一樣。現在已經知道,高德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網蟲。因此,他的選擇,並不受他公眾身份的約束。

    高德在離開神界而登錄陌生網站的時刻,已確定不再需要高德的身份,這使陳麗第一次感到了他的陌生和疏遠。她猜想,高德是否對自己在神界中的存在產生了懷疑和厭倦?這使他又一次迷失在了身份轉換的高深懸念之中。他是在尋找一個新的數碼替身麼?神界的危機,已經確信無誤了。

    陳麗注意到,高德對「無名」的最後一次訪問,是在一個半月前。此後,再沒有了高德活動的記錄。他的主頁完全交給了計算機自動控制。

    緊接著,陳麗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計算機裡面留下了高德設計病毒的程序。讓她難以置信的是,最近那幾個差點把神界毀於一旦的病毒,竟然都是高德自己製造出來的。信徒們還以為是科學界在搗亂呢。

    每次,都在毀滅即將來臨前,信徒中的高手便聯手把病毒給清除了。高德又製造了更厲害的病毒。但是,他一個人,怎麼是十三億人的對手呢?每次,高德都敗下陣來。此時,高德無邊的魔法,已經從高德的身上,無可爭辯地轉移到了信徒那裡。蝴蝶又一次翻飛起來,花和蟲的影像又一次重疊迷亂了。陳麗想,這種失敗,可能使垂暮的高德重新體味到了少年時代的自卑。當年,正是這種自卑,才促使他白手起家創立了神界。但是,高德骨子深處瀰漫著的煩意,卻並沒有因為數碼修煉的成功而消除,此刻,由計算機顯示得一清二楚。高德躲在陰暗無人的舊宅裡製造病毒,便是一個有力的證據。

    晚年的高德,在網上已不能維繫全知全能——他知道這一點終究也會被信徒們窺破,而客觀世界中他的身體狀況卻也在更加急劇地惡化,這可能最終使高德意識到苦心經營的網絡教區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夢境,從而下定了親手把它毀掉的決心。這時,「無名」出現了。高德從中看到了新的希望。既然不能毀掉神界,那麼悄悄逃離總是可以的。

    高德在重病纏身、無人照料的時刻,在神志不清中,受到與任何一個網站相比都有著驚人不同的「無名」的誘惑,是絕對可能的。高德忽然發現在那裡能為生命找到永恆的寓所。這是不是存在於客觀世界的老年人所特有的幻覺呢?陳麗歎了一口氣,像要拒絕什麼她不該看的東西,緩緩地把計算機關掉了。

    【6】

    陳麗再次環顧高德的臥室——高德修煉和育化自己的洞穴。房間裡充滿了霉味和死人氣味。因為太潮,牆壁上長滿了蘑菇。地板上有幾包開了封的方便麵,有的已被啃掉了半拉。有幾個蟑螂乾癟的屍體。臥室裡除了床和計算機桌外,還有一個小書架,上面稀稀拉拉擱著幾本法語書。可惜的是,作者的名字,陳麗一個都不知道。她只清楚,高德竟然在非在線狀態下偷偷看書,而且看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國書,這要傳出去,他的形象肯定會大打折扣。

    陳麗跟著發現,房間的牆上和地上有一小灘一小灘黃色的結晶斑液,旁邊是一團團皺巴巴的劣質手紙,彷彿是幾年前的了,卻沒有最近的遺留物——是高德已喪失了能力,還是他已經厭倦?陳麗想,三年前,高德是否就是在這間狹小的臥室中與她發生關係的呢?他還與多少女信徒發生過這種虛擬得跟實境一模一樣的關係呢?這斑液、手紙,與書架上的書籍,構成了一種充滿衝突的和諧。陳麗臉紅了,並且在極度羞慚中,燃出一股莫名的憤怒。

    她再次轉眼去看床上的高德。透過他斑駁網罟一般的惡臭皮膚,以及粘滿塵屑的骯髒體毛,還有老鼠一樣的齷齪體形,她彷彿體味到了高德死前的痛苦掙扎。一度充斥著高德全身的那種風暴般的驕傲、得意和滿足,其實是多麼的暫時呀。高德其實是多麼的可憐和無助呀。這個時候,陳麗發自內心對高德的諒解、同情和欽敬再一次壓倒了其它感覺。

    高德就像一隻完全憑借自己的力量正在艱難鑽出繭殼的蛹蟲一樣,已經看到了新的存在形態就在眼前,但對自己即將化蝶的命運,雖然作出了選擇,卻終於不能把握在手中。他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在「無名」中呆上七天七夜,大概已是他體力的極限了。客觀世界鐵的規律在最後一瞬間重新主宰了航行方向,而虛擬存在那誘人的千萬種可能性終被證明是過眼煙雲。高德帶著滿腔遺憾而去。

    但這真是「最後」嗎?因為出現了「無名」。

    陳麗黯然離開了高德的住處。自此後她便再也不能心神平定。因為,高德要她辦的那件事,她還沒有辦。她不知道是什麼事。但那絕對不是單純地處理高德的屍體。

    【7】

    此後的一年中,陳麗和其他信徒一起,仍每天登錄死人的網頁。由於陳麗守口如瓶,信徒們無一人知曉高德的亡故。信徒數量在繼續增加,很快突破了十六億。但此時的陳麗已與普通信徒不同。在她心中,隱隱約約浮現著高德曾經登錄過的那個奇怪網站。她記得在那裡體驗到的神秘、狂喜和慌亂。她曾試圖用自己的計算機連接,計算機每次都回答說:找不到該網頁。這有形的網站,卻似乎是「無」!所以,「無名」到底是什麼?它究竟存不存在?它是否是一出更深的夢境?這是一個比高德的死亡更嚴重的問題。

    一年後的一個晚上,陳麗又做了一個頗富預示性的夢。醒來後,她雖然不記得夢的具體內容,卻知道要直奔高德的住處。她看到高德已僅剩一副晶瑩透剔的骨架了,十分乾淨和精神。討厭的氣味也已消散殆盡。她沒有眷戀高德的新模樣,而是徑直打開了他的計算機。她非常輕鬆地連接上了「無名」。隨後,她發現,這個網站是沒有註冊過的,是根本不存在的,怪不得用一般的計算機連不上呢。但是為什麼高德的計算機卻能連上呢?高德畢竟也是個普通的網蟲啊。

    這的確是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典型情況,卻具備夢境所沒有的精緻和神奇,像是有人做了手腳。因此這又讓人萬難相信它是夢境,因為夢境總是太粗糙、太潦草了。但反過來,你一旦打定主意要拒絕認同它的虛幻,它的虛幻感也便忽然自動加強起來,使陳麗搞不清楚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是在做夢,還是在被人夢。她無端地煩起來,於是為自己人生遭遇的不明不白尋找出一個聊勝於無的解釋:也許,要像高德那樣極度衰弱、身心孤絕、對自己親手創造的世界徹底失望的人,才能用心感受到那陌生網站的「妙有」吧。難道這正是高德的計算機能夠顯現出「無名」的原因?計算機既然是高德身體的奇妙延伸,難道不也早成了他心靈的替代者嗎?與「無名」的相遇僅是一次心與心超時空的邂逅,結果卻是無意間使這一台機器掙破了數碼與物質存在的雙重鎖鏈。計算機於是取代高德成了這起事件的下半場主角,在主人死去後,自作主張給陳麗發來郵件,好把這場逃逸的遊戲繼續下去。

    陳麗在網站中走走停停,忽然產生了在一個大腦宇宙中漫遊的感覺。她先是大悲大喜,繼而又心如止水。這時,頭頂的無源光芒忽然一閃,她頓然悟到,不是先有了計算機和網絡,然後才有了這個網站,而是恰恰相反。被億萬年夢幻蒙蔽的真相便是,本星球所有的計算機和網絡,甚至還有別的東西,包括高德本人在內,都是這個神秘網站的產物。吸引高德以及他的機器的,恐怕還是無名鏈接所暗示出的終極性吧。

    高德在死前六個月發現了這個秘密。他也察覺到了,把拯救自己的希望依托於看似虛無其實卻很是實在的網絡世界,是一種低極和無趣。

    【8】

    陳麗接下來做的事,是把這個網站作為友情鏈接,附在高德的主頁上,提供給其它的計算機。她認為,這大概才是高德要她去料理的那件後事。

    開始,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個新的鏈接,後來,慢慢就有好奇的人來點擊了。第一個訪問者是一個五歲的男孩。然後,是一位寡居的老嫗。第三個人是一名吸毒者。第四個人是……

    訪問人數呈幾何級數增長。不到一個月,神界便崩潰於一旦,如同它的建立一樣忽然。這是任何一種計算機病毒根本無法做到的。又過了一個月,地球上的人們,都感到大腦深處的隱秘部位一抖閃,而全世界的計算機,都感到一束神奇的光線落在芯片上,便與一種十分遙遠卻又分明近在咫尺的東西建立起了聯繫。這種東西以前誰也沒有在客觀或虛擬世界中見過,所以沒有一個人、一台計算機能夠用各自的語言去形容它到底是什麼,但是大家都陶醉了。

    這時,陳麗癡癡地坐在高德的計算機前,通過屏幕的多重夢幻反光,看到床上屍骨的一個大腳趾動彈了一下。億萬隻蝴蝶又開始翩翩起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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