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星河的生日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星期五,下午五點半,我按照約定,在雍和宮地鐵東南出口跟大家匯合,然後一起來到和平裡的一家酒店。

    此時還沒有星河的影子。

    說好由吳巖去誑星河,騙他說有一個出版社找他談稿子。而在星河到來之前,大家的任務是在這家酒店裡排練「歡迎」他的儀式。

    凌晨從她的物理實驗室裡拿了一大堆紅色塑料小球,每人一個,置於左手。這是儀式的一個節目。

    「等一會兒星河來了,就把手這麼向他打開。」她一邊說,一邊左手開合著示意。

    我們都讀過那篇《握別在左拳還原之前》。許多人都能背誦那段經典的敘述:

    我看見那位頗有姿色的少婦膨脹成了一個巨大的氣球。當時她昂首跪在地上,左手朝天仰張,一粒璀璨如珠寶般的紅豆靜臥掌中。隨著她一聲長歎,寶石開始長大,有如一個血紅的氣球被慢慢吹起;與此同時,她的身體也逐漸枯萎,好似因吹鼓氣球而耗盡了所有的能量。最後,整個氣球脹如旭日,而少婦本人則乾癟如泥。

    這真是天才的想像。類似的奇麗構思在他的作品中俯首可拾。加上輕鬆的文字,豐富的情節,真情實意的英雄主義,還有不矯飾的愛情,這些造就了青年作家的名氣。啊,星河!

    凌晨又在每人右手中塞了一枝玫瑰,並神秘地交代,星河一露面,大家便要群起向他投擲此種禮物——略微帶刺。

    這是酒店裡的最大的一個卡拉OK包廳。我們策劃在這裡給星河舉行生日晚會,但事先並沒有告訴星河。

    這個圈子裡的主要人物都來了。還有星河的崇拜者——主要是中學生。一共有三十多人。除了韓建國,每個人都年輕得讓人嫉妒。而韓建國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小起碼十歲。這讓人記起那句話:科幻小說讓你青春長駐。因此,多少年後,這個良宵,注定要成為我們對黃金時代最美好的追憶之一。

    「為什麼要安排這樣一個儀式呢?」一個人小聲問作家兼書商於向昀。

    「因為我們很久沒有這樣為一個人過生日了。」她說。在之後二十年裡,於向昀出版了在座者的主要作品。她自己也因此成為了中國最著名的科幻出版家。

    酒店的女服務員已在敷設酒果。兩個年輕的男音響師開始調試那一大堆複雜的音響設備。它們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奇妙的機器。說不清楚為什麼,音響師看上去有些面熟。

    不管怎麼說,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星河。

    天漸漸黑了,但還沒有完全黑。星河怎麼還不來?這成了一個衛斯理式的懸念。時間過得很慢,不是感覺上的慢,而是實實在在的慢。人人都老實地坐等那一刻。這其中有一種虛假感。但大家都忽略了這個。星河的光輝今晚將蓋過一切。好在,我們並不用等到宇宙收縮。

    八時許,走廊上終於傳來了那含混呀烏的北京腔。凌晨急忙指揮熄了燈。滿屋人屏住呼吸,把目光投向門口。

    一個人出現在暗影裡,晃動著可愛的大腦袋。

    「這裡有我認識的人嗎?」他在大大咧咧地笑,一點也沒有察覺出「敵情」。大家都咬住嘴唇不做聲。但仍有女孩吃吃地低笑出來。

    這時燈忽然亮了,把星河暴露在中央地帶。他穿著他常穿的紅色圓領衫,洗得很舊的那件。他像是剛從北師大的學生食堂出來。那個二十年後因整理中醫經絡典籍而名聲大噪的羅洪斌,這時從背後用塑料水槍朝他射了一槍,他歪著屁股躲了躲,沒能躲過。

    大家紛紛投出玫瑰,喊起來,「祝你生日快樂!」此時,星河的反應顯然很不像星河,也許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他馬上就懵了,臉也紅了。他不知所措,連笑都不知該怎麼笑了。這十分出乎我們的預料。他機械而緩慢地移動到一個牆角,甚至不顧女孩子眼中放出的光彩。

    「歡迎你,星河。在很久很久以前,你不叫星河。大家都看見太空中漂浮著一個叫郭威的人。然後,郭威死去,然後,星河誕生……」江漸離高舉話筒,大聲朗誦事先寫好的生日祝詞。眾所周知,星河是郭威的筆名。星河站在那裡,更加侷促和緊張。我想,在此之前,他只創作有關別人的東西,現在被別人創作,猛然間有些糊塗。

    跟著發生了誰也沒想到的事情。星河像一頭被關住的外星動物,忽然起動,向外面迅疾地逃去。

    「堵住門!」科幻評論家嚴篷尖著嗓子大叫一聲。

    可是,來不及了。星河已很快在門口消失了,看來是準備一走了之。他一定認為大家要作弄他。大作家星河的形象,頓時化為了烏有。立時衝出去了好幾個人——包括嚴篷、楊平、於向昀,他們要向星河說明,呵呵,這真的是大家的一番好意,惟一的意圖是要給你一個突如其來的驚喜。

    對於屋裡的人來說,第二次等待開始了。女中學生在交流著對星河的第一印象。新的酒水又上來了。那兩個音響師,恰到好處地放了一首曲子。是電影《星球大戰》的主題曲。像是專為我們準備的。我驚異地看了他們一眼。他們淡淡的神態像是世外之人。

    星河對他們而言,顯然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就在我們等待星河返回的那當兒,天完全黑了。似乎有瀝瀝星光從外面滲入。因為我們都感到了習習涼風。這是亙古時間流逝的聲響。我想,在這樣迷人的夜裡,星河一定不會掃大家的興。

    星河果然回來了!大家熱烈地鼓掌。

    這時他鎮靜多了,似乎開始進入了角色,或者說,明白了必須進入角色。不然,要令這麼多朋友失望,多不好。他是一個對別人和環境極認真的人。我想,不管從哪方面講,星河都是多麼本色、多麼可愛的一個人啊。

    此時,星河已文文靜靜坐在大廳中央的專門為他準備的桌子前。他兩手絞纏著擱在桌子上,腦袋低埋著,只盯牢了桌面,像在研究上面的什麼問題。是不是桌上正在演出他喜歡的《帝國時代》電子遊戲呢?

    北京科幻迷聯誼會秘書長李可要他說幾句話。星河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平時的伶牙利齒不知去哪裡了。他顯得有些懊惱地揮揮手。我有些為他擔心。傳說他的作品質量最近有些下降。

    風度翩翩的李可於是說,作家還要構思,那麼,大家先發言吧。按照排練,每個人要對星河說一句祝辭。

    「星河,希望你寫出更多更好的科幻。」一個女中學生真誠地說。

    「星河,你是人民的作家。你的光輝長在。」又一個女中學生說。昨天她剛參加完高考。這話說得所有人都笑起來。星河也綻出了他今夜第一個由衷的笑容。

    她說出了同學們的心聲。他們喜歡星河的作品。他們給他寫信,邀請他參加校園活動,找他聊天,傾訴他們生活中的煩惱、喜悅和秘密,還當著他的面一字不漏背誦出他作品中的精彩段落。

    這真是作為一個作家的最大快樂。星河沒有愧對他的讀者,也沒有愧對自己。這是我們都打心眼兒裡想為他舉辦生日慶典的原因。

    我忽然從心底感到高興。我好像很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了。

    「互聯網上那個星河,真的是你嗎?說話還蠻客氣的。」又一個人說道。

    「是我。」「就是啊。誰說真人不露相呢?畢竟是星河。一點架子也沒有。」旁邊有人補充。

    輪到我,我說:「祝你生日快樂。」江漸離說:「最簡單的話,包含了最豐富的意思。

    「星河大悅,轉頭對我說了聲」謝謝「。韓建國也說:」祝你生日快樂。「卻遭到了反對。李可嚷嚷:」不能說一樣的。要有創意!「以後便沒有一樣的了。

    楊平說:「你要當職業大學生,繼續當下去也可以。」因為星河作品中的主人公,大都是傻得可愛、理想主義的大學生。

    吳巖說:「希望你炮製更多的科幻垃圾。」星河撫掌大樂。

    李可說:「我認識星河這麼久,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麼靦腆。是真的。」星河說:「他的話是真的。看得出沒有事先排練。」吳巖的愛人鄺平說:「星河今晚請我和吳巖吃了飯。

    但是郭威還沒有。還欠著呢。「星河說:」剛才他們都說了,星河一誕生,郭威就死了。

    「大家又笑。我發現,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熟悉的星河漸漸又回到了我們中間。

    又一個女中學生怯怯地站起來:「我想說的、我想說的是,星河跟我想像的有些不一樣。」大家鼓掌叫好。這句話立刻被評為今夜的最佳言論。

    「慢著,不一樣在哪裡?」李可窮追不捨。

    「應該瘦一些,不戴眼鏡。」女孩說著說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話又使我想起了星河小說中那些年輕英俊的人物。其實,星河本人也很瀟灑不俗。但另一方面,她的話使我考慮,作家似乎應該永遠在小說人物的陰影之外漫步,而不要隨意走入現實之中。我浮起一層不明原因的憂慮。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這時,大家都說完了。我們還是想聽星河說。但星河看來仍沒有構思好。楊平等一幫人便擁上去罰他的酒。星河來者不拒。喝了酒,星河似乎找到了感覺。「我要說兩句了,」他舉舉手,像是《蝙蝠俠》中的某個人物。

    「剛一進來,我的確有些不知所措。吳巖沒有告訴我是這樣的。我夾雜在人堆裡起起哄還可以,當主角可不成。不過,我的確是第一次這樣過生日。這麼多人,這麼大的地方。我很高興,也很感動。我想,今夜不是屬於我個人的,而是大家的節日。是中國科幻的生日。但願很久以後,大家還能記起這個夜晚。」他有些語塞,說不下去了。我沒有想到星河說得這麼好,這麼真誠,也很感動。這時我想起了許多往事。我想起了科幻很久都被人瞧不起,靠邊兒站著。現在,它還沒有被「正統」承認。剛才於向昀說,很久沒有這樣給人過生日了。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會有這個提議。但為什麼會有「另一個問題」呢?

    「我敬大家一杯酒,也敬我自己一杯……」星河恭敬地站起來。二十年後,星河在他深圳的別墅裡招待我們,回憶起此時,他說,正是在這個夜晚,他決定把作品的質量大大提高一步。他決不能讓在座的人失望,不讓全國的讀者失望,也不讓自己失望。他要打破那個他一直信奉的理論:作家在寫出成名作之後,就必定開始走下坡路。他決心寫出真正的傳世之作,超過他以前的一切作品,包括《網絡遊戲聯軍》和《命殞天涯》。

    眾所周知,這便是後來的《波江座之戀》和《讓大機器停下來》。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之夜,星河來到了他人生的轉折點。

    當時,許多人聽了星河的話,都為之動容,甚至忘記了展示左拳中緊握的小球。有人提議,一起唱一首歌吧。唱了「祝你生日快樂」。還不夠。李可又帶頭唱起了鄭智化的生日快樂歌。然後,有人提議唱國際歌。「不靠神仙皇帝,只靠我們自己。」這太棒了。我看了看四周,每個人都在專心致志地唱,目光熱烈,面色虔誠。我感到渾然一體感回到了我的心中,我感到了親近,也感到了力量。科幻不僅使我們年輕,還使我們真誠、團結和放鬆。

    然後,大家紛紛與星河合影。星河這時已完全找回了自我,機敏活潑,揮灑自如,妙語連珠。大家開始點歌,全都獻給星河。

    我的情緒仍沉湎在剛才的氣氛中,心頭掛念著「另一個問題」。我想起很久沒跟星河見面了,應該多說點什麼。我走上前,說:「星河,真羨慕你,當一個作家能當到這種地步。」「我真沒想到。大家都那麼忙,還專為我操辦。我實在受之有愧。」「其實,我們也想聚一聚。好久沒在一起了。」「這比我個人的生日重要。我們用不著老是形影孤單地坐在計算機前,以致於忘記了還存在一個客觀世界。」「你有什麼新計劃嗎?」「我正在準備砍倒我那面工業主義的大旗。」在這傳奇的第三次浪潮信息時代,只有星河一直在讚頌工業文明,宣揚機器和鋼鐵的偉大。這絕不是為了譁眾取寵。這的確是星河獨立性的鋒芒。而現在,又要由他來否定自己。在陳詞濫調、人云亦云太多的今天,聽到星河的言論,我感慨萬千。

    「像你這樣完全靠寫作生活的人,現在有幾個?」我敬佩地看著這位北京作協的合同製作家。星河是中國最早的、最年輕的砸破鐵飯碗的作家之一。

    「越來越多了。」他的眉毛一揚,顯得十分自信。

    佇立在這個夏日的夜晚,我為時代的巨變而吃驚,因為它就在我的眼前。我想,作協的終身制,已經到了壽終正寢的邊緣。星河不就透露了嘛,作協已不再發展新的終身會員。然而,這對宇宙的演化,會有什麼影響呢?這才是科幻界關心的問題。我希望星河在他未來的小說中做出一些歸納和推斷。

    我便把那個一直懸在心頭的問題向星河提了出來。我問,有沒有想過寫一寫現實的本質。

    他說,現實的本質?怎麼會沒想呢。這正是下一個故事的主題。

    「這將增加我小說的深度。」星河沉吟。

    「我們都期望早日讀到它,」我說。「你的看法一定會很有見地……」我還沒說完,星河又被女孩子們拉去合影了。

    現實的本質,最近忽然成了互聯網上熱烈討論的話題之一。誰也不知道怎麼竟會這樣火爆。根據一些人的看法,它涉及到網絡時代和暗物質,還有人認為,它跟我們出生時秒針的指向有關。這個問題的出現,預示著我們的世界正面臨一場巨大的危機,也意味著某種可資利用的轉機。科幻界對這場全國性的大討論暫時保持沉默,不急著表態,只是作靜靜的觀察。但我知道,幾位作家已在搜集材料,準備用作品來回答。星河的加入,無疑是重要的事件。我認為,實際上,他早在《決鬥在網絡》中,就已開始涉及這個問題的一些基本要素了。

    「在情場上和網絡中都是如此。」我默默念叨星河的名言。

    這時,吳巖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我覺得我和吳巖也已很久沒見面了,心中一陣暖流滾湧。他說:「今天真愉快。忘掉了許多煩心的事。」「我也有同感。」「真的很好。

    「我用下巴指指星河,小聲說:」你說,他二十年後能成為大作家嗎?我指的是那種真正偉大的作家。「我們這群人不懼流言,一直堅持著自己的文體和風格。我們一致堅信,在下個世紀,世界將是科幻的世界,科幻將是文學的文學。作為先鋒的先鋒,只有科幻能覆蓋所有那些難以言說的主題和情緒,體現真正的超越性,回答像」現實的本質「這類能構成問題的問題。沒有能比科幻更能打動後現代人心靈的文字。甚至諾貝爾文學獎也將由科幻小說家來獲得。但這個奇跡需要有人去創造。

    聽了我的話,吳巖鄭重地點點頭,肯定地說:「會的。」我覺得,他的語氣似乎不僅僅指星河,還指在座的一切人,也指我們的理想。

    「可惜,潘海天不能來。他很有希望。」我想到了今夜的缺席者。

    吳巖表示了同意。他說,真的很遺憾。

    潘海天雖然離開了北京,但在我們的理念中,他仍是這個圈子裡的人。他的《偃師傳說》和《生命之源》,描繪出了人生和宇宙的莫測與美麗。值得一提的還有《克隆之城》。他大學畢業去了福建。在那個北京科幻迷為他舉辦的告別聚會上,氣氛跟今晚比,要用黯淡來形容。

    我們正在惋惜,門口閃進來一個人,瘦高的個子,正是潘海天!

    他笑瞇瞇地一言不發,從書包裡捧出一把豆子,撒在地上,立時成了滿地爬的豆兵。豆兵拼成了「生日快樂」幾個字。他是清華建築系的。因此對他的傑作我們一點也不奇怪。惟一驚訝的是他這麼快就發明了出來。嚴篷說,潘海天分配去了外地,語言不通,又獨身一人,這種境況下,最容易產生奇妙而偉大的構思。

    「我剛好去東北出差,路過北京站,聽站台上兩個女學生在聊天,說要趕去參加星河的生日晚會。我趕忙下了火車,好不容易才找了來。你們也不通知我!」潘海天說。

    他說罷,便匆匆要走。他要趕當晚十一時的另一班火車去東北。領導交代的事情不能耽誤。畢竟,參加工作的人了。他的行為正代表了所有科幻作者面臨的現實壓力。

    潘海天走後,緊接著,又來了許多讓我們喜出望外的人。

    首先是王晉康。是的,就是那位給兒子講故事講成了著名科幻作家的王晉康!有人說他是中國的米徹爾。克萊頓,他總是謙虛地否認。他此刻帶著和善淳樸的笑容而來。

    他是從河南南陽油田趕來的,他說,星河老弟的生日,是科幻界的大事。

    「你怎麼知道我過生日的?」星河詫異不已。

    「K星人告訴我的。」王晉康神秘地笑笑,擺擺手,表示等一會兒私下再跟星河討論這個問題。

    星河大喜,與王晉康連乾三杯。

    王晉康之後,又來了張勁松。他是從美國飛來的。他從吳巖給他的電子郵件中,知道了今晚的聚會。於是,他把來中國做生意的日期提前了,以趕上星河的生日。

    「你這小子,怎麼把我的信都公佈了,侵犯隱私權,我是回來找你算帳的!」張勁松一進門便朝星河嚷嚷。

    它說的是與星河討論《殘缺的磁痕》的信件。這些信件已經在水木清華的電子公告牌上貼了出來,因此,失去了作為科幻黃金時代絕版資料收藏的價值。張勁松給星河帶來的禮物是一支時間筆,是世界頭號科幻迷阿克曼送給他的,現在,他轉贈給星河。

    隨後,綠揚從江蘇趕來了,蘇學軍從新疆趕來了。他們後面緊跟著姚海君和舒明武。隨後,是楊鵬、李濤、周宇坤、李東方、李學武、米蘭、蘇曉苑、鄭軍、柳文揚、何宏偉、孔斌、霍棟、李彤、席恆青、喻京川、金霖輝、斐曉慶……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們的隊伍竟有這樣龐大!這些人在未來二十年裡相繼成為了享譽海內外的大牌科幻作家、活動家、評論家、美術家和翻譯家。隨後,又來了天津的科幻迷、四川的科幻迷……

    李晉西帶來了《科幻世界》給星河的一紙賀卡,上面寫道:「星河,星河,希望你永遠不下課!」有楊瀟、譚楷以及編輯部其他所有人的簽名——當然少不了阿來。

    羅洪斌在一張轉椅上手舞足蹈,說:「真是科幻界的大團圓。」廖東目瞪口呆,說:「科幻之夜,爽呆了!」我大口大口喝著冰鎮的啤酒,心潮起伏地看著這感人至深的場面。的確很久沒有這樣快樂了。我們所處的是一個很現實和冷靜的世界。而我們卻迎來了這個屬於幻想的熾烈夜晚。這應該感謝誰呢?

    這時,我想到了另外一些人。這裡面有《珊瑚島上的死光》的作者童恩正。他去年過早而孤獨地客死美國。還有葉永烈,我不能想像他告別科幻時是一種什麼心情。再就是鄭文光。新中國科幻之父坐在輪椅上的普羅米修斯形象,一直讓我黯然神傷。還有金濤、孫少伯、葉冰如、黃伊、王扶……哦,對了,還有劉興詩這個幽默達觀的布衣老頭!對他們那個時代,我永遠懷著複雜的心情。而對他們這些人,我永遠抱以最高的敬意。我忽然覺得,有一些東西,即便在這個晚上,我們也永遠無法超越。

    「是啊,鄭文光。」吳巖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我說。「明年是他的七十壽辰。要準備慶賀。寫文章,出集子。一定要做。」「不知道我們老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情形。」我說。

    吳巖像沒聽見,又像是在今夜不想涉及這個話題,顧左右而言他。

    我們都明白,在這件事上,連科幻也不能助一臂之力。畢竟,想像和回憶再好,世界還將固執地走它的老路。我吃了一驚。我想,我也開始滑向了「現實的本質」這種可怕的問題。這是個黑洞。

    我開始整瓶整瓶地喝酒。我在心底默默為吳巖祝福。他正在寫中國科幻史的回憶錄。我相信,這將對未來也就是我們老的時候起到一些作用。沒有吳巖和星河,我們的時代至少現在就已很乏味。

    「什麼地方有點怪,」一直疏於言語的陳勇這時插了一句。

    「你是說歌聲?」其實我也注意到了。

    「是的。」歌聲是遙遠和透明的。田震和郭峰的曲調中,夾雜著編鐘的聲音。那兩個音響師滴酒未沾,卻已顯出醉意。

    「但這正合我意。」我說。

    「亦合吾意。」「不要再告訴別人了。」然而,不停地在點唱的於向昀也發覺了異樣。

    她悄悄向我透露:機器並未轉動。音響師根本沒觸動過任何一個按鈕。那音樂是從空氣中自動生出來的。是不絕的泉水。

    「這又有什麼不好呢?」我喝乾一瓶啤酒,痛快地說。

    「誰又說有什麼不好了呢?」她也一飲而盡,一臉的灑脫。

    是的,誰會在乎這個呢?為這事感到痛苦的,是二十世紀的純文學作家們。而我們確要盡歡。

    我們還嫌這裡的科幻味不濃。可惜沒有火星人前來助興。

    那兩個年輕的音響師,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像能看穿每個人的心思。我覺得,他們一定能理解我們的心情。畢竟是同齡人,雖然,我們雙方生活的時空結構肯定有很大不同,他們對我們所關注的問題從根本上來講也許毫無興趣。我站起來,走近窗口。大街上緲然無人。我朝天上望去,一眼看見了真正的星河。它明亮寬闊得有些出人預料,它的光焰蔑視一切城市的雜光,把百億年前的事件精確地熨壓在我這個小人物的心靈上。我長歎了一口氣。

    這時,傳來了吟哦的聲音。是那個坐在角落裡的、我們誰也不知道名字的詩人在即席賦詩。他是於向昀帶來的一個朋友。他吟道:

    今夕是何年?

    音樂無限,

    風流有邊。

    誰曾憶星河靦腆,

    凌晨燦爛?

    機器一夜間,

    也智慧聯翩。

    讓宇宙入詩,

    讓魔鬼入畫,

    讓薛定諤發言。

    你們這群輪迴貓,

    明日悔來誰人憐!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體味著這首詩在各自心中引起的奇異反應。而詩歌本身則從頭至尾、又從尾至頭被無窮無盡地反覆吟哦。不知不覺中,夜漸漸深了,大廳裡的人漸漸少了。路遠和有家的人陸續走了。有的互道了再見,而大部分的人,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時候,便不辭而別悄然告退了。

    最後,只剩這麼些人:楊平、嚴篷、星河、陳勇、吳巖、鄺平、《科幻電影與未來時代》的編導、詩人、我、於向昀、音響師、江漸離、李可、羅洪斌以及一個我不知名的女孩。

    星河已露出倦意,呆呆地看著電視屏幕,心事重重。空氣中有一種說不清的氛圍,與晚會開始時又有所不同。嚴篷與搞電影的那個人大聊《星船傘兵》,言語越來越玄妙晦澀。吳巖臉色凝重,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羅洪斌的一篇新作手稿。詩人仍然在獨自吟誦,而聲音小得已完全聽不見。他沉迷在與自己心中某個人交流的境界中。

    楊平此時說:「春夢了無痕。」我想起了這位曾在南京大學天文系就讀的作家的一些小說。在他那裡,宇宙和星系成了任人撥弄來撥弄去的一堆籌碼,毀滅隨時都在發生。

    我於是回應道:「良宵不再。」其實,我們都希望良宵長久。誰都不願離開。然而終於到了分手的時候。我因為無所緣由的害怕而渾身顫抖起來。但當最後的時刻到來時,什麼離奇的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第一個出門。我回頭看了看。我發現,來的時候,這裡明明是一家酒店,現在,卻變成了旅館。我想,一定是我先前看錯了。

    我等了等,以為其餘人會跟出來,我好對他們說再見,尤其是星河。但卻再也不見人影。他們都從後門走了嗎?為什麼不跟我打聲招呼?這時,有出租車停在我跟前。司機說,「去哪裡啊?」我猶豫了一下,鑽了進去,忽然一陣心酸。

    司機說:「我像在哪裡見過你。真的,一部電視劇裡?」「不可能吧。」我的語調一定很傷感。

    我倦怠已極,回到家裡,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我休息得並不好,因為夢境中一直氾濫著晃動不休的灰色人影和憑空而來的彩色音樂。

    第二天的生活就是重複昨天。我又踏上了那條熟悉的傳送帶,去到「作坊七十」。這是東城區最大的一家夢想工場,整個工藝流程使用的是索尼公司最新上市的機型,因此回頭客也最多。夢想工場使市民的生活質量在夜晚與白天發生了很大的不同。我來晚了,前面已排了老長的隊。隊裡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好不容易輪到了我。表針又快指向下午五點半了。我著急起來。怕是來不及了。

    「您好。」笑瞇瞇的夥計向我招呼。這人好面熟。記起來了,是昨晚那兩個音響師之一。

    「過得怎樣?」他的同伴也湊了上來。

    「謝謝你們。昨晚很精彩。是我今生最難忘的一夜。我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我想再同樣購買一次,在今晚使用。」他查了一下全意識合成機屏幕上顯示出的申請記錄,說:「非常對不起,今天沒有其他客人願意實施這樣的想像。因此我們無法出售您需要的行為——這必須是一個多人合作的美夢。」「難道一個人都沒有嗎?昨晚可有一百多人!連張勁松都從大洋彼岸趕來了。而且,那是有關科幻啊。」激動人心的場面復現於眼前。我們明明已經商定了要使科幻大行其道。

    「科幻?」他像是沒聽懂。夢想工場的生意太好了,這些店員太忙了,每小時都要處理千萬個主題。健忘是在所難免的。

    但他還是很認真負責地又查了一遍。的確沒有別的客人持有與我同樣的意向。

    「一夜之間,大家都不選擇做科幻作家和科幻迷了……」我很傷心。但我仍不死心。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他又輸入了一串口令,看了看顯示的結果,說:「回憶組的登記目錄裡也沒有客人的申請。看來,不但沒有人願意想像,而且也沒有人願意回憶您所希望的事情啊。」我知道就我一個了。這是不能進行一次合唱的。我說不出有多麼難過。畢竟,昨夜有那麼多人登場,大家通過購買同一個想像和回憶而會聚了起來,為自己也為對方帶來了歡笑和憧憬。這難道是巧合?

    昨天,到底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呢?

    「為什麼是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呢?這一天到底有什麼特別呢?」我自言自語。

    「您到底怎麼啦?」年輕人之一關切地詢問,聲音明顯是從虛無中合成的。另一位則神秘而揶揄地笑起來,而他嘴角的肌肉竟沒有一絲在動。

    我的臉肯定一下紅了。技術恐懼症使我無地自容。

    「就連回憶也是一種想像嘛,」年輕人說,「但廣告上說這跟波粒二象性無關。」我搖搖頭,怏怏向另一家工場走去。我問了一家又一家,也沒有找到願意接受我申請的商家。天地間正在落葉。這是我的季節。我拄著杖,佝僂著蹣跚而行。夜色已經陳腐不堪。

    我看不見橫貫天空的瑰麗星河,而只能目睹街燈把我孤獨的身影投射在漫無盡頭的傳送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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