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天涯共此時
    【1】

    五十年前,當五歲的閔之磷第一次收看央視春節聯歡晚會時,晚會的福音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播灑到整個宇宙,而閔之磷也不曾想到,五十年後,自己也會成為晚會劇組的一員,並且,是以時間政治力學專家這樣的一種特殊身份參與其中。

    如今,春節晚會已經辦到第一一三屆了。自一九八四年來,晚會除了在二零一四年至二零一八年以及二零三七年至二零四五年之間,兩度因為戰爭而中斷外,每年都照辦不誤。這已成為了中國當代最大的政治之一。

    現在,距離春節晚會正式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一萬五千名看客已早早來了,坐了滿滿的一個大演播廳(這場地早先叫做故宮),如癡如醉地聽導演和副導演說戲。本來,看客們就是演員的一部分。而自從有了春節晚會,舉凡國家公民,就概莫能不做演員。

    閔之磷工作的時間控制中心設在演播廳南面的一個大殿裡。閔之磷出去上衛生間時,便能在回轉走廊上遭遇那些麻雀般輕浮吵鬧的演員們。晚會的模式還跟一百年前一樣,但演戲的角色已然不同。演員們來自不同的地外行星,因為能夠被選中來到本星參加央視春節晚會,盡皆歡欣不止。

    在過道的盡頭,閔之磷看到年輕的台長被一群記者包圍著。主持人出身的台長是新近任命的,老台長因為去年春節晚會上某個小品的某句台詞有政治歧義而被流放到了冥王星。閔之磷聽到,記者們正就首長能否在零時到達現場向全民發表新年祝辭而向台長發射出連珠炮般的提問。閔之磷對此並不感興趣。但忽然聽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記者輕聲問:「台長,是不是給我們講講有關時間方面的事情?」

    「噢,這正是自有春節晚會以來的最偉大創舉。」台長愣了一愣,頓然興奮起來。這時閔之磷想起,在時間政治力學方面,台長是外行。但台長顯得很沉著:「在我們的祖先統一了度量衡、文字和語言之後,現在,我們又統一了時間。這是了最不起的事情。」

    「那麼,為什麼是在春節晚會上最先做試驗呢?」一個長得像青蛙的火星男記者吱吱地叫著。

    「因為,只有通過春節晚會,宇宙中的華人才超越時空相聚在了一起。」這時,台長一眼看到了閔之磷,便伸手把他抓住了。「這樣吧,有關這方面的情況,還是請諸位採訪一下我們劇組的首席時間政治力學專家吧。」

    閔之磷從來就很討厭回答記者們那些愚蠢的非專業問題,而他記得,有關春節與時間的微妙關係,《求是》雜誌最近一直在刊登權威文章進行深入淺出的解讀。但無知的記者們總是喜歡重複他們無知的東西。他們總是裝作自己很懂政治。然而,當看到那個漂亮的女記者兩眼眨巴眨巴的可愛樣子,閔之磷趕忙整了整衣襟,夾緊兩腿憋住尿意,清了清嗓子:「咳咳,我叫閔之磷,是春節晚會的時間政治力學專家,你們就叫我老閔吧,有什麼問題,盡可以提。」

    「老閔,據說落入我們眼中的天津四的光芒,已經不再是一千五百前的了。是這樣的嗎?」

    「當然不是了,我們此時觀察到的是,那個星星上面也是二一一九年哩。」

    「這的確無法思議。」提問的人瞪大眼睛,埋在他大腦皮層上的納米電腦飛快地做著記錄。

    「事實上,正是如此。」

    「就是說,我們也會看到火星與我們同時進入新年羅?」

    「是的。它絕對不再會比我們晚三分鐘。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所有星光,都不再意味著過去。」

    「光速不變的概念,難道消失了嗎?」

    「不,光速仍然是宇宙中不可逾越的速度,而空間距離還會永恆存在,就如同,就如同女人的口紅。」

    記者們嘩地笑了起來,氣氛頓時顯得很是輕鬆。

    「那麼,老閔,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聽說跟時間是一種分立結構有關。」掛著「新華社」字樣胸牌的一名男記者裝作懂行地問。

    「不完全是那樣。以前,人們認為世界可以描述為一系列相繼發生的事件,這便是時間。但是,我們發現,並非如此。」

    「從技術上,你們是怎麼保障的呢?」

    「很簡單,利用時間政治力學函數的弱形勢,誘發時空的零相折疊出現,通過虛時間週期的二度延拓,事件便會根據客觀形勢的需要,落入我們確定的年代視界。」

    「據說,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就需要對空間中很大的質量進行調配。是吧老閔?」

    「不一定。那是過時的理論了。我們現在一般使用反奇性的量子化引力。在不同的時空延長線上,加速一些關鍵的質子便可以達到目的。」

    記者們皺著眉,搖著頭,興奮地記錄下了閔之磷說的話。

    「當然,這也根據經濟實力和風俗習慣而定。個別星球上的觀眾也喜歡在蟲洞中作反覆跳躍。」閔之磷補充說。

    「請再說說時間環是怎麼一回事吧!」

    要向記者們一一解釋清楚這些艱深的問題,是不容易的,也不太可能。這牽涉到物理學尤其是政治物理學半個世紀來的偉大進展。但這件事情對於民族國家的意義,閔之磷一邊說一邊想,就算傻子也應該是能夠理解的。

    「老閔,作為時間政治力學專家,春節晚會對你個人最大的影響是什麼?你最大的感觸是什麼?聽說,你被稱作時間馴獸獅?」那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女記者微笑著問。

    女人春潮般的笑容使閔之磷心跳了一下,他的目光接觸到女記者溫柔的眼神,便飛快地避開了。個人的影響?不對。春節晚會上根本沒有個人。他想起這些年來,自己一直為馴服時間這頭野獸而在默默奉獻青春,作出了巨大的犧牲。為了使時間的投影盡量落向某個既定理念,他主持引入了一個宇宙常數,最後,是家庭的破碎──作為研究者,他和同事們長年忽略了與家人的團聚。但時間真的被馴服了麼?

    他便苦笑著說:「時間也許並不是一頭野獸吧。什麼才是?我不知道。」

    【2】

    回答了記者們的提問,閔之磷也有些莫名興奮,他一步三跳地去了衛生間,又一步三跳地回到時控中心,彷彿成了一個孩子。他仍然在想著女記者彷彿從時空深處漫射來的奇妙眼光。同事們都怔怔地看著他。他從他們臉上看到了時間流逝的長春籐般的道道陰影,這與時間同步的現實似乎構成矛盾。這時覺得,他和他們才成了野獸,等待著最後的狂歡聚會。

    大家已各就各位,在做最後的測序。房間就像一個荒誕派的大畫室一樣,浮動著一大片毛糙糙的油彩感覺。閔之磷一瞬間覺得,這世界是由一堆堆泡沫構成的。這正是一個億萬人經年努力營造出來的美好天地。

    他的心情才舒暢了一些,逐個詢問不同星系的中轉站和分會場。你們能否收到北京時間的信號?他們回答說都收到了。這時,同事們也都報告說一切正常。只有邵偉忠看上去有些魂不守舍。

    「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閔之磷皺了皺眉頭。

    「不。只是覺得有哪裡不妥。在來的路上,我忽然覺得彷彿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混亂的漩渦中心。」

    邵偉忠是一個悲觀論者。自從與妻子離異後,他就再沒有過笑容。但一般來講,悲觀論者更適合從事時間政治力學的研究。

    邵偉忠倒也不是信口開河。事實上,在幾次實驗中,閔之磷也看到了,時間這頭野獸,仍然頑戾,有時,行為方式出人意料。他也懷疑那個常數的引入有些問題。在政治物理學家們看來,時間同步技術在某些方面仍不太成熟。但藝術家們十分著急,因此,便匆匆上馬了。這被稱作「北京時間工程」,或者,「大年三十工程」。

    「大過年的。別說晦氣話。是你自己瞎想吧。總體來看,不會有大問題。」閔之磷有些不悅。

    邵偉忠看上去十分固執:「怎麼是瞎想?再說,我剛剛還在星際交換網上看到了幾個貼子,說有人想顛覆晚會。」

    「顛覆晚會?造謠。這怎麼可能呢。世界上只有我們掌握著農曆。」

    閔之磷感到,頭腦略微有些昏沉,大概是不太適應大殿裡過濃的氨氣。他看到,全向顯示屏上,時間和空間的兩條坐標軸被形象化地演繹成了兩個水晶蛇形,正在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據說,這是為了讓領導們看了一目瞭然。他不知道是誰設計的,而時空的本相是否真的如此。但這又有什麼關係?有人說了一句俏皮話,大意是說時間正在強姦空間。閔之磷聽了,並不覺得好笑。而他知道,實際上,這件事情要比交配複雜得多。

    晚會現場的時控中心只是一個棋子。在黑河、三亞、咸陽和定日,劇組還建立了四個時控中心,進行同步操作。而在月球、火星、金星和土衛六,以及半人馬座比鄰星和御夫座A,一直到百萬光年之外,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在時空的每一條延長線上,都在實施適時調控。這一切形成了一個非連續的政治時空閉合面,行話叫做「布幕」。

    這時,台長走了進來,瞇著眼看了一陣顯示屏,問有問題嗎?閔之磷向他保證,一切都會十分圓滿。

    牆上時鐘的指針劃向七點。鐘聲噹噹地響了。這是一絲不苟的北京時間的鐘聲。經過零和處理,它剎那間傳遍了整個宇宙,而從理論上講,一直可以傳到大爆炸開始的那一瞬。原先,據說這鐘聲要在千萬年後才能到達某個遙遠的星系。但這個難題,如今被中國人破解了。

    閔之磷又去看計算機模擬星圖。星星們呆在五萬年、十萬年、百萬年前。而地球呢?相對於它們來說,也是五萬年、十萬年、百萬年前。然而,大家都同時收到了來自二一一九年除夕之夜的信號。因此終於可以這麼說:是春節賦予星星們以意義。

    那個叫愛因斯坦的老頭如果從墳墓裡爬出來,他一定會大吃一驚。但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他才能理解這件事的物理學意義。但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的時候,閔之磷感到一些彆扭。

    問題是:愛因斯坦也會為來春節晚會搭把手麼?噢,會的,他一定會的。

    【3】

    時鐘鳴響了八點。鑼鼓敲動了,帷幕拉開了。閔之磷通過全向視鏡看到,一切都在亮閃閃地發紅:地毯、燈籠、服裝、激光、道具、臉龐。那是一種嬰兒屁股般的粉紅。這令他猜想,有一天人們如果能夠觀察到時間的本色,它大概就是這種顏色吧。

    穿著紅彤彤唐裝的節目主持人滿臉堆笑地上場了。他們是一男一女,都已不再年輕。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小時候,閔之磷常常以為他們是夫妻。其中那個女主持人,在他的印象中,已經主持晚會達五十年,因為生物工程的作用,她看上去還像往昔一樣俏皮。正是上得了台便下不了台啊。時間的虛像又一次呈現了,那是一種雞蛋羹與蕃茄醬雜拌的感覺。

    主持人的出場使一萬五千名成人傻乎乎地樂了,駝鳥一樣噢噢地喊叫起來。閔之磷不禁回憶到,少年時代,他一度在電視屏幕上迷戀著這位主持人,卻沒有想到有一天會與她同時參與春節晚會的環宇同步直播。

    那麼,時間在她的身體上,呈現了怎麼一種流布的特徵呢?閔之磷開始走神了。他忽然覺得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它關乎女人的神秘天性,在這種天性的作用下,它又一次改變了箭頭,而這是時間政治力學尚未深入展開的領域。忙完這屆晚會,或許,他會考慮去研究政治、時間與女演員的關係,一定可以引入第三條坐標軸。他要為自己而工作,彌補失去的青春。

    緊接著,他注意到,時間的流逝似乎並沒有對春節晚會的本質帶來大的影響。這麼多年了,晚會沒有大的變化。它彷彿是以不變來吸引人的。這一點,在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並沒有受到重視。那時候人們總想變來變去啦,創新啦,改革啦,結果卻總是失敗,因為那個時代的導演和演員,實在是還處在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也就是說,那時候,技術和政治是兩張皮。這卻是調皮的時間玩的一個鬼把戲。

    二一一九年的春節晚會照例以舞獅開始,這是不變的象徵之一。不過,考慮到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微妙平衡(一個政治問題),那幫傢伙還是用態方程模擬了幾頭時空獅。有可能是天龍座或者天狼座的演藝團製作的。

    簡單來說,是一種十二維獅。但究竟是多少維,這只有內容總監才清楚。但是維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獅子。媒體報道說:因為它們並沒有變化為恐龍或者紅狼。它們的形象,跟一千年前它們鎮宅的前輩們一樣。

    從全向視鏡看過去,用五十六種顏色裝扮起來的獅子在舞台上盡情撒歡,但它們會忽然隱形,然後從相反的方向猛地躍出,頭與頭撞在一起,有時很難分清一頭獅子是倒下了還是在跳起,或者,這兩種狀態同時存在。在高分貝的低音炮裡,間雜著預先錄製的歡呼雀躍:「好棒!」、「哇塞!」、「嘿嘿!」、「太開心了!」緊跟著,在副導演的暗示和帶領下,觀眾席上發出一片更加震耳欲聾的叫好聲。攝像機及時地對準了這振奮人心的一幕。

    全宇宙一千八百億中國人都在嗷嗷叫喚。這樣的叫聲足以導致某些物理規則被修改,這正是新時代的真理。一瞬間,閔之磷感到了一陣迷茫。他轉眼看去,見邵偉忠的臉上,呈現出了鬼一樣的色彩,把他嚇了一大跳。邵偉忠這麼年輕,為什麼如此老成而晦黯呢?

    只有獅子還在可勁地蹦跳。獅子存在了五千年,現在一步就邁到了閔之磷的身邊。它們的身上的確還保留著某些距離的因素,比如,光年,但這已不是閔之磷小時候熟悉的獅子了。

    距離曾經是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閔之磷又一次記起了第一次看春節晚會時的情形。那時候晚會的最大特點,除了也是用獅子來開場的外,就是它是不同步的。比如,西半球的華人,就並不是在晚會進行的同時度過的除夕。那時候,主持人總要不失時機地宣讀他們發來的賀信,後來才知道,都是提前寫好發來的。但大家都欲蓋彌彰地裝樣子。

    這是因為,在地球上,有著一條國際日期變更線。當北京人過春節的時候,紐約唐人街上的華人還停留在去年。春節像影子一樣,在地球的經度上緩慢爬行。因此,在實際生活中,世界上有著幾十個除夕之夜,它們排著隊接踵而來,嚴格依照秩序。這其實十分尷尬。中國人曾經提出消除掉日期變更線,或至少在除夕之夜消除掉日期變更線,以便春節聯歡晚會的舉行,但由於聯合國表決時美國投了否決票,這事就暫時作罷了。

    於是便只好去怨怪古人了。古人們是想像不到全球化的,更不要去說泛星際化。那時的中國被一溜溜的長城團團圍困著,也沒有地球同步衛星,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非同時,春節要簡單得多。但現在不一樣了。對於宇宙人來講,春節,成為了一個複雜的政治問題。

    生活在三十五萬光年之外的船底座星系中的中國人,會與他們在地球上的父老鄉親們歡度同一個春節嗎?一度,這被認為相當滑稽。

    但中國這個國家之所以了不起,就是它總能使一切滑稽的事情變得嚴肅。也就是說,由於擔心春節因為空間的延伸而被淡化,人大代表便提出了議案。政府便舉全國之力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你能想像到春節晚會是怎麼促進了物理學的進展麼?科學家的視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被拓展得如此的開闊。

    國家一旦出面參與,便體現了時代的進步。就是說,時空應該怎樣,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物理學和物理學家的研究領域了。歸根結底,這是政治物理學家的事情。如今,他們在人大裡面的名額有了很大的增加。在世界上,之前還沒有一個國家為著一台晚會如此大動干戈的。愛因斯坦和霍金沒能走得更遠,問題就出在這裡。畢竟,他們讀不懂農曆。

    閔之磷當時也是投了票的。但現在看著觀眾席,他內心深處卻浮動著一層不對稱感。看客們或者說演員們都是黑頭髮黃皮膚,裸露出一種正當的森嚴。這是當然的,白種人沒有春節,也便沒有晚會,儘管經過了全球化,又開始了泛星際化,春節也是中國人的事。因此西方人的聖誕節一到太空中便很快地什麼也不是了。

    最早的時候,沒有人去考慮時空是被用來狂歡的。而這正是時空的本性。中國的先鋒科學們家都相信,這種本性,具有可被觀察到的物理效應。他們正在探索如何把它統一起來。

    這一點,西方的同行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所以時間歸根結底只是與中國人有關的一件事情。

    大家都同意,最偉大的時間政治力學專家是秦始皇,從那時起,中國人便開始按照他們理想中的模式,對時空進行整合了。

    但閔之磷卻覺得,這裡面少了點什麼。

    【4】

    接下來,鉚足了勁的各路演員連番上場,表演相聲、小品、歌舞、雜技。殘疾人士傾吐著他們的心聲,少數民族奉獻了他們的絕活。節目在平凡隨意中,充滿深刻的喻意。它們歌頌中國的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歌頌宇宙大開發給億萬人民帶來的幸福生活,有的也針砭時弊。由本星華人與外星華人合作的小品節目尤其讓人過目難忘。它們的包袱來自於由於重力和化學元素不同而造成的文化與技術差異。看客們笑了,熱淚像噴泉一樣灑出來。

    閔之磷和同事們也在笑,淚花也在眼中打轉。全向屏幕上纏綿不已的時空曲線則一直保持著可以預見的規律。這讓大家更放心了。不會有問題的。大家只需要投入地看演出便行了。一年到頭也就高興這麼一次。還能怎樣呢?此時此刻,上帝和魔鬼都不會來打擾中國人的。

    節目進行了四分之一,那個女主持人便按捺不住開始念賀信了。第一份是從設立在太陽上的中華氦控一號站上發來的。

    「給全國人民拜年了!」一位大鬍子站長粗聲粗氣地說。全息賀信上呼地一聲蹦出了他的三維光量子形象和立體聲音。

    多麼的辛苦呀,多麼的愛國呀,閔之磷想。春節時間,他們像閔之磷一樣,仍然在加班加點。據說,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工作,太陽便會很快終止發光的。這在政治上絕不是危言聳聽。

    主持人誇張地笑道:「有一個問題,全國人民很想知道。說說在你們那裡,現在到底是什麼日子?」

    「大年三十呀。」

    「可是,物理學家都說,在太陽和地球存在的這五十億年裡,由於太陽的重力場更強一些,那裡的時間的流程已經比地球上的慢了一萬年。你們現在是在過公元前七八八一年的除夕麼?是這樣的嗎?」

    「好問題!」大鬍子大聲說。「但是,不,是二一一九年的除夕呀。」

    「這真是很有趣!」女主持人故作天真地哇哇大笑起來。

    「從前不行。但是,現在有了時間政治力學,我們便重新與祖國保持了同步。據我們瞭解,那些奮戰在中子星上的同事們,也都如此!」

    「在地球上,有一句成語,叫做與時俱進。你們賦予它以新的意義。謝謝你們!祝你們春節愉快!」

    預先錄製的叫好聲又一次傾瀉出來。主持人的臉龐變得像櫻花一樣動人。閔之磷又一次走神了,像是看到天堂就在眼前。然後是廣告。無窮無盡的太空公司的廣告。這才是更具實質性的內容,為晚會錦上添花。

    緊跟著,鏡頭切換到了一個銀光閃閃的金屬艙室內。這是一艘高速飛船。有一個胖子正在焦急地等待著鏡頭調過來。

    「給全國人民拜年了!」看到鏡頭終於切向自己,滿臉是汗的胖子亢奮地朗聲說,向觀眾們不停地作揖。

    是的,他們每個人的話,都是一樣的。有點乏味。閔之磷皺著眉頭想。不過,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一樣吧?

    主持人說:「是神舟九九九號的船長嗎?請告訴觀眾們,你們飛船的速度是多少?」

    「我們正以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光速的速度,駛往銀河系的中心,為祖國去開發那裡的無窮資源!」

    「那麼,你們飛船上的時間,一定變得很慢很慢了。」

    「是的,我們已經離開地球二十年了,按照愛因斯坦相對論,地球上的時間已過去三萬年了。」

    「那麼,根據時間政治力學原理,進行實時計算,你們那裡現在又是何年何月何日呢?」

    「二一一九年的大年三十啊。」

    炸豆一般,觀眾席上再次爆發出一片經久不息的歡笑和讚歎。

    「那麼,你們終於可以與祖國人民一道過春節了。而你們前一陣還不是吧。」主持人顯得很得意,彷彿,是由於她的主持,飛船上的人們才得以與全國人民一起過春節的。

    「是的。以前,為了與春節晚會保持一致,我們需要每隔五個小時,便向地球發回一份春節賀電。現在,不需要這樣了。」胖子滿臉幸福地說。

    「請問,向祖國發春節賀電,是近光速飛船上最重要的事情麼?」

    「是的!」胖子充滿自豪的話語擲地有聲。

    於是,在副導演的暗示和帶領下,觀眾們又一次把巴掌拍疼了。

    閔之磷這回沒有鼓掌。他覺得這沒有什麼好鼓掌的。搞出這樣的烏托邦,在如今的中國,不過是彫蟲小技。

    偶爾他也會想起,這些年來,國內一些持不同政見者一直在鼓噪,說把時間政治力學用在春節晚會上面,有大國沙文主義的嫌疑。至少,它應該用來改善北美人和西歐人的人權。

    但隨著掌聲越來越大,閔之磷便把持不同政見者忘記了。的確,只有春節晚會,才是最重要的。一年就這麼一次。人大代表都這麼看。春節早就是民主的同義詞了。

    九個月前,閔之磷和同事們,就被從中科院抽調出來,到晚會劇組工作。剛開始他很不習慣,因為這幫搞文藝的很油腔滑調,也頗世故,許多人想的就是靠辦晚會掙一筆,既不懂物理學,更不懂政治學。但春節晚會可是流傳了一百多年的習俗啊,人人都得遵守規則。因此閔之磷很快就學乖了。世界本來是這樣的,又不是數學公式。再說,他們付給閔之磷比他在原單位高五倍的工資。

    【5】

    鏡頭然後便切換到了昴星團分會場。外星系的滿維度投影是實時的。散佈在那裡的中國居民此刻也分秒不差地來到了二一一九年,一切都如假包換。

    據說,他們從幾年前起,便為了這一屆不同尋常的春節晚會,開始了態方程還原,使時間閉合線,與北京逐步接近。

    現在,宇宙各地的中國人都站在同一條時間線上了。難以想像,昴星團的居民僅僅是十五年前才從太陽系移民過去的。而如果他們按照傳統的方式把電視圖像以光速傳回本星,祖國人民將只能看到生活在四百多年前的他們。那就會讓人難受了。春節晚會是不能虛擬的。

    但圖像即時到達了。單從外形上,很難設想他們還是中國人。中國人怎麼可能長出四條腿呢?他們的黑頭髮都沒有了,他們的黃皮膚上都長出了綠鱗。他們的建築也不同了,如若埃及人的墳墓。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們仍在貼春聯,他們仍在吃餃子,他們還在說普通話(雖然不太地道,帶著強烈的下水道聲音)。這些,都絕對不是裝模作樣。

    閔之磷想,這就是與生俱來的文化的力量。這才是真正能夠跨越時空的東西。一個多世紀前,人們便在提出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目標時,規定要加大文化方面的投入。這的確很有先見之明。而文化說到底便是政治。我們要偃武修文,這樣才能長治久安。所以才需要春節晚會。一年一次就足夠了。

    從這個角度來看,也就能夠說明,為什麼只有到了太空時代,中國才真正地成為了一流大國。這是因為,時間和空間就像神奇小精靈一樣,都在暗中協助中國人。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往往具有這樣的後發優勢。祖先們鬼使神差發明了一個春節,而今,它就成為了克服宇宙之廣袤與冷漠的利器。

    這是中國人所特有的,因為中國是世界上惟一不曾中斷過的古老文明。而美國人、英國人、日本人,他們一旦逸散到太空中,他們曾經為之自豪過的文化或者政治,便像一根針掉進了大海裡。他們的後代,在宇宙深處,組成了一個個與母體甚少關聯的全新國家。所以他們一天天衰落下去了,這便是西方人的當代苦難。怪不得,持不同政見者要可憐他們了。

    閔之磷常常覺得,正是時間的力量使得文化和政治的基礎更加牢固起來,而科教興國的重要性也便愈發彰顯了。試想一下,如果地球上的中國人要到四百年後才能收到昴星團的中國人仍在吃餃子的信號,又會怎樣呢?那些批評在時間領域上投巨資的人實在是幼稚。

    「天涯共此時。」主持人唱歌一般地叨出了這麼一句話。

    閔之磷記不起,是誰寫出的這句詩詞了,而他也不太喜歡詩詞。但他還是比較欣賞這一句,它很好地表達了閔之磷此時的心情,也是眾人的心情。更重要的是,它十分符合時間政治力學的原理。

    說到底,這句詩的意義,只有中國人才能夠理解。閔之磷的內心頓時充滿了一種強大和博愛的感覺,覺得自己的一切付出,又都是值得的了。

    昴星團的中國人向地球上的中國人講述他們的生活操行和政治準則:永保時間正確性。

    然後,又是大段的廣告插播。

    晚會逐漸向高潮推進。忽然,閔之磷的名字被人叫到了。他隨即被拉上了舞台,鬧了個大紅臉。主持人說,是臨時安排的節目。

    閔之磷受寵若驚,也惶惑不安。多少年來,第一次,物理學家被請上了春節聯歡晚會的舞台。他的內心泛湧上一股初戀般的情愫。

    閔之磷啞口無言,還好,不用他來解釋時間同步原理。主持人向觀眾們介紹,閔之磷是時間政治力學的首席專家。今晚的環宇大團圓,有賴於閔之磷和閔之磷的同事們。她向犧牲休息時間、與家人分別、奮戰在宇宙第一線的時間政治力學工作者們致以春節的問候。說著,她的眼中擠出了眼淚。

    站在主持人的身邊,閔之磷嗅著了女人的體息,這是一種久違的氣味。他的眼眶也潮濕了。她是真正的藝術家──據說,同時跟幾位首長都十分要好。閔之磷想,比起她來,自己永遠是一名卑微的政治物理學家,只是因為有了她,他才有機會站到了前台,顯出了演員的本色。

    這時,他看到,從觀眾席的前排,射出了女記者崇敬和嫉妒的目光。他想,下了班,他一定要去找她,找個咖啡廳坐下來,再好好聊一聊時間政治力學的問題。那又是另一齣戲。

    他連裝都不用卸。

    【6】

    閔之磷熱淚縱橫、心潮起伏地回到了時控中心。邵偉忠走過來,向他耳語了幾句。閔之磷臉色微變。

    他朝屏幕看去,圖形好像不太對頭了,成了一張絞纏的蛛網,剛才還完美的形狀,開始有些攪動和扭曲。好幾個地方都出現了微擾。閔之磷猜想可能是傳輸的不穩定。他讓邵偉忠試著去消除它。但擾動繼續著。

    第一次,閔之磷感到了一絲恐慌,但他抑制著,不讓同事們看出。邵偉忠本就陰暗的臉色,更加陰暗了。這真的是晚會的不諧和色調。當初,怎麼會選中邵偉忠呢?

    「很顯然,有一部分信息正在喪失掉。」邵偉忠說,聽上去有些幸災樂禍。閔之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是在金牛座方向,涉及到一百二十億觀眾。他們是銀河系中最大的廣告客戶。

    閔之磷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7】

    控制中心加入了三個共軛能量。但是,仍然見不到金牛座居民的蹤影。

    「是否需要向台長報告呢?」有人提議。

    「再等等看吧。」閔之磷猶豫了一下,說。

    第四個共軛能量也加入了,但局面仍然沒有好轉的跡象。

    這時候,不能再瞞著領導了。這是個政治問題,也是個組織紀律問題。

    「到底怎麼回事?你們不是作出過保證麼?」台長的稚嫩的臉蛋上仍然堆積著典型的晚會式彩霞,但已經間雜著層層陰雲了。

    閔之磷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他慢吞吞地說:「他們可能正在捲縮了起來,進入了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維。」

    「怎麼會這樣?」

    「還不知道。我們正在檢查。」

    「會不會有人搞破壞?嗯?」

    閔之磷想起,晚會開始之前,邵偉忠就這麼提醒過。這張烏鴉嘴啊。閔之磷這才意識到破壞的可能性當然是存在著的,至少,西方人嫉妒中國人。他們不具備時空優勢。他們在泛星際時代喪失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但出於政治上的考慮,閔之磷不敢向台長這麼說。而台長恐怕也不希望他這麼說。

    「當然不會有人破壞。這樣做的難度非常大。只有我們掌握著農曆。」閔之磷囁嚅,刻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

    話一出口,閔之磷便又想到,還有另外的一個可能性。那就是金牛座正在企圖脫離春節晚會。那裡的居民感到厭倦了。他們要有自己的時間節奏,要有自己的春節。但是,這也不能說,原因同上。他奇怪地想,離開了大家庭,他們怎麼可能狂歡得起來呢?難得他們才懂得了預先錄製叫好聲?

    作為時間政治力學專家,閔之磷惟一要做的,便是從純粹的技術層面上找原因。最可能的,還是那個常數。它是以農曆的六十甲子為數學基礎的。為此重新設計了好幾個方程。然而,這件事,卻更不好解釋了。當時,引入該常數的理由,便是要使它與全國人大會議確定的某個目標相吻合。

    「我關心的是,這會不會影響到春節晚會的繼續進行呢?你必須為此事負責!」台長嚴厲地叱問。

    閔之磷不悅。他想,你不能以這樣的口吻對一位政治物理學家說話。

    「不應該影響吧?也就是缺乏了金牛座的參與麼。」看到閔之磷渾身顫抖卻不說話,台長忽然自我寬慰似地尖聲笑起來。

    這時,閔之磷心懷報復地覺得,台長其實很幼稚。缺乏了金牛座是什麼意思呢?缺乏了西藏,缺乏了新疆,缺乏了台灣,中國又是什麼意思呢?這樣的後果,每一位時間政治力學專家都十分明白,但主持人出身的台長卻視而不見,因此,所有的責任應該由他來負。

    但閔之磷不能那麼說。台長肯定也是知道嚴重性的。台長很可憐,當上台長後的第一個春節晚會,就遇到了這種事情。晚會烏托邦正在迅速瓦解。冥王星上的監獄正等著他──也等著閔之磷。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如果不實行時間主控,那麼,的確不會有什麼影響。但是,現在卻不同了。」閔之磷委婉地暗示台長。

    閔之磷說這話的時候,心中那股強大和博愛的感覺正在消失。繼之而起的是深如大海的沮喪和恐懼。

    時空中的超統一,引起的連鎖反應,也是超統一的。換句話說,很快便會影響到各地各時的春節。豈止是晚會,說不定,整個節日亦將被抹去。極有可能的是,在過去、現在和未來,中國人根本就不曾或不會擁有春節。對此,閔之磷深感負疚。

    【8】

    此時,傳來了消息:首長的專車正在駛來。他要在零點鐘聲敲響時,來到晚會現場,向全宇宙的華人,發表新年祝辭。

    「必須挽救這一切。不能讓首長看到這種混亂,看到中國在宇宙中的分裂!」台長壓低了聲音,兩眼含淚地咆哮。

    是的,在太空深處,中國正在丟失某些國土、人口和時間。但這到底與時間政治力學有什麼關係?閔之磷他們到底在哪裡出了紕漏?如果真的是常數的問題,那麼,這卻是無法很快改正的。馬上就要到零點了,閔之磷懷疑時間是否還來得及。

    「你們必須做出挽救的努力,並且一定要成功。否則,你們就完蛋了,政治物理學也就完蛋了。」台長絕望地吼道。

    閔之磷心想,他說得一點也不錯。他於是默默地把頭轉向控制台。但是,他委實不知道金牛座的人們現在捲縮在了哪個宇宙中。要把他們找出來,就算請來了三隻眼的二郎神,怕也是十分的困難。

    一支時間搶險隊很快出發了。他們的目標清除是時間中的「蟲子」。

    但他們很快便消失了。

    閔之磷又派出了第二支。

    但很快也沒有了他們的消息。

    第三支搶險隊上路了。同時,請求獵戶座和人馬座提供支援。

    閉合界面的七個站點都提供了快速檢測報告,它們顯示,時空的路徑積分在第一百六十八節點出現了曲率的衰減。這的確是很難辦的一件事情。

    「我們正在試圖控制幾個關鍵的黑洞,在此基礎上重新生成一個未來邊界。」時間搶險隊的一位負責人說。

    閔之磷心算了一下,這麼做,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二十五。

    「實在不行的話,就用霹靂摧毀那一段時空。」他焦躁地發出指示。

    「那麼,那一百二十億人也會同時被消除掉。」邵偉忠冷冷地在一旁提醒。

    「他們並沒有被消除,只是從此之後不再向我們揭示他們的信息存在了。」閔之磷生硬地道,狠狠盯了邵偉忠一眼。

    「那也等於被消除掉了。」邵偉忠十分固執。

    「但這樣做並不會導致政治波函數的度規改變。」

    「關鍵是,那些錢怎麼辦呢?廣告部門的損失由誰去彌補?」不知什麼時候,晚會的總導演也進來了,氣急敗壞地說。

    「你們說的,都不是最重要的。先想一想首長的事吧。車已經在路上了。時間不多了。」台長一邊看表一邊說。

    時間不多了,聽上去很搞笑,閔之磷想。在這個時代,誰也不把這個掛在嘴邊了。從時間政治力學的角度講,時間是無窮多的,並且可以通過轉換空間能的方式製造出來。閔之磷難堪地看了一眼台長,見他的臉脹得通紅。

    「還有一種辦法,」邵偉忠建議,現在只有他很冷靜。「先設法搞一個虛統一。把之前的信號輸回到時間播轉器中。也許,這樣就能夠影響到一個更年老的時間。我們說不定可以在金牛座方向上製造出一個加強佯謬。」

    閔之磷心裡一動。從時間政治力學第一原理看,也許,這真能行的,但要看運氣了,關鍵在於矩量調節。但怎麼會是邵偉忠想到這個的呢?

    【9】

    計算機畫出了路徑圖。閔之磷匆匆向西山的加速器中心下達了指令。

    反應來得很快。十秒鐘之後,時間地圖的紊亂消失了。時控中心又接收到了來自金牛座的信息,雖然,看上去少了點什麼。金牛座似乎正在偏離原來的位置。

    但這種偏移量,用肉眼是看不出來的。台長激動地說:「太好了!」使勁地拍著閔之磷的肩膀。閔之磷苦笑一聲,心神微動,透過全向視鏡,轉眼去看演出。

    台上的演員們正在表演《金蛇狂舞》的集體舞。然而,本來是蛇圖騰的地方,卻出現了一大群奔馳的駿馬。舞蹈分明成了《萬馬奔騰》。己巳年轉眼間變成了庚午年。這是一個不祥的信號。一種可怕的變化正在蒞臨本星。但觀眾席上誰也沒有表示詫異。在導演和副導演的帶領下,大家正努力地做著自我暗示,以接受新的現實。

    這時,那個女主持人又匆匆上場了。她的面孔卻有了改變。剛才還青春著的她,現在已老了下去。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觀眾仍看得癡迷。時間的步伐果然是在加快嗎?閔之磷更加不安了。

    緊接著,他看到,舞台上出現了一些沒有身子的大腿,在起勁地滿世界走動。閔之磷想起了什麼,再去看觀眾席,見那裡騰起一重重白霧,人影若有若無,那個女記者,像是一個吊死鬼的剪影。閔之磷胃裡面一陣難受,小腹中又泛起了尿意。

    「你怎麼把幽靈引來了?這可是春節晚會!」台長憎惡而畏懼地向閔之磷喝問。

    「大家都是演員嘛。是恢復正常前的暫時性紊亂吧?」滿頭大汗的閔之磷自我解嘲地找著詞。時間政治力學已經無法解釋眼前的狀況了。

    新的共軛能量又加了進去。多次反覆的結果是,有一段時間,觀眾席上一個人也沒有了。但是,到了後來,他們又「變」回來了,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觀看晚會。主持人又變得年輕了,演員們的身體又恢復了完整,最重要的是,女記者又清清爽爽、神采奕奕了起來。

    一切與早先一樣,跟一百年前一樣。但閔之磷仍感到不妥。金牛座在繼續偏移。閔之磷懷疑這仍然是假象的一部分。它是企圖逃避責任的搶險隊人工「做出來」給北京看的。真實的世界仍然在不可阻止地走向離散、崩潰。

    「我建議,有必要暫時阻止首長進入晚會現場。」邵偉忠果斷地說。

    閔之磷和台長都緊張地看了他一眼。他說出了大家不敢去想的。

    「金牛座不是找到了嗎?啊?演出不是已恢復正常了嗎?為什麼不能讓首長來?」台長嘶啞地叫道。

    「是都正常了,但仍不穩定。我擔心萬一發生危險。」這回閔之磷決定支持邵偉忠。他對還將發生什麼,心裡沒有底。他可不想去冥王星。同時,他也出於嫉妒地想到,首長可能是女主持人的男朋友之一。

    「什麼危險?」台長問。

    「有多種情況,最神秘莫測的是時間逆演。會有許多難以預知的事情發生。這個舞台,怕將不再是中國人的了。」

    「但絕對不能讓首長不到現場,這樣,會引發更大的危機!」

    閔之磷們知道台長說的是什麼危機,這是現實層面上的危機。在一年之中最最關鍵的時刻,在一年之中惟一的一個開心之夜,人們忽然看不到首長了,宇宙的基本穩定機制就會被破壞掉。才知道,政治錯誤怎麼也是避免不了的。他怯然地不說話了。

    「你必須為這事負責!」

    台長對著閔之磷扔下這句狠話,便狼狽地急忙出去了。他大概是去迎接首長了。觀眾席上出現了紊亂。但節目仍然在進行,狂歡正向頂點推進。為了力保時間正確,春節晚會在形式上是不可以被中斷的。

    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向零點走去。閔之磷忽然意識到那是個可怕的時刻。於是閔之磷又想上衛生間了。他向邵偉忠做了一些交待,便出去了。其實,閔之磷不應該離開,他這是臨陣脫逃。同事們怏怏地站成一排,顯得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閔之磷忽然體會到了一種永別的情緒。

    走廊上空無一人,無比安靜。閔之磷看到牆上有一排掛鐘,就像賓館大堂裡的那樣。閔之磷記得原來這個地方是沒有鐘的。鐘面上的指針指向了一些怪異的方位。不知為什麼,閔之磷一下想到了美國東部時間,想到了自己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歲月。

    閔之磷抽泣著來到衛生間的門口,看到有兩名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在站崗。他們禮貌而冷漠地攔住了時間政治力學專家,說:「首長正在方便,請稍候。」

    閔之磷憋住尿,乖乖地等在那裡。這一等像是等了一個世紀。裡面的人終於出來了,變魔術一般,是一張西方人的、小孩子的面孔,橫了閔之磷一眼,令他幾乎停止了呼吸。這時候,不知從什麼地方湧出了一百多名隨從和警衛,簇擁著首長向演播大廳走去。

    閔之磷想叫:喂,你們等等,那裡危險!聲音卻哽著發不出來。

    有一剎那閔之磷覺得這幫人或許也是演員。陡然地閔之磷又感到好笑。但這笑卻被一層哀傷壓抑著,在肺部的深處,矽一般怎麼也提升不出來。

    【10】

    閔之磷孤獨地走進衛生間,失神地站在尿池邊,聽著液體滴滴答答砸在瓷磚上。這時他不經意地側頭往窗外一看,見廣場上密密麻麻停滿了成千上萬輛坦克車,在火焰一樣巨大的夜色中豁豁閃亮。閔之磷心想,看樣子國家真的出大事了。他們到底沒有阻止得了首長的入場。他是由軍隊護送來的呢。

    坦克車全是美式的,一看樣子就十分古老,好像是閔之磷小時候在畫書上見過的「艾布拉姆斯」,一百多年前美國人打伊拉克人時用的那種,活像從墳墓中爬出的一大堆甲蟲。難道,一切真的還原成了美國人的時間?閔之磷覺得,泡沫構成的世界正在塌落下來,砸在身上卻沒有任何感覺。

    坦克車使閔之磷想到了顛覆的傳言。原來這很簡單。用最原始的方式便可以了。閔之磷心下害怕,尿了一半,便憋了回去,疾步離開衛生間,向時控中心跑去。

    時控中心像被鮮血染了一樣,浸在一派通紅粘稠的光幕中。人都不見了。台長、導演不見了。邵偉忠不見了。同事們也都不見了。大殿裡空空的,屏幕上的兩條蛇已經很大了,分出了許多分毛茸茸的細岔,像是許多的小蛇,貪婪地要把一切吞噬。模擬星圖上,金牛座長成了一個怪獸,正在侵入其它星系。

    這時,閔之磷看到牆上的所有時鐘都在往回走。

    像是要給自己壯膽,閔之磷大聲呼叫:「喂,時間搶險隊,你們在哪裡?」沒有回音。

    那些近光速飛船,那些太陽和中子星上的工作隊,那些昴星團上的居民們,也都不見了。

    大殿外傳來了很洪亮的京戲的聲音,就像一個廚房裡的所有器皿都在跳躍著衝撞。但此時的舞台上並沒有演員。聲音像是從很古老的虛空中傳過來的。它使閔之磷想到了量子的亂流。

    聲音很快變化了,是早年間春節晚會上的一首著名男聲獨唱:「一根筷子耶,輕輕被折斷,十根筷子耶,緊緊抱成團。」跟著,便成了英語,聽著像是莎士比亞戲劇的獨白。閔之磷又想到了鬼魂。

    觀眾席也空了──只剩下一個孤獨的人坐在那裡看演出。

    他正是那個小孩──長著西化面孔的中國首長。但身邊已沒有了隨從和警衛。明顯地,此時此刻,他不再需要他們了。

    對著紅光漫漫、空無一人的舞台,這孩子看得癡迷,有時使勁地鼓掌,有時輕輕地用手在膝上打著節拍,有時自己就吃吃地笑出聲來。這使閔之磷想到了魯迅的小說《社戲》。閔之磷頓然產生了慈悲心,不忍去打攪他。

    這台精心策劃的晚會,就是演給他一個人看的嗎?

    他到底是誰呢?他從何而來?

    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什麼?

    閔之磷想首長大概早已忘了要在零時向全宇宙的華人致辭。空氣中充滿危險的氣氛。他又辛酸地想,那個女記者呢?那個主持人呢?怎麼沒有一個人來提醒首長哇。這,才是最可悲的。

    無數的死者穿著明清時代的衣服籐蔓一樣從地下冒出來。所有的鍾仍在往回走,步調並不一致,有的走到了一百年前,有的走到了百萬年前,只有一點是相同的:它們都離二一一九年春節越來越遠。

    巨大的失敗感籠罩著閔之磷,那就是憋尿一般的感覺。他希望熟悉的一切都能夠回來。

    他痛苦地環視四周,發現了一架梯子,閔之磷便走過去搬動它,靠在牆沿,猴子一樣爬上去,去撥那個最大的時鐘的指針。閔之磷把它向零時撥去。

    這時,閔之磷蓄意地回頭看去,果然,小孩子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他震驚地站起身來,惶恐地離開座位,「哇」地驚叫了一聲,野獸一樣朝閔之磷衝來。但他分明來不及了。

    當,二一一九年的春節鐘聲終於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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