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燦爛文化
    上

    一

    先到達的人站在佈滿沙塵和石塊的陸地上,欣賞著飛船在暗紅色大氣中徐徐降落的優美姿態。襯托著飛船的背景,是橫跨大半個天際的一顆紅巨星,這使飛船成為了它光焰洋面上緩緩剝離的細小斑點。這真是美不勝收的一幅圖畫。

    代號叫空中哨兵的隊員指著飛船說:「它們看起來就像史前絕滅的蝴蝶。」

    叫鞭撻者的老者則認為像落葉。

    但空中哨兵想起了什麼似地叫道:「慢著慢著。我又覺得像『磁片』。」

    「瓷片?」

    這種比喻是精緻的,他們的心智彷彿注入了一匙清水。

    空中哨兵說,是啊,「磁片」。這傢伙是來同這個星球上的磁極配合的。

    鞭撻者才醒悟,在他們約定使用的古代語彙中,「瓷」與「磁」這兩個同音字有著怎樣的不同意義。但是,磁場僅僅是有磁力線的,怎麼能形成一隻隻的「磁片」呢?但這個新創的詞,具有一種嶄新的意境,使人覺得也挺像那麼回事。

    可不是麼,在同一個標準時刻內,在宇宙各處,渾身閃光、紛紛揚揚的飛船正沿著磁力線,水珠般從一個點迸發向另一點,縮短著通過空間所需要的漫長時間。連這降落,也利用了雖看不見但無所不在的磁的力量啊。

    這正像孩子們在湖面上打水漂一樣。

    但此刻他們是孤獨的。

    在離開太陽系一千二百光年外,連通訊也沒有多少意義了。儘管利用了磁道飆射,到達目的地仍然用去了七年。與地球的聯絡,一去一回大概也得是這個時間的一倍。這是超統一理論所建立的不可逾越的標尺。

    這樣,總共有三艘飛船前後降落在行星的荒原地帶。在著陸之前,隊員們在同步軌道上釋放了三顆衛星,作為觀測和通訊用。不少人是第一次參與外星探險,不由高聲歡呼。長途跋涉,可以說沒出什麼事,大家如釋重負。餘下的時間,是要建設暫時性的營地了。

    二

    燦爛文化,你在哪裡呢?

    這並不是一句簡單的問話,而是積聚了幾個世紀的思索。它包含的所有信息,要建一座超級圖書館才能容納。它被用各種波長的電磁波形式,向這個星球作了發送。

    這項工作早在地球上便開始作了。

    在飛船前來的途中,這樣的問題或問候,也一刻沒有停止播發〉?賈彰揮謝音。

    這個孤獨的信息,碰擊在星球表面,並不像隕星那樣留下痕跡,因此顯得有點自作多情。

    正如傳說中所言,燦爛文化已消失得連一片碎瓷也找不到了。

    但這群人的到來,給寧靜了漫長歲月的行星帶來了又一陣騷動。可是,沉睡的燦爛文化會被驚醒麼?

    空中哨兵今年三十六歲,是一名古玩收藏愛好者。甫到目的地的激動消解了長途旅行的困乏。他與同伴們聊著天。

    「為什麼叫大荒星呢?」

    「據說第一個踏上這顆星球的宇航員叫大荒實。」

    「古人的名字多有意思呀。」

    「不。正確的說法是,剛著陸的第一批人,看到這裡是一片不毛之地,便給星球起了這個名字。沒想到後來發展出了那麼燦爛的文化。這真是奇跡呀。」他們的領隊說。領隊也有一個代號:海盜。

    機械人正在忙著搭設營地和施放探測器。降落點是一處平緩的沙石地帶。遠方可見低平的山峰和陡升的崖壁。空中哨兵看不到遠古文明的遺孑。這時,暗紅色的光焰如潮消退。紅巨星開始沉入地平線,晝夜交替之時,因為溫差的急速變化,產生了短暫的風暴。

    匆匆搭建的營地被風暴摧毀了,還死了兩個人。他們只得退回飛船,以它為營地。半夜,氣溫下降了九十度。一大一小兩個月亮交錯投下強烈的光芒,把飛船的形影刻在沙石上,顯得他們完全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

    的確是大荒之星啊,空中哨兵心忖。那麼,史前人類創造的燦爛文化會埋藏在哪裡呢?聽說,以前來過多批尋寶者,但都有來無返。

    次日,開始了實地探查。他們興奮異常,猶如回到了自己的樂土。

    三

    空中哨兵與海盜同駕一輛碟形飛車,越過赤道,然後沿北緯三十度線巡航。另三批人馬也奔向了確定的目的地,包括南緯五十度線、峻原和比目海。這些地帶,都是傳說中燦爛文化興盛一時的中心。

    大荒星是這個太陽系中從外往內數第五顆行星,質量是地球的百分之十二點七,半徑五千九百公里,自轉週期幾乎與地球的相等,繞恆星公轉週期為四百零五日。大荒星有兩顆衛星。

    這是一顆類地行星。已經發現大荒星有偶極磁場,赤道處磁場強度為一點二高斯。行星的大氣已很稀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碳。白天地面溫度極高,但晝夜溫差也大。可以說,行星完全不適合生命的存在。

    但是,在恆星的壯年期,這裡的環境條件還是不錯的,頗似地球。然而,史前人類選擇往這裡移民,卻是在這裡的太陽已向紅巨星過渡的時刻。這一點匪夷所思。他們只是用技術,改造了苛刻的環境。

    許多人都猜想,在這個餘生所剩無幾的太陽系中,一定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更加吸引了史前人類。這是考察隊試圖尋找的答案。

    空中哨兵第一次貼近觀察心儀已久的大荒星景色,產生了種種感受。他長年沉醉於這顆遠離地球的行星,像嗜鴉片者。少年時代,他看見過文物,聽說來自此星。他花了十餘年時間收集有關大荒星的一切文字、聲音和影像資料。

    但是,坐在屋裡欣賞和回味這古老的餘韻,與冒生命危險到實地考察,是兩回事。他選擇了來此,出於一種獻身的衝動。

    「地貌比照片中的難看一些。」他說。

    「可是,據說照片都是假的。沒有飛船能把大荒星的圖像傳回地球。那些所謂的文物,全是偽造的。」海盜說。

    「不,據我多年的研究,文物中的確有贗品,但仍有百分之零點五沒法用常理來解釋。」

    「那也都是假的。是為了使信奉大荒星的人們得到精神上的安慰,有人特意製作的。」

    「但燦爛文化的確存在。」

    「這倒沒錯。傳說和史詩還是真的嘛。否則,我們來這兒幹嘛呢U飫鎘置揮娘們。」

    兩個男人都笑起來。海盜是一名焚屍工,對地外文明史和尋寶活動有著天生的愛好。其他隊員也都有類似的興趣。這群人苟且湊在一起時,便組成了一個協會。協會以組織的名義,策劃了這次「郊遊」。飛船是向地球政府的下屬機構租用的。目前著陸的這二十八名隊員,是經過挑選而產生的代表。

    「注意下方。」

    但兩名業餘探險家沒有看到海洋、河流、植被。行星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幾處山脈和一些帶中央丘的淺環形山。最常見的地貌是沙石荒原,亮晶晶地散發著冷漠。行星上的水分,早就在恆星開始膨脹時就蒸發乾了。沒有城市的廢墟,連一座墳墓也沒有。雷達和紅外裝置沒有探測出荒原深處埋藏著文明的堆積物。

    那些傳說中有來無回的尋寶飛船,也似乎根本沒在這顆行星上著過陸。

    他們有些心驚。這星球連死亡也不曾有過似的,空中哨兵心底冒出這個念頭,把自己嚇了一跳。

    這裡的確滋生過令人類無比驕傲的燦爛文化麼?那些經年收集的資料,在這灼熱的荒原的映照下,變得遙遠而可疑了。連這個漫長熱烈的旅程,也因此顯得有些荒誕。

    這種想法,空中哨兵並沒有向身邊的同伴表達出來。

    他們保持著與另三批探查者的聯繫。那邊傳來的報告也很令人失望。

    空中哨兵心裡默念:燦爛文化,你在哪裡?這時候,他似乎覺得坐在身旁的領隊消失了。一驚之下,轉頭看去,卻見海盜仍端坐如故,然而臉色發黑,像一具木乃伊。

    「你、你怎麼啦?」

    海盜似從夢中驚醒。他說:「剛才我似乎看見下面有人在朝我們招手。就在沙漠裡面。」

    這是不可能的。對於領隊產生的幻覺,空中哨兵自在大荒星著陸以來第一次打了一個寒戰。

    四

    「這就是我們面對的現實,」三天之後,海盜在全體會議上說,「我們沒有發現燦爛文化。」

    「大家都是尋寶愛好者。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我們走到了一起。大荒星上存在一個消失了的燦爛文化,這種說法,古已有之,我想這一點不會錯。我們正是因為堅信這個事實,才來到了這裡。可是,經過這幾天的實地考察,大家都看到了,結果是不能令人滿意的。為什麼會這樣呢?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比如,我們有幾台儀器,在大荒星的惡劣環境中失效了。但是,最主要的,是考察不夠細緻。我特別要指出,我們中還有人,本來就對燦爛文化半信半疑,把這次考察當成一次遊山玩水而不是嚴肅的使命,這是考察沒有取得進展的重要原因。」

    大家猜想,他指的是誰。這人要承擔使燦爛文化隱匿起來的責任。可是,他是怎麼混進隊伍中來的呢?

    海盜繼續道:「我們怎麼能打道回府呢?我們的祖先創造了那麼燦爛的文化,他們的後代連尋找都尋找不到麼?這是我們的恥辱。因此,我們下一步應該作更周密的考察。我提議,除了對北緯三十度線、南緯五十度線、峻原、比目海繼續進行搜索外,還要增加對南極作考察,因為有材料講,他們搬到了南極。另外,進行鑽探。他們可能生活在地下一萬米處。儀器發現不了。」

    大家稀稀落落地鼓掌。這時,有個微弱的聲音傳來:「如果在全面考察後,發現燦爛文化一說根本就是無中生有呢?」

    大家都轉過頭去,驚訝地找這個竟敢說這種話的人。這人原來是鞭撻者,是這群人中惟一的學者,也是年紀最大的人,據說他在地球上研究昆蟲學。大概,這就是海盜指的對燦爛文化半信半疑的人吧。

    他竟敢在海盜已經不點名批評後,還來尋釁,也太大膽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海盜不高興了。

    「沒什麼意思,不過是指出一種可能性罷。」

    「你既然不相信燦爛文化,為什麼還要上這艘船?」

    「想親眼看一看燦爛文化存不存在。我少年時的確為它激動過。」

    「它肯定存在。」

    「可是為什麼傳說和史料統統跟現實對不上號呢?在地球上,已經進行了幾個世紀的論證。萬一推翻了,可不得了。要引起大震動呢。我不過是想讓大家有個思想準備。」

    「你別動搖軍心了,大家來一趟不容易。」海盜恨恨地說。

    鷹眼也說:「這樣想問題是不行的。我們只是挑選出來的代表。協會和更多的人們還在期待著我們呢。雖然我們與他們不能迅速交換信息。」

    大多數人都鄙夷地看鞭撻者。他顯得很孤立,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了。

    「算了算了。即便發現燦爛文化不存在,那也是一件好事。這樣就澄清了一個久決不下的世紀之謎。」有人打起了圓場。

    「不會不存在的。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有幾個人立馬抨擊。

    空中哨兵這時遲疑地張了張口。海盜說:「你還要說什麼?」

    空中哨兵只好說:「也許有另一種可能。當然,領隊說的更有道理。考察不夠細緻。可是,萬一飛船到達的不是真正的大荒星呢?應該確認一下是否是目的地。」

    海盜沉著臉,不置可否。空中哨兵膽怯地不再往下說了。他著實害怕領隊的暴怒。鞭撻者也不再嘮叨了。他們是多麼的不識時務啊。但他們也聽見,有人卻分明開始了竊竊私語。這時,空中哨兵便又去想他的問題:星球沒有理會它的陌生訪客——不,也許只能說是久違的客人吧。它曾容納和供養過他們的先輩哩。星球也沒有回答來自遙遠地球的一記敲門。大概是密碼不對吧?「時代斷裂」留下的後遺症難道這樣深重麼?

    中

    五

    在太陽系中,經常可以聽到「時代斷裂」的說法和圍繞它構建的理論。它是指地球與太陽系外行星間發生的文化中斷的現象。

    史前人類建立的文明散佈在數光年至數千光年之外,與其說是隔斷了空間的聯繫,還不如說是時間上的「斷裂」,在心理上更易接受。

    由於地球本土文明自身就經歷了三次毀滅和重建,與時空中史前人類後裔的聯繫早就中斷了。那些早期的移民在太空中自生自滅,而不為太陽系中新誕生的物種所知。

    近一個世紀來風靡起來的宇宙考古,便是力圖恢復太陽系與各天體之間的聯繫,以復原歷史的完整性。

    各種突發事件造成的中斷是匪夷所思的。昔日的文明之花早已星移斗轉。資料散失,真偽難辨,眾說紛紜,古跡百難覓一。

    關於大荒星存在過高度發達的史前人類文明的說法早已有之,但物證極度缺乏。

    然而,據說大荒星文明保存著早期太陽系文明的原始風格,繼承了人類最基本的精神,遂引為重視。

    可是,經過漫漫時間與重重災變洗禮的宇宙,其本體又發生了何種變化呢?這一點,是頗費猜疑的。作為科學來講,仍然不能窮極一切。這或許便是大荒星真相被掩埋的真正原因吧。

    那麼,考察者們便不是鑽進了史前文化撲朔迷離的圈套,而是鑽進了連文化自身也難以逃脫的宇宙之圈套。

    先前那些一去不返的尋寶者的遭遇,是否已經是宇宙在發出警告了呢?

    空中哨兵想到這裡,背脊上便泛起了一片寒意。他陷入了「這不是大荒星」和「宇宙設了圈套」一類的念頭而不能自拔,同時又為這種離經叛道的思想而羞慚。

    六

    使用星際螺旋定位法測定,該星是大荒星無疑。這使空中哨兵多少鬆了一口氣,從自責中解脫出來。

    他與領隊間的氣氛又和緩了,只有鞭撻者仍游離在體制之外。

    但鞭撻者引發的懷疑已經在無法阻止地蔓延了。

    星球之夜又一次降臨。月光把疲憊的人影送回飛船。考察繼續進行,但只是增加了對大荒星荒蕪景觀的欣賞。

    已沒有剛著陸時的振奮了。隊員們玩起了撲克。有的在唱歌和讀書,或收看地球七年前發送來的電視節目。還有人跑到飛船外拍攝風景。

    大夥兒拖著時間。還有一個星期,就得走了,因為本就沒有長期尋找的計劃。當初只是天真地想,一著陸,便能看見燦爛文化的神聖遺址遍佈大地。

    這群人本是烏合之眾,理想並不堅固,也根本沒受過任何專業訓練。

    飛船外,強勁的月光灑落在荒原上,也灑在考察用的金屬器械上,於無聲處似可聽見鏗鏘之音。

    海盜沒有參與遊樂。他陰鬱地在沙石間躑躅,留下一串巨大的航天靴印跡。

    作為一名焚屍工,他很早就在高爐邊想一個問題:在化作飄緲輕煙後,那些曾經打動過無數心靈的活泛人體,將奔赴何方呢?這種想法,使他常常下班後夜不成寐,獨自面對星空發呆。

    他開始注意逐漸增多的有關太空深處曾存在史前人類文明的報道。此中他特別留意了大荒星的情況。這個星球上消失的燦爛文化,竟與他在焚屍爐邊感受到的事物有某種類似。

    因為宇宙中未知之因緣,而形成的複雜精神和肉體,不留痕跡地消失在它們原創者的懷抱中,這本身就足以激發尋找的慾望吧。

    在這種尋找的過程中,完全可以樹立一種個人的權威:支配一支活生生的考察隊和死去的那個龐大文化體系。這是一名普通焚屍工在地球上奮鬥一生也辦不到的呢。

    海盜完全被大荒星迷住了。他被選為領隊是名至實歸。

    尋找開始後,他不是沒有一點動搖。鞭撻者散佈說燦爛文化不存在,這根本是無稽之談,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空中哨兵關於這不是大荒星的說法,使他很震驚。幸好這個假說被及時否定了。

    有時,他也在想,會不會是燦爛文化的後代在紅巨星開始膨脹時,轉移到其它行星上去了呢?這個太陽系一共有十二顆行星。除了最裡層的兩顆已被恆星吞噬外,其餘仍在照常運轉,並且,有幾顆的氣候已經變得比較宜人。

    然而,他還是打消了這種想法。燦爛文化創造者和繼承者們,是不可能放棄在大荒星上的追求,而去做可恥逃兵的。

    如果真是轉移了,那麼這次探查也便沒有什麼意義了。大荒星與燦爛文化牢不可分,這才構成了史詩。

    海盜便這麼在飛船外來回行走和思考。行星則在靜夜中旋轉,把另一面對準恆星,漸漸攥緊內在的力量,把遠道來的這一小撮載向一個新的不知名的時空交叉點。

    恆星又一次露出了地平線。大荒星醒來了。

    七

    第一個發現領隊失蹤的人是鷹眼。

    早上,他起來後,在沙石地上看見一串腳印從飛船附近向遠處延伸去。他感到好奇,便跟著走去。腳印卻在百米開外中斷了。

    腳印彷彿被偌大一片暗紅髮燙的荒原憑空蝕去了一般。

    他在腳印斷頭處愣了半天,回頭看見飛船正如三頭怪獸走進愈濃的霧裡。四周的沙塵和石塊猶如狼群圍上了他。他猛然轉身狂奔起來。

    紅巨星正在天際不可思議地長大。在氣溫分界處,風暴襲來,把一切痕跡掃蕩乾淨。

    這樣,鷹眼成了惟一發現腳印的人。

    海盜臥艙中的私人物品都有條不紊。有人說,昨晚他就心緒不定,沒有跟大家在一起,也沒有開會訓話。還有人說,昨晚看見他在飛船外散步,似乎心事重重。

    腳印的忽然中斷,除了鷹眼外,誰也沒有看到。這聽起來有點毛骨聳然。有人認為鷹眼在慌張中沒有看清楚──事實是,腳印並沒有中斷,領隊一直走進了荒原深處,最後,來不及返回,被早晨的塵暴吞噬了。

    鷹眼堅持他看到了腳印的消失,並把這一點說得十分肯定。

    因此人們又想,也許,海盜是被空中忽然降臨的什麼東西給叼走了。那麼,這種怪物來自何處呢?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隱匿起來的燦爛文化。

    這個文化,似乎正隱隱地活在暗處。

    這群人當中,海盜對燦爛文化的存在是最具信心的。

    這一天,他們沒有實施有關燦爛文化的任何考察。大家分頭尋找失蹤的領隊,結果一無所獲。

    搜尋途中,就在比目海上空,空中哨兵一度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飛車下墜。

    他好不容易才逃脫了。

    在飛出比目海時,他回頭看去,見地面翻起一層層沙塵惡浪,像地底正在進行核實驗。紅色的風暴成渦狀席捲,上升到距地面七十公里的高空。他剛才經過的地方,劍光閃爍,驚心動魄。

    比目海中發生了什麼神秘事件呢?他想到那天飛過比目海時,海盜木乃伊一般坐在身邊的陰森樣子。

    可以說,那時便已有不祥之兆了。

    除了燦爛文化,星球還隱瞞了什麼呢?

    比目海是位於南方的一片廣垠沙漠,面積相當於古歐洲的三分之一。傳說,燦爛文化曾把首府設在比目海。

    燦爛文化最興盛時,這裡建設了數十個每個佔地數萬平方公里的透明防護罩,裡面自成生態系統,綠蔭遍地,河湖縱橫。巨大的合金建築從森林中突出,蛛網般的管道運輸器繁忙無比。

    空中哨兵想到,這個星球上的地名都是與其字面意義相反的。什麼比目海、峻原,其實都是荒漠啊。

    那麼,燦爛文化呢?他不敢往下想,匆匆返回。

    當天晚上,飛船中流傳開了另一個不祥的消息。一輛尋找領隊的飛車未能回返,它連同兩名乘員也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它是在峻原一帶進行搜索的。也許是遇到了塵暴吧?抑或是機械故障?

    但是,考慮到海盜失蹤的神秘,飛車的消失,也不能說就沒有別的原因。

    定位在同步軌道上的三顆衛星,沒有發回有關失蹤者的任何信息。失蹤者在遇險之前,也沒有發出任何求援信號。

    夜已降臨,竟然沒有人提議再度出發尋找。

    海盜走後,人們都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意志和責任感。

    有人抱著一線希望這麼想:也許,飛車駕駛員只是迷路了,到了明天早上,會忽然出現在營地前。甚至,連領隊也會一併出現。一切不過是一場虛驚。

    八

    睡在飛船裡,空中哨兵做著噩夢。

    他獨自駕著飛車在大荒星上飛翔。比目海出現了。下面惡浪如雲,雷聲隆隆。忽然,海盜的手從沙中伸出來,猶如一支遒勁的仙人掌,搏住了飛車的舷窗。空中哨兵感受到了地獄的氣息。

    他使勁讓飛車往上飛,以把領隊從沙地裡拽出並提升上來。但是海盜卻拚命要把他拉下去。

    正危急間,又風平浪靜了。比目海,海盜的大手,統統不見了。只剩下荒原像紅色的天空一樣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能蕩滌一切胡思亂想。奇怪的是,空中哨兵是頭朝下在飛行。

    他忽然看見荒原上嵌著兩行腳印。腳印延伸了一陣便中斷了。

    但這時,海盜的身形在斷頭處出現,踩著腳印正往回走。

    空中哨兵想大叫,可是叫不出聲。他便一身大汗地醒了。

    他仍沉湎在這個逼真的夢境中。一種預感忽然掠過心頭。他衝到鷹眼臥艙前。門沒鎖。他推門進去,鷹眼不在裡面。

    被那種預感指引,他走向飛船的大門,隔著舷窗,看見一串新鮮的腳印正從門口延伸出去,走向無邊無際的荒原深處,消失在那個巨大的月亮下面。

    四周萬籟俱寂。

    「你們都醒來吧,不要再做夢了。」空中哨兵把夥伴們一一喚醒。

    下

    九

    鷹眼也留下了一串有去無返的腳印。他甚至沒有走到海盜那麼遠。

    昨晚一起不辭而別的,還有一名飛船技師。

    是什麼樣的呼喚,把他們從酣睡中叫醒,召引他們走向某個神秘的所在呢?

    空中哨兵想,如果他不及時從夢中醒來,是否也會夢遊到外面去呢?這真使人不寒而慄。

    這種力量,在宇航手冊中不曾提到過。在有關大荒星的傳說中,也沒有出現過。

    甚至在整個航天史中,也沒有人遭遇到呢。

    是不是一種能致人迷幻的病毒呢?有人提出這種猜想。但其餘人表示,這個星球上是不可能有生命存在的。

    不到兩天,尋寶者隊伍中已走失了五個人,其中包括領隊。加上最初因風暴而死的兩名隊員,損失可謂不小。這時,大家才開始認真思考有關以前的尋寶者一去不返的傳說。

    儘管覺得沒有希望,還是集結起來,在沒有領頭人率領的情況下,自發進行了又一次尋找。這次尋找,與其說是在搜索失蹤的人,不如說是倖存者在關心自己的處境。

    白天和晚上都安排了專門的人值班,啟動了大功率監視器,觀察周圍的動靜。飛船上的武器也都處於隨時可以發射的狀態。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彷彿一眨眼對方就會從眼皮底下消失掉似的。

    大荒星壯觀的月出不再給人以美感。相反,它那股傲氣,使人感到窘迫壓抑。它的冷光透過舷窗,把人像紙一樣釘在壁上。空中哨兵從來沒有感到心力像現在這樣衰弱。

    一行人就像葦草,長在一種以前從沒有很好去想過的異質上。

    或許,大荒星本身就是這麼一種活著的異質呢。

    值班者大叫:「看,那是什麼?」

    透過舷窗看去,在聚光燈般的月光下,荒原深處顯現著迷人的景色:城池、街道、動力廠、起降場、運輸管道……不正是他們朝思暮想的燦爛文化麼?

    在夜色中,真是一個緩緩浮動的幽靈。

    大荒星的海市蜃樓只映現了一剎那,便曇花般隱去了。人群騷動起來,驚呼不已。大家久久地呆在舷窗邊,等待那奇景重現。但它再沒有來到。

    空中哨兵忽然意識到,燦爛文化幻象出現的地方,正是海盜和鷹眼腳印延伸並消失的方向。

    他大叫道:「別看了!看看你們身邊的人吧!」

    就在大家的注意力被蜃景吸引過去的瞬間,誰也沒有注意到又有兩個同伴已悄無聲息從他們身邊離去,只在門外留下四行輕煙般的腳印。他們是如何去的?又為何要去?也許,這種事要輪到自己頭上,才能知道吧。

    監測器上沒留下任何記錄。這台儀器晚上也靜悄悄地開走了,在沙石上留下一段履帶壓痕。

    與三顆衛星的聯絡,也忽然中斷了,並就此不再恢復。探測結果表明,同步軌道上沒有衛星存在的跡象。

    為什麼在夜暗中會出現海市蜃樓呢?這本身不符合常識。或許,只是鬼魂在天幕上播放一部全息電影吧。

    十

    關於是否要立即撒離的會議開得沉悶。大多數人主張撒離。

    「真奇怪。本來是來找燦爛文化的,卻變成老是找自己的同伴。這事想起來就讓人不寒而慄。」

    「我不需要再找答案,我只需要安全。」

    「我可害怕夢遊一般走到荒唐的地方去。再這麼下去,非得每個人都要失蹤的。」

    「畢竟,我們已看到了燦爛文化的蜃景。目的也算部分達到了。回去說一說,也會引起轟動的。為什麼還不知足呢?」

    「本來就是嘛。我們只看到了蜃景,就是說並不存在。我們也考察了,的確什麼也沒發現。那麼,還考察什麼呢?我們也不是專業人員。再說,萬里迢迢來找一個什麼傳說中的燦爛文化,跟太陽系有什麼關係呢?」

    說這些話的人,包括望樓、大黃蜂、雷公等,在地球上都是考察活動最熱心的倡導者。

    但是也有反對的意見。

    「總不能這麼一走了之吧?難道我們就把領隊他們拋在這個星球上不管了麼?並沒有證據表明他們已經死亡。如果他們一旦回來,發現飛船已經離去,我們才是真正的殺人犯呢。」一個叫雄貓的人說。

    雷公對這個說三道四的人說:「我想他們絕對不會回來了。退一萬步講,相對於尋找燦爛文化這樣的神聖使命而言,這種犧牲即便萬一出現,也是必要的。不是海盜最堅持理想麼?讓堅持理想的人留下來吧。」

    「怎麼跟協會交待呢?」

    「去他媽的協會。我們來了,他們沒來,還要怎麼樣?要想考察,再派別的飛船來吧。」

    「這我倒同意。還是先為活著的人著想吧。」

    空中哨兵循聲找去,見是鞭撻者,那個最先對燦爛文化的存在提出異議的人。

    「即便找到燦爛文化又怎麼樣呢?這個問題,誰來回答。」鞭撻者接著說,用火炬般的目光掃視大家。

    所有的人都感到一灼,沉默了一陣。末了,逐漸有人說:「不能夠回答。」

    「是啊,我可回答不了。」

    「事先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

    「可不是這樣麼?咳咳,這種問題……」

    空中哨兵想說什麼,但一陣酸楚襲擊著他。他想起「磁片」的比喻。飛船是來與它配合的。他珍惜自己的生命,但這麼走,又確不甘心。尤其是,他半生的寄托,在回去後將一無是處。

    「能不能這樣講,」他站起來說,「先為活著的人著想,這是肯定的。我想他剛才講的是一個宇宙法則,殘酷但很現實。不過,有時候,活著的人之所以活著,正是因為要為死去的人著想呢。我這麼說,可能不大清楚,可是,我想有人能夠領會的。

    比如,我們來尋找燦爛文化,它本身就是死的……」

    他又咳起來。雄貓說:「我們明白。不用說了。」

    他堅持說完:「這裡有兩種意見。我想能不能平衡一下?一些人留下來,一些人離開。這樣,要民主一些,公平一些。那些自願留下來的人是不是舉一下手?」

    「這樣也比較好,」望樓說。

    但大家都坐著不動。沒有人舉手。空中哨兵期待地環視了一圈,發現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臉上。

    他看了看雄貓。那人把臉別過去了。

    這是要幹嘛呀,他想。我不過作一個提議。但是,他忽然覺得自己臉上發起燒來。大伙的眼光真熱啊。

    這樣,他不由自主地舉起手來。

    好像有一個幽靈在拉他的胳膊。

    「我留下吧。我這一生收藏燦爛文化的文物。也許,你們走後,我一個人清清靜靜地找,仔仔細細地掘,還真能尋出什麼寶貝來呢。到時候,你們別後悔呀。」他乾笑道。

    大家都不覺得好笑,用可憐的目光看著他。

    還是雷公說:「我們一回去,便讓協會再租一艘飛船來接你。」

    「一定會這樣做的。」望樓迫不及待地補充道。

    「我也留下吧。」原來是鞭撻者,舉起了手。

    「你?」

    「我來陪你吧。我還沒有真正證明燦爛文化的不存在呢。」他笑道。

    「還有沒有其他人要留下來?」望樓一連問了三遍。

    「沒有人了。」

    「沒有了。」

    「圓滿的結局。」

    好像是雄貓在自言自語。

    十一

    空中哨兵和鞭撻者駕著飛車在大荒星上空巡行,體會著人去樓空的淒涼。留下來會是什麼結局,他們互相之間並不說破。

    不會有什麼飛船再來接他們。生離死別之際的許諾基本上都是空的。在環境變化後,當初那種拚命也要為別人著想的心情就很好笑了。

    「他們回去可以有所交待了,因為考察並沒被放棄。」

    「他們會成為英雄麼?」

    「這是當然的。」

    大地掠過,沒有盡頭。在辛酸中,反而有一種解脫和輕鬆感。因為一切可以不在乎了。

    「你為什麼要舉手?」鞭撻者問。

    「我也不知道。莫名其妙的,胳膊就自動抬起來了,好像有一個鬼在拉扯我。後來看著他們的飛船升空逃跑時,還真有些後悔。但既然那麼表態了,哪怕去死,也不能退縮了。」

    「當時你是不是有這麼一種念頭,就是回去和留下,其實結局都是一樣的?無論在大家心中,還是在實際意義上,燦爛文化已經崩潰了。」鞭撻者忽然道。

    空中哨兵驚訝地把鞭撻者看了一眼。

    「你這是什麼意思呢?誰都知道燦爛文化早崩潰了啊,所以才要尋找麼。」

    「我的意思是說,那種崩潰。」鞭撻者捻了一下手指。

    「那種崩潰……」

    空中哨兵想了一下,若有所悟。他反覆念叨道:「對,那種崩潰,那種崩潰……」

    鞭撻者說:「忽然想到了,隨便說說。」

    「這事能隨便說說麼?」

    「不妨這樣吧。」

    「那麼你呢?你為什麼要留下來?」

    「我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哩。」

    「是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有什麼好主意呢。」

    「我跟你並沒有任何差別啊。」

    「注意下方。」

    飛車掠過大地。他們看到前面是比目海。

    「我來過這裡。比目海不同尋常。它的寧靜比起別處來更為可怕。它咆哮起來時,又是那麼殺氣騰騰。總之,大荒星上動靜生死的對立面,可能在比目海上結合得最協調。」鞭撻者說。

    「也許它下面真埋藏著什麼呢。只是我們的手段,發現不了。」空中哨兵再一次想起了「磁片」的說法。他把這告訴鞭撻者。後者感興趣地聽著。

    「大概跟超自然有關吧。」

    「這個提法,海盜在的時候,是不敢說出來的。」

    「現在我們自由了。」

    飛車掠過比目海。今天這裡卻分外寧靜。兩人感到有些奇怪。鞭撻者建議再飛一次。

    像恭迎他們的返回,比目海巨大凹陷的中央,一大片靜止的沙石不知什麼時候蠕動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向四周擴散。大堆大堆的沙粒猶如開水一樣沸騰,形成一卷層次不清的怒放之花,而且規模在繼續發展,衝入天空。當最初的塵暴末梢偶爾掃到飛車的時候,飛車如同樹葉搖晃起來。空中哨兵感到風暴深處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力量,在把他們拉著往下墜落。

    他咬緊牙關,控制著飛車,使之在塵暴的雲端上跳躍。只見原野一片一片地爆裂,塵暴蔓延的速度甚至超過了飛車,漸漸越過了視界。觸目之下,皆是一片洶湧狂濤。大荒星乾脆撕破了它沉默的面皮。

    吸力又一次粘住了飛車。飛車躍出。又是更強大的力矩。空中哨兵看看鞭撻者。

    他朝他點點頭。空中哨兵會意。

    當來自地面的力量再一次吸附上來時,他乾脆不去擺脫它了。飛車進入了塵暴漩渦中。他們成了兩粒沙子。不,興許就是兩個「磁片」?空中哨兵忽然心勁上來了。

    「且由它吧。這樣不錯。我們本來已不再尋找什麼了。」

    他們墜落了。一千公尺,兩千公尺。然而似乎是無底深淵。進入漩渦中心後,反而感覺不到了波濤的震撼力。這就像在颱風眼中一樣。太陽偶爾在一條沙雲縫中一閃,便吹落在不知名處。空中哨兵有一種抵達目的地的快感。

    他們亦漸漸昏迷。

    模糊中,看見前面出現了黑色的洞口。塵暴漩渦的中心,竟有一個風平浪靜的眼,深邃無比,可以看見密集的群星閃爍。不是大白天麼?怎麼有星星?似乎那盡頭處藏著巨大的磁極。

    醒來時,發現眼前的景色又有了變化。雲層、沙陣已變得很稀疏,奇怪的是,大地和天空卻怎麼也找不到了。或者說,是他們概念中的大地和天空。空中哨兵聽見自己的心跳像重錘一樣一聲聲敲在耳膜上,難以承受。飛車彷彿重新得到了控制。一切有一種地球上中午的懶洋洋的意味。

    這是什麼地方呢?

    是比目海啊,剛才不就是從這裡掉下來的麼?可是,回路卻尋不著了,也沒有下一個目的地。連這樣的想法也沒有。

    他們卻因此輕鬆。

    眼前掠過一道銀色的東西。又是一道。好像是小魚在穿梭嬉戲。這種東西越來越多,有的似乎已擊在車身上,卻又不發一響,奪路而去,甚至是穿越飛車。漸漸地,倆人沒入了銀色飛物的雨中。這雨來自四面八方,卻又如同虛無一物。它像流星雨一般燦爛,但又柔軟過之。

    「是星光吧?」

    空中哨兵忽然憶起時間旅行中的景象。

    「或許這就是『磁片』呢。」他又想。

    鞭撻者說:「不會是文明的碎片嗎?」

    他們為這個幽默而微笑,但又不敢怠慢。也許,是幻覺。但他們開始覺得,海盜的幽靈正在前方指引。

    「經過空間的震盪後,我們可能進入了時間的隧道。時間在與有形的空間疊轉後,露出了它的真身。大概是這樣吧?」空中哨兵道。

    「我不太能肯定。我們這群人中沒有物理學家。但我在一本書中讀過,有形的空間,本身也可能就是幻覺。這是我們看不見燦爛文化的原因,或自認為燦爛文化存在的原因。」

    「你說得真好。我也基本上是這麼想的,就是燦爛文化的隱遁,本身跟時空場嬗變有關。我們到達的星球是對的,可是時間使了一個障眼術。」空中哨兵歎道。他想,大荒星玩了一個古彩戲法。

    他們以為自己是在逼近時間的盡頭。燦爛文化正在那裡等著他們,這樣的預感,越來越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透過紛紛的「時間之雨」,他們看見前面有一樣熟悉的東西。

    「是一輛飛車啊。」

    半空中飛行的飛車,跟他們這輛一模一樣,毫無疑問是屬於考察隊的。也許,就是在尋找領隊時失蹤的那輛吧?它此刻正醉漢般顛簸在這片說不出是由何種介質構成的密集的空曠中。

    空中哨兵駕駛飛車,緊隨而上。

    「不知失蹤的人是不是也在上面。此刻的心情是不是跟我們一樣。」

    「可能,正是我們跟他們一樣呢。說不定,我們現在的這種狀態,其實就是死亡。」

    「這種死法,也很好。」

    他們努力作大笑狀。隨即又向前面的飛車發出無線電詢問信號,卻沒有回應。他們加大速度,但那輛飛車也飛得更快了,始終保持距離,又像給他們帶隊一般,如天使,也如鬼魂,在銀色的雨中輕盈向前。

    一會兒,它遁入一片更稠密的雨霧中,驟然消失了。倆人跟入,卻大吃一驚。雨滴全部凝固了,原來是無數星星,釘在天幕上,閃著淚水一般的清光。搞了半天,他們並沒有在飛行,而是停在一塊光滑的空地上。一切歷歷在目,然而卻是死寂一片。

    這毫不奇怪,大荒星的文化已消失太長時間了。他們此刻來到了它的廢墟前。

    對這座廢墟的嚮往構築了無數次沒有結果的遠征。但現在可以說,傳說沒有騙人,儀器也沒有騙人,欺騙他們的,只是這顆行星。只需把時間稍稍移位,便可以在人眼前垂下一道大幕,把什麼都擋住。

    然而,這是出於誰的意志呢?

    可能是那個文明在將死時設下的什麼機關吧,以防止盜墓的人。

    這麼一想,便很悲哀。他們以文化的繼承者自命,難道在遠古便被注定了為盜賊?

    便想這可能是大荒星的智慧而非人類的設計。這個星球是超自然的。

    先他們失蹤的人員,是否因為獨自窺到了秘密,而興奮地尋找去了呢?那麼,並非誘拐。

    他們在廢墟間徘徊,因為一下看到了結果,反而若有所失。對於走失的隊友,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十二

    他們又看到了那輛引導的飛車。它停在一座傾頹的大廈旁。兩人躡手躡足走近,見座艙中空無一人。四行腳印從車門邊延伸出去,走入空城中去了。

    倆人定定神,沿腳印走去。走不到百米,那腳印便憑空中斷了。他們倒抽一口冷氣。

    「還有人嗎?」

    空中哨兵厲聲呼喚。不料聲波震動了一座建築的磚石,它們紛紛墜落下來,並引起連鎖反應。好幾座樓房轟然倒塌。之後是綿亙萬古的寂靜。

    廢墟雖然破敗,但依稀可見佈局的精緻。建築物如同蹲著思考的人像一樣沉湎在往事裡,顯現出一種清高和古奧的神態,不把兩個闖入者放在眼中。

    鞭撻者忽然停住了腳步。他看到了什麼,又招呼空中哨兵來看。

    這是一座石碑,上面有一段銘文:為尋找燦爛文化,我們的祖先從太陽系出發,來到這個星球,結果發現原來空無一物。他們不能回返地球,便在此居住繁衍,終於創造出今天我們可以稱為燦爛文化的世界。這座紀念碑是獻給開拓者的。燦爛文化的後代謹識。

    在碑的另一側,發現了大荒星早期英雄的群雕。

    空中哨兵忽然在雕像群中看到了海盜和鷹眼的面孔。跟著,發現有一座像竟是鞭撻者的拓本。

    「啊,這不是你麼!」

    鞭撻者抖索著指著另一尊石像對空中哨兵說。

    他們在雕塑群中一一發現了熟識的人,不禁啞然失笑,驚恐莫名。這時他們才感到又饑又渴。

    「我現在倒是有點想回家了,」空中哨兵說。

    「你說家這個東西哪。」

    「我有一個十歲的兒子。」

    「兒子?我想你兒子早已死了。我們遠離地球這麼多光年了。」

    「唉,你倒是實話實說。」

    大荒星的海市蜃樓再一次浮現。城池、樓群、動力廠、起降場、管道運輸器,閃著誘惑的磷光,展示著文明最繁盛的一刻,在他們佇立的這座死城的邊緣蜷伏著、窺視著,然後又蛇一樣游進宇宙黑暗的深淵。

    倆人已徹底失去了對它的興趣。

    他們努力辨認著回去的路,離開廢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又重新見到了比目海的荒原。

    他們來得恰逢其時。

    暗紅色的大氣中,三艘塗著考察隊標誌的飛船正飄然而下,他們怎麼看怎麼像蝴蝶,像落葉,或者像「磁片」。這是新從地球來的飛船。他們商量是否要引導它們降落。但這時空中哨兵忽然猶豫起來。他擔心會在湧出飛船的人群中發現一張長得跟自己一樣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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