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佳中短篇作品 正文 使命:拯救人類
    出現在我視頻光感受器中的第一個人是個身著飛行夏裝的男人。

    這個男人站在我面前,臉色發紅,雙眼布滿血絲,使勁沖我搖晃著一個長頸透明塑料瓶,那裡面的液體因此發出唏哩嘩啦的響聲。“去找水,快去給我找水來!”他用很大的聲音沖我喊。

    “是,我去找水。”主電腦告訴我必須完全服從人類的命令。我接過了他遞來的一個手提式金屬水箱。我環顧了一下四周,認出我和這個人是在一架鴕鳥式小型高速運輸機的機艙裡,這貨艙裡氣溫偏高,明顯高於標准正常值。

    “該死!全都是他媽的軍火!不能吃,也不能喝……”他一腳又一腳地踢著身邊碼放得幾乎挨著艙頂的貨箱,破口大罵。

    罵了一陣,他突然一屁股坐到地板上,捂著臉大聲哭起來:“他媽的,偏偏在這沙漠上空出了機械故障……”

    哭了一陣,他站起來抓住我的雙肩:“幸好貨物裡有你……你聽著,是我把你組裝好的,是我給了你生命,你得救我!沒水我就會死!你要救救我!”他的聲音差不多到了人類聲帶振動的極限。

    “是!我要拯救你!”我牢牢記住了這一使命。

    出得機艙,我看見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藍色,地面上是一望無際的黃色,二者相交於地平線。風吹來,黃沙隨之揚起。黃沙打在我的身上,發出了密集的細小響聲。光線很強,我的視頻光感受器的靈敏度進行了相應的調整。

    我邁開雙腳向前走去。開始體內平衡系統有些不適應,但很快就調整過來了。黃色的沙子一踩就陷,我的速度只能達到設計正常步行速度的百分之六十,但我還是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同時動用視頻傳感系統搜索水源。我得找到水,因為我要救人,這是我的使命。

    我已經看見了三千二百三十八次日落了,但我仍然沒有看見水。

    我花了很多日子才克服了迷路這個難題。最初四百多天,我都是毫無目的地盲目行進,直到我終於發現我多次重復搜索某一地區我才意識到我迷路了。於是我開始尋找怎麼才能保證不致重復搜索同一地區的辦法,我的記憶庫中沒有這方面的信息資料。

    觀察了很久我發現天上星辰的位置可以用來進行比較精確的定位,於是每次日落之後我都認真觀測,對比星辰的位置,漸漸學會了結合計算步數有目的地向各個區域搜索前進,再不會做無用功。

    三百一十一天時,我體內的能量貯藏消耗過半,於是我開始按程序采取相應措施。白天,我在光照強烈的時候展開腹腔中嬌貴的高效率太陽能轉換面板,吸取太陽能貯存進微型可充式高能電池中。當太陽光開始減弱之時,我就收起面板,依靠剛吸收的太陽能維持系統運行,維持我的找水行動。

    在這三千二百三十八個日子裡,我一直在不停息地找水。我的身體構造在設計時顯然考慮過沙漠環境因素,無孔不入的砂粒無法進入我的體內,靜電除塵裝置幾乎就沒怎麼用過;身體表層外殼的材料絕熱性能極好,盡管萬裡無雲的天空中一個攝氏6000度的大火球一直在曝曬但電路卻從未過熱,夜間的陰寒就更不在話下了;而視頻傳感器也受到了重重保護,應付各種波長的光線綽綽有余。良好的身體狀況使我認定總有那麼一天我肯定能找到水,肯定的,這沙漠不會無邊無際。有星辰指引,我在黑暗冰涼的沙地上繼續探索、前進。

    第三千二百三十八次日出之後不久,我的視頻傳感器發現了一個與往日千篇一律的景物不同的異物。我立刻以它為目標,一邊提高視頻分辨率辨認一邊加速向其接近。

    漸漸地我辨認出那是一些高大的植物。我的資料庫中沒有多少有關植物的信息,但我知道有植物生長就有水存在,大功就要告成了!

    這是一片不怎麼大的綠洲,四周圍繞著矮小但枝葉茂密的灌木,它們後面就是那些高大的樹木了。往裡走,我看見了一汪清亮亮的液體,我終於找到水了。

    水邊的樹蔭下,有一頂耐用型軍用沙漠專用營帳。

    帳篷門一抖,一個人鑽了出來。這個人的體型與將使命交付於我的那個人很不一樣,我判斷此人屬另一種人類——女人類。

    “你,你要干什麼?”那個女人望著我,雙手握著拳急促地說。

    “我要水。”我說。

    這時帳篷門又一動,一個小女孩輕輕從帳篷裡探出頭來,向我張望。

    “回去!”那個女人轉身沖小女孩大喊。

    於是帳篷門又合攏了。

    “我要水。”我又說了一遍,“我要用它去救人。”我舉起了那個被砂子磨得閃閃發亮的金屬水箱。

    “水……就在這兒。”她一指那一汪池水,但目光卻仍緊盯著我。

    於是我將那金屬水箱按進池中,巨大的氣泡和汩汩的聲音從池中升起。

    水箱很快灌滿了,我擰好密封蓋,提起它轉身返回,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一半。

    回去就不用那麼多時間了。我已掌握了定向的方法,只是我已弄不清當時的出發地點,不過由於我可以將自從掌握了定向法後我所搜索過的區域排除開,這比來時容易多了。

    二百一十六天之後,我終於找到了那架鴕鳥式運輸機,它已被沙埋住大半。

    貨艙裡一切依舊,那些貨箱都沒怎麼動過,只是不見他的蹤影。

    於是我走向了駕駛艙的門。

    艙門基本完好,我輕松地打開了它。

    駕駛員坐椅上的物體像是個人,有四肢,有頭顱,只是全身干枯萎縮,體積明顯偏小,皮膚呈灰黑色裹在骨骼上,齜牙咧嘴,身上的飛行夏裝也殘破不堪。我仔細核對了一陣,認定這是他。我沒有從他身上發現任何生命的痕跡,倒是在他頭顱兩側發現了兩個孔洞。他垂著的右手下方的地板上,躺著一支海星式輕型全塑軍用自衛手槍。

    我將水緩緩倒在他的身上,這是他要的。清澈透明的水嘩嘩地淌過他的全身,淌過坐椅,淌到了地上。我希望他能知道我已完成使命,可他已經死了,死了就沒有感覺了,他不會知道的,也不會再需要這水了。

    我完成使命了嗎?沒有。是的,沒有。我沒能拯救他,他死了,主電腦不斷輸出“使命尚未完成”這一信息。我得完成使命,我得去救人。可人在哪裡?他已經死了,這裡已沒有人了,我得找人,這是現在最重要的。對了,我得找人去!我確定了下一步的行動方案。

    但我還是想看看他到底會不會知道我已找到了水,畢竟我做到了這一點,此刻水就在他的身上。我站在他身邊等著,太陽的光芒從窗外射進來,色彩一點點地變紅,可他一直一點動靜也沒有。當水全部蒸發干了之後,我就決定離開他。

    在動身之前,我在機艙裡四處搜尋了一番,利用到手的零件和工具將我自己檢修了一遍,盡可能地排除了不利因素。

    我離開了這架早已死亡的小運輸機,再次踏上旅程。這一次不是去找水,而是找人。我知道哪兒有人。

    我又一次踏上那綠洲的地面是在二十七個日出之後,因為目標明確,這回我省下了不少時間。

    住在綠洲裡的那個女人依然目不轉睛地防備著我,小女孩依然悄悄從帳篷裡向外張望。

    我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解釋說我的使命是救人,我想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拯救她們,但她始終一言不發地望著我,根本沒有反應。

    等我解釋完第九遍時她才開了口:“那……你去澆一澆那些甜瓜苗吧。”她伸手一指我身後。

    “為什麼給瓜苗澆水就能救你呢?”我不能將澆水和我背負的使命聯系起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邏輯聯系呢?

    “這個嘛……你如果不給瓜苗澆水,瓜苗就會旱死,它們旱死了,我們就沒有瓜吃了,那樣我們就會餓死……所以,你給瓜苗澆水就是救我們。”她一邊說一邊忍住笑聲。

    “對,是這樣的。”我恍然大悟,是這個理,人類畢竟是人類,一下子就把這兩者聯系上了,消除了我的困惑。我接過她遞來的塑料桶,打了一桶水向瓜地走去。

    就這樣我留在這裡又一次開始了我的拯救行動。我按她的指示給植物澆水,還將果樹上的果實搖落給她們食用,挖掘地洞貯藏晾干了的果實,收集干透了的枯枝供她們充作燃料,修補那頂軍用帳篷上的破損之處,在綠洲四周栽種防風沙的灌木……要干的工作真不少,人類的生存可真是件很復雜的事,她們不像我定時吸取一次太陽能就行了,她們要活著就要干很多事。她們確實需要我的拯救。

    沒過幾天,在她的詢問之下,我將有關我和他的情況告訴了她。於是她知道了我的第一次拯救行動以失敗而告終。

    “這不是你的錯,你已盡了全力,別傷心。”她對我說。

    “什麼是傷心?”我問她。

    “傷心麼?就是心裡面難受,想哭。”她說。

    “我知道什麼是哭。”我說。我的資料庫中有關於哭的信息。

    她笑了:“可哭並不等於傷心,傷心是只有在所愛的東西離你而去的時候才會出現的,尤其是你所愛的人……”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側頭望向遙遠的地平線。

    我不知道我所愛的人是誰,我也不知道“愛”是什麼意思,人類實在是種復雜的生物,我對他們的了解實在不夠。通過清澈池水的反射我看見了我的模樣,我的外形與人類差不多,也有四肢和一個頭顱,我的面部也有著與人類相似的五官特征。然而人類遠比我復雜,究竟是什麼令人類如此難以理解?

    那個小女孩一直謹慎地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在我干活時,她就小心地站在不遠的地方盯著我看。如果我停下手中的活計望她,她就發出一陣格格的笑聲跑開了。

    這個小姑娘實在是個好動的生物。她就愛做她媽媽不許她做的事,不是爬到最高的果樹上啃完果子,把核兒什麼的扔下來打在我身上,就是在那並不算淺的池裡游泳,經常扎到池底半天不露頭。她還有點愛往外面跑。於是有一天她母親叫我想點辦法吸引住她,免得她有朝一日折騰出事來。

    於是我利用資料庫裡的信息教了那小姑娘幾種用石子、小木棍來玩的智力游戲,教她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接近了她,她果然被我那些智力游戲迷住了,經常趴在樹蔭下支著頭琢磨個沒完,兩條小腿一上一下不停地拍打地面。她再也不長時間盯著我看和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了。

    然而她一遇上解不開的難題就跑來問我,我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計去給她解答。可一解答完她就沖我“大笨蛋大笨蛋”地叫,然後格格笑著跑開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稱我為大笨蛋。這不符合事實,笨蛋是愚蠢的意思,可據我統計,百分之七十二的智力題她都解不出,而我全都能解,我不是笨蛋,她才是笨蛋。於是我就去追她,一邊追一邊糾正:“我不是笨蛋,你才是笨蛋,你百分之……”

    當我追上不停躲藏的她時,她已經喘得把舌頭都伸出來了。“好了好了,我是笨蛋我是笨蛋,你不是笨蛋……”她哈哈大笑著癱軟在地上,臉上的皮膚因充血而紅得不得了。

    有一天我發現了個問題,我知道人類必須一男一女才能擁有後代,可那男的在哪兒呢?於是我向小姑娘的母親提出了這個問題。

    她告訴我說他早就死了,在沙漠外面被人打死了。

    “沙漠外面也有人?”我問。這可是個重要的發現。

    “有,據說曾有幾十億之眾。”她說,“後來人們之間爆發了一場劇烈的戰爭,大部分人都因此而死,可幸存的人們仍在互相殺伐……孩子的爸爸就是這麼被打死的,所以我才帶上她來到了這綠洲……”

    我陷入了混亂狀態,因而她後面說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人在殺人,可人怎麼能殺自己呢?我無法理解這條信息,因而陷入了混亂狀態。等我的主電腦強行擱置這一問題從而擺脫混亂時,她已離開了我。

    在我的耕種下,綠洲的面積正在擴大,因而小型動物、昆蟲、飛鳥的數量比以前多了,她們的食物來源得到更充分的保障。每天傍晚,她們都要在水邊燃起一堆火,將被我捕獲的各種小型動物和飛鳥拔了毛剝了皮架在火上烤得吱吱響。小姑娘經常在這時圍著火堆又跳又唱。火紅的夕陽照在樹葉上,照在水面上,照在沙地上,照在帳篷上,照在她們身上,於是一切都染上了火紅顏色。我站在一邊看著這一切。

    小姑娘經常會把啃了幾口的食物伸到我面前:“你也吃一點吧。吃吧……”

    “不。”我說。

    “它不能吃這個。”這時她的母親就會這麼說,“它要吃太陽光,它不吃這個。”

    “哦……”小姑娘惋惜地歎息,“你真好。”她望著我的臉說。

    “謝謝。”我知道她這是在誇我,所以我進行了答謝。

    “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小姑娘不歇氣地說了七遍,然後格格笑了起來。

    “謝謝謝謝謝謝……”我一一做了答謝。

    在我來到這綠洲的第四百八十六天,小姑娘的母親死了。

    綠洲的面積擴大了,因而各種動物都多了起來,可她們對這一點缺乏足夠的重視,結果她終於遭到了毒蛇的襲擊。

    她捂著手臂上的傷口走到我面前請求我救她。然而我沒有辦法救她,我不是醫用機器人,我的資料庫中沒有醫學方面的信息,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我把這些情況告訴了她。

    她的眼眶中一下子湧出了淚水,這淚水快速地向著地面滴落。“這麼說我就要死了。”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我看是這樣的。”我說。

    她哭出了聲:“我就要死了……我死了,她怎麼辦?”

    哭了一會兒,她盯住我說:“你答應我,照顧她一輩子,她一個人是不可能在這沙漠中生存下去的,她不能沒有你。”

    “我答應你。”我接受了這個指令。

    “你發誓。”她說。

    “我發誓。”我說,我知道誓言是什麼涵義。

    她滿是淚水的臉上透出一絲絲微笑:“還有件事你也要答應我,那就是等她成年之後,你得帶她離開這個沙漠,到外面去,去為她尋覓一個真心誠意愛她的丈夫……外面雖然很糟,但她還是只有在那裡才能真正地生活……”她吃力地說。

    “具體什麼時候帶她走?”我吃不准“成年”究竟應在何時?

    “三……不,五年後吧,五年後的今天,你帶她走,記住了嗎?”

    “記住了。”我說。

    “好,這我就放心了。”她使勁點了點頭。

    剩下的時間裡,小姑娘跪在母親身邊,肩頭抽動不停地傾聽她的講話。彌留之際的母親惟恐浪費一秒鍾,但她的口齒漸漸不清了,體溫也漸漸下降,她的雙眼不再閉合。

    天,全黑了,小姑娘跪在那兒一直沒動。她哭個不停,淚水浸濕了她膝前的地面。她在哭,因而我知道她很傷心。

    我站在那兒沒動。我在這一天目睹了一個人的死亡過程,目睹了生命是怎麼從人類的身上消失的。我懂得了死。我認為我又一次未能完成使命。

    後來小姑娘支持不住了,就倒在了她母親身邊。我將她抱進帳篷,以免沙漠夜間的嚴寒傷害到她。我得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第二天上午,小姑娘要我將她母親的遺體掩埋了。她告訴我說要像原來她們掩埋她父親一樣,在地上挖一個坑,將遺體放進去,然後再用沙土填埋上。於是我就在灌木叢中挖了個很深的坑,將遺體放了進去。在沙土將她的臉掩蓋上之前,她那不肯合上的雙眼仍然在盯著我。

    干完這一切,小姑娘對我說:“我很餓,我要吃烤沙鼠。”於是我馬上去為她尋覓獵物。

    太陽在綠洲上空一次次升起又落下。小姑娘在夜間哭泣的次數越來越少。然而她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大聲笑個沒完,不再要我分享她烤好的食物,也不再爬到樹上向我身上扔果核了。她變了。

    生活也變了,沒有了笑聲,少了一個人,我的空閒時間變多了。可她卻不像從前那樣纏著我要下棋了,我只得主動去找她玩。我發現下各種棋我都不能老是不讓她贏,於是我就故意輸給她。開頭她果然高興了一陣,但玩了幾次就沒興致了。於是我發現老是讓她贏也不行。所以我就贏幾次、輸幾次,輸輸贏贏,盡全力讓她的笑聲恢復起來。盡管我竭盡全力,可效果大不如前。人類太復雜了,我掌握不了分寸。

    盡管缺乏笑聲,可我們的生活仍然一天天在這綠洲裡繼續。我已明白生活不可能回復到從前那樣了,於是我接受了這些變化。

    然而另一個變化悄悄出現了。我發現她在一點點長高,體形越來越接近她的母親。她經常在太陽落山之前脫掉衣服到水池中游泳,當她盡興後上岸來用她母親的梳子整理頭發時,落日的光芒照在她閃亮的身體上,這情景與從前她母親游完泳時幾乎完全一樣。我認為可以和她探討探討她母親臨終前的那個指令了。

    “再過八百六十六天,我就要帶你離開這沙漠,到外面的世界去給你找個丈夫了,這是你母親要我發誓做到的。”我對她說。

    “丈夫?”她歪著頭看著我。

    “就是你未來的孩子的父親。”我向她解釋。

    她終於笑出了聲。“丈夫?……讓我想想吧。”她說完格格直笑,竟笑得喘不過氣來,她已經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這天夜裡,我像從前一樣站在帳篷外守護著她。這一夜月光亮極了,地面上樹影清晰可見。

    我聽見身後的響動,轉身一看她已走了出來。她走到水池邊坐下。“你也坐到這兒來吧。”她招呼我。

    於是我坐到她身邊,水池之中也有一輪明月。“你怎麼還不睡覺?”我問她。

    “我在想……”她說。

    “在想什麼?”見她半天不往下說我就問。

    “你打算給我找個什麼樣的丈夫?”她沒回答提問反而問我。

    “你媽媽說,他得真心誠意地愛你。”

    “可我覺得,首先得我愛他才行。”她往水池中扔了塊石子,打碎了那輪明月。

    “那什麼樣的人你才會愛呢?”這問題我可得好好弄清楚。

    “我想,首先他得好看才行吧。”她歪著頭望著我說。

    我不知道好看是個什麼概念,於是我就在她的描述下以我記憶庫中的全部形象為參考用手指在沙地上描畫男人的面部形象。

    “不好看。”她用腳抹去沙上的形象。

    於是我又畫了一個。

    “還是不好看。”她的腳一揮又否定了。

    就這麼我陪著呵欠連連的她展望她的未來,她卻倚著我的肩膀睡著了。我小心地將她抱起來走進帳篷,輕輕將她放到床上,為她蓋好氈毯。“不好看……”她迷迷糊糊地說。

    我退出帳篷,繼續在我腦中按她的要求描繪她未來丈夫的形象。

    我每天依舊提水澆灌植物,采摘果實,捕捉小動物,將她侍候得每餐之後直打飽嗝,還陪她玩……綠洲外面黃沙天天隨風起舞,而我們在平靜中等待離去之日的來臨。她越來越喜歡遙望遠方,然後總要大聲問我還剩下幾天?我馬上准確地告訴她。

    就在還剩三百九十二天時,一切全落空了,她病倒了。

    我最不願發生的事就是她生病,因為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每回她身體不適,我都認為我的使命受到了威脅,這一回,大病終於落在了她身上。確實是大病,她的情況很不好。她已不能起床,經常抽搐抖動,體溫在四十度上下浮動,面部、頸部和上胸部皮膚發紅,雙眼充血,有些部位的皮膚上出現了小血點。我認為她的情況很危險,但我不知該做些什麼,我甚至不明白她是怎麼染上這病的。我只能依她的指示為她服務:她渴了,我為她端水;她想吃點什麼,我就為她弄來;她冷了或熱了,我就采取相應的措施。我只能做這些事了。

    她的情況越來越壞,已經開始咯血了,陷入譫妄狀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大聲喊著彼此間毫無邏輯聯系的話語。我認為她的主要內部髒器的功能正在慢慢衰竭下去,如果形勢得不到逆轉,我認為她將會死去。然而我無能為力,她就在我的身邊一點點走向死亡。我認為我很可能又將經歷一次失敗。

    她臥床不起的第七天下午,她是清醒的,她將我叫到了身邊。“我是不是會死?”她笑了一下,艱難地說。

    “有這個可能。”我說。

    她又笑了,但眼淚卻流了出來:“我還沒見到我的丈夫呢。”

    “我也很遺憾。”主電腦為我選擇了這麼一句話。

    “天哪,我不想死。”她哭著說。

    這一次我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只好看著她哭泣。

    六分鍾之後她抬起頭對我說:“我要你說你愛我。”

    “你愛我。”我說。

    她笑了:“不……說‘我愛你’。”

    “我愛你。”我說。

    “我好看嗎?”她問。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我不知道“好看”是個什麼概念,於是電腦隨機選擇了一個答案:“好看。”她再一次笑了:“那吻吻我吧。”

    我見過她親吻她母親的臉頰,於是我照那樣子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謝謝。”她輕聲說。

    “我死後,你要想著我。”她說。

    “具體我該怎麼做?”我問她。

    “就是回憶從前和我度過的時光,只要一想到這邊還有人惦念著我,我在那邊就不會傷心了。”她說。

    “可我不是人。”我說。

    她微微搖了搖頭:“這不重要……你能做到嗎?”

    “完全可以。”我說。

    “這我就放心了,我的愛人。”她說。

    “什麼是‘愛人’?”我問。

    她閉上雙眼不再說話。

    八十七個小時後,她死了。

    我在她母親的墳墓邊挖了個深坑,把她埋了。然後我站在這新墳旁,按她的要求從記憶庫中調出和她共同生活的記錄,於是我又看見了她,聽見了她的歡笑和果核打在我身上的聲音。

    我結束回憶之時,已是五十八個小時之後,在已開始落山的太陽的光芒下,我看見不久前開辟的一片瓜地裡的瓜苗已開始枯萎。我認為這綠洲將會萎縮下去,直到恢復到從前無人到此時的模樣。多少個日夜我工作不息,綠洲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可要不了幾天,我的努力便將土崩瓦解,我不會再工作下去了,因為這裡已無人存在。我全力工作讓人類生活得盡可能幸福,可到頭來死亡卻輕易地抹去了一切。植物也好,人類也好,都是那麼的脆弱,我認為我已盡了全力,可她們仍然全都死了,最終留給我一個失敗的結局。是不是我的使命根本就無法完成?它是不是一個錯誤?這些問題令我陷於混亂之中,於是主電腦擱置了這些問題,於是我又回到了使命上來,我仍然要去尋找人類,仍然要去履行使命。

    我選了一個方向昂首闊步向前邁進,我要走出這沙漠,到有人的地方去。我曾答應一個女人離去之時將帶著另一個女人離去,但現在我只能自己孤單單離去。原諒我吧……主電腦為我選擇了這麼一句話。

    走了一陣我回頭望去,綠洲依稀可見,它上空的晚霞紅得像水邊那堆天天傍晚便燃起的篝火一樣。我繼續前行。

    我再次回頭時,綠洲已看不見了,晚霞也暗淡了下去。於是我不再回頭,穩步向前走去。

    我體內的平衡系統早已適應了腳下的硬實地面,我的視頻光感受器也早已習慣了這片綠光朦朧的大地,我認為我已走出了沙漠,但我還是沒有看見人。然而我認為見到人只不過是時間的遲早問題,人類告訴我沙漠外有人,而我已走出了沙漠。

    果不其然,地平線上終於出現了一些人造物體。我提高視頻分辨率,初步認定那是一些高大的樓群。對照記憶庫中的資料,我認為那是一座城市。城市是人類的聚居之地,裡面應當有很多的人。我加快了速度。

    然而隨著距離拉近,我發現那些高樓均已殘破不堪,有的全身都是破洞,有的似乎失去了一些樓層。這是不是一座已然衰亡了的城市?信息不足我尚不能下定論。

    真是走運,沒過多久我就看見了人。這些人有男有女,在各樓之間進進出出,忙著些什麼,他們還沒看見我。我認為流浪結束了,又將有人給我發號施令了,我將和他們一起生活,為他們而工作。

    等他們發現我時,他們立刻聚在了一起,向我張望。不一會兒,五個男人沖出人群向我跑過來,他們手中都端著很舊但擦拭得很干淨的步槍和滑膛槍。

    他們沖我大喊:“站住!”於是我站住了。他們馬上圍住我,用槍指著我。

    我已經知道該向他們說些什麼了。“要我做些什麼?”經驗已使我確立了為人類而工作便是拯救人類這一邏輯。

    他們互相看了幾眼,但卻都不給我下達指令。於是我繼續問:“我要為你們而工作,要我做些什麼?”

    “跟我來吧。”一個人說。隨後他對另一個人說:“去告訴頭兒。”

    我在他們的看護下走進了這座城市。大風吹過那些滿身破洞的樓宇,嗚嗚的響聲飄蕩在城市的上空。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向我投來目光。我認為這些男女老幼的營養健康狀況都不太好,他們需要足夠的食物、保暖用品以及充裕的休息時間,我將盡我之力為他們提供這一切,他們會需要我的。然而我只發現了為數很少的十來個機器人和一些機械設備在為人類而工作。

    在城市中央的一片空地上,站著一些人,其中就有先前走掉的那個人,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疤臉男人。此人臉上的傷疤從額頭一直延伸到左臉頰,臉部因此而扭曲。疤臉男人打量了我一會兒,將一支短小的步槍遞給我:“拿著。”

    我接過槍,認出這是一支式樣老舊的“法瑪斯”自動步槍。

    “向它射擊!”疤臉下了命令,他手指著樓牆腳下的一只破鐵罐,距離五十二米遠,目標面積約0.04平方米。

    我打開法瑪斯步槍的保險,端起槍扣動扳機。鐵罐隨著槍聲蹦起,在空中翻了好多跟頭然後落下。

    “不錯。”疤臉點了點頭,然後他對身邊那個人說:“去。”

    十分鍾後,那人推著另一個男人回來了。新來者上身被鐵絲緊緊纏著,雙眼被一塊黑布蒙著。他被推著站到了牆腳。這個人在發抖,卻一言不發。

    “向他射擊。”疤臉指著那人又下令。

    我合上槍的保險,松開手指讓槍落在地上。“不行,我不能殺人。”我說。

    疤臉歎息了一聲:“見鬼,又是他媽一個廢物……”

    廢物就是沒有用處的意思,莫非他們不要我為他們工作?為什麼我不能殺人就是廢物?我不明白。我還能干其它許多事。

    “它懂得不能殺人,它似乎是他媽個高級貨。”疤臉身邊一個人說,“讓我來看看能不能用它派點什麼用場?”

    “你跟他去吧。”疤臉對我說。於是我隨他而去。

    我跟著他走了二十二分鍾,在一幢寬闊的倉庫前止住了腳步。打開庫門,我看見這倉庫裡橫七堅八到處堆著各式各樣的機器人和機械設備,還有工具和零部件,我一一認出了它們的型號和規格,我的資料庫中心全是這方面的信息。陽光從大大的窗口射進來照在滿是油漬的地面。

    “你試試能不能把它修好。”帶我來的人指著他身邊的一個人形機器人,“它的毛病好像還不大。”

    我跪在這個半舊機器人身邊看了看,認出了它的型號,於是我從資料庫中調出了它的構造圖,對照資料將它檢查了一遍。很快我發現它不過是內部電路出了點小毛病,於是我用了七分鍾,讓它重新站了起來。

    帶我來的那人睜大眼睛看著我,嘴張了幾下,終於笑出了聲……

    他們都不再認為我是廢物了,我能讓令他們束手無策的壞機器重新運轉起來,因為我有維護程序和大量的資料信息。我這獨一無二的本事為我贏得了這裡人們的重視。

    二十三天之後,這倉庫裡的大部分機器人和機器設備以及一些散落全城各處的機動車輛都已被我修好。機器的毛病我全然不在話下,可我對人類的疾病卻莫可奈何,人類實在是種復雜的生物。

    疤臉和來這兒的所有人都對我誇贊不已。我對他們說由於缺乏必需的零部件,剩下的部分我無法修復。疤臉說不用著急,都會有的。

    修的機器人全被疤臉帶走了,機器設備也被運走了,偌大的倉庫只剩下了我和那些修復不了的廢品。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來。每天我佇立在寂靜的倉庫中,注視著這倉庫中惟一會動的東西——地上陽光的圖案,這光影每天都在地上爬來爬去,但總是無法爬到對面的牆根。從前我每天都要為人類的生存而操勞,可現在我只能目送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空流。沒有人向我扔果核,沒有人纏著我下棋,沒有人沖著我笑,甚至沒有人和我說話……我等待著這無所事事的時光的結束。

    第十五天,疤臉帶人進了倉庫。他們果然帶來了不少機械零部件,用得上用不上的都有,還有一些損壞了的機器人,其中大多是我不久前剛修好的。這些機器人大都是被高速彈丸多次撞擊損壞的,損傷頗為嚴重,修起來很麻煩。我盡量利用了新到手的零部件,又讓一些機器人走了出去。

    此後陸續又有一些零部件和損壞了的機器人送來,我工作不息,盡力讓它們恢復活力以服務於人類。我修好它們,它們就會去幫助人類,從而人類的生存狀態便能得到改善,所以我正是在拯救人類。這個道理我懂,只是我不明白他們既然有零部件,為什麼不一次全給我,而要一次次地給?如果一次全給我,我的效率會提高不少。

    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一百零五天時,一輛大型貨車開到了倉庫旁,開車的人叫我挑出常用的零部件搬到車廂裡。我干完之後,他叫我也上車。

    貨車駛過城市的街道,我看到被我修好的機器人正在為人類而工作,但數量不多,其余的上哪兒去了?

    貨車穿城而出來到了綠色的草原上。我看見了一支龐大的隊伍。這支隊伍由約一千名男人和近兩百個機器人以及數十輛車組成。我才知道大部分機器人都在這兒。等我所乘的這輛貨車匯入隊伍中之後,疤臉站在一輛越野車上下達了出發命令。於是這支隊伍迎著太陽向前開進。

    除我以外所有的機器人均依靠自身動力行進,因而不多久就會有個把出些或這或那的毛病,這時就用得上我了。毛病小的,我三兩下修好了就讓它去追趕隊伍;毛病大的,則搬到車上繼續趕路。

    晚上宿營時,人們點起一堆堆篝火,吱吱作響地燒烤食物。我能幫他們干這活兒,從前我經常干,但我現在的工作是修理白天出了故障的機器人和檢修維護其它機器人,所以我不能像從前那樣為人類燒烤食物了,不過我還是可以在太陽將要沒入地平線之前觀看一會兒這種場景。

    就這樣走了十天,我看到了另一座城市,另一群殘破的高樓。

    隊伍停下了,人們在等待,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麼。

    一小時後我看見幾十個人從數輛貨車上抬下成捆的各式步槍,一支一支分發給了站在隊伍最前面的那些機器人。

    太陽開始落山之時,對面的高樓在火紅陽光的斜照下清晰無比,疤臉向天空發射了一發紅色信號彈,於是那些機器人列隊向前緩緩走去。

    機器人隊列走到距最近的高樓約五百米處時,一些機器人手中的武器噴出了火舌。隨即高樓和其腳下的一些低矮建築的窗口也閃出了點點火花。空氣中立刻充滿武器的射擊聲。

    我啟動紅外視頻系統,看見了那些建築物裡面的人類,他們在機器人的精確射擊之下一個又一個倒了下去。於是我知道了這些我修好的機器人是在殺害人類。不到一秒鍾我就知道若要拯救人類應當怎麼做了。這一次不用人類的點撥,我自己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對面樓群的火花閃現頻率漸漸減弱,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些槍彈摧毀不了的堅固火力點。這時車隊中僅有的一輛鯊魚式步兵戰車開了出來,戰車上的那門三十五毫米速射高平兩用炮在一名機器人的操縱下一炮一個將那些火力點准確地摧毀了。

    炮擊停止了,沉寂重臨大地。半分鍾後,疤臉向天發射了一發綠色信號彈,於是早已嚴陣以待的那些武裝男人開始了奔跑。很快他們越過了已完成任務呆立在原地的機器人隊列,接著沖入了那座城市,不一會兒,空氣中又響起了槍聲,只是比較稀疏。

    我已明確了自己此刻的使命,所以我馬上邁開步跳下貨車走向那些機器人。

    已有不少機器人被對方反擊的槍彈打壞。我立即開始履行我的使命,我一個接一個地破壞這些機器人的內部電路和電腦中樞。我破壞了它們,它們就不能再去殺人了,因而人類就能得救了。這個道理我懂。

    我認真仔細地干著,這事事關重大。絕大多數人都已沖進了城,看來城裡有什麼東西很吸引人。剩下的四五十個人守護著車輛,沒誰來干擾我,他們看來不知道我在干什麼。

    夜幕降臨之時,我履行完了使命。但我知道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沒干,那就是毀了我自己。這事最重要,只要我還在,人類就有可能修復這些機器人,而沒有了我,他們就無可奈何了。明白了這個道理,主電腦同意啟動自毀程序,一分鍾後,我就將死去。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死了之後我將不必再背負使命,不必再為人類而操勞,也不必再經歷失敗。我不知道我死後會不會有人想著我,回憶和我度過的時光,但這沒有關系,我不會傷心的,我不會哭,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傷心的真正涵義是什麼。所以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次我肯定將不辱使命。這一次我終於明確地認識到我勝利完成了拯救人類的使命。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自我毀滅就是拯救人類,這真奇怪。我的使命是幫助人類拯救人類,可為什麼我自我毀滅了,人類反而能得到拯救?這不合邏輯,我又陷入了混亂之中。在濃濃的黑夜中,我全身上下噴出了明亮的電火花。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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