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鋏中篇作品 正文 羅馬第一軍規
    (發表於2005年12期《科幻文學秀》)

    公元前53年,也就是凱撒入侵英倫三島的同一年,羅馬最富有的人克拉蘇領兵四萬入侵波斯帕提亞王國,在卡萊一役全軍覆沒,克拉蘇命喪黃泉。但是羅馬人的情報表明,戰爭中克拉蘇的兒子帕布羅曾率第一軍團五千輕裝步兵和一千高盧騎兵突圍,後來不知所終。二十年後,戰爭平息,雙方遣返戰俘。羅馬皇帝奧古斯塔的使者向帕提亞人打聽帕布羅第一軍團的下落,帕提亞人卻矢口否認這支部隊的存在。事實上,在帕提亞人歸還的戰利品裡也唯獨少了第一軍團的鷹符。

    第一主力營營長阿芒德注意到司令官的營帳裡越來越多的出入穿梭於東西方的阿拉伯商人。這些人向司令官除了提供印度香料、東方的絲綢、龜茲的美玉,還有這條駱駝骨骸堆積而成的道路的交通信息。回家,回家,回家,連克十二座西域城池之後,羅馬戰士對勝利的渴望已不可遏止的轉化為對家的嚮往。就連以城府著稱的司令官帕布羅本人也掩飾不住眉宇間跳動的喜悅。他越來越喜歡登高望遠,他不再以苛刻的紀律來規束士兵,他甚至還鼓舞戰士們大膽揮霍他們的軍餉與戰利品,把整支部隊變成採購團吧,羅馬流浪七年的兒子就要回家了,他們將滿載著戰利品及東方的珍奇回家。匈奴王郅支單于曾許諾帕布羅,只要羅馬軍團蕩平西域諸國,郅支國將一路開放西域關卡,全程護送他們回國。現在,在他看來,離實現這一目標已不遠了。阿芒德冷冷的觀察著周圍的情形,他無數次謝絕戰士們的舉盞相邀,他曾粗暴的把一個試圖與他交易的大鬍子阿拉伯人推了個踉蹌。他依然保持著枕著劍鞘睡覺的好習慣。深夜,清戾的隼叫常把他驚醒,他從酒氣熏天的狼籍肉體堆裡爬起,在冰冷的月光下久久佇立他孤獨眺望的身影。望著望著,他的耳朵裡便會產生一種喧嘩,類似於牛皮鞘筒裡的甕鳴,又恍若兵戈相交的撞擊聲。這個聲音越是蜇伏不動,就越是讓他不安。突然襲擊的寒風讓他的兩肩一抖,他的盔甲便發出霜晶破碎的鏗訇。

    「司令。」司令也還沒睡,他心中湧出一絲溫暖。

    「什麼?」帕布羅從阿拉伯人的地圖上抬起頭來。

    「我從東方歸來的駝商那瞭解到,他們已經出兵了。」

    「他們?漢朝?」阿芒德敏銳的目光捕捉到司令的嘴角一絲淡淡的冷笑。

    「不錯,西域各國得知這一消息,已經在囤積糧草,厲兵秣馬,準備反擊了。」

    「一支不足兩千人的部隊能有什麼作為?甚至他們的指揮官都只是兩個小小的校尉。」

    司令得到的情報顯然要比自己的詳實。但是司令的成竹在胸正是自己的擔憂所在。

    「司令,」阿芒德稍稍探上前去,用低沉的聲音說:「可是如果他們召集漢朝在西域的屯田士兵,可組成上萬人的部隊。更為嚴重的是,漢朝在西域的影響力使他們一呼百應。」

    帕布羅從座位上站起,信步下來,拍拍他低垂的雙肩,說:「烏合之眾罷了。綿羊組成的隊伍在雄獅的驅逐下會像洩水一樣失去形狀。我們羅馬戰士是天生的角鬥士,後天的訓練更使得他們以一當十,勇不可擋,最近的十幾次戰鬥證明了這一點。」

    「可是,漢軍與匈奴作戰的紀錄表明……」他急切的辯解戛然而止,雙肩傳來一陣劇痛。司令用熱情洋溢的目光望著他:「阿芒德,聽你的士兵說,你可不是好的消費者。我們贏得的那些財富不就是為了花的麼?從阿拉伯人那為你羅馬的妻兒採購些禮品吧。不出一月,我們就要凱旋了。」

    在這個時刻,司令已不會允許任何人發表擾動軍心降低士氣的言論了。阿芒德拖著酸疼的雙肩走出司令的營帳。他一抬頭,看到一輪新月,墨雲翻滾著吞沒了它最後一線殘光。他取下頭盔,抱在懷裡,幻想它是一個炙熱的火爐。他使勁撐開沉重的眼皮,害怕一閉眼,就浮現七年前那個戰場:羅馬戰士單膝跪地,用全身的力量支立著脆弱的盾牌,他們的標槍橫七豎八,失去了生命。他們的短劍龜縮在盾牌後,顫抖不止。他們的臉上、臂上、膝上、腿上、盾牌上扎滿了帕提亞人的鐵箭。他們喉管裡整齊的號子聲不斷衰減,最後只剩下絕望的哀號與呻吟……他還是睡著了,他的劍鞘裡短兵相交的廝殺聲喧鬧了一晚。

    在漢軍駐紮地車師國境內,也有一個人睡不著,他就是西域都護府副校尉陳湯。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名囚犯,僅僅是因為父親去世,沒有回家奔喪而被治罪。所幸大漢天子並沒有遺忘他的監牢裡一個熟讀兵書「多策謀、喜奇功」的人才。是時,西域動亂,單于擾疆。皇上一紙聖喻,授予他西域都護府副校尉,輔助甘延壽出使西域。然而,他們所率領的並不是一支征討大軍,只是一支1000多人的護衛軍隊。沿途所調查到的西域形勢不能不讓他心若火燎。呼偈、堅昆、丁令三國已被郅支單于兼併,康居王把女兒嫁給了單于,為虎作倀。單于勢力如日中天,烏孫、闔蘇、大宛等西域小國不得不向單于進貢繁重財物。

    更令人不安的是,車師國人三番五次向他提到一支神秘的軍隊。他們面容殊異,與匈奴人並非同族,自稱驪靬。他們戰鬥時以圓形盾牌疊置頭頂,擺成奇特的「夾門魚鱗陣」,攻城時於土城外設置「重木城」磚木工事。他們不善弓箭,也不依賴騎兵。遠距離攻擊使用的是威力巨大的重型標槍,近距離用短劍格殺,勇不可擋。這支部隊已連續攻克十二座城池,威震西域。

    車師國人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向陳湯描述這支部隊的神武時,言辭裡添加了太多幻想色彩的修飾。他們的目的不言自明:他們渴望強大的漢朝與這支恐怖的部隊決一死戰,他們希望萬里之遙的大漢天子對這裡的局勢加以關注。然而,他們清壁堅野,苦守十個月,等來的卻是這麼一支令人失望的部隊。曾經偎著一爐希望之火苛存的車師國人霎時掉入了冰窟,大漠裡飄揚起一朵無邊無際的低垂的陰霾。車師國的街頭巷尾謠言四起,人們道路以目,傳遞可怕的眼色:亡國之日到了,向匈奴王屈服吧。

    「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在皇上主持的誓師出征儀式上,他們的誓詞多麼剛猛雄壯。可笑的是,皇帝大概以為西域與他的御苑差不多大,因而只給了他們一支與皇帝狩獵規模差不多大的部隊討伐。他嘴角擠出一份苦澀,面對著朔風的方向,他突然拔劍斬斷沙棘,轉身奔下沙丘,一頭闖入甘延壽的營帳。

    「將軍,郅支單于剽悍殘暴,殺康居王,屠城五座,擄民無數。西域諸族錐立於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眼巴巴指望大漢驅兵討伐。此正是我們建功立業千載難逢之大好時機,將軍您還等什麼呢?」陳湯單膝跪地,手按寶劍,目光如炬,直視案前。

    甘延壽從杯盞前抬起他迷離的目光,鼻下兩撇黑鬚一翹一翹:「封狼居胥這是每個出征漢將的夢想,我又何嘗不想。可是憑區區千人又能作何拼奪?當前,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按兵不動,戒驕戒躁,聯絡諸國,靜觀其勢,以圖後發制人。」

    「將軍,俗話說民怒不可犯。民怒亦可用之啊。時下西域諸民對單于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我們一旦興起正義之師,必將一呼百應。再說,如集大漢屯田之兵,及各國同盟之師,總數可達三萬,足剿滅單于勢力……」

    「呸——」甘延壽朝陳湯噴出一口烈性黃酒,「匈奴,豺狼之師也。驪靬,更是勇同天兵。萬不可小噓。從車師國提供的作戰紀錄來看,一個驪靬兵可抵四個西域兵。我大漢屯田士兵久疏沙場,又怎是其對手?」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將軍,此天時人和之秋,你更待何時?難道等到西域諸國子民都對我漢朝失去信心民心渙散那一天嗎?」陳湯緊握劍柄的手不能自制,鏗然一聲,寶劍綻出半截蒼白的光。

    甘延壽一仰脖,擲下酒盞,喟然歎道:「等到皇帝另發百萬雄師之日為止。」晶瑩剔透的夜光杯從台階上踉蹌而下,酒污濺陳湯一身。

    西方有諺曰:羅馬無敵。此語雖有誇張,卻也不離八九。羅馬人在與拉丁同盟、伊達拉裡亞人、高盧人、薩莫奈人、伊庇魯斯人、迦太基人、敘拉古人的幾百年戰爭中積累了寶貴的戰鬥經驗。他們的士兵從小接受軍事訓練,體格強壯,紀律嚴謹,作戰強調陣型。他們的優點與缺陷同樣突出,他們可能無敵於歐洲大陸,卻也可以被馬背上的民族帕提亞擊敗,因為敵人完全不給他們近身格鬥的機會,而是以輕騎兵不斷騷擾羅馬方陣缺乏盾牌保護的後方與兩翼。同時,且戰且退,以強勁的回馬弓射殺失去陣形的羅馬士兵。但是在西域,擁有最好的騎兵與箭手的民族匈奴成了他們的盟友,羅馬人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發揮他們攻堅無不摧的進攻優勢了。公元前36年,也就是漢建昭三年,烏孫、大宛、闔蘇等國相繼陷落,羅馬軍隊橫掃萬里戈壁。郅支單于囚禁了漢朝使者江乃始,後又殺死了漢使谷吉。

    這一天清晨,甘延壽迷迷糊糊中突然聽到帳外喧嘩大作,他一激靈,拔劍一躍而起:「衛兵何在?」

    沒人回答他,回答他的是十幾位筆直佇立的將士的肅然表情。陳湯全身兵胄相擊,鏗訇不絕,上前一步行跪拜之禮:「全軍將士只待將軍一聲令下!」

    「這是何故?」甘延壽愕然喝道。

    陳湯用劍鞘微微挑開幃幄,帳外鴉鴉排布整裝待發的士兵,漢旌飄揚,軍容雄奇。

    甘延壽臉上霎時一片青白闌珊,聲音顫抖:「你!你竟敢假傳聖旨,調動屯田士兵,召集諸國之師?來人啊,把陳湯推出去斬了!」

    帳內出奇的靜謐,將士們一動不動。

    陳湯拔劍砍斷長案一角,慨然道:「今大軍已經召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屬下懇請將軍順應軍心,號令三軍,征討強虜,以成定國安邦之伐。若將軍固執己見,逆天而行,恐眾怒難犯,鑄成大錯!」言畢,眾將士跪身陳辭,言情懇切。

    甘延壽麵色蒼白,艱難的長歎一聲,便走出帳外,祭壇誓師。其辭曰:「臣聞天下之大義,當混為一,昔有康、虞,今有強漢。匈奴呼韓邪單于已稱北籓,唯郅支單于叛逆,未伏其辜,大夏之西,以為強漢不能臣也。郅支單于慘毒行於民,大惡通於天。臣延壽、臣湯將義兵,行天誅,祈陛下神靈,陰陽並應,天氣精明,殺敵衛國。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陳湯將大軍分為六校,三校走南道,過蔥嶺,經大宛。另三校走北道,入赤谷,過烏孫。甘延壽指揮的北軍損失慘重,不過還是艱難的收復了幾座城池。陳湯率領的南軍在烏境內一舉擊敗匈奴,郅支單于率幾十騎倉皇逃脫,龜縮於康居城內不敢迎戰。漢軍二師會於闔蘇城下,與驪靬部隊對峙。這兩支東西方兩大帝國的部隊終於會面了。有趣的是,漢人把西方那個阿拉伯人津津樂道的偉大國度稱作「大秦」,這正是華夏第一帝國的稱謂啊。而羅馬人受匈奴人影響,也把漢人稱作秦人,把中國稱作秦尼斯坦。

    此時,漢軍總人數二萬,正規軍不到一半。步卒為主,置左右弓兵股肱。王師分為六校,每校千人。同盟師及駐屯部隊分作十部四曲,每部每曲各千人。羅馬軍團總人數五千餘人,重型步兵為主,配置一個高盧騎兵營,以百人隊為組織單位。五個百人隊組成一營,一共十營。第一營為主力營,執掌鷹符。

    漢軍在人數上佔優,但是戰鬥力相形遜色。陳湯與帕布羅都已經注意到兩軍遠距離攻擊時的消耗比:4:1。羅馬人的重型標槍足以穿透漢兵的鎧甲及盾牌,而漢軍的飛蝗箭雨只能從羅馬軍團夾門魚鱗陣的縫隙穿過,僅有少數箭羽命中目標。照這樣下去,兩軍只能是同歸於盡。

    甘延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好幾次調遣部隊分散兵力,分別從驪靬方陣的兩翼迂迴包抄作戰,可由於缺乏機動靈活的騎兵,羅馬人總有充裕的時間有條不紊的調整戰術與陣形,使得漢字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攻,羅馬方陣依然鐵桶般固若金湯。漢軍銳氣大折,無功而返。

    傍晚,雙方鳴金收兵,大漠的溫度褪去甚快,霜凍固結了轅門外飄揚的旗幟。戰士們抱緊身子,一起身,鎧甲上冰霜迸射,鏗然有聲。

    陳湯的營帳裡燈火通明,朔風裡傳來幾聲狼嘯,帳外的衛兵的呼吸均勻醇厚。陳湯用兩指使勁擠揉眼皮和人中,強振精神在地圖和兵書上研摩著什麼。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廟算?陳湯苦笑,依照這種形勢廟算得出的結論是,兩萬徵人化為齏粉。

    「報告將軍,我抓獲一個奸細。」帳外悶頭悶腦闖入一彪形大漢,是軍侯杜勳。他一鬆手,肩上便頹然滾落一團肉體。都這麼晚了,還有如此警惕的戰士。陳湯心頭一陣暖熱。他親自斟上一杯美酒,遞給杜勳。他審視地上那個人的臉,風刀霜劍的溝壑裡填滿了歲月的塵埃,留著長長的山羊鬍子,有點像漢人,又似有胡人血統,年歲已經很大了。

    陳湯為他鬆綁,問道:「你是何人?深夜為何獨闖軍營?」

    那老者乜斜了他一眼,喉嚨裡嗯呀一聲,卻不說話。

    陳湯疑惑了,他示意杜勳為老者端一杯熱茶。急性子的杜勳目瞪口呆,但他還是照做了。

    老者慢悠悠的品著茶,看也不看陳湯一眼,吩咐說:「扶我坐起來。」杜勳作勢要踢這個硬老骨頭,被陳湯喝而制止。陳湯親自扶他坐定。

    老者這才說話了:「我不是奸細,我是西域一個養蜂人。我的足跡遍佈龜茲、大宛、闔蘇甚至漢朝的洛陽。哪裡有水源,有鮮花,我就把我蜂箱搬到哪裡。你可以認為我是西域人,也可把我視作大漢的子民。單于殘暴,奴役百姓,踐踏西域,這次漢朝出征討伐單于,西域諸民無不景從響應,在下一賤民亦不例外。現漢軍受困於驪靬,損失慘重,小民特不顧淺薄,前來獻計。」

    「哦。」陳湯眉角一揚,忙扶老者到爐前高座坐下,自己欠身躬立於前,雙手垂放,畢恭畢敬。杜勳見此情形,不禁啞然失笑。

    老者也不拐彎抹角,說:「將軍自認為漢軍士兵與羅馬士兵相比,戰鬥力若何?」

    「漢軍不如對方。」陳湯老實說。

    老者笑笑:「我聽說羅馬人從小便接受軍事訓練,連婦女也不例外,他們相信婦女鍛煉可以使她們的胎兒生長更健康。而漢朝呢?是個講究禮儀的國度。男孩的童年是與紙墨筆硯打交道,以書生柔弱為美。如此以來,漢軍的戰鬥力相形見絀亦不為奇。但是漢軍也不是沒有優勢……」他停頓下來,意味深長的打量陳湯的表情。

    「嗯。」陳湯支吾說,「漢軍人數佔優,此外……」

    「既然已洞悉此點,卻為何不知應用這一優勢呢?」老者的聲音突然變得高亢,他的目光在昏黃的燭光裡犀利無比。

    「此話怎講?」陳湯全身這被目光照射得躁熱起來。

    老者也不接陳湯的話茬,而是轉問其它:「今天的戰果如何?」

    陳湯麵露慚色:「我軍折損一千餘人,而敵軍損失不過二三百人。」

    「長此以往呢?」

    陳湯老實回答:「兩軍同歸於盡。」

    「將軍為何不把你的部隊衝鋒上前,與羅馬部隊近距離廝殺呢?」

    陳湯困惑的望著老者渾濁的目光。杜勳大聲插言道:「荒謬!誰都知道那個他娘的什麼利錢(驪靬)人的近身攻擊力更強。」

    老者微微一笑,微抿一口濃茶:「小將軍此言差矣,以小民養蜂的經驗,蜂群的戰術全部在於圍而殲之。我所養的蜂屬東方蜂種,體型較小,但是繁殖力強,一個蜂群可以維持數量20萬隻以上。而西方人養的蜂都是塊頭大的卡尼鄂拉蜂或高加索蜂,蜂群的個體數量一般不到我的三分之一。我的蜂群在與西方人的蜂群爭奪綠洲花海的戰爭中從來沒有輸過。」

    「這有什麼奇怪的?你的蜂群數量是人家的三倍嘛。」杜勳不以為然的說。

    老者沒有理會杜勳的置疑,兀自說:「小民做過試驗,用我的蜜蜂與高加索蜂單打獨鬥,每幹掉一隻高加索蜂,我要損失三到四隻蜜蜂。但是如果我的蜂群與西方人的蜂群集體作戰呢,且我的蜜蜂總數是他們的三倍的話,你猜結果怎樣?」

    「同歸於盡,或兩敗俱傷。」杜勳不假思索。

    「哈哈。」老者爽朗的大笑,把熱茶一飲為盡:「戰鬥過後,我方仍會有五分之三的蜜蜂歸巢,而我的同行告訴我,他們的蜂群已不復存在了。為此,我還不得不賠償他們幾塊金幣了事。」

    「不可能!」杜勳睜大銅鈴般的眼珠:「你的損失怎麼可能還小於戰鬥力更強的蜜蜂群呢?」

    陳湯把額頭卡在拇指和食指之間,陷入苦思冥想中去了。

    「小民起初也不敢相信,但是事實擺在那裡。屢次經歷之後,我觀察得出,我的蜂群取勝的奧妙在於,它們瘋狂的闖進敵軍的群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樣在混戰中發揮數量優勢取勝。不可小看蜜蜂這樣的小小生靈,它們也是有智慧的。它們可以發出我們聽不到的聲音以統一行動,在雷電到來之前,它們以各種不同含義的聲音聯絡,從而及時歸巢。2戰鬥也一樣,它們集體出擊,圍而殲之。兩位將軍若是不信,小民願當場演示,我特意馴養了兩批不同種類的蜜蜂……」

    營帳外的三個人神態各異。杜勳不停的搓手頓腳,喃喃自語:「不可能,荒謬,哼!不可能。」老者似乎什麼也沒聽說,神態自若的朝天空發出冷笑。陳湯倚著門轅,面如泥塑,一言不發。一刻漏時刻過去了,房裡的嗡鳴漸漸平息。三個人魚貫而入,室內一片狼籍,彷彿下了一場毛毛蟲雨。杜勳把蜜蜂屍體掃成一堆,倒入一個竹篩,搖起來。篩下的都是小個體的蜜蜂,篩上的都是大個體的。

    「不用了。」陳湯制止了杜勳。他的眼眸裡突然浮動一層絢麗的色彩。

    「為什麼?」杜勳迷惑不解。

    「很明顯,小個體的蜜蜂屍體少於大個體的,只需數腳底下的一小塊就知道了。」陳湯指著地面說。老者讚賞的點點頭。

    陳湯轉身抓過老者乾枯的手,屈身一拜:「多謝長者指教,漢將陳湯不勝感激,無以為報,唯有拼將頭顱殺敵以謝西域父老關懷!」

    「什麼?衝鋒上前近身博殺?」甘延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側矗立的幾個將領也忍俊不禁,小聲議論:「聽說驪靬人的胳膊比我們的大腿還粗。」

    「將軍,孫子有言曰: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軍人數是敵軍四到五倍,若遠距離射殺,白白以不對等量消耗人員。只有衝入敵陣,短兵相交,混戰才是取勝之道啊!」

    「荒謬!陳湯,我知你熟讀兵書,可是盡信書不如無書,難道你想做趙括第二?」

    「不,末將所言絕非無用經典,而是經驗之談。孫子著書也是建立在他對戰爭規律的總結之上。諸位若是不信,可以蜂群作戰實例為據!」

    「荒唐!戰爭豈是兒戲?蜜蜂也會打仗?」甘延壽的唾沫星噴陳湯一臉。

    陳湯據理力爭;「遠距離攻擊,我軍的損失量不但與敵軍的數量相關,還與我軍數量相關,因為我軍數量越大,受打擊的面也愈大。但若是混戰,我軍損失便只與敵軍的數量相關,因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軍的損失量不再與我軍的數量相關3,這正是五則攻之的玄妙所在啊。」

    甘延壽一怔,似乎被什麼東西觸動了。

    「將軍若採用末將戰術而不勝,末將願以頭顱謝罪!」陳湯慨然拔劍擲於案前,蕭然劍氣晃花了眾人的眼睛,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震碎了黎明的靜謐。

    事實上,這個夜晚,在羅馬軍團的營盤裡也是不平靜的。漢軍以四倍的犧牲量對抗而不崩潰,這是帕布羅所沒有想到的。這個以堅忍著稱的東方民族似乎對四比一的交易感到滿意,但是帕布羅絕不能忍受這個賭注。他明白,這最後一役及這個消耗比意味著什麼:回家,是的,要麼整體無缺的回到羅馬,要麼整體無缺的回到另一個真正的家:死亡。我們為什麼不衝上去?他突然為自己這一天才的念頭感到驕傲,七年前的那場悲慘戰役中,羅馬人就是因為無法與帕提亞人近身搏鬥而恥辱的戰敗。若是有機會短兵相交,剽悍的羅馬士兵定會將瘦弱的帕提亞人撕得粉碎!為什麼不呢?我們羅馬子弟兵訓練有素的戰鬥技能聞名天下。當他以異常堅毅的手勢如此下令之後,只有一個人反對他:第一主力營營長阿芒德。

    「司令,今天的戰場形勢與七年前的卡萊是兩回事,今天的漢軍與帕提亞人也完全不同。漢軍缺乏騎兵,所以他們無法騷擾我們失去盾牌保護的後部及兩翼。而且他們的弓箭不如帕提亞人的組合反曲弓強勁,無法射穿我們的魚鱗盾甲陣。所以,我們必須堅守,以標槍擲殺漢軍……」

    「膽小鬼才龜縮於盾牌之下。」帕布羅輕蔑的掃了他一眼,便把飽滿的目光傾注於他威風凜凜的士兵們頭頂。羅馬的司令官向來不是拙於言辭的,他說:「士兵們,我的兄弟。今天,我們面對的是一支數倍於我們的軍隊,他們來自同樣偉大而古老的國度,他們與我們一樣充滿了誓死的決心與勇氣。但是請你們銘記,羅馬的戰士從來不會因為敵眾我寡而屈服,因為我們就是來自於一個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帝國!我們熱愛智慧,卻並不因此柔弱。我們追求美好,但並不因此奢華。我們享有優良的教育,因而更懂得勇敢的真諦,那就是:一個真正的勇士是那些最瞭解人生的幸福和災患,再而勇往直前擔當將要發生的事故的人。我們的對手貌似強大,卻是一幫驅人為兵的烏合之眾,他們是兵役的奴隸,並不擁有自由及崇尚自由的品質。而我們,乃是真正的羅馬公民,我們為自己的權力與義務而戰,我們是在為自己的國家而戰,為捍衛西方尊嚴與榮光而戰!這就是一個公民的價值。衝啊,羅馬勇士,到那片廣袤的東方土地上去噴灑你們的熱血吧!」

    當衝鋒成為唯一的攻擊手段後,戰爭就簡單多了。兩潮交會處激盪起血與肉的破浪,大潮吞沒了小潮。很快,雙方的指揮官發現,陣地、戰術、方陣這些術語名詞已失去其意義。因為對方的陣地就是己方的陣地,對方的戰術就是己方的戰術,對方的陣型就是己方的陣型,或者說,陣地、方陣、戰術已不復存在。表面上看,那個與戰鬥力相關的消耗比規律仍在起作用,但是隨著兩軍的融合,戰鬥的推進,這個規律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帕布羅已明顯感覺到他周圍支持力的衰減,羅馬鐵劍那鈍重的斫擊聲愈加艱難,氣喘吁吁。他奮力摞倒一個,向四周觀望,一陣涼意颼颼侵透厚厚甲冑,就在他發愣的瞬間,他的右耳一陣灼熱,護耳鐵甲分崩離析,他眼一黑,在天旋地轉的剎那,他看到那個襲擊得手的漢兵突然崩塌,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弓身,托住他癱軟的身子,他的背後幾十個威武的戰士迅速用盾牌樹起兩排人牆,組成一支戰艦,在兵戈的海洋裡破浪前行。

    「還剩多少人?」帕布囉囌醒過來艱難的吐出這一句話。

    「不到一半。」一個百人隊長哭喪臉說。

    帕布羅環顧四周,發現將士裡少了許多張熟悉的面龐,他揪過一個軍官,吼道:「他呢,阿芒德呢?我的第一主力營呢?『

    「他沒突圍出來,他為了營救您,三次突進漢軍。有人說他戰死了,也有人看見他被漢軍俘虜了。第一主力營損員較少,因為阿芒德始終指揮他們保持緊密的陣形,其它九個營損失慘重。我們的傷亡甚至是漢軍的兩倍。」誠然,羅馬士兵不管職位多麼卑微,他在與司令官的對話中是不會有所顧忌的。

    帕布羅取下殘損的頭盔,垂頭不語。現在,他再為當初的決定多說什麼也毫無意義了。他知道他的士兵們仍在用期待的目光望他。他們期待他以挺拔的背影昭示著另一場勝利,以堅毅的目光暗示故事還沒有結束。

    事實上,狀況的確不像想像的那麼糟糕,精銳依然保存。而第二天清晨,阿芒德與兩百餘名被俘虜的羅馬士兵居然安然無恙的回來了。此前,帕布羅剛剛在犧牲者的遺物點燃的篝火前發表了一場紀念帝國驕傲之子的慷慨演說。羅馬士兵欣喜若狂的擁抱了失而復歸的兄弟,但這歡樂的氣氛只維持了片刻,便被不安的沉寂所取代。是的,每個人都朝他們的司令官那鐵青的臉焦慮的張望,他們記憶深處那根繃緊的神經隱隱作顫——七年了,羅馬子弟縱然流浪天涯,也唸唸不敢忘懷那鐵鑄的紀律:羅馬第一軍規,又稱什一抽殺律:將逃兵降卒排成一圈,每十個人中抽出來一個處死。處死的程序遵照第二軍規,即棍棒死刑:從營房到駐地出口排列兩排士兵,強迫受刑人從中走過,兩列士兵以棍棒拳腳毆擊,打死為止。

    帕布羅只是朝刑官微微一點頭,刑官甚至還來不及宣佈他的命令,歸來的兩百名士兵便自覺的從同伴的肩頭掙脫,以優良的紀律排成一圈,他們的臉上寫滿了平靜與安祥。刑官點數的手顫抖了。

    帕布羅痛苦的閉上眼睛,他兩掌相握,十指相絞,默默向上帝祈禱。

    「一,二,三,四……」帕布羅張開一線眼縫,那圈隊伍愈來愈疏朗,但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依然屹立,他的嘴角甚至還揚起一絲淡淡的微笑服務,他的目光凝固於白茫茫的天空。

    「二十。」刑官報告抽選完畢。帕布羅長舒一口氣——阿芒德沒有被抽中。被抽出的二十名士兵從容的走向行刑的士兵前,以真誠的語氣懇求戰友下手狠一點,讓他們死個痛快。

    報仇!報仇!帕布羅的兵營裡再也聽不到「回家」那兩個溫馨的字眼,每個人的眼睛裡都燃燒著一個血紅色的謂動詞:報仇。識趣的阿拉伯商人驅趕著他們的駝隊躲得遠遠的。情報兵的馬蹄把郅支城與羅馬營盤之間的道路踏得寸草不生。單于的回復是令人鼓舞的:他將傾盡匈奴之兵,與羅馬人協肩並戰,讓漢人的血液灌滿乾枯的季節河!

    這個冬天,帕布羅開始著手演練一種奇異的陣形:斜形攻擊隊。他的靈感來源於亞歷山大帝,正如他老子對波斯的進攻效仿亞歷山大帝對東方的遠征。斜形攻擊隊的巧妙在於,以黃金分割點作為樞紐,一長一短兩臂繞樞紐旋轉,360度對敵攻擊。200年前,亞歷山大帝正是用這一非對稱陣形攻無不克,橫掃東方。羅馬士兵的領悟力是驚人的,他們很快融入到新的陣列,並為成為其中一個功能獨具的零件而由衷的欣喜。

    阿芒德冷冷的觀察著這一切,心裡泛出莫名的悲涼。他常常回憶起那個不平凡的夜晚,儘管羅馬人對失而復歸的他們充滿了信任,沒有任何人打聽那個被俘之夜發生了什麼,他卻無法迴避心中的捶問。「六六三十六,數中有術,術中有數,陰陽燮理,機在其中。機不可設,設則不中。」以冷僻陣形幻想取勝於精通陣形變化藝術的東方人可能麼?他搖搖頭,卻又無法向司令官坦陳這其中的道理,他能以《孫子兵法》裡的道理來說服驕傲的羅馬人嗎?他啞然失笑。

    「阿芒德,你的部隊是取勝的關鍵。」帕布羅用熱切的目光望著他,「我把第一主力營置於斜形攻擊隊列的後方,當我指揮斜形陣旋轉攻擊漢軍時,你率領第一營在旋轉短軸的掩護下突擊進去。據我觀察,漢軍的指揮部正設置在你所突破的這個方位。這次我們來個擒賊擒王。漢軍都是烏合之眾,一旦主將被擒殺,必定一瀉千里。」

    阿芒德默而不語,他等待司令官平息他自我陶醉的激動,說:「我們有必要與漢軍再戰一場麼?」

    四周湛然靜寂,眾人驚奇的望著他。帕布羅眼睛裡洋溢的色彩撲滅了。

    「我們在為何而戰?」阿芒德面無表情,「是為了羅馬不受侵犯麼?是為了公民的自由嗎?不是,我們只是為了回家。我們起初戰鬥的理由僅僅是單于口頭答應我們開放西域的關卡,可是眾所周知,單于是天底下最言而無信暴戾無常的人。他曾經騙得了康居王的信任,作了康居王的女婿。後來又殺了他的妻子,竊得了康居王國。他曾經向漢朝臣服,又三番五次襲擊漢疆赤谷城,還殺死了漢朝的使者。這樣的人,能作為我們的盟友嗎?如果我們真的是為了回歸羅馬,我們就應該掉轉矛頭,向日落的方向前進。而不是與漢朝為敵,助紂為虐,這樣的戰爭從一開始就輸了。」

    「夠了!」帕布羅憤怒的擲出短劍,鐵劍在空中翻出幾道繚亂的白光,深深插進阿芒德腳下的沙地,四濺的黃沙肆虐的扑打他波瀾不驚的臉龐。

    帕布羅走到他的面前,咬牙一字一頓說:「不錯,此前,我們與漢朝並無牽葛,但是一個月前的戰鬥已改變了一切。現在我們是在為尊嚴而戰!為羅馬戰無不勝的光榮傳統而戰!為屈死的亡靈而戰!阿芒德,我並不想瞭解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我對你此後的變化也毫無興趣,只是,我需要提醒你的是,請不要忘記你胸膛裡奔突的那股血液,你曾經是優秀的羅馬戰士,此刻,將來,永遠是!我對此深信不疑。不要讓我失望,更不要讓自己失望。」帕布羅朝他灰色的瞳孔凝視良久,移開了。

    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阿芒德坦然的向天空笑笑。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但那真切的情景卻如同昨昔。

    羅馬士兵的袖口都藏在一枚短刃,被俘後可藉以割斷繩索逃脫,若逃脫不成,則以之結束生命。但是,阿芒德發覺他的短刃完全派不上用場。他的雙手是自由的,他被領到漢軍將領面前後,甚至還被邀請到上座坐定。漢將首領眉清目秀,年輕得讓他意外。在羅馬,這樣的年紀是無法成為一支萬人軍隊的統率的,因為羅馬軍隊的選拔都要參照這個人實戰經驗的積累,從百人長到營長到司令官,軍銜的遞增建立在這個人傷痕的累加之上。

    漢將揮退了左右,只留下一名翻譯。阿芒德暗中觀察營帳裡的動靜,他的蜷縮在袖口裡的右手汗涔涔的。漢將的案前擺著一個沙盤,阿芒德一眼看出,沙盤上模擬的正是這個地區的地形,上面錯落的插滿兩種顏色的小旗,小旗的含義不言而喻。但是旗下還分佈各種不同制式的木偶與奇形怪狀的木塊。這又代表什麼呢?

    漢將微笑著邀請他上前,耐心的向他介紹這沙盤的形勢和各物件所代表的含義。阿芒德在俯視沙盤的同時,偷偷的掃視了一眼周圍,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他正在躊躇,突然注意到漢將那溫煦的目光籠罩著自己。他袖口蜷曲的手舒展開了,兩腋汗如瀑下。

    漢將首先給他演示沙盤的變化,阿芒德很快領悟這模擬的正是剛剛發生的那場戰鬥。那不同制式的木偶代表不同的兵種,奇形怪狀的木塊代表不同的攻防機械:重木構、投石車、鐵蒺黎、鹵楯。

    漢將演示完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就是你們必敗的原因。」

    阿芒德冷冷一笑:「若是由我來指揮,戰爭的結果將迥異。」

    「你會怎麼做?」漢將繞有興致的望著他。

    阿芒德把代表羅馬軍的小旗與物件重新編成隊列,佈置在一個有利地形,說:「我會堅守夾門盾牌陣,用標槍、投石車攻打漢車後軍,讓漢軍無法無法上前,不停消耗漢軍的兵力,待到漢軍自亂陣腳的那一刻發起攻擊。」

    漢將的目光就像被春風拂動的湖水一樣生動起來,他甚至還微微頷首。為敵人的策略讚許,這連他的翻譯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好。」漢將清除沙盤裡的物件,把沙盤推平,重新佈置沙盤的地形。在他的建築下,一個嶄新的地形逐漸明朗,阿芒德辨認出,這塊地形正是百里之外羅馬軍團的營盤所在地。阿芒德心中暗暗稱奇,面前這個年輕的軍官胸中似乎藏有天下溝壑,可以精確無誤的在沙盤上複製出任一塊所需戰場地形。

    「你認為以驪靬尚存的兵力,還有希望取勝於漢軍嗎?」漢將完成佈置,拍打手掌上的沙粒,嚴肅的問他。

    阿芒德雙肩一硬,他的鎧甲鏗然作響:「當然,我們羅馬戰士天生就是以少克多的勇士,鹿死誰手尚無定論。」

    「好!我們就把這個沙盤當作一盤棋,你我作為兩軍主帥,大戰一場若何?」漢將將袖一捋,慨然道。

    阿芒德又豈是善類?經歷羅馬軍官訓練營的嚴酷歲月,他對方形陣、菱形陣、雁形陣、斜方陣、魚麗陣等幾十種斯巴達人、馬其頓人、迦太基人發明的神奇陣形瞭如指掌,腦海裡與拉丁同盟、伊達拉裡亞人、高盧人、薩莫奈人、伊庇魯斯人、敘拉古人所進行的數百場經典戰役就像棋手心中的棋譜一樣清晰完備。

    翻譯很快發現自己此刻的存在失去了意義,兩名優秀軍人在沙盤上使用另一門語言交流,沙盤上風起雲湧的局勢讓翻譯如墜雲霧。

    阿芒德手心裡最後一個木偶失去了它的價值,事實上他無論將它置於哪個位置都已經無法挽回敗局。阿芒德擲下木偶,要求重來。他很後悔剛才使用斜形陣,他本以為漢將對亞歷山大帝獨創的陣形缺乏瞭解,卻沒想到被漢將抓住要門,一擊而潰。被擊中的那個位置,正是希臘數學家所津津樂道的黃金分割點。難道東方人也洞悉這一美學規律?不可能,他早就聽說東方人的數學是一套實用主義體系,他們的計算技能高超卓絕,在數理邏輯上卻孱弱不堪。

    第二局,漢將微笑著示意他先行。他抓起一個木偶,放在一個不可思議的位置。連翻譯也看出其中的蹊蹺:這明顯是不按棋規出牌嘛,哪有什麼部隊能行軍如此之快呢?漢將先是詫異,再是頷首稱善,兩人心領神會:事實上,這第二仗發生在第二年初春。按照本地氣候,斷水河將迎來初春的第一場融雪洪訊。羅馬軍在上游,因而能順流而下,直搗黃龍。漢將並不慌亂,調兵遣將,組織迎敵。隨著戰局的發展,阿芒德驚奇的發現,漢將所使用的陣形正是自己剛才所使用的斜形陣。阿芒德驚詫之餘,心中狂喜,快速組織精銳進攻彼方要害。這一次,阿芒德連手中的最後一枚棋子也拼了個乾淨,二千多羅馬戰士魂歸黃沙。阿芒德的頭顱頹然歪倒:怎麼可能?同樣的陣形我使用卻輸了,他使用卻贏了。

    「六六三十六,數中有術,術中有數,陰陽燮理,機在其中。機不可設,設則不中。」漢將坦誠的說。

    機不可設,設則不中。阿芒德恍然大悟,是啊,戰爭中無處不存二律背反之現象,這一直困擾著每個勝利的追逐者:違背戰爭規律者必敗,墨守成規者亦必敗。非常規的應用規律正是規律的最常見形式。他迫不急待托出那個心中的困惑。

    「黃金分割點?」漢將恬淡的笑笑,「這與把黃金分割又有什麼關聯?我選擇攻擊的點只不過是你們最脆弱的部位,那就是你們的步卒與騎兵的結合部。我並不認為陣形有什麼一成不變的命穴,所以我毫不猶豫的在第二局之中採用你所用過的陣形。前人使用過的成功陣形我再使用不一定致勝,同樣,前人的失敗陣形我倣傚也不一定落敗。不同陣形之間的確存在彼此相剋相生的奧妙,但是陣形是死的,戰術卻是活的。用兵之道,在於奇正結合。孫子有言: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

    奇正?多麼優美的邏輯啊。他心中深深為東方智慧折服。奇不正是西方人所推崇的偏麼?以奇取勝就是以偏取勝。出奇往往收到意想不到的勝果,可是實戰運用中,不等於每一次都追求形式上的偏,比如把每一次的攻擊點生硬的選擇在黃金分割點的「偏」上。也許另一場戰爭恰恰需要的就是正面突破,因為這一次攻擊點的「正」就是戰術使用上的「偏」。這正是「奇正之變,不可勝窮」的戰爭藝術啊。

    「我還有一個困惑,我們羅馬士兵的戰鬥力強於漢軍,我敢斷言進行一對一的角力遊戲,一個羅馬戰士可以挑四個漢兵,可是為什麼混戰起來我們的損失反而大於你們呢?阿芒德簡直遺忘了自己此間的身份,他覺得自己回到少年時代,在羅馬軍官學校的課堂上討論一個問題。

    漢將給他講了一個養蜂人的故事,阿芒德不可思議的搖搖頭。

    「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漢將的眼眶裡神采蕩漾,「這是孫子兵法裡的一句話。我起初很是懷疑這一原理的可靠性,但是在實戰運用中,這一原理確是屢試不爽。我揣測這一經驗原則的背後隱藏的是數術上的規律。」

    「數術上的規律?」阿芒德咀嚼著這幾句話,苦苦冥想。營房裡燈花悄然迸射,只有刻漏的滴水聲有完沒完的滴答著。突然,遠方一聲狼嘯激起他心中圈圈美妙的漣漪。我明白了,遠距離攻擊一方的損失率既和對方的兵力成正比,又和己方的兵力成正比,因為己方的人數越多,受打擊的面越大。而如果是近距離混戰,一方損失率僅和對方兵力數量成正比,因為己方受打擊面的大小與損失率無關了。五則攻之所利用是正是混戰以降低傷亡的道理。倍則分之講的不就是利用戰術動作把敵軍分割成兩部分,使其首尾不能呼應,這樣對各部分建立起數量優勢,再採用前面的圍而殲之的原理各個擊破。4十則攻之,不錯,很顯然被包圍的敵軍無論如何也無法取勝了,這個情況下,進攻反而沒有必要了。因為圍而不殲才是最好的戰術手段。攻心為上,不動一兵一卒而屈人之兵,這真是高妙的藝術啊。

    不覺間,盞裡的燈油已枯絕,燈芯吱吱冒煙,帳外透進一抹白冷的晨曦。誰能想到,這個不眠的營房裡,剛剛進行過數場難分難解的戰爭呢?轅外的衛兵傳來均勻的呼吸。漢將站起來,遞給他一本《孫子兵法》,拍拍他的雙肩,宣佈他可以回去了。

    阿芒德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漢將當然瞭解他是昨天戰場上軍銜最高的俘虜,他們居然就這樣白白釋放了他,連一個交換條件都不提。更令他不安的是,昨天晚上的對殺已經讓他瞭解到許多漢軍的情報,放他回去無異於放虎歸山,漢人當然洞悉此點。他狐疑的朝漢將望望,那溫煦的笑容一如繼往,他腹底湧出一股熱潮,走到轅門外,他扭頭問:「能知道您的名字嗎?將軍。」

    「漢將陳湯。」陳湯抱拳一舉,「後會有期。」

    果然,第二年春訊到來的季節,他們又相會了。這場戰爭就像是那個晚上沙盤遊戲的宏觀放大,表面上氣象萬千、撲朔迷離,實際戰局的發展完全遵照沙盤所模擬的進行。阿芒德率領的第一主力營從短翼衍射出去,他們的攻擊力不可不謂強勁,但強弩之末,難穿魯縞。最終未能突破漢軍防線,第一主力營大都成了俘虜。帕布羅率1000餘人倉皇逃脫,他苦苦等待的單于大軍連個鬼影也不見。

    帕布羅命令戰士焚燒被俘士兵的遺物。

    「司令,他們可能還會回來的,漢軍有不殺降卒的傳統。上次……」一個百人長提醒道。

    「他們已經死了。」帕布羅咬緊了他的牙床。眾人面面相覷,猝然一場霜降襲擊了他們的心房。

    下午,300名降卒疲倦的歸來了,迎接他們的是熊熊燃燒的烈火,黑色的灰燼蝙蝠一般佈滿昏暗的天空,淒厲朔風吹不走焦糊味的沉悶。

    「執行軍規!」帕布羅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側面的臉龐輪廓更顯冷峻粗獷。

    「一,二,三……三十。抽選完畢。」刑官報告。

    「繼續。」冰冷的聲音來自帕布羅的牙縫。

    繼續?刑官咀嚼這個詞,迷惑了。他不明白是繼續抽選,還是繼續執行下面的程序:棍棒死刑。

    「繼續抽!沒聽到嗎?」帕布羅的怒吼驚得刑官面如土色。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觀摩儀式的士兵們騷動起來,被抽出來的人已遠遠超出「什一」的標準。司令為何要加大懲罰範圍呢?隨著刑官點數的進行,眾人面露驚惶之色:司令瘋了。惟有那些將要被軍法處置的士兵平靜的矗立著,他們就像在出席一場與己無關的儀式。

    「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刑官艱難的數著,一面窺視司令的表情。

    「二百九十七,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

    「停!」帕布羅喝而止之。轉過身來,走向圓圈裡最後孤立的那個點。帕布羅的眼眶紅了,他用噴火的目光直射那張熟悉的面龐,而那人的凜然目光也無畏的迎上來,一如從前。

    「我沒想到是你。阿芒德。」司令的聲音幾近哽咽。

    阿芒德什麼也沒說,他迎向朔風的方向,似在憑弔一件往事。

    「羅馬軍團裡出了叛徒!是指揮官的恥辱。而這個人偏偏是那個最不可能的人。」帕布羅的表情突然揉皺了,露出骷髏般慘白的笑。「我的部隊與敵人作戰,敵人居然採用了與我一樣的陣形,這是多麼好笑。我們的每次變幻陣形、每一次戰術動作都被敵人洞悉幽微,這裡面的奧妙昭然若揭。阿芒德先生,你能為我們解釋這一切嗎?」

    肅立的人群喧嘩大作,他們憤怒的目光匕首一樣投向那個孤立的身影。阿芒德一言不發,或者說,他空白的表情回答了一切。

    「這是什麼?」帕布羅把一個東西擲到阿芒德的腳下,他嘴角擠出一絲猙獰,「這是從你的行李裡搜出來的東西,一本寫在中國紙上的書。你難道愚蠢到難藏匿通敵罪證都不會麼?」

    《孫子兵法》等於通敵罪證,阿芒德對這個等號的荒謬感到好笑。上面的漢字他一個也不認識,但它之於他之於祖國的確具有非凡的意義啊。東方的抽像智慧加上西方的實在理性,那是多麼光芒四射的碰撞。

    「不,你很聰明。」帕布羅轉身凝視他,他企圖用目光讓他屈服,但他失敗了。「聰明人總是可以為他卑賤的生命尋找機會的。面對強敵,他可以選擇背叛。甚至面對鐵的軍規,他也能略施小計逃脫懲罰。可惜,他的醜陋伎倆恰好證明了他的罪惡。你以為我不知道,在什一抽殺圈內站在特定的位置會永遠不被抽到嗎5?」帕布羅咆哮的唾沫浪花一般扑打在他的臉龐上,而他礁石般紋絲不動。眾人嘩然。

    「殺死他,殺死他!」憤怒的吼聲隨滾滾青煙扶搖而上,化作天地間一片低垂的墨雲。天空愈來愈低矮,風暴將至。

    是的,我想活下來。誰又能聽懂他的心語呢?劍,也許可以。這把伊達提裡亞人鍛造的寶劍跟隨他浴血奮戰無數場,敵人從來未曾撼動它,漢人也沒有繳下它。但是現在,他馬上就要被剝奪擁有它的權力。一個真正的羅馬戰士應該枕著他的寶劍死去,而叛徒是沒有資格的。

    我要活著,因為我是被自尊扭曲了意志的人群裡唯一清醒的人。回家,我又何嘗忘懷那個讓人魂牽夢繞的詞呢?

    他感到脖子下一片冰涼。帕布羅扭動手腕,劍尖在他的脖上下巴臉上放肆遊走,所過之處殷跡斑斑。審視叛徒面對死亡時的恐懼,是一種享受。

    匡啷!帕布羅被震得飛了出去。他的短劍被斬成兩截,身首異處。阿芒德橫劍昂立於青煙之間,周圍的士兵竟無人敢近前。

    「八年了。」他說,「羅馬的兒子依然流浪於天涯,但是我們從來不曾遺忘母親的音容笑貌。正是這種信念支撐我們不斷戰鬥,不斷恢復力量與勇氣。匈奴王許諾我們,他將開通通往羅馬的道路,條件是我們給他貪婪的胃裡填上一座又一座城池。可是即便是我們完成這一目標,所有的血肉都已腐臭,還談什麼回家呢?更何況單于的反覆無常貪得無厭又豈是我們所能依靠的?至於尊嚴,在這場非正義的戰鬥之初就已經淪喪了。踐踏羅馬驕傲之心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自己。

    聽說單于對我們的失利大動肝火,事實上通往家的道路已經被他掐斷了。他早已把我們視作他任意驅使的畜力,不消耗掉我們全部血力是不會罷休的。上帝為我們關閉一扇門的同時,打開了另一扇門,那扇門通往死亡。但是漢人告訴我,我們還有別的選擇。漢將軍說,如果羅馬軍團願意放棄武力,他將奏請漢朝天子,在西域劃出一塊綠洲,作為羅馬人的家園。是的,那並不是真正的家,只是羈旅的客棧。但是身心疲憊的遊子卻可藉以歇腳喘息。漢人不會背棄他們的承諾,言行諾果是這個國家的萬年財富。

    回家,如果死神的微笑就像母親的一般溫暖,人們又何必逃避它的懷抱呢?所以戰士們走向墳墓,就像回家一般坦然。」他露出嬰兒般純美的微笑,然後用那短劍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四周闐然無聲。夜已深,四野突然狂風大作,沙塵撲天蓋地。眾人裹緊自己的鎧甲。這一晚,大家回憶了許許多多。

    驪靬,蓋取此國(大秦)為名耳。——唐顏師古注《漢書·地理志》

    驪靬,蓋以其降人置縣。——清王先謙《漢書補注》

    2000多年後,科學家在中國甘肅省永昌縣境內發現一個奇怪的村莊:者來寨。村民自稱漢人,卻明顯具有歐羅巴人種特徵。者來古城牆殘存城垣長30餘米,高3米。據當地人講,20世紀80年代前,城牆高度相當於三層樓,城面很寬,可走汽車。古城遺址發現漢代墓葬,墓主為漢代歐洲人。當地人的葬俗與眾不同,他們安葬死者,不論地形如何,一律頭朝西方。專家說,者來在古地理志上稱驪靬。驪靬(音:力前)實際上是羅馬軍團的音譯。意大利語Legione就是軍團的意思。

    【註釋】:

    1羅馬三大執政官之一,另兩位是凱撒、龐培。

    2用現代語言說,蜜蜂在雷雨到來之前,其體表絨毛能感覺到電場強度的變化,它們發出聲脈衝信號進行空中聯絡與定向。

    3英國人蘭切斯特在一戰前夕,開創半經驗方法,建立了兩個經典方程,所描述是正是這種近距離步兵線性作戰情形。實戰經驗證明:近距離火拚時,一方損失率僅和對方戰鬥單位數量成正比,而和已方戰鬥數量無關,據此前提建立微分方程,解得:任一方實力和本身戰鬥單位數量的平方成正比,也稱蘭切斯特線性平方律。這就是「人海戰術」的原理。恩格爾在1954年用原理精確的復現了硫磺島美軍傷亡情況。

    4各個擊破的數學解釋是:若藍軍200人,紅軍400人。藍軍的平均單位戰鬥力是紅的4倍。按線性平方律,雙方實力相等(400^2-4*200^2=0)。但如果紅軍通過戰術動作使藍軍分成各為100人且互不支援的兩部分。則紅軍可以54人的代價先殲滅藍軍的第一部100人。剩餘的力量再以64人的損失殲滅藍軍第二個100人。

    5這在數學及計算機編程上屬約瑟夫環問題。站在特定的位置將不會被抽到。

    【完】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