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49章
    倫克納·昂納白是陸戰指揮部的常客,這裡簡直成了他的建築工程的大本營。這個協和國情報中樞,他一年要來十好幾次。他每天都和史密斯將軍通過電子郵件聯繫,隨時在工作會議上見到她。在卡羅利加的那次會面—竟然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雖然不夠親切,至少雙方都能開誠佈公,向對方坦承自己的憂慮。但是,十七年來,自從戈克娜死後……他一次也沒有進人史密斯將軍的私人辦公室。

    將軍現在換了個助手,一位年輕的早產兒,但昂納白幾乎沒怎麼注意到他。他踏進的是將軍的私室,裡面悄無聲息。這地方跟他記憶中的一樣大,裡面有密室(人人皆知),擺放著一張張棲架。表面上看,這裡暫時只有他一個人。這間辦公室過去屬於史密斯的前任斯特拉特·格林維爾將軍,但早在格林維爾之前兩代,這裡便是情報局長最隱秘的老巢。從前的主人現在肯定認不出這個地方了,這兒的通訊、電腦設備甚至比捨克在普林塞頓的辦公室還多。房間一側全是顯示器,圖像之複雜,超過了任何影像魔法。現在顯示的是來自上方攝像機的視頻信號:皇家瀑布兩年多以前就凝固了,顯示圖像越過瀑布,整個山谷歷歷在目。山頭光禿禿的,一片荒涼,覆著一層二氧化碳凝成的霜。但近處……除了紅光,建築物裡還透出色彩各異的燈光,射在來往於街道的車輛排出的廢氣上。一時間,倫克看得出神。哪怕僅僅一個世代之前,進人暗黑期五年以後,外面怎麼可能出現這番景象。外面?到這個時候,連這間屋子都已經人去樓空了。上個世代的這個時候,格林維爾的手下已經鑽進地下小小的指揮部,呼吸著渾濁的空氣,傾聽最後的無線電信息,猜測躲在潛水箱一簡易淵數里的倫克、捨克等人能不能活下來。再過幾天,格林維爾就將結束最後的活動,那場大戰於是暫停,凝固在死一般的沉睡中。

    但在這個世代,我們卻沒有暫停,只能不斷前進,走向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戰爭。

    從自己身後,他看見將軍靜靜地邁進房間。「軍士長,請坐。」史密斯朝辦公桌前的一張棲架擺了擺手。

    昂納白中斷遐思,坐了下來。史密斯的U形辦公桌上擺著一擦擦打印出來的報告,還有五六台小型閱讀屏,三台還亮著。兩台顯示著不明所以的抽像圖案,和捨坎納沉溺其中的那些圖像相似。這麼說,她還在順著他。

    將軍的笑容很生硬,或許是真誠的。「我還在叫你軍士長,這個軍銜真是的……唔,謝謝你來這裡。」

    「我當然會來,將軍。」她叫我到這兒來幹什麼?那個匪夷所思的東北地區項目或許還有機會?或許……「將軍,你看過我的掘進報告嗎?有了核子爆破物,我們可以迅速形成一批有防護手段的坑道。東北地區的地質構成是頁岩,是最理想的地點。只要把爆破物給我,一百天內,我就能保障那裡所有人員和農場的安全。」這些話竹筒倒豆子般滾出來。這項工程必然耗資巨大,無論皇家政府還是市場,誰都不可能拿出這麼大一筆經費。籌措經費的惟一辦法是說服將軍拋開協和條約,實施戰時緊急法令。就算這樣,結果也不一定理想。但如果—等到—戰爭爆發,這一措施會拯救數百萬人的生命。

    維多利亞·史密斯抬起一隻手,輕聲道:「倫克,我們沒有一百天。不管最後結局是什麼,我估計,不到三天就會見分曉。」她朝一台小閱讀屏點了點,「我剛剛收到情報,尊貴的佩杜雷親自趕到了南端市,現地統籌安排。」

    「這個,現地就現地。她要是煽動南國向我們發動襲擊,核戰一打起來,她也跑不了。」

    「所以,我們目前可能還沒事—直到她離開南端。」

    「將軍,我聽到了一些流言。咱們的對外情報部門是不是真的全垮了?思拉克特也被撤了?」流言滿天飛,說金德雷國間諜打人了情報機關心臟。眼下,哪怕最普通的通訊往來都用上了最高密級。就算敵人並沒有取得什麼直接戰果,金德雷國也可能利用這種無處不在的恐慌和混亂,來個亂中取勝。

    史密斯的頭忿忿地猛一抬,「對。我們在南國輸了個一敗塗地。但那裡仍舊有我們的人,信賴我的人……我辜負了的人。」最後一句話幾不可聞,倫克納不知這句話是不是對他說的。將軍沉默片刻,然後一直身。「你是南端基礎設施方面的專家,對不對,軍士長?」

    「是我設計的,大部分工程又是在我監督下完成的。」當時的南國和協和國是友邦,友誼之深厚,達到了國與國之間友誼的極點。

    將軍的身體在棲架裡扭動著,手臂不住顫抖。「軍士長……即使是現在,我仍然受不了你,無法忍受!我想,這一點你自己也清楚。」

    倫克納低下頭。我清楚,對,太清楚了。

    「但是,我信任你。還有,啊,淵數呀,我現在需要你!命令是沒用的……可是,你能幫助我處理南國的危機嗎?」這些話好像是從她嘴裡硬生生擠出來的。

    你還用問?倫克納抬起手,「當然。」將軍顯然不希望他這麼快回答。史密斯咕嚕了一聲。「你懂我的意思嗎?這次任務是幫助我個人,而且非常危險。」

    「是的,是的。我一直樂意為你效勞。」一直想恢復我們之間的友誼。

    將軍凝視著他,接著:「謝謝你,軍士長。」她輕輕叩擊著桌子,「蒂姆·道寧……你的新助手?會告訴你具體安排。我簡要地說一下。佩杜雷之所以去南端,只可能是一個原因:南國還沒有作出最後決定。並不是所有重要人物都聽她擺佈。南國議會有些議員邀請我過去,跟那邊的人談一談。」

    「可是……這種事,應該是國王去才對呀。」

    「是這樣。但在這個暗黑期內,許多傳統看來都被打破了。」

    「你不能去,將軍。」在他內心深處某處,某種強烈的情緒已經按捺不住,即將衝破士官禮儀的約束。

    「提這種意見的人不止你一個……上個暗黑期,就在離我們現在坐的地方不到兩百碼處,格林維爾將軍跟我說過意思相同的話。那是他最後一次跟我說話。」她沉默了,沉浸在回憶中,「有意思。有許多事,格林維爾當時就猜出來了。他知道我會坐上他的棲架,知道會出現誘使我親臨行動現場的事。光明期的頭幾十年、我有十多次想親自出馬。如果我去,親自動手,我完全可以把事情辦妥—甚至拯救別人的生命。但對我來說,格林維爾的建議更像命令,我服從了,按捺住性子,決定等以後再說。」她突然笑起來,看樣子思緒回到了現在,「已經是個老太婆了,整天躬腰駝背在辦公桌前欺敵誘敵。可現在,終於到了違背斯特拉特命令的時候了。」

    「將軍,格林維爾的建議過去有道理,現在仍然有道理。這裡才是你的崗位。」

    「這種糟不可言的局面……原因在我。是我作出的決定。如果現在去南端,我還有可能挽救一些人的性命。」「但如果失敗,你會死,我們也輸定了!

    「不。如果我死了,事情可能更棘手些。但到最後,勝利仍然屬於我們。」她「啪」地關閉桌面上的顯示器,「我們三小時後出發。四號緊急跑道。準時到。」

    倫克納氣急敗壞,幾乎大吼起來:「至少加強警衛。小維多利亞和……」

    「賴特希爾小隊?」一絲淺笑,「他們的名氣蠻大的嘛。」

    倫克納忍不住笑了,「是、是的。誰都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打算幹什麼……可他們那股勁頭,差不多跟咱們當年一樣瘋。」關於他們的故事不少,有些好,有些壞,但全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故事。

    「其實你並不討厭他們,對嗎,倫克?」她的聲音裡帶著驚奇。史密斯接著道,「接下來的七十五小時裡,他們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眼前的局勢,應該說是我和捨坎納有意識造成的,是我們多年以前作出的決定。我們當時就知道這裡頭的危險。現在是我們作出總結的時候了。」

    自從他進人這個房間,這是她第一次提到捨坎納。她和捨克的協作取得了那麼多成就,可現在,這種協作瓦解了,將軍只有她自己一個人。

    下面這個問題沒什麼意義,但他一定得問:「這件事你跟捨克談過嗎?他現在在幹什麼?

    史密斯不說話了,臉上的表情十分凝重。然後:「他在盡力,軍士長,在盡最大努力。」

    即使按天堂島的標準,今天的夜空也算得上澄澈通透。奧佈雷·尼瑟林小心翼翼地在小島山頂的高塔上繞行,檢查今晚的研討會將使用的各種器材。他的加熱腿套和外套不算特別臃腫,但只要加熱器出了毛病,或是拖在身後的電線斷了……唔,他沒跟助手們撒謊,幾分鐘內,你就可能凍掉一隻胳膊,一條腿,一片肺。進入暗黑期已經五年了。就算在大戰中,恐怕也沒多少人這麼晚還醒著。

    尼瑟林的檢查慢了下來,不用急,他比計劃還提前了一點呢。他站在寒冷寂靜的夜氣中,望著自己的專業領域—天空。二十年前剛到普林塞頓時,尼瑟林的理想是成為一名地質學家。地質學是一切科學之父,在這個世代,它的重要性更是超過了以前任何時代。這麼多採礦、挖掘工程,處處離不開它。而天文學就不同了,它是瘋子干的行當。自然和進化讓有理智的人向下看,把注意力放在熬過下一個暗黑期所必需的最安全的淵蔽上。天上有什麼可看的?當然,有太陽,它是一切生命之源,也是所有麻煩之源。但除了太陽以外,天上的一切始終是那個樣子,恆古不變。閃閃的星星是那麼遙遠,完全不像太陽,也不像跟太陽有關的任何東西。

    可是,大學二年級時,尼瑟林遇上了一位老人,捨坎納·昂德希爾。他的生活之路於是永遠改變了。當然,這種情況並不稀奇,像尼瑟林一樣被昂德希爾改變的人大有人在。二年級學生足有上萬名,但昂德希爾的影響力卻觸到了每個人身上。也可能正好相反:昂德希爾的瘋狂點子無窮無盡,散發出強大的吸引力,許多特定類型的學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他身邊,像林妖繞著火苗打轉一樣。昂德希爾宣稱,所有數學物理方面的研究都有局限,因為沒人理解世界圍繞太陽旋轉的原因,也沒人明白群星運動的規律。如果能再找到哪怕一顆行星,把它跟這個世界作比較—啊,微積分十個世代之前就能總結出來,而不是兩個世代之前才發現的新學問。這個世代的科技大爆炸也會平緩地分散到此前的多次明暗輪迴中,不至於引起現在的大動盪。

    當然,昂德希爾的科學理論不完全是新東西。五個世代之前,望遠鏡的發明帶來了雙星天文學,蜘蛛人對於時間的理解於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昂德希爾用全新的觀念重新闡述了過去的理論。年輕的尼瑟林沉浸其中,越陷越深,越來越遠離理智、安全的地質學。最後,頭頂的虛空成了他的心頭摯愛。你對天上那些星星的瞭解越深入,就越明白宇宙本來應該是什麼樣子。到了現在,只要知道應該朝什麼地方看,擁有必要的儀器,你可以在天上看到地面的一切光譜。就說這個天堂島吧,這裡可以看到星星射出的遠紅外光,全世界沒有任何地方有這麼明亮清晰的色彩。現在正在製造更大的望遠鏡,有了它們,加上靜止澄澈的高空,有時他覺得自己能望到宇宙的另一頭。

    咦?東北方向天低處,一道窄窄的羽狀極光向南鋪開。北海上空始終存在一個強磁場,但進人暗黑期五年以後,極光已經十分少見了。至今仍在天堂鎮逗留不去的少數幾個遊客要是也看見了這番景象,一定正「啊」、「啊」、「啊」驚歎個沒完。但對奧佈雷·尼瑟林來說,這道意料之外的極光真是來得太不巧了。他繼續觀察了一會兒,這才覺得不對勁。這道光凝在一起,並不發散。北點那兒尤其明顯,極光在那兒窄到極點,收縮成了一個點。唔,要不是擔心影響今晚的研討會,他們真該啟動那台遠藍外線望遠鏡,認真瞧瞧。說不定會撞上出乎意料的大發現。

    尼瑟林從護牆邊轉過身,朝樓梯走去。樓梯上突然傳來一陣僻A,}叭叭的響動,活像一百來個當兵的殺氣騰騰衝上來似的—這種可能性不大,所以肯定是謝普裡·特利帕和他的四隻大靴子。片刻過後,他這位助手蹦了出來。謝普裡剛剛十五歲,要說早產,他可真是早產到頂點了。過去有一段時間,尼瑟林甚至不敢想像自己跟這樣一個怪物搭話,更別說和他共事了。這是普林塞頓給他帶來的另一個大改變。到現在—唔,謝普裡還是個孩子,很多東西不懂。但這孩子的激情真是了不得,勁頭十足。漸暗期裡,其他研究人員中最年輕的都接近中年,有了自己的家庭,整天忙著家務事,精力不放在研究上。看著謝普裡的幹勁,尼瑟林不禁會想,年齡大的研究人員們真是浪費時間,要像謝普裡那樣,把精力全放在研究上,那該多好。

    「尼瑟林博士!先生!」嘴上的加熱呼吸器讓謝普裡的聲音悶聲悶氣的。這孩子直喘粗氣。不管衝上樓梯節約了多少時間,這會兒全耗在喘氣兒上了,「出大亂子了!我跟北點的通訊聯繫全部中斷。」……北點離這兒五哩,是干涉儀1的另一端……「所有頻段上全是亂哄哄的靜電干擾。」

    【1干涉儀:光頻、聲頻或無線電頻儀器。基準波和實臉波或實驗波的兩部分之間存在干涉現象,干涉儀可以利用這一現象測量波長、波速、微小距離、速度、折射率等。】

    今天晚上的安排全完了。「你用地線跟薩姆聯繫過嗎?有什麼……」話說了一半,突然中斷。到這時他才反應過來,明白了謝普裡的話的含意:靜電干擾覆蓋全部頻段。在他身後,那道奇怪的極光的「波峰」穩步南移。焦急慢慢化為恐懼。尼瑟林知道,世界正處於千鈞一髮之際,徘徊在戰爭邊緣。這一點誰都知道。如果核彈開始從天而降,整個文明完全可能在幾小時內徹底毀滅。就連天堂島這種偏僻地方都不一定安全。那道光是什麼?它在逐漸變暗,那個亮點已經消失。在磁場附近爆炸的核彈有可能發出類似極光的閃光,但肯定不會這麼不對稱,不均衡,也不會亮這麼久。唔。不過,說不定某些搞物理的聰明過人,造出了比普通核彈更精巧的玩意兒。好奇和恐懼在尼瑟林腦子裡不斷交鋒。

    他轉過身,一把揪住謝普裡,朝樓梯跑去。慢點,別慌。這句話他跟謝普裡說過多少次?「一步一步,慢慢走,謝普裡。小心,別使勁拽你的電線。雷達陣列今晚開著的嗎?」

    「是、是的。」謝普裡的大靴子在他身後響得驚天動地,「可沒什麼好記錄的,一片噪聲,什麼都沒有。」

    「也許吧。」尼瑟林和特利帕搞過不少小項目,其中之一就是用微波探測電離作用留下的痕跡。探測結果表明,這些痕跡幾乎全是廢棄衛星墜落留下的。但他們每年都會發現原因不明的電離痕跡,這是虛無太空中的一個謎。他原本打算就這種現象發表一篇研究論文,可那個該死的大專家,那個無處不在的T·盧克薩洛特,搶在他前面搞了這項研究,而且得出了不同於他的結論。今天晚上,他要拿那套雷達陣列派個別的用場。這道奇怪的極光的那個亮點—它會不會是個有自己物理形態的物體?

    「謝普裡,咱們的網絡沒斷開吧?」他們的高速網絡用的是光纖,埋設在海洋冰層內部。今晚他打算用大陸的超級計算機引導雷達陣列,如果網絡沒斷……

    「我去查查。」

    尼瑟林笑道:「咱們說不定會拿出點有趣的發現,讓普林塞頓那邊瞧瞧!」他抓起雷達掃瞄記錄本快速瀏覽起來。今晚對他們露出面目的到底是戰爭還是大自然?無論哪一種,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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