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29章
    倫克納·昂納白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下午。自從認識維多利亞·史密斯,這麼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近於歇斯底里大發作。中午剛過不久,微波通訊線路上便傳來緊急報告,是捨坎納·昂德希爾。他置一切軍用通訊優先級別的規定於不顧,將綁架的消息告訴了將軍。史密斯甩下電話,把手下緊急招集起來。突然間,倫克納·昂納白髮現自己從一個項目主管搖身一變,幹起了類似……軍士長的活兒。倫克納調出將軍那架有三台螺旋槳的座機,又和下級職員檢查了一遍各項安全措施。他才不會讓自己的將軍冒風險呢。敵人最喜歡製造這類緊急情況,等你的眼睛只盯著這件緊急情況,其他一切都顧不上了,到那時,他們才會朝真正的目標下手。

    三槳飛機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便從陸戰指揮部飛到普林塞頓。但這架飛機不是空中指揮中心,現有的預算負擔不起這類設備。所以,在這兩個小時內,將軍只有一條速度很慢的通訊線路。將近兩個小時,完全脫離陸戰指揮部龐大的指揮通訊網絡,普林塞頓雖然也有類似的指揮中心,但在飛機上卻無法利用。兩個小時裡只能收到一些片斷情報,並以此為基礎,竭力組織起各方面協調的行動。兩個小時的沮喪、惱怒和焦躁。好不容易挨到著陸,下午已經過去了一半,還得花另外半個小時,最後總算來到山頂大宅。車子還沒停穩,捨坎納·昂德希爾已經拉開車門,催促大家趕緊下車。他一把拽住昂納白,對將軍道:「謝天謝地,你把倫克帶來了。我太需要你們倆了。」他帶著他們疾步穿過門廳,將他們拉進他在一樓的房間。

    這些年來,昂納白無數次目睹過捨坎納處理十分棘手的問題:跟遨弗人的戰爭進行到一半時怎麼花言巧語打入陸戰指揮部;領導踏進深黑期的遠征;跟保守派作鬥爭。捨坎納並不是每次都能取得勝利,但不管什麼時候,他總是滿懷信心,一肚子出人意料的主意,滿腦子異想天開。每件事都是一次了不得的實驗機會,一次奇妙的探索。哪怕失敗的時候,他也能從失敗中看到機會,開始另一次更加有趣的實驗。可是今天……今天的捨坎納是個絕望的人。他向史密斯伸出手去,頭和手臂哆嗦得比平時厲害得多。「肯定能想出個辦法找到他們,肯定能行。我有電腦,還有直通陸戰指揮部的計算機鏈接。」這些設備平日裡讓他如虎添翼,「我一定能把他們平平安安救出來。我知道,絕對可以。」

    史密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良久,她走近丈夫,伸出一隻胳膊,搭在捨坎納肩上,輕輕撫著他的背毛。她的聲音很輕,很沉重,像一個士兵撫慰自己即將崩潰的戰友。「不,親愛的,你能做的已經都做過了。」房間外,下午的天色漸漸陰沉下來。一陣風呼嘯著吹進半開的窗戶,植物搖晃著拍打窗格。透過層層烏雲和灌木叢射進來的陽光喪失了其他色彩,只剩下陰慘慘的暗綠。

    將軍站在那兒,和丈夫面面相覷,誰都沒有開口。恐懼和慚愧在他們之間來回反射,昂納白覺得自己幾乎可以觸到這種情緒。然後,突然間,捨坎納崩潰了,緊緊抱著她,發出嘶嘶的抽泣聲,和風聲混在一起。除此之外,房間裡鴉雀無聲。片刻之後,史密斯抬起後背的一隻手,輕輕向昂納白搖了搖,示意他暫時出去。

    昂納白向她點點頭。長毛絨地毯上撒滿玩具,有的是孩子們的,有的是捨坎納自己的,但昂納白到底還是沒踩上任何一件,無聲地離開了房間。

    在太陽落山和雨雲密集的雙重作用下,黃昏變成了夜晚。昂納白沒注意到天色的變化,設在宅子裡的指揮中心只有幾個向外凸出的小窗口。昂納白到達那裡後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史密斯才匆匆趕來,對敬禮的下級們點點頭,在昂納白旁邊的棲架坐下。他用肢腿朝她比劃了個探詢的姿勢,她聳聳肩,「捨克不會有事的,軍士長。他去他的學生那兒了,做他現在能做的事。情況如何?」

    昂納白將桌上的一擦談話記錄朝她一推,「道寧上尉和他的人這會兒還在宅子裡,沒派他們值勤,你要想問隨時可以盤問。但我們大家—」從陸戰指揮部趕來的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清白的。不怪他們,是那些孩子們太機靈了。」十分嚴密的安全措施卻敗在了幾個孩子手下。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孩子一輩子都在跟這類安全措施打交道,差不多什麼情況都瞭如指掌,又跟許多警衛是朋友。再說,在今天以前,來自外界的威脅從來只是一種理論,最多是偶爾有點這方面的流言而已。孩子們要是打定主意出去兜一圈兒,一切條件都對他們有利。衛隊的人全是維多利亞·史密斯將軍親自選拔的親信,都是機警、忠誠的人。出了這種事,他們跟捨坎納·昂德希爾一樣難過。

    史密斯把記錄朝他推回來。「好的,讓達拉姆的人重新上崗值勤,讓他們忙起來。搜索方面有什麼報告?」她向負責這方面的人招招手,自己也開始忙碌起來。

    山頂大宅的指揮中心有很好的地圖,用於匯總情況的檯面。它的微波通訊線路可以與陸戰指揮部保持雙向聯繫。不幸的是,跟普林塞頓方面的聯繫卻沒有這種便利條件。需要好幾個小時才能解決這個問題。房間裡隨時隨地人來人往,許多是剛剛從陸戰指揮部抽調過來的,沒有經歷今天發生在宅子裡的大混亂。這是件好事,他們的到來沖淡了有些人臉上疲憊、緊張的神情。進展還是有的……有些令人鼓舞,有些則讓人平添幾分憂慮。

    一個小時以後,金德雷情報處處長到了。拉奇納·思拉克特才上任不久,年紀不大,又是個邀弗人。這幾樣合在一起,於的卻是這份工作,未免讓人覺得有些奇怪。這人看樣子挺聰明,不過是一種書卷氣的聰明,缺乏咄咄逼人的氣勢。或許這樣也挺好。說實話,他們實在太需要精通金德雷國事務的人了。金德雷國是上次大戰期間從遨弗帝國分裂出來的小屬國之一,暗中支持協和國。但維多利亞·史密斯總認為,金德雷國必將成為心腹大患。不過也許她只是跟一般人的說法唱反調而已,這是將軍的一貫做法。

    思拉克特在衣架上掛好他的雨披,解開背包,把裡面的文件放在上司桌上。「金德雷在這件事上陷得很深,將軍,都快陷到下巴了。」

    「我怎麼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史密斯道。昂納白知道她肯定精疲力竭了,但看上去幾乎仍舊那麼精神,幾乎跟平常的維多利亞·史密斯沒有區別。幾乎。還是像平時主持參謀會議時那麼鎮定從容,提出的問題也仍舊那麼一語中的。但昂納白還是看出了區別,將軍平靜的外表下藏著一絲心不在焉。不是焦躁不安,她的心思好像在別的地方,沉思著,「但是,在今天早上之前,金德雷卷人的可能一直很低。有什麼新情況嗎,拉思克特?」

    「兩次屍檢,兩份報告。現場被殺的兩名死者生前經過嚴格的體能訓練,而且不是運動員所受的那種訓練。他們的甲殼上有些舊傷,有一處明顯是經過修補的彈洞。」

    維多利亞聳聳肩,「我們早就知道,這是職業行家干的。國內目前仍有不安定因素,比如極端保守派,他們完全可能僱用職業人士出馬。」「是有這種可能。但這一次肯定是金德雷,不是國內極端保守派。」

    「找到確鑿證據了?」昂納白不由得鬆了口氣,馬上又為自己的反應深感慚愧。

    「唔。」思拉克特好像既在掂量這個問題,又在掂量問題的提出者。此人摸不透昂納白在指揮鏈上的位置。(分明是個老百姓,可人家卻稱他「軍士長」。)年輕人,慢慢習慣吧。「金德雷人一向把他們跟宗教、教會的關係看得很重。但以前,干涉我們的國內事務時他們一直很謹慎,最多給幾個保守組織提供點資金而已。可是……今天他們總算露出馬腳了。這些人全都是金德雷的職業軍人。他們下了很大功夫隱藏自己的來歷,但沒想到我們的偵察技術部門有多麼高明。對了,那種測試方法還是您丈夫的一位學生發明的呢。我們從兩名死者的呼吸通道裡採集到了一些花粉,這些花粉國內是沒有的。我甚至可以告訴您他們是從金德雷的哪個軍事基地出發的。那兩人潛人協和國內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十五天。」

    史密斯點點頭,「停留時間再長一些,就驗不出花粉了,對嗎?」

    「是這樣,技術人員說,時間長了,就會被人體免疫系統排出體外。但就算沒有花粉,我們還是能看出個大概。其實,對方今天的運氣遠比咱們壞,他們還留下了兩名活著的目擊者……」思拉克特突然閉嘴,顯然意識到這一次跟平常的行動不一樣,通常意義上的成功很可能會被將軍視為慘敗。

    將軍好像沒注意他的躊躇,「唔,那對夫婦。帶小孩上博物館那兩口子。」

    「是的,長官。我之所以說敵人這次徹底搞砸了,一半是因為那對夫婦。昂德維爾上校—」負責國內行動的處長—「派人和他們談了一下午,他們非常希望能夠提供幫助。她從他們那兒瞭解到的情況已經以最快速度向您作了匯報,您的一個兒子推倒了一個展覽架,砸死了兩名綁匪。」

    「然後,所有孩子都被抓走了,被抓走時還活著。」

    「是的。但後來,昂德維爾又瞭解到一些新情況。我們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那些綁匪企圖對您所有的孩子下手。看到蘇比斯莫兩口子的嬰兒時,他們誤以為也是您的。畢竟,即使到現在,世界上還是沒有多少早產兒。他們甚至以為蘇比斯莫夫婦是我方的警衛人員,這種假定也很自然。」

    地底的淵獲啊!昂納白瞪著那幾扇狹小的窗戶。外面比剛才亮一點了,不是天色,是警衛燈射出的紅外光。風越來越大,把雨滴吹打在窗戶上,吹得植物猛烈搖晃。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大雷雨。

    這麼說,金德雷人之所以把這次綁架搞砸了,原因是他們過高估計了協和國的警戒力量。也不奇怪,他們自然以為總會有幾個警衛跟隨著孩子們。

    「將軍,我們從那兩個老百姓嘴裡得到了不少情報:那些人走進來時所用的借口,發生意外後口吻的變化……綁匪本來沒打算留下活口,蘇比斯莫兩口子算得上普林塞頓今天最走運的人了。當然他們自己不會這麼想。被您的孩子砸死的那兩個當時正把蘇比斯莫夫婦推離孩子們,其中一個已經拔出了一把自動筱彈槍,槍上的保險1全打開了。昂德維爾上校認為,他們原計劃抓走孩子們,不留任何證人。流些血、死幾個平民其實對他們有好處,有利於把我們的目光引向國內的極端保守派。」

    【1蜘蛛人的身體構造不同於人類,可用的肢腿很多,所以器械也不同於人類,如槍支上可能不止一個保險,東西可以放在背包裡(背上也有手,從背包往外拿東西很方便。】

    「真要那樣的話,為什麼不乾脆留下幾具屍體?逃跑起來還更方便些。」維多利亞提問的語氣很平靜,態度甚至有些漠然。

    「我們還不清楚,長官。但昂德維爾上校認為他們還在國內甚至可能沒離開普林塞頓。」

    「哦?」懷疑和希望在劇烈交鋒,「我知道貝爾加動作相當快,對方可能也有他們自己的困難。好吧。開始你主持的首次國內行動吧,拉奇納。一定要和負責國內情報的部門密切協作,還需要和本地警察、商務警察合作。」協和國情報部門不喜歡聲張,一向靜悄悄地行動,但今後幾天內,這種做法看來要大大改變了,「對警察的態度一定要友好,現在不是戰時。處理得不好的話,會引起大亂子的。」

    「遵命,長官。昂德維爾上校和我已經做了安排,和警察聯合巡邏。通訊線路的問題解決以後,我們就可以在這兒成立一個聯合指揮部之類的機構,讓警察也派代表進駐山頂大宅。」

    「很好……看來你的動作比我快,拉奇納。」

    思拉克特露出笑容,站起身來,「請將軍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回您的孩子。」

    史密斯正想回答,卻發現門縫裡探進兩顆小腦袋。「我相信你,拉奇納。謝謝。」

    思拉克特從桌邊走開,房間裡一時無人說話。昂德希爾最小的兩個孩子—也許還活著的只有這兩個孩子了—怯生生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衛隊長和三名警衛。道寧上尉帶著一把折起來的雨傘,但娜普莎和小倫克顯然沒用過,他們的衣服濕流池的,光滑的黑色甲殼上還殘留著雨滴。

    維多利亞沒對孩子們露出笑臉,她盯著他們的濕衣服和雨傘,「你們在外面跑嗎?

    娜普莎膽怯地開口了,倫克納從來沒見過這個小淘氣鬼這麼老實。「沒有,媽媽。我們跟爸爸在一起來著,可這會兒他特別忙。我們一直跟道寧上尉在一塊兒,還有其他人……」她停住話頭,腦袋輕輕地衝著她的警衛側了側。

    年輕上尉叭的一個立正。動作雖然麻利;可他的表情卻像個上過戰場又吃了敗仗的軍人。「對不起,將軍。決定不撐雨傘的人是我,我希望觀察到各個方向的動靜,不想讓雨傘擋住視線。」

    「沒關係,達拉姆。唔……把他們帶到這兒來,你做得對。」她不說話了,靜靜地注視著自己的孩子們。娜普莎和小倫克也一動不動地瞪著她。接著,彷彿某個中央控制開關打開了,兩個孩子衝過房間,嚎陶大哭起來,所有肢腿枝枝『(「f一起開動,爬到史密斯身上,像對父親那樣緊緊抱著她不放。堤防衝垮了,孩子們哭聲震天,一連串大聲發問。戈克娜和維基和傑裡布和布倫特有消息嗎?他們不會有事吧?他們不想沒有哥哥姐姐,只留下他們兩個。

    稍稍安靜下來了,史密斯把頭挨著孩子們。昂納白不知這會兒她在想什麼。還好這兩個沒事。不管今天怎麼不幸,被綁架的畢竟是另外兩個孩子,而不是這兩個。她朝昂納白的方向抬起一隻手,「倫克納,請你幫個忙。找到蘇比斯莫夫婦,告訴他們……替我安慰安慰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在山頂大宅這兒住一段時間,直到事情結束……我將不勝榮幸。」

    他們在很高的地方,有點像通風豎井。

    『「不,根本不是通風井!」戈克娜道,「真正的豎井裡有好多別的管道,還有設備線纜。」

    也沒有通風扇發出的呼呼聲,頭頂上只有呼嘯的風聲。維基把視線集中在頭頂正上方。頂上有個蓋著格柵的出口,在上方五十歎左右的地方。天光從那裡灑落下來,照得金屬井壁斑斑駁駁。他們待的井底半明半暗,但也能分辨出睡墊、化學廁所和金屬地板。隨著時間過去,這個監獄越來越熱。戈克娜說得沒錯。她們在家裡探索了那麼多地方,知道真正的設備井應該是什麼樣子。但如果說不是通風井,這又是什麼地方?「瞧這些補丁。」她指指東一塊西一塊粗枝大葉焊接起來的地方,「也許這個地方早就廢棄了—不,正在修建。」

    「對。」傑裡布道,「剛焊上去不久。這些是軌道孔,焊上蓋板。也許只有一個多小時。」沒等他的話說完,戈克娜便急忙點頭。今天早上出了那麼多事,發生了許多變化。傑裡布不再是過去那個高高在上、不耐煩地為自己的小妹妹充當仲裁者的大哥哥了。現在,他肩上壓著一生裡迄今為止最重的擔子。她知道,他心裡一定深深地自責。他和布倫特是最大的,可竟然讓這種事發生了,他肯定痛苦極了。但他沒有讓這種痛苦直接流露出來,只是比平時更加耐心、更加溫和。

    所以,他說話時,兩個妹妹認真聽著。就算不考慮年齡(他基本上算個成年人了),他也是他們中間最聰明的,比其他人聰明得多。

    「說實話,我想我知道咱們的準確位置。」兩個嬰兒打斷了他的話,在他背上不安地動來動去。傑裡布的背毛還不夠長,嬰兒們覺得不舒服。再說,他身上已經開始發臭了。阿莉奎爾和波爾伯緊緊揪著傑裡布的背毛,時而尖叫著要爸爸媽媽,時而完全不作聲(更讓人心裡發緊)。看來這會兒他們又進入煩躁狀態了。維基伸出手去,哄著阿莉奎爾鑽進自己懷裡。

    「你說我們在哪兒?」戈克娜道,這一次語氣裡沒有爭辯的意思。

    「看見那些林妖幼蟲織的網嗎?」傑裡布向上一指。一片片很小的網,才結成不久,在從上面格柵吹來的微風中輕輕搖晃著,「林妖幼蟲分許多種,從它們織的網上可以看出來。上面這種是普林塞頓特有的。這一類林妖幼蟲只在最高的地方結網。對它們來說,連我們山頂大宅頂層都只是剛剛夠標準。所以—我估計咱們還在城裡,處在非常高的高處,幾哩外都能看到這個地方。不是山上,就是那幾座新建的摩天大廈,比如城市中心大廈。」

    阿莉奎爾又開始哭起來,維基輕輕地前後搖晃著她。小倫克最喜歡這樣,但不知……奇跡呀!阿莉奎爾的哭號聲低下去了。或許只是精疲力竭,哭不出聲了。不。幾秒鐘後,嬰兒搖動肢腿,衝她露出一絲微笑,開始轉動小腦袋四下張望。真是個乖寶寶!維基繼續搖晃了一會)L,這才道:「嗯,就算他們開車帶著我們兜圈子,可是—不會是城市中心大廈吧?這麼久了,我們只聽見幾架飛機飛過,怎麼沒聽見街道上的聲音?」

    「有聲音。」從被綁架以來,這幾乎是布倫特說的第一句話。布倫特這個人,總是慢吞吞的,很遲鈍的樣子。可今天早上,那麼多人中,只有他一個人看出了名堂。只有他溜到一邊,躲在暗角里。布倫特的個子已經跟成年人一樣大了,爬到展覽架頂上,把它朝敵人推倒—他很可能摔死的呀。他們被拖出博物館貨運門時,布倫特一瘸一拐的,一聲不吭。被塞進車裡開走後他同樣什麼都沒說。傑裡布和戈克娜問他傷勢如何的時候也只朝他們動動肢腿,表示沒事。

    才不是沒事呢。看樣子,他摔斷了一條前腿,至少還有一條肢腿受了傷。可他怎麼也不肯讓他們瞧瞧他的傷勢。維基完全明白他的心情。布倫特和傑裡布一樣萬分羞愧,心情可能比傑裡布更沉重—覺得自己沒用,是個廢物。到這裡以後,他一直蜷縮起來,悶聲不響。一個小時以後,他才一瘸一拐地轉來轉去,在金屬牆壁上東敲敲西撓撓,還不時一頭撲倒在地,好像打算裝死一樣—也可能是完全絕望了。這時他就是這個姿勢。

    「你們沒聽見嗎?」他說,「用肚子聽。」維基已經好些年沒玩過這個遊戲了。但她和其他人馬上學他的樣子,趴在地下,所有肢腿完全攤平。擺出這種姿勢,肢腿徹底拉直,一點弧度都沒有,休想抓住任何東西。真是太不舒服了,這種模樣,你什麼都做不了。阿莉奎爾從她胳膊裡鑽出來,波爾伯也蹦過來。兩個小東西在幾個大孩子身上蹦來蹦去,不時戳他們一下,格格地笑成一團。

    「噓,噓。」維基輕聲道,小傢伙卻笑得更歡了。剛才她還一心盼著嬰兒們能活潑點兒呢,這是多久以前的事?這時卻巴不得他們安靜下來才好。維基盡力不想嬰兒,專心傾聽。唔,其實算不上聲音,至少頭上的耳朵聽不見,可她趴在地下的身體卻感覺到了。有一種嗡嗡聲,持續不斷……還有震動,時不時震一下。哈!隱隱約約的,但跟大清早走在城裡時腳尖感受到的一模一樣!又來了!這一次絕不會錯,急剎車發出的嗚的一聲。

    傑裡布笑了,「我看,這下子就什麼都清楚了!把我們關在封死的箱子裡,他們覺得這一手聰明得很,可咱們還不是照樣知道了。」

    維基欠起身子,讓自己舒服點兒,跟戈克娜交換著眼色。傑裡布是比大家聰明,這沒錯,可要論鬼心眼兒,他跟兩個小妹妹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戈克娜的聲音很溫和,一方面是想客氣些,另一方面,要嚷嚷起來,非把寶寶們嚇得躲起來不可。「傑裡,我覺得,他們其實沒怎麼打算把地點的事瞞著咱們。」

    傑裡布腦袋向後一仰,差點又拿出「大哥什麼都懂」的姿態,但馬上就變過來了。「戈克娜,他們五分鐘之內就能把咱們送到這兒,可咱們在路上兜了將近一個小時,這……」

    維基說:「我猜他們是為了避開媽媽的安全部門。這些人有好幾輛車,你記得嗎?他們讓咱們換了兩次車。也許他們本來打算逃出城去,卻發現逃不掉。」維基朝這個監獄一擺手,「他們但凡有點腦筋,肯定知道咱們看到了許多東西。」她沒有抬高嗓門,波爾伯和阿莉奎爾爬到仍舊攤開肢腿趴在地下的布倫特身上,正翻弄著他的口袋,「我們可以認出他們幾個,傑裡,包括司機和守在博物館卸貨區的那個女人。」

    她把在博物館地板上看到霞彈槍的事告訴大家。傑裡布比劃了個驚恐的姿勢,「你覺得他們不是保守派,只想讓爸爸媽媽丟臉嗎?」

    戈克娜和維基同時做出否定姿勢。戈克娜道:「我覺得他們是當兵的,傑裡。不管他們自己說什麼。」那夥人撒了好幾重謊。剛剛走進影像展廳時,他們說是媽媽的安全部門的,把孩子們關在這兒以後,他們說的話又像是保守派:對體面人來說,你們這些孩子是可怕的、不體面的;不會傷害你們,但要讓大家都看清你們變態父母的真面目。等等。話雖這麼說,但他們的話裡沒有激情,維基和戈克娜都注意到了。她們知道保守主義者在廣播裡是怎麼說話的,一副激動萬分的模樣。還有維基和戈克娜遇見的人,一見早產兒便怒火萬丈。可這伙綁匪卻非常冷靜。不管嘴上怎麼說,實際上,這些人待孩子們就像貨物一樣,不狂躁,不激動,不動聲色。麻利、內行的外表下,維基只發現他們兩次流露真實感情:領頭的綁匪因為布倫特砸死了她的兩個人大為光火……還有,對孩子們似乎有點冷漠的歉疚。

    傑裡布身體一震,維基看出他明白了。但傑裡布沒有開口,他在思索,卻被一陣清脆的大笑聲打斷了思路。阿莉奎爾和波爾伯早就把維基、戈克娜和傑裡布拋到了腦後,他們找到了布倫特藏在衣兜裡的翻花線圈。阿莉奎爾一蹦老高,線圈在她身後拖了個弧形。波爾伯跳起來揪住線圈,圍著布倫特轉,用線圈纏他的腿。

    「哎,布倫特,我還以為你長大了,早就不玩那玩意兒了。」戈克娜裝出開心的語氣,對布倫特道。

    布倫特的回答慢吞吞的,像為自己辯解。「沒有模型,我提不起精神頭J七。帶著線圈,隨時隨地可以當模型玩。」布倫特玩翻花線圈的本事大極了,線圈一繃起來,肢腿穿來穿去,可以編出無數個花樣。再小些的時候,他常常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所有胳膊腿全部張開,繃起線圈,連進食肢都用上了。這麼多肢腿,可以編出複雜得嚇人的花樣。布倫特就喜歡這類帶點傻氣、卻又非常複雜的小東西。

    波爾伯抓住線圈的一頭,不顧拽著另一頭的阿莉奎爾,自顧自爬上牆去,靈活極了,任何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都借得上力,轉眼便到了十多歎高處。只有很小的小孩子才有這個本事。他不住沖阿莉奎爾搖晃著繩子,逗她往下用力拽他。她真往下拽時,他使勁一拉,又往上爬了五歎。跟過去的娜普莎一模一樣,說不定比她還要靈活一點。

    「別再高了,波爾伯,小心摔下來。」—這時的維基說起話來活脫脫像爸爸一樣。

    嬰兒之上,仍舊是高高的牆壁,再往上,離他們五十的地方,就是那個小小的格柵。維基只見身旁的戈克娜直愣愣瞪著自己。「在想什麼?跟我想的一樣嗎?」維基問道。

    「可、可能吧。娜普莎小時候,可以一直爬到頂。」那伙綁匪其實並不像她們想像的那麼聰明。隨便哪個照看過嬰兒的人都比他們強。不過也難怪,那幾個年輕些的綁匪都是男的,這個世代出生的人。

    「可萬一摔下來—」

    在這裡摔下來,下面可沒有體育館裡的保護繩網,連軟點的地毯都沒有。兩歲大的小嬰兒只有大約十五到二十磅重,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攀爬。這些孩子彷彿直覺地知道,再長大些,身體變重以後,上高處就只得借助攀爬梯了,蹦跳也只能躍過很短一點點距離。嬰兒就算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也不會像成年人那樣受重傷,但高到一定程度,照樣可能摔死。問題是,最後這一點,兩歲大的孩子是不知道的。只要稍微慫恿一下,波爾伯準會一口氣爬到頂。成功的機會很大啊……

    要在平時,維基和戈克娜巴不得有個冒險的機會,可這是別人的命啊……兩人長時間面面相覷。「我、我不知道,維基。」

    如果不這麼做呢?嬰兒們多半會和大家一塊兒死。不管她們怎麼選擇,後果都太可怕了。維基突然間只覺得一陣深深的恐懼,一生中從來沒這麼害怕過。她走了過去,來到笑嘻嘻的波爾伯下面。她的手臂不自覺地抬了起來,彷彿有了自己的生命,想把寶寶哄下來。她強迫自己放下手,強迫自己發出輕快、慫恿的聲音。「哎,波爾伯!你能一直爬到那個小窗口,把線圈也帶上去嗎?有沒有本事爬上去?」

    波爾伯小腦袋一歪,向上方轉動嬰兒眼。「嗯。」他向上爬去,左一下右一下,在焊接補丁上借力,向上,向上。我欠你的情,小傢伙,哪怕你自己不知道也罷。

    地面上的阿莉奎爾見波爾伯吸引了大家的全部注意力,氣憤地叫起來。她使勁一拽繩頭。二十歎上方,她的兄弟忽悠一下蕩了起來,只靠三隻胳膊摳住一個借力點。戈克娜嚇得一把抱起她,從她手裡奪下繩頭,再把小傢伙交給傑裡布。

    維基竭力壓下心頭的恐懼,望著嬰兒越爬越高。就算能上到窗口那兒去,又怎麼辦?向外扔紙條?可他們沒有紙筆,就算有,也不知道風會把它吹向哪裡……她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可以一下子解決兩個困難。「布倫特,外套脫下來。」她猛地伸出手,朝戈克娜搖晃著,要她幫助布倫特趕緊脫下衣服。

    「好主意!」沒等維基說完,戈克娜已經開始使勁拽著布倫特的袖套、腿套。布倫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但馬上反應過來了,以最快速度脫衣服。他的外套幾乎跟傑裡布的一樣大,背後又沒蜘蛛人的服裝樣式顯然不同於人類開縫、分片。三個人把衣服神開,一人扯一隻角,不斷移動,追蹤高處波爾伯的每一個動作。萬一他摔下來,也許還能接住。也許。冒險故事裡,這種辦法總能成功。可扯著衣服站在這兒,很難想像這麼異想天開的點子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阿莉奎爾仍在放聲尖叫,拚命掙扎,想甩開緊緊抓住她不放的傑裡布。波爾伯不斷嘲弄著她。幹這種平時非挨揍不可的事,卻成了眾人矚目的中心,他得意極了。四十歎。他慢下來了。到了焊接處以上,腿和手的借力點越來越少。有一兩次,他倒手時差點讓線圈掉下來。波爾伯利用一個窄得不能再窄的小凸起定住身體,猛地發力,向側上方一躍而起,躍過最後三歎—一隻手一把鉤住格柵。從格柵上方射人的天光將他小小的身體映成一個黑色的剪影。

    嬰兒們只有兩隻眼睛,都在正前方,想看身後幾乎得把腦袋轉過來才行。所以,這是波爾伯頭一次向下看。一看之下,勝利的笑聲頓時消失。他看見了自己已經爬上多高的地方,高得連他的嬰兒直覺都能判斷出來:自己現在十分危險。難怪父母不讓你愛爬多高就爬多高。波爾伯的胳膊腿條件反射似的緊緊抓住格柵不放。

    下面的人勸說他,告訴他沒人能上去幫他,他只能自個兒下來。但無論怎麼說,波爾伯就是不動。維基從沒想到問題會出在這裡。娜普莎和小倫克過去經常偷偷爬上高得要命的地方,每次都輕輕鬆鬆下來了。

    看來,波爾伯只能僵在上頭,動彈不得。就在這時,阿莉奎爾不哭了,衝他放聲大笑起來。受了這番刺激之後,大孩子們沒費什麼口舌便讓他將翻花線圈穿過格柵垂下來,像個定滑輪一樣,再利用它支撐身體向下滑。沿著繩子下滑這一手,大多數嬰兒都懂,無師自通,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潛意識中還保留著動物時代的記憶。波爾伯五條肢腿穩穩地纏在下垂的繩子上,另外三條肢腿夾住繩子控制下滑速度。滑下來幾歎之後,他徹底放心了,只用三條肢腿鉤住繩子—然後是兩條,腳還不斷蹬著牆壁,飛速下滑的同時身體像耍雜技一樣在空中蕩來蕩去。底下的人跑來跑去,徒勞地想將自製的安全墊對準他……下來了。

    現在,他們的線圈繞過格柵,兩頭垂到地面。由於波爾伯的磨擦,繩子閃著亮光。不承重之後,神開的繩子開始向上收縮。

    戈克娜和維基爭著想下一個上去。維基贏了。她還不到八十磅,是兄弟姐妹中最輕的。她抓住繩子,試探地搖晃著。布倫特和戈克娜撕下那件外套的絲質襯裡。襯裡是紅色的,還有一塊塊紅外色斑。更妙的是,襯裡是雙層的,沿針腳剪開後成了一面大旗,輕得像一股煙,邊長足足有十五歎。肯定會有人看到它。

    戈克娜把襯裡折成小小的一塊,遞給她。「嗯,這個線圈,你覺得撐得住嗎?」

    「沒問題。」也許吧。這東西很光滑,有彈性。好的翻花線圈都這樣。可萬一神得太狠,會不會……

    布倫特的話給了她巨大的安慰,比任何祝福的效果都好。「我想沒問題。我的模型裡經常要用承重繩,這一根就是。是我從機械實驗室拿來的。」

    維基脫下自己的外套,進食肢抓住這面自製大旗,開始向上攀援。背後的視線中,其他人的身影越來越小,緊張不安地圍著「安全墊」,成了小小的一簇。像她這個份量,掉下去的話就好看了。她在空中晃晃蕩蕩,腳蹬牆壁,一步步向上。其實並不吃力。有兩根著力的繩子,連成年人都能毫不費力地緣繩而上—只要磨擦生熱,繩子自然會發光。人類雖然看不見,但蜘蛛人可以看見這種繩子不斷。她看著身後的繩子,同時也看著下面的門。真奇怪,直到現在,她才擔心會不會有人從那扇門裡突然進來。成功近在眼前,要是那伙壞蛋偏偏選這個時候進來查看他們,那可如何是好?只要再上去幾歎……

    她的前肢穿過格柵,用力一拉,身體緊挨格柵,外面就是開闊的天空。沒地方穩住身體,只能就這麼吊著。格柵的洞眼又太小,連嬰兒都鑽不出去。可就算這樣—景色多美啊!他們是在一座新落成的大廈頂端,大廈至少有三十層。天空中烏雲翻捲,狂風呼嘯。她朝大樓下看,一部分視線被擋住了,但仍然能看到普林塞頓在眼前鋪開,像個漂亮的模型。下面有條大街,她可以一直看到頭,有公共汽車、轎車、行人。要是他們朝這個方向看看……維基展開襯裡,從格柵洞眼裡伸出去。大風險些將它從她手裡捲走。她抓得更緊一點,用肢尖撕開襯裡一角。這東西真不結實!她輕輕地將撕開的幾頭繫在格柵欄杆上,結結實實捆了四處。紅色旗幟被大風捲起,飄揚在大樓一角。襯裡在風中「撲啦啦」直響,時而飄起遮住這個小小窗口,時而沿著建築物墜下,離開她的視域。

    向自由望最後一眼:遠方,城市的山丘與低垂的烏雲相接,漸漸模糊了。但維基仍然看見了一樣能讓她明確自己方位的東西。有一座山丘,並不比其他小山高,上面有盤山路,還有建築。山頂大宅!她可以一直望到自己的家!

    維基滑了下來,欣喜若狂。他們會成功的!大家拉下繩子,讓布倫特在衣服裡藏好。這裡越來越暗了,幾個人談著他們的獄卒什麼時候再次露面,討論到那時該做什麼。到下午的時候,這裡已經差不多全黑了。外面開始下雨,但旗幟仍舊呼啦啦地在風中飄動,給他們送來無限安慰。午夜某個時候,大風捲走了他們的旗幟,把它吹向不知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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