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15章
    托馬斯·勞站在臥室視窗邊,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套房其實嵌人鑽石一號地下五十米深,但窗外的景象卻取自哈默菲斯特最高的高塔。點亮之後,他的房間已經大大擴展了。從歷次災難中僥幸逃生的技工們終日勞碌,刮垢磨光,雕琢切削,讓這裡的環境和勞故鄉的府邸一樣精美豪奢。

    哈默菲斯特附近的地區已經被削成平地,上面是重重疊疊的金屬結構。金屬是用鑽石二號上堆積的礦石冶煉出來的。他原打算好好調整調整這裡的站台J恆定推進器,將一號鑽石巨巖隱在陰影裡,只有哈默菲斯特最高的塔尖伸進陽光中。但這一兩年其實已經不需要這麼小心了。不過,躲在陰影裡仍有個好處:可以利用冰塊形成一重護盾,冰塊還可以提供一定的豁著力。高掛半空的就是阿拉克尼,側傾角半度左右,一個閃閃發亮的碟狀物,藍白相間,將明亮、柔和的光灑向城堡。現在的情形跟點亮之初的頭幾兆秒已經大大不同了,當時可真是烈焰熊熊呀。眼前的景色是托馬斯·勞辛勤工作五年的成果,如此美麗,如此寧靜。

    五年了。他們還會困在這裡多少年?三十到五十年,蜘蛛人才能創造出高效的工業經濟環境。艦隊專家只能估算到這個程度。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都很順利。這次探險確實是一次流放,但跟他在巴拉克利亞所計劃的那種流放不同。最初的計劃同樣必須冒險,但卻是經過深思熟慮冒險,不是實際發生的那種風險。當時想的是遠離故國日益危險的政治,出去一兩百年,在對頭勢力范圍之外培養自己的資源。表面上說的當然是另一回事:大好機會鑼,具備星際飛行能力的非人類智慧生命鑼,機不可失、掌握他們的秘密鑼。沒想到青河居然捷足先登。

    青河的知識構成了巴拉克利亞的易莫金文明的核心。托馬斯·勞畢生研究青河文明,但直到和他們對面相遇,他才知道這幫做買賣的是多麼古怪,跟易莫金人是多麼不同。他們的艦隊行動軟弱,天真幼稚。用定時蝕腦菌感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突然襲擊也易如反掌。可一到戰斗打響,這些小商小販卻凶得像魔鬼,狡計百出,准是事先就作了一定准備。開戰頭一百秒內,他們的旗艦就被擊毀了—可這些家伙反而打得更加凶猛。等蝕腦菌最後徹底關閉生意人的大腦時,戰斗雙方都垮台了。戰斗結束後,勞又在處理青河人方面犯了第二個大錯誤。蝕腦菌可以消滅青河人,但他們中間的許多人卻並不屈服,無法“聚能”。緊急審訊搞得一團糟,幸好到最後,他還能利用這次審訊的災難,把雙方殘余人員凝聚成為一個整體。

    殘存的只有哈默菲斯特的高塔、聚能中心,還有得自被毀飛船的種種華麗裝飾。一片廢墟中,還有些高科技仍舊可以發揮作用。剩下的則必須取自受恆定器控制的龐雜體上的原材料,還有蜘蛛人文明—這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

    三十到四十年。他們能夠做到。冷凍箱的數量還夠剩下的人員使用。現在的主要問題是研究蜘蛛人,學習他們的語言、歷史和文化。為了度過這幾十年,必須適當劃分工作,將值勤班次安排成樹狀結構,值班幾兆秒,然後輪換下去,冬眠一兩年。有些人的值勤時間會大大多於平均數,如譯員和科學家。還有一些人,如飛航人員、戰術人員,最初幾年派不上什麼用場,但任務的最後幾年卻需要他們值全班,全時值守。所有這些,勞都在大小會議上對自己人和青河人解釋過。他所作的許諾大多也是真的。像這種行動,青河人具有豐富的實踐經驗和精湛的技藝。只要運氣稍好,熬過這次流放,一般人只會消耗生命中的十到十二年。在這些年裡,他會把生意人艦隊的資料庫來個一掃光,掌握青河人所掌握的一切。

    勞的手搭在視窗上。這東西暖乎乎的,和壁上的掛毯一樣。瘟疫在上,青河的牆紙系統可真好啊。隨便從什麼角度看都不會發生圖像扭曲。他輕聲笑了。到頭來,小商小販們在這次流放中的表現反而比易莫金人強,指揮他們真是得心應手。他計劃安排的事,青河人很有經驗,實施起來十分嫻熟。

    而他自己呢……勞不禁有些自傷自憐。在取得最後成功之前,每一班崗都必須有一個既精明強干,又值得信賴的人在場監督。這樣的人只有一個,他的名字就叫托馬斯·勞。如果監督者只有裡茨爾·布魯厄爾一個人,他會愚蠢地大開殺戒,干掉本可以留下繼續利用的資源—或者盡力謀害勞本人;如果換了安妮·雷諾特,刀嚇個女人倒是可以信任,也許一連許多年都不會出什麼事,可只要發生意外變故……唔,青河人看樣子已經徹底認輸了,經過審訊,勞基本上可以肯定他們中間沒有醞釀中的大陰謀。但只要青河重新謀反,安妮·雷諾特必輸無疑。

    所以,等看到這裡勝利的曙光時,托馬斯·勞或許已經一百歲了。按照巴拉克利亞的標准,已經人到中年了。勞長歎一聲。只好如此。損失的時間完全可以用青河的醫療技術來彌補,而且—

    房間顫抖了一下,傳來一陣幾乎聽不見的低吟。勞靠在牆上的手掌感受到了震動。這是四十千秒內的第三次地震。

    房間另一頭,那個生意人姑娘在他們的床上動了動,“怎麼回事?”奇維·林·利索勒特醒了。身體一動,從床上飄了起來。她一連工作了將近三天,又一次竭力調整恆定器的配置,想讓巨巖穩定下來。利索勒特的眼睛迷迷糊糊四下張望著。她可能壓根兒不清楚是什麼弄醒了她。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視窗邊的勞身上,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噢,托馬斯,又為我們提心吊膽得睡不著覺了?”

    她伸出雙臂,這是個邀請。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點點頭。嘿,還真是她說的這麼回事。他飄過房間,一只手在她頭邊的牆上一撐,停了下來。她雙臂摟著他,兩人在空中飄浮著,慢慢下降,落向下面的床上。他伸手攬著她的腰,感到她有力的雙腿纏繞著他。“能做的你都做了,托馬斯。別多想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的雙手輕輕撫弄著他的頸背,他感覺到了她身體的顫抖。其實,擔心得要命的人是奇維·利索勒特,只要能將他們的生存機會增加百分之一,工作到死她都樂意。他們靜靜飄動著,直到重力將兩人拉回繡褥鋪成的眠床。

    勞雙手輕撫奇維身側,感到她的緊張情緒漸漸放松。這次探險中,許多事辦得大錯特錯,但奇維·林·利索勒特卻算得上一個小小的勝利。勞殲滅青河艦隊時,她才十四歲,一個早熟、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女孩也被蝕腦菌感染了,中毒程度剛剛好。她是可以被聚能的。有一陣子,他還想把她造就成為他的性玩具。瘟疫在上,幸好我沒那麼做。

    頭一兩年,這個姑娘的許多時間都消磨在這間屋子裡,在這裡痛哭流涕。迪姆“謀殺”了她母親,於是她成了第一個全心全意投向易莫金人的青河人。勞花了許多時間安慰她。最初純粹是練習練習自己說服他人的技巧,還有個附帶的好處:通過奇維,強化其他生意人對他的信任。但一段時間之後,勞漸漸發現這姑娘的危險性比他猜想的大得多,用處也大得多。奇維的童年時光大多消耗在從特萊蘭到這裡旅程中。她充分利用了這段時間,以近於聚能的效率學習建築工程、生命支持技術和貿易技巧。太奇怪了:為什麼給這個小孩子如此特殊的待遇?和許多青河家族一樣,利索勒特家族也有它自己的秘密,它自己的家族內部文化傳統。通過審訊,他從姑娘的母親嘴裡搾出了可能的解釋:利索勒特家族習慣於利用在星際間航行的時間,密集培訓今後將占據家族首腦地位的小女孩,將她們鑄造成型。按照凱拉·彭·利索勒特的計劃,等進人開關星系之後,這個絕對忠於自己母親的小女孩就會完成基礎教育,可以進行高級培訓了。

    事態的發展與她的計劃大相徑庭,卻使托馬斯·勞得到了一件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工具。奇維十分年輕,富於才華,而且內心深處渴望著效忠某個人。他可以驅使她連續值勤,不加冷凍。他就是這麼驅策他自己的。她是他今後歲月中的最佳伴侶,而且可以不斷磨礪、考驗他的種種計劃。奇維十分聰明,在個性的許多方面又有很強的依賴性。過去還有證據,可以證明真正發生在她母親和其他人身上的是什麼事,但現在,這些證據已經被炸了個灰飛煙滅。不過,失誤仍舊可能出現。利用奇維,這是對神經的不斷刺激和持續考驗。但至少他知道存在什麼危險,也采取了預防措施。

    “托馬斯—”她轉過臉,直直地望著他,“你真的覺得我能把龐雜體穩定下來嗎?”

    她確實應該擔心這個問題。正確的反應不應當是威脅,甚至不是批評。如果換了裡茨爾·布魯厄爾—甚至早些年的托馬斯·勞—是絕不會明白這個道理的。“我相信你。你會想出辦法的,我們會想出辦法。先休息幾天,好嗎?‘這一班勤務交給特林尼老頭子,他從冬眠箱出來了。平衡巨巖的活兒先交給他。”

    奇維大笑起來。笑聲比她的長相還像個小姑娘。“哈,是啊,范,特林尼!”她僧恨迪姆的所有同謀,只有對這個特林尼,她的輕蔑超過了憎恨,“還記得他上次是怎麼平衡巨巖的嗎?嗓門挺大,動起手來膽小如鼠。沒等他明白過來,龐雜體的速度已達到每秒三米,脫離了L1軌道。接下來。老東西又反制過度,還—”她又放聲大笑起來。這個生意人女孩覺得可笑的事兒可真怪。就是這些地方,他到現在還弄不明白。

    利索勒特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時,說的話又一次出乎統領大人意料。“是啊……或許你說得對。如果只有四天,我可以先把方方面面安排好,連特林尼都壞不了多大事。我確實需要休息休息,好好想些事情。也許可以用水把那些石頭粘合起來……還有,爸爸這一班也輪值。我想多花些時間跟他在一起。”她探詢地看著他,含蓄地請求休假。

    唉!有時候也會操縱失當,出現不希望看到的結果。不過,他敢拿三個聚能呆子打賭,她不會硬逼著他同意。我可以把她糊弄過去。表面上同意,卻帶著一絲勉強,剛好可以讓她覺得慚愧。不,不值得這麼做,這一次不用。如果不打算拒絕,就該大大方地批准。他把她摟近了些,“對呀!你瞧,你也知道有時候該歇歇嘛。”

    她歎了口氣,頑皮地笑了。“那當然。不過這個嘛,我早就知道了。”她的手向下伸去,很長時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奇維·利索勒特還是個有點稚拙的年輕姑娘,但她正在學,而托馬斯。勞還有許多年可以教她。對付凱拉·彭·利索勒特可就沒那麼充裕的時間了,何況她又是個懂得頑強抵抗的成年人。勞笑了,想起了當時的情形。是啊,以不同的方式,母親和女兒都為他效了力。

    阿裡·林不是出生在利索勒特家族內的人。凱拉·彭·利索勒特是在家族之外認識他的。像阿裡那樣的人,十億人中找不出一個。只要是有關公園和活物的事,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同時,他是奇維的父親。凱拉和奇維母女倆都非常愛他,盡管他不是凱拉那種人,也不是奇維今後將成為的那種人。對易莫金人來說,阿裡·林十分重要,重要程度不亞於任何聚能者。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人能在哈默菲斯特擁擠不堪的頂層建築之外擁有一個實驗室,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極少數沒有安妮·雷諾特或其他級別較低的管理人員時時盯著的人之一。

    這時,他和奇維坐在青河營帳公園的樹冠下,耐心地研究這裡的昆蟲。她來這兒十千秒了,爸爸待的時間更長些。他培育出了一種清理垃圾的新品種蜘蛛,這會兒正讓奇維比對它的基因。看樣子他相信她能做好,每過一千秒左右才來檢查一次。其他時間,爸爸或是檢查樹葉,或是愣愣地琢磨安妮·雷諾特交給他的研究項目。

    奇維望著下面的公園地面。這裡的樹是一種開花的傘狀植物,非常適合在微重力環境中生長,是許許多多像阿裡·林這樣的人歷經數千年專門培育出來的。枝葉卷曲著向下鋪開,從“下面”的陰影中無法看到他們在高處的小巢。雖然沒什麼重力,但藍天和枝葉的走向還是稍稍給人帶來一點方向感。這裡真正的動物中最大的是蝴蝶和蜜蜂,她能聽見蜜蜂的嗡鳴,偶爾還能看到它們忽閃著飛過。蝴蝶更是無處不在,在虛擬陽光和微重力的引導下翩翩起舞,進一步加深了來人心理上的上下概念。這會兒園子裡沒有其他人,正式關閉了,以便維護。這是個無關緊要的小謊話,但托馬斯·勞也沒說什麼。不過說實話,這個園子也未免太受歡迎了,易莫金人對它的喜愛至少不亞於青河人。人來人往的壓力下,奇維感到系統已經開始出現運行故障:清理垃圾的小蜘蛛忙不過來了。

    她望著父親心不在焉的臉,笑了。多多少少,確實算是維護時間嘛。“最後一批比對結果出來了。爸爸,你想找的是不是這個?”

    “哦?”爸爸仍舊忙著手頭的工作,頭都沒抬,忽然好像聽見了她的聲音,“是嗎?咱們瞧瞧,奇維。”

    她把單子遞給他,“看見了嗎?這兒,還有這兒。這就是我們尋找的吻合模式。成蟲的片狀體會發生改變,正是你想要的變化。”爸爸希望新品種的代謝率更高,卻又不會引起種群數量劇增。在這個園子裡,這類昆蟲沒有天敵病毒,只能通過基因限制它們的發展。

    阿裡從她手裡接過單子。他露出了微笑,眼睛幾乎望著她、幾乎注意到她了。“好。繁殖這個難點,你處理得恰到好處。”

    眼下這個時候,說這些話的爸爸最能讓奇維·林·利索勒特體驗到過去的好時光。九歲到十四歲是奇維接受利索勒特式教育的時間。這是一段孤寂的光陰,但媽媽這麼做是對的。奇維學會了在大黑暗中獨處,一步步長大。她學習了父親的專業生命支持系統,也學了天體運行規律,這是掌握媽媽的建築工程所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當其他人脫離冬眠時她是多麼高興,多麼愛他們。她的父母這些年裡各有幾年時間脫離冬眠,和她一起執行飛船維護的勤務。

    現在,媽媽死了。爸爸被聚能了,他的整個身心被壓縮到一個點上:生態系統中的生化管理。雖說在聚能狀態,父女倆仍然可以交流。戰斗之後的這些年裡,他們有幾兆秒時間同一輪值班上崗。奇維於是繼續跟他學習相關專業。有的時候,當兩人全身心鑽研復雜的物種穩定問題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她還是個小孩子時,爸爸時常也會被自己研究的生物弄得癡癡迷迷,與女兒一塊兒沉醉在無比奇妙、超越他們兩人的另一個世界裡。

    奇維研究著基因比對結果,更主要的是在觀察爸爸。她知道,他很快就會結束清理垃圾的蜘蛛這個課題,至少完成由他研究的部分。長期經驗告訴她,很久以後她才有可能再次接觸阿裡·林。到那時,人家已經重新調節了他的聚能,使他的頭腦與另一個項目捆綁起來了。奇維暗自笑了。我來安排一個項目。她的目的幾乎和雷諾特與托馬斯對爸爸的要求完全一致,所以,只要做得巧妙些,很有可能讓爸爸的頭腦稍稍偏離聚能狀態。

    成功。阿裡·林一聲輕歎,滿足地凝視著身邊的枝葉。奇維也許只有五十秒時間。她腳尖鉤住自己所在的樹枝,身體向下一溜,一把抓起她偷偷帶進園子的東西,重新回到父親身邊,把這東西遞給父親。“爸爸,還記得它嗎?這種很小很小、非常非常小的園子?

    這一次,爸爸沒有對她的話全不理睬。他朝她轉過臉來,動作很快,幾乎像個正常人。一見那個透明的塑料球體,他的眼睛睜大了。“真的!除了沒有光,這完全是個徹底封閉的生態環境。”

    奇維讓那個裡面還沒有東西的塑料球飄進父親手中。在一艘長旅中的吸附式飛船裡,盆景泡囊是最常見不過的,復雜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有幾叢苔醉,有的跟這座營帳的園子同樣復雜精致。“比起我們正在研究的課題來,這個問題簡單些。但我有點沒把握,不知你的解決辦法能不能應用在這裡。”

    激將法用在過去的阿裡身上很好使,要讓他做什麼事,激將法幾乎跟愛同樣管用。不過現在,你得抓住稍縱即逝的最佳時機才行。他瞇縫著眼睛打量那個泡囊,好像在腦子裡用手比量它的大小。“有什麼不行!我能解決。我發明的新招數有用極了……想要個小湖嗎?再加點脂質,讓水面平靜點?

    奇維點點頭。

    “還有,這些垃圾蜘蛛,我還能讓它們的個子更小些,長出花花綠綠的翅膀來。”

    “太好了。”雷諾特肯定會同意讓他在這些垃圾蟲上多花些時間,這些東西非常重要,除了中央公園,其他許多地方都用得上。那場戰斗摧毀了大批設備,剩下的也是七零八落,殘破不堪。阿裡的研究成果能夠使一批小型生命支持模塊分布在殘存結構中。像這種規模的項目,通常需要整整一支專家隊伍,還需要深人搜索艦隊的各個資料庫。但爸爸既是個聚能者,又是世所罕有的天才,所有這些工作,他一個人就能完成,而且只用幾兆秒。

    對付爸爸只需恰到好處地稍稍推一下就行,這種事,安妮·雷諾特那種老傻瓜才不肯干呢。所以—

    阿裡·林突然笑逐顏開。“我敢打賭,我准能做個比納姆奇至尊盆景更棒的好東西出來。你看,這些過濾網可以提供橫向支撐。晤,灌木只能弄成標准形態的,也許能做點小改進,讓它支持你的變異昆蟲……”

    “好啊,好啊。”奇維道。兩人談了起來,是真正的談話,幾百秒之後,爸爸才重新退縮回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聚能狀態。只有在這種狀態下,爸爸剛才說的“小改進”才能成功。最棘手的是細菌和線粒體的處理,奇維自己是沒這個本事的。她沖父親笑了,差點伸手過去碰碰他的肩頭。媽媽肯定會為他們父女倆驕傲。說不定爸爸琢磨出來的還是一種以前沒見過的新方法呢,反正數據庫裡沒提過,至少在顯眼的地方找不著。奇維原想,如果能造出一些特別出色的微型公園,他們准會認可她的小動作。可爸爸的想法比她的設想強得太多了。

    納姆奇至尊盆景大小跟這個泡囊差不多,直徑也就三十厘米左右。其中有些已經活了兩百多年,是完完全全的動植物生態系統,還能支持虛擬的進化過程哩。其制作技術是絕對的私人機密,就連青河人都只能一部分一部分購買,沒法一古腦兒買下來。僅用艦隊的資源做出這種東西,這是不折不扣的奇跡。如果爸爸竟然做出比至尊盆景更棒的微型園子……絕大多數人好像都認定奇維接受的生要是戰斗員培訓,跟她母親一樣。就連托馬斯也這麼想。他們不明白,利索勒特家族是最純正的青河人。戰斗是第二位的,重要性離第一位差著老大一截。戰斗的事兒她確實學過一點兒,這沒錯。媽媽打算讓她花十年二十年學習軍事,作為其他手段全部失敗之後的最後一招,這也沒錯。但貿易才是中心,其他一切都是為這個中心服務的。貿易,賺取利潤。

    是啊,他們現在被易莫金人收編了。不過托馬斯是個正直的好人。他的任務太艱巨、太困難了,她簡直沒法想像他有多難。她正在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幫助他,使這支殘破不堪的探險隊能夠生存下去。但是,托馬斯畢竟是個易莫金人,他的文化出了問題。這種文化無法理解貿易對青河人的重要性。

    不過,托馬斯不理解也沒關系。奇維笑瞇瞇地望著那個空泡囊,想著裡面裝上爸爸的作品後會是什麼模樣。在文明社會,一個頂級盆景可以賣出天價,有時甚至能換回一艘星際飛船。但在這兒?沒什麼,奇維可以把做盆景當成自己的兼職,畢竟只是個小玩意)L。可惜托馬斯不懂得欣賞。他下了命令,禁止囤積私貨、地下交易。嗯,也許先得瞞他一陣子。事後取得同意比事先征求批准容易多了。她估計,易莫金人到頭來會受青河人的影響,大大地變個樣子,而不是相反。

    她重新開始比對基因鏈,就在這時,下方響起一陣撕開什麼的聲音。聲音的來源看不清,被密密的枝葉遮住了。奇維一秒鍾後才明白那是什麼聲音。底層的進出艙門。那道門只能維護時使用,只要一開門,覆在上面的苔叢就會撕裂。真該死!

    奇維身體一晃,蕩出他們的小巢,迅速向下移動。一路提防著別折斷樹枝,也別讓自己的影子落在下面的苔叢上。閉園時偷偷溜進來只是件討人嫌的小事,說實在的,她自己興致一來都會干出這種事。但不應該打開底層進出艙門。園子本來能給人造成廣闊森林的錯覺,一開這道門,這種印象就全毀了,還會破壞下面的苔叢草坪。哪個混蛋會干出這種事?特別是現在,易莫金人把各項規章制度看得比天還大的非常時期?

    奇維飄浮在最下層的灌木叢上方,闖進來的家伙馬上就會露面,但她已經聽出是誰了。裡茨爾·布魯厄爾。副統領大人闊步踏過苔叢,一路咒罵著,狠狠甩開灌木叢。這人的嘴真夠臭的,連奇維這種對髒話特別感興趣的人都受不了。以前她也聽過他的罵罵咧咧。布魯厄爾是易莫金探險艦隊的二號人物。光憑他一個人就能證明,易莫金領導人完全可能是地地道道的下流坯。托馬斯看來也明白這家伙是個什麼貨色,特意把這位副手的住地安排得離巨巖龐雜體遠遠的,把他安置在無影手號上,連輪值時間都和絕大多數普通隊員差不多。可憐的托馬斯為了大家的安全一年年老去,布魯厄爾卻每四十兆秒才脫離冷凍,值十兆秒的班就完事。因為他的當值時間短,奇維也不大了解他。單是她了解到的那些已經讓她對這個人憎恨不已了。哪怕這個混蛋能起一丁兒點作用,托馬斯也用不著為我們大家消耗自己的生命。她側耳傾聽了一陣:好家伙。許多人都說髒話,但這個人的髒話中有點什麼,她在大多數人那裡從來沒聽到過。此人的咒罵中有一種說到做到、真能干出那些髒事的味道。

    奇維推開灌木叢,聲音很響。她拉著樹枝,讓自己飄在離地面半米的地方,和來的易莫金人差不多高。“統領大人,園子已經關閉,以便維護。”

    布魯厄爾稍稍吃了一驚,一時沒說話,連蒼白的大臉都陰沉下來,真可笑。“你這個傲慢的小……那你在這兒干什麼?”

    “我在維護。”離事實也差不了多少。反擊:“你來這兒又干什麼?”

    布魯厄爾的臉色更陰沉了。他一拉樹枝,飄了起來,腦袋高出奇維十厘米。“小東西,你沒資格盤問我。”他隨身還帶著那根蠢兮兮的金屬短杖。只是一根棍子,這裡那裡嵌了些顏色黑乎乎的小齒。他一只手穩住身體,另一只手一揮。短杖一閃,劃出一道弧形,把奇維腦袋旁邊的一棵小樹苗打得木屑紛飛。

    奇維也發火了。她揪住樹枝一撐,又跟布魯厄爾來了個四目平齊,正面相對。“這是破壞,不是回答。”她知道托馬斯在園子裡安裝了監控系統。對易莫金人來說,破壞也是一種罪名,懲罰不會比對青河人的更輕。

    統領氣得說不出話來。“搞破壞的是你們。園子本來挺漂亮,以前我沒想到弄種還能造出這麼好的園子。可現在你們在破壞它。昨天我來過,知道它是什麼樣子。你們往這裡放了害蟲。”他又一次揮舞短杖,把藏在樹叢間的一網垃圾蟲打跑了。織網昆蟲們四下逃竄,身後拖著銀光閃閃的細絲。布魯厄爾捅捅那張網,把網裡的蟲膜、枯葉和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攪成一團。“看見嗎?你們還千了什麼好事?”他飄身向上,居高臨下瞪著她。

    奇維有點發愣,沒明白對方是什麼意思。他不可能是那個意思。怎麼可能有這麼無知的人?別忘了,他是個呆子。她手一扯樹枝,飄到高於布魯厄爾的地方,沖著他那張蠢臉大喝:“老天,這是個零重力公園!你以為我們靠什麼弄干淨這兒的飄浮物?垃圾蟲一直就有,而且這會兒還有點負擔過重了。”說出這話時,她原本不是那個意思。可話一出口,她隨即上下打量著統領大人,好像她指的是他這塊大個)L垃圾。

    兩人這時已經飄到下層灌木之上了。奇維從眼角裡能看見爸爸。上面是無限的蔚藍,交錯其間的是橫生的枝婭。虛擬陽光把她的後腦曬得熱烘烘的。如果這種比高矮的把戲再玩上幾個回合,他們的腦袋非撞上塑料天棚不可。奇維放聲大笑起來。

    布魯厄爾卻不作聲了,只管恨恨地瞪著她,短杖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手掌。有流言說起他那根短杖小齒上的黑色是怎麼來的,裡茨爾·布魯厄爾自己顯然巴不得別人這麼想。但這個人實在半點也不像個戰士。看他揮舞短杖的姿勢,好像壓根兒沒想過短杖擊打的對象會反擊似的。現在,他惟一的支撐點是雙腳,鉤在幾根樹枝間。奇維則輕輕松松手扶枝葉,臉上掛著她最能激怒別人的笑容。

    片刻間,布魯厄爾一動不動,目光在她周遭掃來掃去。突然腳一蹬,一聲不吭躍了起來,在空中搖晃了一下,抓住一根樹枝,一拽,一頭扎向底層出人艙門。

    奇維靜靜地飄浮著,百感交集,千頭萬緒,匯集在心頭,又沖向四肢百骸。一時間,她辨不清自己的感受,只知道……這個園子,裡茨爾·布魯厄爾滾蛋之後是多美啊。剛才,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怒氣沖天的統領身上,現在,園子裡的聲音又回來了。低微的嗡鳴,翩躍的蝴蝶。直到現在,她才分辨出四肢百骸的刺痛,那是激憤壓迫產生的刺痛。憤怒,還有恐懼。

    奇維·林·利索勒特捉弄過許多人,激怒過不少人。她干這種事幾乎有一點上癮了。媽媽說過,這是心中暗藏的憤怒引起的,因為她被孤零零一個人留在群星之間。也許是吧,但這麼干挺好玩的。這一次卻不一樣。

    她轉身飄向樹叢間父親的小巢。這些年來,生她氣的大有人在,就連伊澤爾·文尼有時都大光其火。可憐的伊澤爾,真希望……但今天卻截然不同。她從裡茨爾·布魯厄爾眼睛裡看到了這種不同。那個人真的想殺了她,在殺與不殺的邊緣搖擺了好一陣子。他怕托馬斯知道,可能僅僅是因為這個,他才沒有當場下手。如果哪一天布魯厄爾趁她一個人時逮住她,周圍又沒有監控系統……

    來到阿裡·林身邊時,奇維兩只手都在哆嗦。爸爸呀。她多麼希望爸爸能聽到自己的話,能撫慰顫抖不已的女兒。可阿裡·林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爸爸聚能已經好幾年了,但奇維還記得從前的事,記得清清楚楚。從前……爭吵剛起爸爸就會沖下來,他會擋在奇維身前,不管布魯厄爾手裡有沒有短杖。可現在……除了裡茨爾·布魯厄爾,奇維沒注意周圍的事,但還是有些隱約片斷進入她的視野:阿裡坐在他的顯示視窗和分析系統中間,動都沒動彈一下。兩人的爭執他全聽到了,聲音越吵越大時還朝這邊漂了一眼,表情很不耐煩,滿臉不贊成,一副“別打擾我”的模樣。

    奇維伸出一只顫抖的手,碰碰爸爸肩頭。他聳聳肩,像趕開一只討厭的小蟲子。從某些角度上說,爸爸還活著。但從另一些方面看,他死得比媽媽更徹底。托馬斯說過,聚能者是可以復原的,但托馬斯需要爸爸和其他聚能者像現在這個樣子。托馬斯是個易莫金人,從出生到現在一直生活在易莫金文化中。他們利用聚能技術把人變成一項資產,能這麼干,他們還非常自豪。奇維知道,許多青河人覺得易莫金人所謂“聚能復原”是騙人的謊話。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哪怕一個聚能者復原。但這麼重要的大事,托馬斯是不會撒謊的。

    或許,她和爸爸做得越好,就越能讓他盡快復原。聚能又不是死亡,不會永遠這樣的。她重新滑進爸爸身邊的座位,開始比對基因。她下去和布魯厄爾爭吵時處理器已經開始比對,這會兒結果出來了。

    這個結果准會讓爸爸高興的,如果他不是聚能者的話。

    勞跟過去一樣,仍舊參加每隔一兆秒舉行一次的艦隊管理委員會的例會。隨著輪值班次的變化,與會者自然每次都不一樣。今天伊澤爾·文尼參加了會議。他已經為這個小伙子安排好了一次小小的驚喜,瞧瞧他的反應一定很有趣。裡茨爾·布魯厄爾也來了,所以他讓奇維別出席。勞暗自好笑。媽的,沒想到這小妮子能把一個大男人氣成這副模樣。

    按照勞的吩咐,委員會的例會已經和勞自己的易莫金管理人員會議合並起來,稱為“輪值干部會議”。這種做法是想表明,不管雙方過去有什麼爭端,現在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下去。當然,這種會只是個幌子,不可能有什麼實質性的成果。真正的決定是勞和安妮·雷諾特或裡茨爾·布魯厄爾以及安全人員私下商量之後作出的。那種密談通常發生在常規勤務輪班之外的空檔。不過,說決策是在這些每兆秒一次的例會上做出的也不完全是假話。勞手指一點會議議程,“那麼,進行最後一項:安妮·雷諾特對開關星的探測報告。安妮?”

    安妮毫無表情地糾正他的話,“天體物理學家的報告,統領大人。但首先,我有一點要求。我們這個領域還需要至少一位未聚能的專家。你知道,對技術分析的結果作出判斷需要……”

    勞歎了口氣。私下商談時她也在這個問題上叮著他不放。“安妮,我們沒有資源呀。這個研究領域,活下來的專家只有三個人。”而且都是聚能呆子。

    “但我需要一名能運用常識作出判斷的分析家。”她聳聳肩,“好吧。按照你的指示,我們撥出了兩名天體物理學家,從點亮之前便連續值勤。請記住,他們有五年的時間研究這個問題,最後才作出匯報。”她向空中一揮手,大家面前出現了一艘經過改裝的青河交通艇。小艇的每一個側面都加裝了燃料箱,船頭是密密麻麻一排排探測器。艇側一個拱起的結構上伸出一面銀色的盾帆。“就在點亮之前,李博士和溫駕著這艘小艇進人開關星的近地軌道。”另一個視窗顯示出下降軌跡,在距開關星表面五百公裡左右進人軌道,“盾帆調整得很合適,在它的保護下,他們在那個高度安全飛行了一天多時間。”

    駕駛交通艇的其實是喬新手下的聚能飛行員。勞朝喬新點點頭,“干得很好,飛航主任。”

    喬新樂開了花,“謝謝您。那次可真驚險,可算有了往後能對有關這一時間段,後文將詳細解釋。我的孩子們吹一吹的事了。”

    雷諾特沒理睬他的話,彈開幾個視窗,顯示出以不同光譜在低軌道拍攝的圖像。“從一開始,對這些資料的分析就遇上了困難。”

    大家聽到了錄下的兩個聚能者的對話。李是易莫金人,說話的是另一個聲音,帶青河口音,肯定是溫。“我們早就知道開關星的質量和密度與普通G級恆星沒什麼差別,現在又制作出了高解析度圖譜,確定了恆星內部的溫度和密度……”李博士以聚能者特有的急促語氣插了進來,“一一但我們還需要更多的微型衛星……管他什麼資源不足。至少需要兩百顆,點亮期間持續監測。”

    雷諾特暫停錄音。“我們給他們抽調了一百顆微型衛星。”又彈出幾個視窗,已經是點亮之後了,李和溫也問到了哈默菲斯特,仍舊爭個不停。雷諾特匯報工作時總是這樣,密集的圖像、表格、錄音。

    溫又開口了,聲音疲憊不堪。“哪怕它處於‘關’的狀態,內部密度仍舊是典型的G級星。開關星沒有坍塌的跡象,但表面氣流的深度卻只有不到一萬公裡。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李:“點亮之後,恆星內核結構好像仍舊是老樣子,跟關閉狀態時完全一樣。”

    “這一點我們無法斷定,沒辦法更接近它。”

    “不,問題是它的各項數據都是非常典型的G級星呀,我們有模式分析……”

    溫的聲音變了。這一次語速快得多,聽起來沮喪不已,幾乎到了痛苦萬狀的地步。“這麼多數據,全擺在這兒,這個謎團卻跟以前一樣解不開。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反應路線,到現在已經五年了,可還是跟黎明時代的天文學家一樣摸不著頭腦。恆星內核深處肯定有什麼東西,不然的話,開關星早就坍塌了。”

    另一個聚能者的語氣十分焦躁,“有一點很明顯,即使處於關閉狀態,開關星仍在釋放射線、能量或是別的東西,但這種東西經過了某種轉換,發生了某種交互作用,於是強度降低,變弱了。”

    “問題是,那種東西是什麼?是什麼?如果真的有那種東西,星球表面諸層為什麼不坍塌?”

    “因為這種交互作用發生在恆星可見光層的最底層,那一層確實坍塌了!射縮。我用你自己的軟件模塊演示給你看!”

    “用不著,全是瞎扯,跟幾年前沒什麼區別。”

    “可我有數據!”

    “又怎麼樣?在恆定嫡狀態下可逆熱力過程是封閉的……”

    雷諾特關閉了錄音。“他們這樣爭論了好幾天。絕大多數都是他們之間的行話術語。綁定在一起執行同一項目的一組聚能者經常會發明出這類只有他們自己明白的切口。”

    勞在椅子裡直起身體,“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明白,我們怎麼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你被封在外面了嗎?”

    “沒有,至少不是通常所謂‘被封在外面’。溫博士非常沮喪,他開始隨機考慮各種不大可能出現的極端解釋。如果是個正常人,這種方式或許會打開思路,但……”

    布魯厄爾大笑起來,開心極了。“這麼說,你的天文伙計徹底找不著門了。丟球了呢?”

    雷諾特看都沒看布魯厄爾。“閉嘴。”她說。勞發現她的話讓做買賣的家伙們吃了一驚。裡茨爾是二號人物,是統治者中的殘暴分子,卻被她一句話打得癟了下去。不知這些生意人什麼時候才能猜出個中奧妙。布魯厄爾臉上閃過一股怒氣,接著,他咧嘴笑了,在椅子裡往後一靠,高興地瞥了一眼勞的方向。安妮頓都沒頓一下,繼續說道:“溫暫時不再把研究集中在問題的焦點上,而是後聚能人的行話。詳見下文退一步,把它放在更廣泛的背景中考慮。最初,他得出了一些很有意義的結論。”

    重新響起溫的聲音,跟剛才一樣急匆匆地,單調平板。“開關星在銀河中的軌道,這是個線索。”視窗一閃,出現一幅開關星在銀河中的運行軌道圖。這是安妮直接從溫筆記裡提取出來的假想圖,假設它不會受到其他接近恆星的影響。這幅圖回溯了五億年。從圖像上看,開關星的運行軌道是典型暈輪恆星特有的花瓣狀。每隔兩億年,開關星便會穿過銀河看不見的心髒,一直向外,一直向外,直到星星越來越稀疏,出現銀河之間的大黑暗地帶。托馬斯·勞不是天文學家,但他知道暈輪恆星不像普通恆星那樣有一個由行星組成的星系,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人們一般很少前往暈輪恆星實地考察。在開關星的種種奇異處中,這是最不起眼的了。

    可不知為什麼,青河那個聚能呆子卻死死揪住開關星的銀河軌道不放。“這個東西—它不可能是一顆恆星—它進人過銀河最核心的部分,一次又一次—”雷諾特跳過了一大段,准是可憐的溫頭腦發昏、思路不停兜圈子的部分。聚能呆子的語氣忽然平靜下來,“這是線索。我們有許多線索,真的。別管物理學了,只想想它發光、變暗的變動曲線。每二百五十年中,二百一十五年是黑暗期,發出的可感知能量比褐矮星還少。”視窗隨著溫的思路不斷變化,調出褐矮星的圖像,還有物理學家們推測的開關星遠古時期的變化周期(頻率比現在快得多),“一定存在一些我們無法測到的變化。就說點亮吧,亮度曲線大致相當於一顆周期性爆發的Q級新星,幾兆秒後,它的光譜幾乎和一顆內核發生核聚變的恆星相似。接下來,亮度逐漸降低到零……或者發生了變化,變成我們無法看見的某種東西。這根本不是什麼星星!這是魔法。是一台受到損壞的魔法般的機器。我敢說,這是一台快啟波束發生器。對,就是這麼回事!這是來自銀河最核心部位的魔法機器,損壞了,所以我們無法理解。”

    錄音驟然中斷。溫萬花筒般的視窗也突然定格。“溫博士陷人這個怪圈已經十兆秒了。”雷諾特說。

    這些勞早就知道,但還是裝出關切的神情,“我們還剩下誰?”

    “李博士做的還行。他陷人了與溫博士的結論截然相反的另一個怪圈,不過我們拆散他和溫博士的組合之後,他的狀態又恢復了。可是現在—這個,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青河的識別軟件系統上,搞出了一個龐大的模式,與我們所有的觀測資料全部吻合。”又是一組圖像,說明李有關亞原子新族的理論,“我們讓李博士把研究擴展到亨特·溫一個人鑽研的領域,他得出了和溫博士完全不同的結論。”

    李的聲音:“對,對了!我的模式表明,類似開關星這種星體,銀河內核附近一定很常見。在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恆星也會發生碰撞,其結果是大爆炸,將碎片炸得遠離內核。”不用說,在這種假想的爆炸之後,李博士所描述的星球運動軌跡與溫博士的描述完全一樣,“我的理論可以解釋一切。我們無法在銀河內核星塵中看到這種眨巴眼睛的星星,因為它們不是很亮,運動速度又太快。但億萬年間,總會發生一次我們所設想的恆星之間的非對稱大碰撞,大爆炸之後,一塊碎片就被拋了出來。”圖像顯示假想的毀滅開關星的恆星所發生的假想中的大爆炸,開關星原有的太陽系被炸毀了,行星盡毀,只有一顆行星被開關星本身擋住,沒有受到恆星爆炸的破壞。

    伊澤爾·文尼向前傾過身體,“老天,他真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

    “是啊。”勞說,“甚至解釋了這個星系只有一顆恆星的原因。”他從那一大堆視窗前轉過身來,望著安妮,“你怎麼看?”雷諾特聳聳肩,“誰知道?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個沒有聚能的專家,統領大人。李博士的研究領域越擴越大,表現出一種很典型的症結,企圖拿出一個能解釋一切的理論。他的粒子理論結構十分龐大,說不定是一種互證式的同義反復。”她頓了頓。安妮·雷諾特太缺乏陳述技巧了。勞只得調整自己的問題,重新發問,這才引出了她的大炸彈:“粒子理論是他的核心專業,這種理論也許會引發一系列突破,最終可能制造出速度更快的磁場吸附式推進器。”

    好幾秒鍾時間,沒有人開口。青河人幾千年來一直在擺弄他們的推進器,也許從范·紐文的時代之前就開始了研究。他們從數以百計的人類文明中竊取了種種天才設想,用於推進器的改造。但最近一千年裡,推進器的效率只提高了不到百分之一。“是這樣啊。哎喲,哎喲。”大賭一把……而且贏了,勞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感覺真是太棒了。就連生意人們都是滿臉傻笑。他一時沒有說話,讓房間裡的興奮之情浸得更久一些。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哪怕一直等到流放期快結束時才研究成功,都是不得了的好消息,“天體物理學家真是我們的寶貴財富呀。溫的狀態,你能想想辦法嗎?”

    “恐怕亨特·溫已經無法復原了。”她打開一個視窗,顯示醫療圖像。在一個青河醫生看來,這只是一幅大腦診斷圖。但對安妮來說,它是一幅策劃圖,“請看,這裡和這裡的聯結與他對開關星的研究相關。通過部分微調,我已經證實了這種相關性。如果強行撤銷聚能,他最近五年的工作就會被全部抹掉,與之相關的專業知識也全完了。別忘了,聚能手術主要是個摸索過程,精確度只比毫米級稍強一點。”

    “這麼說,如果強行撤銷聚能,最後就會弄出個植物人?”

    “不會。如果我們後退一步,撤銷聚能,他會恢復原來的個性,大多數記憶也會保留下來。只不過再也不是什麼天體物理學家了。”

    “唔。”勞沉吟著。看來,對做買賣的不能簡簡單單撤銷聚能,讓他一變而為雷諾特需要的非聚能專家。我要是冒險把那第三名專家解除聚能,那才真見鬼哩。幸好有一個現成的解決方案,非常合適,全部三名專家都能人盡其用,“好吧,安妮,我的意見是這樣:把另外那位物理學家調上線,別給他壓太重的擔子,讓他這一輪班輕松點。讓李博士進人冬眠,新出來的人則負責檢查審核李的結論。當然比不上非聚能的正常專家的分析,但畢竟也算第三方意見。如果你們好好安排一下,同樣可以得出持中的結論。”

    回答又是一聳肩。雷諾特不會假裝謙虛,但她同樣不知道自己是多麼出色。

    “至於亨特·溫,”勞繼續道,“他已經為我們作出了最大貢獻,我們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照安妮剛才的話看,這話是完完全全的事實,“我希望你解除他的聚能。”

    伊澤爾·文尼猛地吃了一驚,連嘴都合不上了。其他小商小販的表情同樣震驚不已。還有點小麻煩:亨特·溫可能不會成為聚能者也能復原的最佳例證,相反,他的情況或許相當棘手。顯示你的關懷。“我們讓溫博士連續值了五年多的班,我看他已經是個中年人了。把我們最好的藥品用在他身上,用什麼都行,盡可能讓他的身體狀況好起來。”

    這是最後一項議程。這之後,會議沒繼續多久。勞冷眼看著他們飄出會計室,一路上嘰嘰喳喳興奮不已,說的全是李的理論突破和溫的解放。伊澤爾·文尼跟在最後,沒和任何人說話。小伙子的模樣有點呆頭呆腦。這樣才對,文尼先生,乖乖的,也許有一天,我會釋放你關心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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