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7章
    以他的身份,范·特林尼本來沒資格進入艦隊司令的艦橋,艦橋正在指揮重大行動時就更不可能了。老頭子坐在一個雙聯備份通訊台前,卻沒做什麼通訊工作。特林尼是三級戰鬥程序規劃員,但即使這麼低級別的工作,也沒人見他幹出什麼成績來。他好像全憑自己高興四處游來蕩去,大半時間消磨在船員休息室裡。大家都知道,艦隊司令帕克尊重老年人,甚至到了有點不近情理的地步。看樣子,只要范·特林尼不捅什麼婁子,逍遙自在就能領到薪水。

    現在,特林尼側著身子坐在他的崗位上,悶悶不樂地聽著通訊流中的輕聲應答。他的目光越過技術人員和戰鬥員,望著一排排公用顯示屏。

    青河和易莫金飛船的聯合登陸行動進行得小心翼翼。在帕克司令的艦隊中,上上下下瀰漫著對易莫金人深深的不信任感。所以不搞船員混編,還特別設置了冗余通訊網,以防出現緊急情況。帕克司令把他的主要艦船編進三個集團,安插在易莫金船隻中間,每個集團負責登陸行動的三分之一。這樣一來,易莫金人的每艘飛船、每艘登陸艦、每組船員,都處於青河人的嚴密監視之下,任何背叛跡象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這一切大都顯示在艦橋的互動圖像中。在「東集團」轉發過來的圖像上,特林尼看見三艘易莫金重型起重飛船從行星海洋的冰凍表面上升空,三艘船共同牽引著一大塊二十五萬噸重的冰。這是第六趟了。火箭尾焰將冰面照得雪亮,特林尼可以看見上面一個深達數百米的大洞。蒸汽沖天而起,遮住了海床上鑿出的深溝。聲頻探測表明,這部分海底地殼中蘊藏著豐富的重金屬,他們正用與切割冰塊時相同的兇猛力量挖掘著這些礦藏。

    那邊沒什麼可疑的,但分配戰利品時可能就不一樣了。

    他研究著表示通訊狀態的視窗。雙方此前一致同意公開傳送飛船之間的通訊對話。許多易莫金專家正在頻道上與青河方的相應人員交換意見,他們對迪姆小隊在那道干谷裡的發現大感興趣,擠出了每一滴能擠出的情報。他想起他們剛才提出的一把攫走當地人工製品的建議。有意思。跟青河太不一樣了,倒有幾分像我幹的事。

    易莫金人到達前不久,帕克把艦隊的艦載微型衛星撒在近地空間。現在,這一片空間中充斥著數以萬計拳頭大小的小衛星。巧妙地微調之後,它們不斷在易莫金艦船附近出沒,光靠巧合無論如何達不到這麼高的頻率。微型衛星的報告直接發到艦橋的電子情報視窗上。據它們報告,易莫金艦船之間的短距離通訊極其頻繁。也許是各飛船自動化系統之間的對話,但更有可能是經過加密的艦隊協同,是狡滑的敵人在進行作戰部署。(范·特林尼從來沒有把易莫金人看作其他任何類型:他們是敵人。)

    不用說,帕克的人也注意到了這些跡象。雖說過於謹小慎微,但這些青河戰鬥員仍然十分精明。特林尼看著三個戰鬥員爭論著從易莫金髮射器不斷湧來的一波波廣播信號。一位低級戰鬥員認為,這種信號混合了物理層信號和刺探軟件,兩者密織在一起。真要是這樣的話,這種技術就比青河自己的電子戰手段更加高明了—這是不可能的。高級戰鬥員皺著眉頭,冷冷地盯著自己的下屬,彷彿此人故意要讓他頭疼似的。連打過仗的人都沒明白過來。特林尼的表情更陰鬱了。

    通過私人頻道傳過來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你怎麼看,范?」

    特林尼歎了口氣,嘴唇幾乎沒動,對著自己的通話器低聲嘀咕道:「你自己也知道,薩米,氣味不對啊。」

    「如果你能轉移到後備控制中心,我會放心得多。」從字面上講,范·紐文號的「艦橋」才是全艦隊的司令部。但事實上,這艘飛船能住人的地方分佈著無數控制中心。艦橋上可以看到的半數人員只是影像,其實身處別的地方。從理論上說,分佈式指揮中心使敵方更難以摧毀艦隊的神經中樞。僅僅是理論。

    「還有一種更好的辦法。我已經切人了一艘交通艇,可以作艦外遙控。」老人從他的座椅上飄起來,無聲無息游過一排排艦橋技術人員身後,游過顯示重型起重飛船的視窗、顯示正準備從干谷升空的迪姆小隊的視窗,游過一個個易莫金人的影像一一那些臉,表情太緊張了……游過顯示著不祥徵兆的電子戰視窗。沒有人留意他的行動,除了薩米。他滑出艦橋艙門時,薩米·帕克望著他。特林尼朝他輕輕點了點頭。

    這幫沒種的蠢才,幾乎沒一個帶種的。只有薩米和凱拉·利索勒特明白事理,知道必須先發制人。但他們勸說不動貿易委員會裡的任何一個人。甚至在跟易莫金人對面磋商之後,他們仍舊沒有醒悟過來:對方的背叛是鐵板釘釘的事!這些人不僅沒有作出正確決策,反而讓一個文尼家的人替他們決定。文尼家的人!

    特林尼滑過空無一人的走廊,放慢速度,在交通艇位停下,打開他事先準備好的那艘船的艙門。我應該勸說利索勒特嘩變。副司令指揮著自己的船,無影手號,兵變是可以做到的。一旦她開始開火,薩米和其他人一定會加入進來。

    他滑進交通艇,啟動閉鎖的吸盤。可我卻什麼都沒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後腦什麼地方開始疼起來,越來越疼。從前,再緊張也沒頭疼過。他晃晃腦袋。說實話吧,事實上,他不可能說服利索勒特發動兵變,因為她是極少數真正具有榮譽感的人。所以。他只能盡量利用手頭的東西,盡自己的努力。薩米帶來的武器佃真不少啊。想起過一會兒會發生的事,特林尼笑了。就算對方先以手,敢說最後直立不倒的還是我們。交通艇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青A旗艦,特林尼研究著最新進程,計劃著,安排著。對方會怎麼下手?只要他們別馬上動手,他說不定能取得薩米武器系統的遠程控制權……單槍匹馬來一場兵變。

    已經有很多徵兆證明背叛正在進行,但即使是范·特林尼都沒有注意到那個最明顯的跡象。要想發現那一點,你必須事先知道對手的攻擊方式才行。

    伊澤爾·文尼對頭頂上緊鑼密鼓展開的軍事行動惜然不知。行星地表的工作很艱苦,也很刺激,沒多少時間疑神疑鬼。他這一生中,在行星表面反過的時間一共只有幾十兆秒。雖說平時堅持鍛煉,又有青河的醫藥支持,化還是覺得很累。頭一千秒還相對輕鬆些,但現在,他每一塊肌肉都陣陣作痛。還好他不是惟一一個窩囊廢,小隊所有人看樣子都精疲力竭了。最後清掃就是不斷檢查、反覆檢查,確保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任何來過的痕跡都會在開關星重放光明的烈焰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過程漫長得簡直看不到頭,但最後總算完了。

    爬上登陸艇所在的半山腰時,迪姆隊長還把腳擰了。要是沒有登陸艇上的絞盤,完全靠人力爬上山是不可能的。上船之後,連脫下太空服放好都是一種痛苦。

    「老天呀。」本尼癱在文尼身旁的座椅裡。登陸艇升空了,過道兩旁一片呻吟之聲。精疲力竭中,文尼卻產生了一種成就感:這次著陸為艦隊提供了大量信息,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他們的辛苦沒有白費。

    迪姆小隊的隊員們開始閒聊起來。登陸艇的推進火箭發出陣陣嗡鳴,像次聲波一樣,聲音好像是從他們的骨頭縫裡發出的,一陣陣往外冒。文尼仍然聽得見頭頂軌道上公開頻道裡的對話,但沒有特裡克西婭的聲音,這會兒也沒人跟迪姆的小隊通話—不能說完全沒人:奇維一直想跟他聊聊,但伊澤爾實在太累,沒精力哄那個搗蛋小鬼。

    行星弧形表面另一邊,重型起重飛船的進展落後於預定計劃。無污染核爆炸從封凍的海裡炸出了幾百萬噸冰塊,但開掘地點被水蒸氣弄得霧濛濛的,搞得接下來的工作很棘手。那個易莫金人布魯厄爾正在抱怨,說他們與一艘起重飛船失去了聯繫。

    「可能是因為你們的視角不好。」頻道裡傳來一個青河人員的聲音,「那些船我們這兒能看見,其中一隻因為霧氣有點看不清,但它的位置似乎挺好……請稍等……」

    幾秒鐘過去了,更「遠」的一個頻道裡,一個聲音正說著醫療方面的事兒,有人在零重力環境中嘔吐了。接著,剛才那個負責飛行管制的青河人的聲音又回來了,「奇怪呀,我們丟了東海岸行動的圖像。」

    布魯厄爾厲聲道:「你們肯定有備用線路吧。」

    青河的人沒有回答。

    傳來第三個聲音:「我們感應到電磁脈衝。表面爆破你們的人不是已經搞完了嗎?」

    「當然!」布魯厄爾生氣地回答。

    「又來了三道脈衝。我—長官!」

    電磁脈衝?文尼掙扎著想坐起來,但登陸艇的加速度實在太大,突然間他頭痛欲裂。多說點情況,該死的!可剛才說「長官」的那個青河人—聽聲音好像是個戰鬥員—不開口了,更可能是切換到了加密通訊模式。易莫金人的聲音變得怒氣沖沖:「我要求與你們的負責人通話,馬上通話。你們的瞄準激光對準了我們,那東西我們認得出來!關閉激光,不然大家都沒好果子吃。」

    伊澤爾的頭戴式顯示系統驟然失靈,他現在看到的只是登陸艇的艙壁。然後,顯示系統閃爍著重新調出牆紙,但現在的圖像僅僅是緊急處置程序隨機調出的。

    「媽的!」是吉米·迪姆。小艇前部的隊長飛快敲擊著命令面板。文尼身後某處響起嘔吐的聲音。真像那種突然間一切全亂套了的噩夢。

    就在這時,推進火箭停機。三秒鐘後,緊緊壓住文尼胸口的壓力舒緩了,零重力的熟悉感覺又回來了。他一拉座椅安全帶,朝迪姆飄去。

    他從天花板上倒掛下來,從上往下看著緊急情況顯示屏,和迪姆頭並頭,又不妨礙隊長的視線。「我們真朝他們開火了?」老天,頭真疼啊!疼得連迪姆控制台上的圖像似乎都晃動起來。

    迪姆稍稍側過頭,望著伊澤爾。從他臉上的表情看,隊長顯然也處於極度痛苦中,連動都不大動得了。「我不知道艦隊在幹什麼,喪失了互動圖像。坐下,繫好安全帶……」他身體前傾,彷彿這樣有助於把注意力集中到顯示屏上,「艦隊通訊網已經進人高密級,我們偏偏只有最低安全權限。」也就是說,除非帕克的戰鬥員直接對小隊下達指令,他們幾乎得不到任何信息。

    文尼的屁股在天花板上重重地一撞,他開始滑落下來。應急自動駕駛切了進來,強行取代手動駕駛,登陸艇在急轉彎,事先沒有任何警告。肯定是艦隊司令部的直控,準備再次啟動他們的推進火箭。文尼在迪姆身邊坐下,剛繫好安全帶,主推進火箭便在十分之一個標準重力下點火了。「他們在把我們調人更低的軌道……可我沒看見有誰來跟咱們匯合。」迪姆道。他掙扎著伸出手指,笨拙地撥弄著顯示屏下的密碼區,「好吧,我自己來,四下聞聞……只盼帕克別發脾氣……」

    兩人身後又傳來嘔吐的聲音。迪姆想轉頭看看,卻疼得臉一皺。「你還能活動,文尼。去瞧瞧。」

    伊澤爾順著通道裡的梯子滑下去,讓十分之一的重力推著自己向前飄動。青河人終身都生活在不斷變化的加速度中,他們有最好的醫療手段,加上從小培養,極少產生因方向感喪失造成的不適感,可現在祖芙·杜和范·帕蒂爾都在吐,本尼·溫也在安全帶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蜷成一團,雙手捧著腦袋,痛苦萬狀地搖來晃去。「壓力太大,受不了……受不了……」

    文尼滑到帕蒂爾和杜身旁,用吸塵器輕輕吸掉從他們連褲工作服上淌到甲板上的穢物。祖芙抬起頭,窘迫地望著他,「這輩子從沒吐過。」

    「不是你出了毛病。」文尼道。他竭盡全力想在不斷擠壓、越來越劇烈的痛苦中考慮這個問題。真蠢,真蠢,真蠢。怎麼這麼長時間才明白過來?搶先發動襲擊的不是青河,不知怎麼回事,先動手的竟然是易莫金人。

    忽然,他又能望到船外的情況了。「我這兒,本地互動圖像恢復了。」耳機裡傳來迪姆的聲音,隊長的話被疼痛截成了一個個短句,「五枚高速炸彈,易莫金人的……目標:帕克的旗艦……」

    文尼身子探出椅背,向外望去。從登陸艇的視角看,導彈正朝遠處飛去:五顆影影綽綽的小星星,越飛越快,越飛越快,逼近青河的范·紐文號。導彈的飛行路線不是平滑的弧線,它們不斷轉彎,上下起伏。

    「肯定在用激光打它們,導彈在躲。」

    一點星光驟然消失。「打中一枚!我們……」

    四點星星迸成耀眼的閃光,輝光不斷向外推,越來越大,比那輪黯淡無光的太陽亮一千倍。

    然後,這幅景象驀地消失。船艙裡燈光一暗,忽閃忽閃又亮了,接著再次熄滅。最底層的應急系統啟動了。船艙裡亮起半明半暗的道道紅光,映出設備艙、氣密門、緊急控制台。這套系統可以抗輻射,但智力太低,也無法提供足夠的動力,連後備圖像都沒有。

    「帕克的旗艦怎麼樣了,隊長?」文尼問。四枚近距離引爆彈,那麼可怕的閃光,像一個盒子,把旗艦包圍在中間。景像已經消失,卻永遠留在他的記憶中。「吉米!」文尼衝著小艇前部尖叫起來,「范·紐文號怎麼樣了?」紅光似乎在他眼前閃動,這一聲大叫幾乎讓他昏了過去。

    響起迪姆的聲音,嘶啞,響亮。「我、我想……它、完了。」燒了,汽化了。沒有什麼詞句能緩和其中赤裸裸的殘酷,「我什麼都看不到……但那是四枚核彈啊……老天,幾乎直接命中!」

    另外幾個聲音插了進來,含混不清。文尼起身向前走去,就在這時,十分之一重力下的火箭推進停止了。沒有控制它的大腦,沒有光,登陸艇只是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平生第一次,伊澤爾·文尼感受到了生活在地表的人對失重、喪失方向感的恐懼。零重力,可能意味著他們已經到達預定的低軌道,但同樣可能表示他們正沿著一條弧線向下墜落,最終撞上行星表面……

    文尼強壓下懼意,向前飄去。他們還有緊急控制台可用,還可以從通訊頻道中聽到別人的隻言片語。他們可以利用本艦自動駕駛儀飛行,與青河艦隊的殘存飛船匯合。頭越來越疼,伊澤爾一生從未經歷過這種劇痛。一盞盞紅色應急燈好像越來越暗。他感到自己的清醒意識彷彿被人向下德去,恐懼和驚慌則從心底湧起,吞沒了他。他卻束手無策,什麼都做不了。

    在他喪失神智之前,命運總算對伊澤爾·文尼顯示了一次仁慈。他想起來了:特裡克西婭·邦索爾不在范·紐文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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